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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弄戏法暗调佳丽 降甘霖众感巫师
话说本慧四个瞒着师父进城,闹热去处使弄戏法,骗人钱钞。一时传到左公子耳内,叫家仆寻一楼阁,却好本慧们弄法。公子登楼看见,夸妙道奇,归家说与妻妾,都来登楼观看。其中却有两个美妾,一个唤做天香,一个唤做国色。他两个偏好卖娇妆俏,占众妾之前,露出头面出那高楼之外。这本慧、本定二人,却是在花柳店被歌妇引惹过的心肠,一时见了,把持不住,就动了邪心,放荡礼法之外,不记修行此中。他两个手里弄法,眼里瞥楼,乃对巫师二人说道:“泥丸子膏药,师兄们既卖不得,又忿忿不平我二人弄法。我如今把这变桃撮桶的法儿,料你俱会,且让你做出骗钱,我二人却把你丸子膏药到城外卖去。”巫师、新园不知他二人卸担子与他,便答道:“好情,好情。”把丸子膏药交付与本慧二人。二人接了丸子膏药,哪里城外去卖,走到楼前,便一个隐身法,他便见人,人却不见他。走进大门,直奔楼上。见两妾一貌如花,花不如貌。他二人饱看了一会,说道:“徒看何用?不如耍她二人,回去房栊里再作计较。”乃取两丸泥丸,变做两个磕睡虫儿,飞入二妾鼻孔,两个即盹睡起来,便回衙去了。本慧、本定仍仗着隐身法,直跟入卧房。两妾是公子宠爱的,见他盹睡归衙,随跟入卧内。本慧二人只得隐身等候,怎敢戏弄!他为甚不敢戏弄?岂无幻法算公子?只因同伴的能中有能,恐又被巫师们忌妒,知道了,又来算他,只这一个心肠,也是二妾不该点染。却好本智在梵志面前忽然想起四个人,终日外游,做的何事。乃向师父说道:“本慧四人瞒师外游,闻知弄法骗钱,万一惹出事来,与师不便。徒弟去探访看来。”梵志道:“正是,你去看来。”本智出得园门,进入城内,四处探访,只见巫师与新园在热闹街市卖桃撮桶,赚哄人钱。却不见本慧、本定二人。他一壁厢怪巫师弄法,一壁厢找寻慧定二人。找寻不见,只得见了巫师,盘问详情。赛新园道:“我们作法,对面楼上有美貌妇女观看,本慧二人眼不住的睃看,莫不是动了春心,去弄巧术?”本智道:“这二人日前曾在花柳村店,若非我看破,几乎坏了门风。我与你到那美妇处探个消息。”当下巫师收了戏法,同本智、新园到得楼前,找问谁家妇女。有人说是公子衙内。本智与巫师计议:“门第深邃,如何寻访?”乃作起隐身法,径入内宅。会法的便看见本慧二人,在卧房伺候公子动身。公子坐久不出,他两个将膏药变做两个大蝴蝶,飞到房内,又飞出房外。那公子见蝶,心里喜爱,出房来看。蝴蝶飞飞引引,直出堂外。公子跟随出堂。他二人正要假变公子调弄美妾,却未防巫师。巫师把脸一抹,变出公子的正妻 ,带着丫环进房来。本定见了,却是巫师假变,大家一笑,即现出本像。这惊得两妇大叫起来:“有贼!”只见房外走了几个家婢来,慌得本智、本慧、本定三人忙使隐身法,往外走了。只丢下赛新园,被婢妾们拿住。新园如何被捉?只因笑不休,便隐不着。众婢捉扯到公子处,问他来历,新园乃招出是梵志的徒弟,只因做戏法,误入衙内。公子听得是梵志徒弟,不便处治,乃带到园中。本智此时已回园与本慧三人方便,瞒过梵师。只有新园被公子带到园中。他想有何面目见师父,把身一抖,腾空一路烟飞星驰去了。公子见没有对证,不如不言,只得饮忍气回衙。后有夸众道徒弄法虚幻真乃妙术七言八句:
道有法兮真玄幻,人有灵兮神万变。
化羊跨鹤太史慈,笼鹅吐妇称阳羡。
长房骑竹化条龙,隐娘神剑飞双燕。
庄周梦蝶莫言虚,双凫化履人曾见。
按下梵志与徒弟在园中,只候左相一会,也知众徒生事,赛新园逃走,进退正在无计。却遇着东印度天气亢旱,人民望雨。一日,国王坐殿,执事官奏王,国中无雨。王问:“无雨当作何事?”左相奏道:“当竭诚祈祷。”王曰:“祈祷上在予,下在各臣修省。”左相奏道:“我王固要修省,还须着令僧道祈禳。”执事官道:“近日国中僧道有道行的少,往年旱涝,毕竟是我王虔诚,祈求得雨。”王曰:“一面予自修省,一面出令,不拘远近僧道,会祈祷的,令来求雨。”当下执事官朝散,写一张榜文,令有远近不论僧道,能祈求雨泽的,准来祈祷。榜文张挂,却好巫师见了,到园与梵师说知。梵志大喜道:“大头脑檀越,可相会也。”乃令巫师揭下榜文,传入王内,执事官乃唤巫师,问其来历,合用坛场器物。巫师道:“俱各不用,只求我王,诚心朝天叩拜,焚一炷香,大雨随到。”执事官听得说道:“往日祈祷雨泽,僧人道士设坛行法,这个道人如何俱不用?”一时传到国城内外,都来看道人祈雨。公子却也到园中,看梵志师徒如何祈祷。只见巫师手执杨枝,口里念着经咒,从园门出去,遍走国城里外街坊,顷刻云霾蔽日,大雨淋漓。那雨随着巫师大下一日一夜。人民哪个不称好道人。国王大喜。因此,公子在左相面前举荐道:“赵一品荐来道家,果是道行不凡。”左相听说,乃到园中相会梵志,请到衙内,大设斋供款待。因讲些修炼丹汞工夫,说些保和性命的道理。原来这梵志是个旁门外道,口能讲得天花乱坠,哪里有半分道行,专靠着些障眼幻法,引动到处人心。这左相只听得他讲的合道,遂留他衙内,终日谈论。后有讥外道惑人五言四句。诗曰:
道原不可道,讲论何所稽。
只因愚不悟,多被外旁欺。
按下梵志在左相衙终日谈论内外事理不提。且说海岛玄隐道士丹鼎已成,将证真仙,偶出洞门观看,见白鹤形孤,青鸾影绝,乃想起道童久逃在外,心里却也知他误入旁门,乃又怜他邪迷归路。把慧眼一观,叹道:“这劣徒,原来在东印度国。我若不度他回岛,岂不叫他入了邪宗?”乃将仙丹一粒,先度了白鹤,只见白鹤得丹,抖一抖羽毛,一翅直入云端,顷刻把青鸾引归。玄隐正欲跨鹤来寻道童,只见毫光朗耀,一个童子从蓬莱仙境处来,坐于松荫之下。玄隐道士看那童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头挽着个小髻儿,身穿件百衲衣,项上挂一串缨络,只疑是道童归来,近前却不是。乃问:“童子,何方来的?”童子便答道:“何方来的。”玄隐把慧眼一看,随稽首道:“童子往何方去?”童子便答道:“往何方去。”玄隐也不问,却把青鸾唤过来,道:“童子,我小道知你东方去,顺便青鸾奉骑。只是一事敢求。小徒道童得度,乞度他回岛,料童子慈悲,定然不拒。”童子只听了一声“慈悲”二字,也不问,也不辞,跨上青鸾,向东而去。玄隐依旧洞中高卧。
这童子跨鸾直到东印度国中,游行间里,乞化斋供,昂昂气象,不同尘俗,行路如飞。人问他姓名,答道:“与汝同姓。”人问他:“你行何急。”答道:“你行何慢。”人见他语言随口而答,必要问他名姓。童子道:“何必苦苦询名问姓?只我这缨络,便是名姓。”人遂称叫做“缨络童子”。一日,梵志同着本智闲游城中,童子见了本智,笑道:“这道童迷痴在腹,怎怪他忘却旧境?”乃将手把本智脑后一打,说道:“玄隐道士寻汝。”本智听了,陡然唤醒,道:“呀!我如何忘却海岛,只管浪游在此?”也不问童子来历,把眼望空一看,只见一只青鸾从天飞下,本智即跨上青鸾,飞腾霄汉,望海岛而去。梵志见本智跨鸾飞去,知是日前光景,随手路旁取树叶化鸾,叫本定变做本智,依旧去赶。哪知缨络神通广大,把手一指,那海洋即现出一座海岛,也有一个本智,跨只青鸾。真假浑搅海岛空中。本定眼看海岛在前,越奔越远。梵志见本定去久不回,心内疑惑,把幻法收来,只指望本定与假鸾飞回,哪知本定被假树叶坠地,化作南柯一梦,脱胎换骨,又入了别姓人家去也。梵志见本定不回,闷闷不乐,回到左衙与巫师、本慧商议,说道:“新园走了,本智、本定无踪,左相道心未见坚固,如今不如远去名山,再作修行之计。”巫师道:“弟子祈了一场雨泽,功德及民,难道国王不加奖赏?”师徒正议,只见左相出得朝来,与梵志说:“国王要唤祈雨道人,想必有执事官来宣你。”梵志听得,忖道:“除非这个施主,方才算大。”果然执事官到了左衙,传国王令旨,着梵志进朝。
梵志领旨,次日换件道服,头垂半发,进朝国王。王见梵志,状貌却也昂扬,举止却也端庄。乃问道:“汝出家几载?”梵志奏道:“贫道出家五十载。”王曰:“汝年岁多少?”梵志答道:“贫道八十春秋。”王曰:“观汝面貌,不过四五十岁,乃云八十,以何修如此?”梵志答道:“贫道性命双修。”王曰:“修性何如?”梵志答道:“天如赋,使常醒。”王曰:“修命如何?”梵志答道:“人所禀,使常保。”王曰:“汝当传予双修之术,予试学习。”梵志答道:“贫道欲传不能传,我王虽学不能学。”王曰:“何为不能传,不能学?”梵志答道:“贫道所修,即父不能传之子,子不能学之父。道家说得好:『万两黄金买不得,十字街头送于人。”
王听了梵志之言,乃笑道:“予不能解,汝还有他道么?”梵志答道:“贫道有三千八百种道,惟王意取。”左相在旁奏道:“王欲学道,不当空言,必须以师礼相待,然后道可授受。”王听左相之言,即令执事官,择日设坛郊外,拜梵志为师。一时鼓动大小臣工民庶,僧尼道俗,都来瞻仰敬礼。梵志洋洋得意遂原。且莫说投教拜门的接踵,只说馈金献币的填门。后有夸梵志得时、又悲他未能证道七言四句。诗曰:
论道非难体道难,得时正好证三三。
想因未谙玄玄理,空负当年郊外坛。
按下东印度王师事梵志不提。且说尊者度了家僧师徒,要趱路前行,家僧道:“前去三十里便是势里,这里中富贵之家不少。闻日前经过的僧道,俱到通神庙住几日,讲经论道,师父必须去随缘一遇。”尊者道:“出家人随路遇缘,不当预设何处。”家僧口虽答应,心里只要往通神庙去。元通也只得随走。
到得势里村口,妙虚早已迎接,说道:“久已知这位师父同家僧老施主到来,小僧有失远接。”说罢,看着尊者不言,暗想:“这个老师父从何处来,怎我便不先知?”乃问家僧:“这老师父从何处来?”家僧道:“同来的便是这位师尊。”妙虚疑道:“小僧因何不知?”进得庙中,再叙来历。妙虚一面献斋,一面恭敬家僧与尊者,礼貌甚隆,哪里简略。元通乃忖道:“人言此僧势利,僧岂势利?人有取世的势利,比如天地生物,载者培,倾者覆。即人之养嘉禾、去稂莠,理之自然。吾等庄严,不同凡俗体貌,自尔起人之敬。”元通私自忖度,尊者见了他思思想想,乃微微笑道:“徒弟动了妄想,妙虚师远事且知,难道近事不知也。”妙虚听了,乃稽首问道:“老师父,弟子先知,何不知师来历?今乃知师天人佛也。元通师兄私议非妄,委实是天地间一派正理。”乃向家僧说道:“小僧向来原不以势利待人,实欲人自警省,把生人事业,努力向上做一番,莫要使人以势利加我,亦劝化世情耳。”家僧听了,乃向尊者问道:“妙虚之言,老师尊信其是否?”尊者答道:“出家人自有真知。”妙虚拜谢,方才认尊者天人,以师礼称拜。
正说间,只见妙虚忽然道:“弟子失陪,庙外一品、百万来也。”忙出迎接。家僧乃问尊者:“妙虚百事先知,如何师尊来便不知?”尊者道:“他亦知我,只是我在汝家,汝说他有先知,我便示他一个无始有的道理,他便不知也。”家僧听了不解。尊者道:“汝若不解。”便把几上香丁一把,不知其数,递与家僧,说:“妙虚进来时,汝将此香暗令他射猜。”家僧依言,只见妙虚迎接一品、百万入得堂来,与尊者各相叙礼毕,家僧便把手中香丁与妙虚猜。妙虚笑道:“此香丁也。”家僧道:“既是香丁,却有多少数?”妙虚不能猜,口中浑答。家僧乃向尊者拜谢道:“妙虚先知,弟子解也。”一品与百万听了,乃问家僧:“你解的却是甚理?”家僧乃向他二老说道:“解的是无始有的理。”却是怎么无始有,下回自晓。
第十七回 赛新园复修旧庙 东印度重礼真僧
却说尊者以无始有的道理,度明家僧。一品不解,问家僧,家僧既悟,乃向一品说道:“先神先鬼,先稽我智,我智乃我知。我知,即始有;我不知,乃无始有。无始有,天地也不知。妙虚不过一幻法,焉能知道?”一品听了,乃问元通:“家僧这议论可是?”元通答道:“是则是矣,恐未尽是。”家僧乃向尊得稽首请教,尊者不答,但说一偈。偈曰:
未始有无始,无始犹然后。
尽此是仍非,知悟总皆谬。
尊者说偈毕,只见妙虚垂膝而坐,仰望尊者道:“师父,弟子此时五内若蒙,不复知来事矣。”尊者见他垂下一膝,乃答道:“妙师,你这会蒙然垂膝处,便得了无始有未始矣。”妙虚点首谢度。赵一品乃说出梵志在东印度,国王以师礼拜他,众徒弟法术高妙的一席话。百万也说是一品荐书、左相引进这一种的根由。尊者只是捻着指珠儿不答,一面辞谢众人,一面与元通往东印度国行来不提。
且说赛新园被公子捉住,怒他弄障眼法隐身入他妾室房内,到园中来见梵志。新园心愧,使了一个脱壳金蝉法,一路烟飞星走了。他却走到灵通关,原住在岗前小庙儿里。乃收拾庙堂,打扫房屋,说道:“我久离庙内,你看这鼠穴蛛丝,把个房屋倾颓,可见要人居住。”乃叹了几句。后人遂为新园代作了古风一律,说道:
生来有房屋,居此屋者谁?
静省三更梦,安常四序时。
晨修明德庑,久辑太平基。
属耳休颓坏,明堂未可倚。
毋令鼠作穴,莫使蛛网丝。
勤勤时洒扫,刻刻莫轻离。
百年常固守,合宅得撑持。
奈何人好动,钻穴隙相窥。
伤却原来宅,仳离故迁移。
久去不复返,致令房屋亏。
墙垣颓乃塌,楼阁参且差。
及时忘葺辑,老大徒伤悲。
寄信知音者,克复莫教迟。
重整百年业,安居永不衰。
话说新园复归旧庙,意欲再寻雨里雾弟兄,据奖隘处。忽然阴风惨惨,形影凄凄,一个人魂立于其前。新园喝道:“吾久未归庙,何处精灵,敢侵吾庙宇?旧主已归,尚敢白日现形?”这个魂渐渐显明,答道:“新园别来不复相识耶?”新园定睛一看,原来是本定,忙惊道:“师兄,我为遁法一时计拙,几弄出丑。惶愧随那梵师,故不辞,逃复旧庙。你缘何不跟随梵师,来此何干?想是梵师不弃我新园,或者公子不执我作对,使你来寻我?却如何藏藏躲躲,弄些凄惨阴风。”本定乃泣道:“青鸾假驭树叶不灵,跌落尘埃,南柯梦里,想梵师迷入外道,众徒误入,怎得超凡?我如今四大无收,想你为吾指个脱离,故此来寻契交。”新园笑道:“师兄,你当初如何投拜,却为的何事?既入梵师之门,做的却是何道?今日所欲脱离,何等方向,你自不明说,我如何指你个路境?”本定道:师兄我不说,果然你不知。你听我道:
当年生长岐岐路,未识人伦把自误。
拳打高山猛虎降,剑挥大海蛟龙怖。
只因戏法赛神通,要学修行拜师父。
三尖岭上救道人,花柳楼上原吃素。
巨鼋港里战巫师,撮桶街前迷美妇。
树叶两扮假青鸾,前赶獐儿后失兔。
法收树叶复原来,一梦南柯本定数。
本定说毕,新园笑道:“师兄,原来苦苦为弄幻,误投门路,我新园自己尚错,今日方整理旧屋,有甚教诲指你!你莫若权安小庙,待有行教的,不拘僧道,指点你个方向可也。”本定听了,忽然不见。新园叹怪嗟异不提。
且说东印度国王名坚固,我国王爱民礼贤,素称有道。既为雨泽苍生,听左相荐引梵志,立坛瞻礼。一日坐朝,梵师上殿不趋,国王迎侍恐后,乃设玉团花宝座,尊梵志坐了。国王问道:“国师所谈的性命双修,予一时未便得就会。闻说你道法能指沧海变桑田,指高山成平地,予欲国师演试一二观看。”梵志道:“我王畏修道之难,欲观法术。不知这法术,只可愚凡俗,未可使于王所。”国王不听,再三要观。梵志乃唤徒弟演法。徒弟只有本慧、巫师在旁侍立,乃问道:“师父叫弟子演个甚法?”梵志道:“就把王言沧海桑田、高山平地,试一法来。”只见本慧把手一指,阶前茫茫大海,汪洋邈阔。本慧却又一指,只见波浪汹涌,实时变阡陌井亩。那桑田中人民济济,分劳任苦。巫师也就把手一指,只见那桑田实时变成高山,巍峨形势,险峻岗峦。又把手一指,依旧桑田平壤。国王一见,说道:“国师且休作法,予闻桑田乃民生大事,予见此法,虽说是变幻虚设,却动了予悯念人民分劳任苦。”乃即传命执事官,排齐鸾驾,出郊劝课农桑。执事官奏道:“桑田乃海变平壤,法术假托。”国王道:“汝道说假,予心却真。”乃命驾出郊,与梵志同车共辇。正行之际,只见城外白气漫漫,自南而东,贯于上下。王见了,问梵志:“此何祥瑞?”梵志早已知是尊者自南来,将入国境。恐怕国王改了念头,懈怠拜师的礼节,乃佯言答道:“这白气蔽空,毫光直射,哪里是祥瑞,是魔王妖气耳。王可传谕各门城外,但有外来僧人,即是此妖魔来到,勿容其入。”王依梵志之言,即传谕四门,勿得纵放外来僧道。四门把守官役遵谕,但遇僧人,更加盘诘。
国王退朝入内。梵志乃归私寓,对巫师、本慧说道:“势里妙虚曾遗四句偈语,说出白毫光事。今日与王出游,见南来白气,果应此偈。我想自岐岐路收你本慧,本定不知驾青鸾作何究竟,新园又愧心逃走,如今门徒寥若晨星,这般稀少,万一南来僧道应此白毫,我等事体必被他夺。汝二徒有何计策,能阻逐他去?”本慧道:“师父不必多虑,料小徒法术能驱逐他去,何足为患!”巫师道:“不然,往日有本智、本定、新园众弟子,今日五去其三,势孤力寡。万一来的妖魔力大,可不徒劳了国王这一番顶礼!”巫师只这一句,便动了梵志凝心,说:“徒弟,你言越合妙虚之偈。如今之计,只得能中显能。你与本慧,多方延揽几个徒弟,演习些法里通法,阻遏南来的僧人道士,坚确王心,勿使更改。”巫师依梵师之言,便设方法延揽弟子。这城中只因巫师祈祷雨泽,哪一个不认得,且众见国王师事,往日要入门为弟子不可得,今见巫师明言广收博录,一时便动了那少年浪荡游闲、不顾父母之养的,或博奕饮酒、花费了家产的,或无计资身、有过欲逃罪躲避的,纷纷乱投。一时便动了缨络童子悯众之心,也随着这些投名拜门的众等,混入郊坛。
巫师正入坛场,端坐问道:“汝等欲拜师学道,心各不同。只是吾师以大道传度入门的弟子,汝等以何智力进门?”众人哪里悟巫师的言语,各各面视不答。缨络童子便越次答道:“我等以正进门,以大求教。”巫师道:“何为而正?”童子道:“不外不旁便正。”巫师道:“何为而大?”童子道:“尽却生人,皈依无量。”巫师听了,忙下座来,一手扯着童子说道:“吾师得汝,传道有人矣。”扯衣要走。那众人见了,齐齐说道:“师父,你广收博揽门徒,缘何不容我等,只扯着一个童子?”巫师道:“汝等来意在外,我便知内,做不得吾师门徒,就是我也不收你等。惟这童子,可以收入门中,做个徒弟。”巫师正说毕,要起身,只见童子说道:“我非投师,实来收徒弟的。”巫师听了道:“童子如何说此妄言?你有何能,敢夸大口!”童子道:“你便是妄收徒弟,徒夸大口!”巫师道:“汝敢比法较术么?”童子道:“比较便生嗔心,法术岂为正大?”巫师哪里觉悟,把手丢了童子衣袖,只一指,只见黑气漫空,对面莫见。少顷那黑洞洞处,青面朱发,山精水怪,无数见前,吓得众做徒弟的,走不敢走,站不敢站,只叫:“好师父,怪道,祈雨顷刻就风云雷电,若像这样神通,便是真仙活佛。”童子见了,把手也一指,黑气即变做金光,青面朱发即变做善男信女,各引着宝盖长幡。乃唤众人道:“你们从哪门投入?”众人见了道:“爷爷呀,怎么巫师见的那等恶?童子见的这等善?恶的吓人,善的快意。罢,罢,罢!我等随童子去罢。”童子见众人要随去,乃飞走离坛,众人赶来,哪里得近!巫师也顾不得,喝一声:“疾风快云何在?”只见风从坛起,云自空生,巫师驾风云,直追南向,哪里见个童子!只见尊者师徒行来,将近国城之外,白毫光顶上腾腾,缁色衲风前摆摆。巫师忖道:“这光景,便是师父那桩儿事也。”他不赶童子,竟回梵志寓处,备将这事说出。梵志没奈何,只得静听。后有替扬惟天惟地乃正大功果五言四句:诗曰:
玄黄正之色,洪荒大之形。
于此有功果,昭昭属圣人。
话说尊者与元通走近国城,只见宫墙黑气腾腾,乃对元通说:“弟子,你可见宫墙黑气么?”元通答道:“弟子目见,但不知主何兆?”尊者微微笑道:“妖孽计吾等小难耳,何足介意!”乃大踏步入城。把门人明明看见两个僧人入城,正欲拦阻,却又不见僧人,只见两个执事官员把僧人且迎接过去。尊者直至王所,国王忽然见了尊者庄严色相,也不疑怪,便问道:“师来何为?”尊者答曰:“将度众生。”王曰:“以何法度?”尊者答曰:“各以其类度之。”国王听了,方才叫执事官供具素斋在朝堂正殿。只见梵志进入朝堂,见了国王,却与尊者稽首,随问道:“僧人到此何事?”尊者也把答王的话说出。梵志听了,不胜大怒,说道:“何方野僧,敢到此夸张大话!”便叫本慧徒弟:“何不以法压之!”只见本慧把手一指,顷刻化了一座大山现前。怎见得大山?但见:
巅峦接汉,岗阜齐云。高耸不说须弥,广阔过如泰岳。登峰岭,只讶天低;览形胜,偏嫌地小。飞汉倒影,宛似万丈悬岩压下;峭壁层峦,有如一天泰岳飞来。
尊者见这大山,渐渐从天压将下来,只把手一指,那山忽然皆从梵志师徒头上压去。梵志慌了,忙跑在地,道:“凡道不识圣僧,望赐指教。”尊者悯其愚感,再以手一指,那山随灭。国王见尊者开度梵志,便问道:“梵师诲予性命双修,此道非道么?”尊者合掌答道:“性命双修,他原未尝非道。只是有道修,要有道行。口能言,而心不能应,徒自远道耳。”王曰:“心何为应?”尊者答道:“王所为问,即是应己。”王闻尊者之言,乃拜尊者为师,愿闻其法。尊者曰:“王欲问法,法有法要。”王曰:“愿闻法要。”尊者曰:“当趣真乘,即是要己。”国王信受回宫,着令执事官役修葺洁净寺院,延尊者师徒居住。后有僧名懒云,叹是法要,因赞一偈。偈曰:
本无有为法,如何为有要?
如如何为如,即是法要己。
却说梵志听了尊者法要,又见本慧、巫师幻法不能阻真,辞王从海岛而去。本慧与巫师,不忿尊者指破他化山,他却也不随梵师,各自怀忿散去不提。
且说本智,原是玄隐道真的道童,只因误入蜃氛,迷了原性,忘却旧师,跟随梵志为徒弟子。梵志道术原来也正,只因他门类繁多,时演幻术,乱收徒弟,遂入旁门。道童跟随着他,起了法名本智,两次青鸾接引他回岛,只为蜃氛坚固,且以幻法迷留,今既为缨络童子度脱,复明原宗,遂跨着青鸾,回归洞里,谒见玄隐真师。玄隐见了道童回还,悯其误被蜃氛,妄宗外道,今感缨络度回,他却知缨络非凡,且令道童仍守丹炉,却往蓬莱赴会。后有妙真道士赞叹五言四句。诗曰:
妖气聚仍散,道童去复还。
不教仙圣引,迷昧怎超凡?
话说东印度国王重礼真僧,一日听尊者说法,要论真乘,心地了明。忽然左相朝王,说出城市中有缨络童子,游行闾里,庄严色相,若常不轻。市有人见他临水欲渡,弃履赤足,浮水而行,登高山岭,未见跋涉,突然行于巅上。闾里焚烧,能轻身入救不毁。见孤苦乞儿,乃哀怜说道:“汝如风刮杨花,入投粪秽,虽然是你遭遇,却也有一种恶孽因缘积来。”市人与的饭食即施与乞者。王听得左相之说,乃问尊者:“有此事么?”尊者答道:“此国中当有圣人继我,即是此婆罗门子也。”国王乃吩咐排列车辇,与尊者共辕而出。正才到通衢大路,只见一人,直闯车前,左右哪里阻遏得住。却是何人,下回自晓。
第十八回 二十七祖传大法 达摩老祖度元通
尊者正与国王同车在道,忽然缨络童子立于车前,望着国王与尊者稽首。尊者一见,便问道:“汝忆往事否?”童子答曰:“我念远劫中与师同居。师演摩诃般若,我转甚深修多罗。今日之事,盖契前因。”尊者点首,乃顾谓王曰:“此童子非他人,即大势至菩萨是也。此圣人之后,复出二人,一人化南印度,一人缘在震旦。四五年内,却返此方。”国王听罢,随下车敬礼。童子复向尊者求度,尊者乃以昔因,遂呼童子名为般若多罗,说道:“吾为普度化缘特行到东,来来路路,世法纷纷,度不能尽。我于光中已知我国后有东度之人,能继我志,愿汝其留意。”随付法眼藏偈曰:
真性心地藏,无头亦无尾。
应缘而化物,方便呼为智。
尊者付法眼与般若多罗毕,乃辞王曰:“贫僧化缘已终,当归寂灭,愿王于最上一乘,毋忘外护。”王听了尊者之说,乃道:“师何遽然辞去?我方欲大建道场,奉师广演上乘,普度群生,以昌国运。”尊者道:“法器吾已付般若多罗,道场功果尚有元通。”元通听得,亦求终始度脱。尊者道:“汝尚有东来一路因缘,返国须当收拾,莫遗因中之因,以造未完之度。”元通志记了。国王乃命车载般若多罗,同归国内。尊者到得国内,入得寓中,即还本座,跏趺而逝。国王之下无不悲泣。元通亦惨然落泪。惟有般若多罗说道:“我王不必悲泣,元通也未可哀号,俱是滞泥凡情,未曾烛照。吾师已返未始有始,到彼极乐世界。我王当以龛舆送出南郊,吾师自有神化。”国王乃造木龛送尊者郊外。元通等香花围绕,只见龛中尊者化火自焚。王乃收其舍利,造塔瘗之。后有僧名觉义赞叹一偈曰:
本来何处,既往何处。
未始有始,是往去往。
话说东印度王安瘗了密多尊者,乃建道场,崇修佛典,拜般若多罗尊者传度国中。多罗尊者辞谢王曰:“吾师原自南印度来,今彼度复有圣出,吾当行化彼度,这道场当付元通主之。”言罢,向王一稽首,如风行电掣而去。元通只得完了道场别王,王亦以礼送出东郊,辞谢方行,回归南印度。时德胜王已宾天,继国度后王,名香至,贤明好道,崇奉佛乘,尊重供养度越伦等众僧。一日查阅库藏,见有无价宝球,乃命臣工布施僧众,有此功德。国王先是生有二子,长名月净多罗,次名功德多罗。这日元通回朝,王问不如密多尊者东度事迹。元通一一启王。王听毕,合掌称赞。忽然后宫祥光绕殿,异香袭人。宫人来报,生产一子,国王大喜。当时起名菩提多罗。赏赐一领锦斓袈裟与元通,令其净剎养道不提。
且说香至王自生了三子,长大却与两子不同,颖悟非常,仁贤出众,一心只要出家为僧。父王及妃嫔屡劝不从。一日到净剎中闲行,见元通闭关入定,乃问左右服侍行者,都说:“师尊自随二十六祖东度归来,多年闭关入定。”王子听了,把手指弹关门四下,不言而回。左右不敢启问。却说香至王喜舍宝珠,忽然一个僧人来乞宝珠,口称自东印度来,且求会三个殿下。国王随传谕三个王子,迎进僧人,入得朝堂,望上稽首。国王答礼赐座,问其法号。僧人答道:“贫僧法号般若多罗。”国王听了,合掌道:“原来就是吾国不如密多尊者法嗣。元通禅师回国,备称功德。”随奉宝珠,尊者接了宝珠。三位王子出得宫来,见了尊者。尊者欲试其所得,乃以所受宝珠,问三位王子:“此宝光有能及此否?”第一月净多罗与第二功德多罗同声答道:“此宝七宝中贵重无二,非尊者道光力,孰能受之?”惟第三菩提多罗答道:“此是世宝,未足为上;于众宝中法宝为上。此是世光,未足为上;于众光中智为上。师如有道,其宝自光;众生有道,心宝亦然。”尊者叹其辨慧,乃复问道:“于诸物中何物无相?”答曰:“于诸物中不起无相。”尊者又问:“于诸物中何物最高?”答曰:“于诸物中人我最高。”又问:“于诸物中何物最大?”答曰:“于诸物中法性最大。”尊者知是法嗣,以时尚未至,且默而混之。即以宝珠拜还王所,不受。稽首辞王并三位王子,出朝飞步而去。后有赞扬菩提多罗三殿下辨慧五言四句。诗曰:
莫载惟法性,人我皆具中。
天生菩提祖,独悟无上宗。
却说三王子,自与般若多罗尊者辨论法性,尊者知是法嗣,辞谢王去后,他却在宫朝夕只是打坐修道。一日,香至王厌世,二王及诸妃嫔等号泣欲绝。惟独三王子在父王柩前入定七日七夜,出定来,对众说道:“汝等休要悲号太过,当尽事死事生的道理。我于定中已知父王贤圣,上登极乐。”众方安慰。三王子乃求出家,二王苦留不住。正才出得国门,忽遇般若多罗尊者,道:“汝来也。”三王子喜不自胜,乃拜尊者,从行到净剎中,受具戒。尊者告曰:“如来以正法眼付大迦叶,如是辗转,乃至于我。我今嘱汝听吾偈曰:
心地生诸种,因事复生理。
果满菩提园,叶开世界起。
却说三王子菩提多罗,正名开士,非他凡等,乃是初祖达摩大师。般若多罗便是二十七祖。般若尊者既以大法付达摩祖师,祖师因问尊者说:“弟子得法后,宜化何国?”尊者答日:“汝得法后,俟吾灭度六十余年,当往震旦国阐化。”祖师曰:“彼有法器,堪继吾宗,千载之下,有留难否?”尊者答曰:“汝所演化方,得菩提者,不可胜数。吾灭度后,彼有劫难。水中文部,善自降之。汝至时,南方不可久留。听吾偈曰:
路行跨水复逢羊,独自凄凄暗渡江。
日下可怜双象马,二株嫩桂久昌昌。
尊者说偈,一日呼达摩近前,复演八偈,皆预为讦言。即于座上起立,舒左右手,各放光明二十七道,五色光耀人目。踊身虚空高七多罗树,化火自焚。空中舍利如雨。当时众信收了舍利,建塔安瘗。达摩祖师自尊者示寂,乃于国中寻得一清宁观宇,在内面壁而坐,按下不提。却说元通自受了不如密多尊者度语,回国闭关入定多年,被祖师弹关四下,不言而去。一日关内有声。左右行者忙启关,只见元通开眸问道:“谁到此动吾关门?”行者答道:“有三王殿下到此,手弹关门四下。”元通道:“曾说何话?”行者道:“不言而去。”元通合掌道:“善哉!善哉!吾师昔日示寂,已尽言矣,吾岂忘失?”行者便问师尊:“这是何意?”元通答曰:“吾昔年远随吾师东行,化缘普度,一路根因缘识,尚有未尽变化。乃今闭关,非示寂忘却前因以遗后也。正为了明此缘,尚留世法。殿下之四弹关门者,教吾不忘四缘不了之因也。”行者听得,又问师尊哪四缘。元通答道:“汝等只知出家虽然是了生死大事,哪里知道是报四重大恩。”行者问道:“何谓四重大恩,我等不解。”元通答道:“人生在世,要知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皇王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若不知报此四重大恩,出家何用?”行者道:“我等出家念佛修善,就是报恩。”元通道:“这虽是,未尽为是。”行者道:“如何方尽了是?”元通答道:“只要莫使人说我等不忠君王,不孝父母,只要我等苦行实修,要完全了这』忠孝『二字。”行者听了,合掌称赞。又问道:“师尊,殿下弹关,岂止这四重大恩一件,却还有他意否?”元通道:“四弹之意,四事之教我者颇多,非汝等所知。我自收拾于不言不知之境,所以殿下不言,正谓他不言之教耳。”元通言毕,依旧闭目入定。左右行者仍闭关门。
这元通哪里是入定为自己成就功行,却乃为东行完了未结之局。四弹之教,他却推广到“四里”身上,说:“我当初随师到灵通关,说破了那雨里雾四人。彼时虽开度了他,只恐他们尚未尽化,流荡着在不明人心地。我如今只得神行远近道路村落,把个寡欲廉静四德,变更这』四里『心情,方为不渗漏的功德。”只这一片心性,假作闭关,乃神游道路,却来到昔日惺惺里中,见卜渔父、卜公平已故。渔父之子,得了笑不老静定之方,弱体复壮。卜公平之子,只因他父刻薄,不明心地,虽得了静定功夫,却又时作时辍,那刻薄旧病儿尚然未改。既故了,留害其子,蒙然愚昧。况又是那奸巧海蜃轮回化生。元通神游到得里中,虽说是神游,他却不是凡人阴魂,乃是久修和尚,阳神显化有形。这愚昧之子虽然顽冥不灵,却因其父在日,得僧普度微力,偶发一念,与渔父之子说道:“往劫真僧将复至此,当修斋供以待。”渔父之子信其言,乃设斋供。次日,果有一僧到门。卜家大小都说:“呆子说话,今日如何奇中?”渔父之子见和尚进门,便把呆子话向元通和尚说道:“我家有一个愚昧之人,却说了一句奇中话,今日果验。”和尚问道:“何言奇中?”答曰:“他说道:』往劫真僧,将复至此,当修斋供以待。『今日师父到来,想是前因。”和尚笑道:“果是前因。”渔父之子乃问道:“师父法号?从何方来?”和尚答道:“山僧无号,只以和尚称便是。-若问我何方,也无定处。且问施主何姓何名?”渔父之子答道:“小子姓卜名垢,这是我族弟名净。曾闻先世有圣僧过,度脱父老辈。不知师父到此何事?”和尚答道:“山僧有未了之愿欲完,路过到此,因而化缘。”卜垢道:“已设下斋供,请师父少留一饭。”卜净见了,却又昏昧,问道:“和尚哪里来的?因何留他斋饭?”卜垢笑道:“真是愚顽!早时说的,此时如何便忘?和尚道:“闇昧觉照反复,俱从未净根因。”卜垢问道:“师父,根因何在?”和尚乃合掌,口诵一声”弥陀佛“!那卜净也随着和尚,口念了一声,便破愚顽而启慧,开昏昧而成聪,乃向和尚稽首道:“小子生来黯昧,惟知饥索食、寒索衣,不知天高地厚,安识古往今来?今闻师父一声佛号,便似幽谷见天,寒霜遇日。往昔根因,从此识也。”和尚道:“你既识了根因,能归净业,行行不昧,真如自成正觉,若忘弥陀正念,恐又复障碍。”卜净稽首礼谢。后有赞叹一声佛号顿开愚蒙小赞:
佛即是心,无心佛在何处?心即是佛,有心佛又非真。有有无无,何处是佛?只在那一声感应,便启愚还觉;又恐定静不常,昏愚复昧,所以千声万句,念念叫省。
卜垢见卜净礼谢和尚,说的言语合理,且是明白,便也合掌称诵功德,说道:“蒙然蠢陋,承师一言,大开觉悟。小子不知此大因缘自何感召,却是灵通垂庇,却是众生有缘,还是偶然奇中?”和尚道:“感召之因,为义最大,说之则小。凡惟慧照,自得其因。”和尚说毕,斋供已备。吃了斋饭,忽然屋里走出一个老妇人来,向和尚说道:“师父,我方才午困,见卜公平丈夫托梦与我说,只因他在日刻薄,自恃伶俐太过,当有此子,往劫就是师父点明他定静功夫,他不当时行时止,这刻薄依旧未改。今承师父道力宏深,得度明了他子,叫他又不可复恃伶俐刻薄,又使他不能往生善地。”和尚道:“汝不梦不说,山僧已久知这段因果。只是静定功德,汝等到今尚复知否?”卜垢道:“小子深知。”卜净道:“小子却未深知。”和尚道:“往业未消,空费口传心授。”
这卜净勉强习学跏趺,妄演静定,方才闭目端坐,忽然似梦非梦,见两个赤发蓝面精怪,一个口称浑沌子,一个口称睿智生,两个在卜净面前,争闹不息。只听得混沌子把睿智生骂道:“你这精细怪,怎么斲破我本来囫囵窍?”那睿智生也骂道:“你这愚蠢物,怎么蒙蔽我虚灵不昧真?”一个道:“你驰神耗精,聪明何用?”一个道:“你幽昧昏暗,蒙懂何知?”一个道:“我悖慤自守,一任春秋来往,被你开发得知来知往。”一个道:“我推测为用,颇知上下古今,被你蒙蔽得遗今忘古。”一个道:“操戈逐儒生,只因你提撕警觉。”一个道:“朽木比宰予,只为你寤寐晨昏。”一个道:“似我朴素浑坚,乃入道之质,比你浇漓成性,天真丧而寿算亏,岂能长生不老?”一个道:“似我灵通虚应,乃察理之姿,比你鲁钝痴呆,颖悟少而智识昏,怎能参玄了道?”混沌子大怒起来,骂道:“你夸圆活,乃是个鸡卵,外活泼而中混沌。”睿智生暴躁起来,骂道:“你逞坚确,乃是那翁仲,外人类总块石头。”混沌子道:“我是石头压卵,彼恶敢当我?”睿智生道:“我鸡卵样铁锤,把石头击成齑粉也。”和尚见卜净眼前现了这段情景,便看着卜垢,他却绵绵若存,寂然不动,便叫一声:“卜垢!清宁观宇,静剎关中,自有你功果!”把卜净也喝一声道:“蜃妖兀自留氛,你不九转弥陀,其如怎成净业?”和尚说毕,倏忽不见。他两个都坐地惊醒,却不见了和尚。卜垢于定中,明明听得和尚说:“清宁观宇,静剎关中,自有功果“,乃默记在心。这卜静被两怪争闹了一番,便复昏愦,恹恹成病,反恨和尚胡涂说坏,遂而一劫远投,按下不提。
且说卜垢得了和尚静定功果,一心想起净剎清宁去处。知国度中有,乃离家别业,走到国中,访入净剎。只见一个行者,守着个禅关,他便问行者:“关内师尊可得瞻仰否?”行者道:“师尊有戒,我不敢启关与你瞻仰。”卜垢只得在关门前稽首。方才礼毕,只见半空中一道毫光,自个观宇处飞腾而起。却是哪座观宇,下回自晓。
第十九回 清宁观道副投师 轮转司元通阅卷
却说达摩祖师在清宁观中,面壁而坐,忽然出定起来,向圣像前叫一声:“当仁样子。”乃想起四弹老和尚关门,却是教他不能完普度之局,当指引四个向道之人。元通和尚推原虽错,因缘却也自然凑成。祖师叫毕一声,只见圣像顶上放大毫光,腾腾如白练虚空。卜垢见到毫光,遂随光处找道而来,乃是清宁观内。入得观来,见祖师跏趺坐于蒲团之上。卜垢稽首师前。祖师便问:“汝自何来?”卜垢答道:“未明来处,止识惺惺。”祖师又问:“汝今何往?”卜垢道:“未知所往,志愿皈依。”祖师道:“时日尚早,汝且到厨房,吃常住斋饭去。”卜垢复稽首,求立法名。祖师乃与他起个法名”道副“。卜垢当时三稽首。祖师道:“汝三稽首,乃三皈依也。”道副拜求问道:“弟子止知今皈依我师也。”祖师曰:“佛法僧,汝今从此进步。”道副拜谢,方才到厨房吃斋,晨夕侍奉祖师之侧。后有称扬卜垢皈依正觉五言四句:
佛法僧三宝,总是一皈依。
一从何处入,岂南北东西。
按下祖师收了道副大弟子。且说人情本来清静中和,能知恬澹自守,不汨于私欲,不迷于贪嗔。纲常伦理,是人性份中物,能不亏缺;富贵贫穷,是世间傥来的遇,一任有无。却也古怪,能尽了本来自然,便成个富贵延年注福,毫发不爽。有等贪恋私欲,凿丧本真,使尽心机,希图富贵,逞刚愎不仁,动暴戾不忿。却又古怪,冥冥就有地狱,劫劫便入轮回,一入轮回,岂无主宰?这轮回的,比如有这理,就有这事;有这事,就有这事的根由。却说元通和尚神游十方法界,天堂地府一任他往来探视。他自指引了卜垢,警戒了卜净,逍遥云际,忽然俯观,见一座大第公厅。老和尚到得面前观看,只见那大第:
巍巍阀阅,耸耸门楣,鹿角分排八字,螭头高列两楹。白茫茫玉砌长阶,绿荫荫松连甬道。东西廊庑,列着许多青衣牙皂;南北坐向,俨然一个赤服郎官。案头堆集,山样公文;厅下轮旋,风车物件。
元通进得门来,见了这风车儿物件,心下不识,便大踏步直上厅来。只见赤服主者忙下厅迎接,各相举手。主者便问:“高僧来自何处?有何事故到我敝厅?”元通和尚答道:“老僧只因未完普度,偶尔神游到此,见贵厅傍列旋转车轮,从来不识,故此直趋台阶,唐突威灵,惭惧惶恐。”主者微笑答道:“此世间生人善恶轮转,高僧未见,难道不知?”元通道:“老僧久识在心,颇知其理,但未见其事,未观其物。今神游物接,愿明府把风车儿轮转几转,老僧一看。”主者笑道:“高僧久见性明心,宁不知这轮转一转,即是世人善善恶恶,一劫死生。比如善心一转,自下而上,你看那金童玉女,长幡宝盖,在车轮顶上,这就是三十三天、王侯将相、富贵福寿的境界。比如恶念一转,自中而下,你看那牛头马面,长枪大戟,在车轮底下,就是十八层地狱、疲癃喑哑、贫穷苦恼的行头。”老和尚听了主者之言,合掌称道:“善哉!善哉!一至于此。”便问道:“据明府所说,山僧所见,如是凛凛可畏,那世人愚昧的怎得晓?明府却不明明的与他说,乃暗暗的变化,这一件形象儿世人怎知怎见?”主者大笑起来,说道:“高僧,这何必要我细说!难道世间一个睁着眼,观尽色相,何等爽心!一个闭着目,不睹光明,何等苦闷!若想生前,宁无来历?”老和尚听了,又合掌道:“善哉!善哉!无病无灾,便无眼界,犹还是好。有一等饥寒困苦,又有一等遭刑受法,看起来,这分明说白了,叫他回头一看。再请问明府,可怜世人受此苦恼,可有个解救的方法?”主者道:“有个解救的方法,也只在他自己。我当初自他脱生人道时,便就与了他一个风车儿轮转样子随身,他如是能自家往上转,莫下转,自然下的往上,便离了苦恼。若是上的不回头,把那下的比并一比并,说他也是生来秉受,我也是秉受生来,他如何这愈趋愈下,我必定要越转越高,这便是我明明白白与他说了。”老和尚只是合掌道:“善哉!善哉!果然不是暗暗变化,真乃明明说知。只是老僧从东度,见了些善善恶恶之辈,不知可曾轮转?”主者笑道:“轮转一日,百千万亿,善恶各有其类。高僧既要知,却也不在你那东度,一时能有几件!”乃唤旁边吏役:“可将那善恶文卷,取过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