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 - 第 10 页/共 14 页

犹忆客岁,诸兄夜集,谈及去我相之难。弟应之曰:「诸兄终日波波为人,把我撇在一边,安得谈无?」弟愿世人且有我相。譬如世人重金银者,十袭深扃,惟盗是虞。何也?有金银相也。世人若有我相,亦必急急忙忙寻一片安顿处,肯任阿旁狱卒负之而趋哉?若真欲参禅,此时单单只有一个疑,如一人与万人敌相似。至于要修密行,兄意不过欲遮护得十分完好,此于作官及应酬世人甚妥,打发生死,尚觉未稳。如何,如何?弟此论甚迂,聊补大教之所不及。风便更望教之。 ○启王荆石座主[时方家居] 恭惟老师阁下,道协黄中,学深玄奥。承天而为一柱,佐地以育百昌。九夷八蛮,咸讯寇公之举动;儿童走卒,皆知司马之勋名。至于进退之间,尤处礼义之正,初则安车屡驾,尚踌躇而未前;既而温纶载颂,始幡然而就道。东山再起,谢公果慰夫苍生;震器既安,留侯遂托于黄石。成而不宰,去之弗居。归山而道弥尊,晦迹而望愈重。惟乌衣之旧第,即绿野之尊堂。托胜情于云霞,寄远襟于鱼鸟。斯可谓功成身退,奉行天道者矣。 宗道谫劣之才,猥下之品。昔奏薄技,遂荷甄收。拾之药笼,近于函丈。身岂北野之马,哀其长鸣;人非南山之铜,施以镕铸。此之为德,铭刻为轻。特以阴阳为患,霜露徂侵。因柳肘之忽生,守蓬户而未出。是以老师还朝之日,曾不得与望尘之众,肃迓台旌;及归里之时,又不得从祖帐之末,遥睇仙舫。岁月冉冉,心旆遥遥。去年迫于父命,复就微官。李御无从,马帐迥隔。过平津之馆,犹想光仪;望吴会之云,徒深仰止。斯宗道所为日夜怀歉,梦想为劳者也。缅思老师毗世之业已毕,出世之道双修。直窥洙、泗、伊、洛之源,参以青牛黄面之说。久诣宝所,已得玄珠。如宗道者,跧伏数年,学无寸益。亦欲稍窥性命之理,少副赏鉴之精。而弱植钝根,欲从未由,老师亦怜而教之耶?方有入场之役,匆匆具启附侯,临楮曷任悚仄之至! ○梅开府寄黄鼠 生平尝恨未得饱噉此味,乃大中丞令两力舁至,满案盈俎,皆是物也。书生一生未曾得此雄噉也,第损郇唐太甚耳。 ○刘都谏 二三兄弟,十载之中,把臂分袂,盖无定矣。然诸丈道路修阻,会晤维艰,固无足异者。独仁兄所居,去都门甚迩,而不得一遂良晤,跬步之间,有若天涯,倍令人相思如渴耳。昨夜开佳酿,烹鱼调蔬,既醉且饱,恍如曩昔过从高斋大嚼时情景。独恨无主人相对举觞,醉饱之余,怀思弥深,奈何,奈何!仁兄宴坐拥琴书,吟啸自适,怀抱甚畅。顾奇伟高名,世人所急,东山虽乐,恐不能长留谢安石也。 ○梅开府 忽接手教,展诵不能去手。门下功盖天下,而文章亦妙天下。词客文人,欲为诗歌称功颂业而不可得,即搜肠竭吻,曾不满大中丞一笑。今不佞幸借笔札之役,少寄赞叹,深愧朴樕,不能藻润天言,以当台意。而门下顾先之以华牍,重之以厚贶,是词客文人所不能得,而一椎鲁少文之夫,乃缘蒙之,能无腼颜也! ○陈学博 士固有文不工而不见收者,亦有文工而偶见诎者。今足下之文佳甚,而不佞亦颇免拙目之诮,于二者何居,而致足下困冷毡乎!岂不佞过耶,抑足下之数耶?出闱后,得睹芝宇,愈令人怅惘不可言。或者造物之奇,不欲处足下卑第耶?不佞所望于足下者盖甚远,幸勉旃自爱。 ○汤义仍 一别遽隔岁矣。王子声音耗,足下亦闻之耶?此君神强骨劲,双眸清炯,有寿者相。弟即闻,亦未忍信。倘传者非谬,则造物亦太不怜才矣,何论世人。足下久淹墨绶,又奚怿也。以弟观足下,如<世说>所刊文学、豪爽、言语,盖总具之。所取亦已太过,宦路升沈,自不必论。不然,是世间真有扬州鹤也。 ○黄司业毅庵 不聆仁兄笑语垂一年,花下清尊,灯前雅谑,俱为梦中事矣。仁兄坐皋比,海内青衿围绕,叉手谛听,鸣道觉人,建树甚伟。而弟也碌碌如昨,略无短长之效,言之汗颊。手教远及,兼之新刻,甚感高雅。展读新课,不能去手。既羡海内奇士之众,又羡法眼赏鉴之精。仁兄造士之功,此其一斑矣。 又 桥门士皆海内名贤,莫不长跪听命。足下至贵倨也,而几席之间,左揽右眺,无非名山。仕宦之乐,与栖隐之趣,一日而有之,安在世间无扬州鹤也。弟入春来,拮据嫁奁,冗琐可厌,穷与忙会,贫与病兼。今尚平之累幸粗毕,从此五岳之游,不作障难矣。明年有坐小舠,杖枯藤,泊燕子矶下者,吾兄试屏八驺访之,则手教所约,一觞一咏,同此揽结,不旦夕可践耶! ○答陈徽州正甫 同里同籍复同臭味者,兄及汪静峰、不佞弟耳。藉令两兄并贱兄弟三人者,得朝夕聚首,纵口剧谈,岂非人间第一乐事。然此所谓法喜禅悦之乐,非人间乐。岂惟人间,即欲界诸天,亦不得望此乐,以故不得不为造物之所妒,而萍分蓬散,怅然各叹一天矣。 二家弟往有书来云,自到吴中,久不见伟人,得晤陈丈,是日复知有朋友之乐。三弟亦以白岳良晤夸我。当此之时,若令袁长公得与,不知又添几种雅谈、几番雅事矣。潘雪松亟称仁兄治行,道人作用,固应如此。 来谕又云,时取<圆觉>诸经寻绎。既作循良,又图作佛,此龚、黄诸君子所未梦见也。近同参诸兄,看<圆觉>白文,欲弟强释数语,不得已随看臆识,今抄首章请正。昔人错一转语,罚作野狐,弟不知当作何等。极佳墨寄一二块写经,不为贪也。 ○李卓吾 忽得法语,助我精进不浅,又得读近诗,至「白尽余生发,单存不老心。远梦悲风送,秋怀落木吟」,使我婆娑起舞,泣数行下。近作妙至此乎!岂惟学道不可无年。沁水父子日与翁相聚,想得大饶益。焦漪园常相会,但未得商量此事。陶石篑为人绝不俗,且趋向此事,极是真切,惜此时归里,我辈失一益友耳。王衷白是一本色学道人。此外又有萧玄圃、黄慎轩、顾开雍诸公,皆可谓素心友。因手教讯及,故云。又诸兄曾论及一贯忠恕,生戏作时艺一篇,谨录一纸请正。二舍弟病疟三月几殆,今始愈,已改教矣。 又 前得沁水书,即日作数字奉报,不知沁水人能乘便寄到云中不?<孙武子注>,今日过一友人斋中始得见之,匆匆仅读得首一序。此等真文字,惟苏长公有几篇相近,余亦未足方也。方同诸兄游上方归,才释马棰,小休榻上,忽见案头有翁书,展读一过,快不可言。又得读<与焦弱侯>书,又得读<四海八物>,目力倦而神不肯休。今日又得读<孙武子叙>,真可谓暴富乞儿也。 近日闲中,随笔记所见所说,将百余段,不能悉写请教,聊抄数章,博一笑。二弟当在八九月间谒选。三弟在家,闭关作时义,前有书来,自云决中。然未知命数合中否?不佞读他人文字觉懑懑,读翁片言只语,辄精神百倍。岂因宿世耳根惯熟乎?云中信使不断,幸以近日偶笔频寄,不佞如白家老婢,能读亦能解也。笑笑。 又 病泻甚久,裁候甚疏,心则朝夕左右耳。晦昧为空,为字从来未有如此解者,未有如此直截透彻者。为之一字,正是今古学道人铜枷铁锁,一切声闻缘觉,妄为修证。古德诃其重厚昏沈,此是通身晦昧,坐在为字中者。即如入地菩萨见性,尚隔罗縠,是亦未能脱尽晦昧。盖一分见处,便是他一分为处。一分为处,便是他一分晦昧处也。所以<楞严经>末段,由尽色阴方尽受阴,由尽受阴方尽想阴,由尽想阴方尽行阴。千般岖崎,正堕在识阴黑暗区宇里,千为万为,博得晦昧,则亦何益之有哉!顾安得翁广长舌头、圆通手腕,将此全经注释一遍乎?第恐后温陵注行,前温陵注无处发卖耳。一笑,一笑。 虽然,晦昧为空,此是古人禅病,非今人禅病也。以不肖所见,今世学人,其上者堆积一肚佛法,包裹沉重,还嫌禅学疏浅,钻研故纸不休。此等人正是为有,何曾为空乎?又有一种口里说我学禅学道,其实昏昏兀兀,接客之暇,筹计家私;饱饭之后,算量资俸。三乘十二分教,一字不看;一千七百则公案,一语未闻。若此种人,晦昧则尽晦昧矣,但是晦昧为有,不是晦昧为空耳。茫茫宇宙,觅一晦昧为空者,且不易得,而况绝学无为者哉! 今岁天气不甚热,云中地高气爽,清凉当更倍此,院署敞豁,想见居士掷拂,中丞缓带,高谈之状,甚愉快也。家弟新刻,亦复翩翩自喜。前于一友人斋头见之,待渠寄到时,当寄览也。 ○梅开府 以门下之功,以门下之才若望,而欲高蹈人外,万无得遂之理。今世界如一大舶在惊涛中,只靠数辈老长年,有不得出者。又有欲归者,其奈苍生溺何?处处好从赤松游,不必弃侯印归山中也。适有丧女之变,匆匆附此,言不畅心,惟蕲照亮。 ○冯侍郎琢庵 甚哉阁下笃孝之感也!既以精诚感主上,荷封纶之锡;又以精诚感司命,延属纩之音。甚哉阁下笃孝之感也!展对教言,惨怆忉怛,所不忍读。顾太翁立德树功,已足不朽,生荣没哀,亦可无憾。而未了之志,不竟之业,则属之合下。倘阁下以沈痛致摧瘠过甚,非所以安太翁于冥冥也。为太翁,为吾道,为苍生,抑哀自爱,甚幸! ○陶编修石篑 得兄与黄慎轩书,知近日杖屦在天台、雁荡间,同游者为我家中郎,所游几峰,何峰最高,何洞最奇,相对作何语,会何异人,幸一一写示。小女以产后病死,思欲出游,遣此苦怀。棺敛毕,即同王衷白、黄慎轩游小西天,游上方寺。小西天石经洞,近窗者可读,此自是震旦山严第一胜迹。有雷音洞,中四柱俱生成,稍加刻画,为千佛像,四壁皆刻经。其巅有五台,北台最高,如莲花在水中央。东台亦奇。五台相近,一日可遍,同游者以为希有矣。及游上方,则小西天寻常培塿耳,相去不止蓬楹之辨也。大约此山从乌山口起,两山夹道,涧水中流,茅屋麦陇,俱在涧边。惜天旱涧涸,愈进愈狭,愈狭愈奇。至接待庵,则山势黏天,仅通一线,人从线中进,三步一回,五步一折。仰视白日,跳而东西。返观此身,有如蟹螯郭索潭底,不见岸端。如此几里,然后登山顶,据危石,数诸招提,得一百余处。右有陡泉,石壁光滑,五色杂错,跃起二百丈。上有石冠石柱,欲坠不坠,仰视足酸不禁。又有望海诸峰,左有大摘星峰、小摘星峰,此皆护山峰也。远者包络数层,不能悉记。由大摘星峰蛇行,倏高倏低。越数岭,乃达一洞,名云水洞。甫入数丈,昏黑不可辨,一门如飨口,即同游瘦小者,亦头腰贴地乃得过,况不佞之庞然者哉!既入此口,篝火一望,高广俱不可穷际矣。方纵脚行数十步,又忽闭塞,敛臂拳曲而度,异状奇形,不可悉数。有潭,有黄龙白龙悬壁上。又有大龙池,有龙盘池畔。又有卧佛,头甚似佛。石狮子、石蜡烛、石钟鼓,叩之真钟鼓也。又有玲珑塔、梵山、须弥山。此山绝高,不见其末。又有石狮子洞、铁壁、银山、雪山、石罗汉、石旛,其色皆正白,或如蜜脾,或如蜂窝,甚高广,惊心骇目。同游客有熟东南名胜者,亦叹诧称奇。惜游此者少,游洞者尤少,以故无名于世。即我辈亦但知有小西天,不知有上方山也。 游眺甫毕,入门偃卧,少休脚力。而盛族太学君来索书,蓬首信笔,作此奉报。心所欲言,时迫不能缕缕。弟畏热畏劳,殊无主试兴,倘中堂见许,八月间出入盘山一段因缘,游毕当再报也。足下选胜于南,我辈探奇于北,固知世间大有闲人。一笑,一笑。二弟不知尚同游否?索书人甚急,不暇作家书,倘相聚以此示之,见弟近况耳。 又 吴、越间名山胜水,禅侣诗朋,芳园精舍,新茗佳泉,被兄数月占尽,真不虚此一归。而弟也踯躅一室之内,婆娑数树之间,得意无处可说。虽居闹世,似处绝崖断壑,耳目所遇,翻助愁叹。乃知世外朋俦,甚于衣食,断断不可一刻不会也。 岑寂中读家弟诸刻,如笼鸲鹆,忽闪林间鸣唤之音,恨不即掣绦裂锁,与之偕飞。家弟书云:「石篑无日不禅,间一诗;弟无日不诗,间一禅。」禅即不论,诗可录数篇教我。杖履所至,应有纪述,并乞录寄。燕中求友,亦甚艰难。近又寻得一人,曰颜与朴,相遇无几,又别去矣。此君气和骨硬,心肠洁净,眼界亦宽。第学问稍有异同处,家弟亟口赞叹。令弟今秋倘得儁,偕计入都,可得晤谈矣。 社友颇参黄杨木禅,非是不聪明,不精神,可惜发卖向诗文草圣中去。一时雨散,关山万里,从此耳根恐遂不闻性命二字。熟处愈熟,生处愈生,亦可虑也。谢宛委从塞上来,剧谈二日,稍破寂寞。惜便别去,拙诗数首请正,聊见近况。 卷之十六笺牍类 ○董章丘 家弟叨附籍末,则不佞于门下兄弟也。得借笔札之役,少敦世讲之谊,甚幸,甚幸!顾门下吏林卓鲁,亦文苑班马,即所惠新刻邑乘,兼总三长,网罗百氏。弟也展读数过,不过仰惊海若,俯惭小巫,曾未握管,而气已先索矣。非不竭肠臆以终重委,而弱笔所限,语不畅心。每一念及,汗流达踵,复何敢当华翰之懃至、佳贶之丰腆哉!拜领程仪,少副盛雅,至筐篚重礼,例不敢当,谨附使璧上。不恭之諐,伏觊涵亮。 ○某邑令 论贵治人情,有如人言。不佞始为公惧,继为公喜。惧者,惧众情之难防、众口之难调也。虽然,处此地者,能使难防之情不足防,则过此无难防者。玉得砻愈莹,金得煅愈精。数载苦心,一生得力,此又不佞之所为公喜也。足下赋性爽朗真诚,开口见心,行事复开豁无琐局态,此不佞所素服。以此治邑,决能使士民无疑,欢然信怀,真无庸过虑过防。过防则翻多事。故忘机可狎鸥,而况人乎?见足下满纸肝鬲,故不佞亦搜露心胆,想能谅我也。 ○大人书 孙女亡时,情极难堪。三日后即同诸兄游城外诸山,胸中郁啬,得山色朋谈,渐消煞去,此亦矫情养生之法也。此时中堂已准辞试差,复有良友相过,谈学赋诗,情怀愈觉畅快。大人幸勿虑我。闻三舅亦罹此苦。舅举子屡矣,倏忽俱成春梦,恩缠爱绁,何日是了。宿世冤业,乘便出现,倏见倏没,令其割刺万般,以酬前愤。酬则从他酬,苦则不可被他苦。三舅相见时,望取此纸出观。旋涡底佛劝落水罗汉,亦可笑也。 二哥有书来,正同陶石篑游齐云山,自云过真州度夏。新刻大有意,但举世皆为格套所拘,而一人极力摆脱,能免末俗之讥乎?大抵世间文字,有喜则有嗔,有极喜则有极嗔,此自然之理也。 男近日移居王衷白新房,其房有高楼可眺,幽斋可憩。所苦者,一年之后便当别卜。此时欲买一宅,而囊无剩钱,又耻向人开口,恐终当作人家店户耳。水到渠成,兹不足虑。男赋性爽直,骨体不媚,以此寡过,亦以此招憎。兼之屡遭儿女之变,杜门时多,交游益寡,酬应弥疏。此皆宦途之所不宜,而男犯之。至于恩缠爱绁,虽能强解,而左哭右啼,魂惊神伤,为养生累,良不可言。以此作官一念,真同嚼蜡。徒以二哥既已解令,就一片冷毡;而儿复寻泉石冷淡之趣,非大人所以教子之意,只得勉强厮挨。至于人之嗔喜,官之利钝,头上天公自有安排,男终不能作倚门行径也。生事应须南亩田,世情付与东流水,是男意中事矣。 ○答江长洲绿萝 家弟既有<锦帆集>矣,门下可无<茂苑集>乎?集果行,不佞当僭跋数语,庶几贱姓名托佳编不朽,意在附骥,不耻为蝇也。家弟尚未抵家,不知萍踪近在何处。音耗不通,业已半载。征仲真迹难得,其仿山谷老人者尤难得。明窗棐几,沐手展玩,神采奕奕,射暎一室。尘土胃肠,为之一浣。十年梦想虎丘茶,如想高人韵士。千里寄至,发瓿喜跃,恰如故人万里归来,对饮之语,不足方弟之愉快也。 弟仅有一女,适人匝岁,死于产病,情殊难堪。所幸当事见怜,听辞试差。婆娑一室,良朋时来,一觞一咏,消结涤郁。恩缠爱绁,日就轻微。卜夏之病,庶其免矣。知门下念我,故缕及近怀。 ○黄慎轩 过从之兴,都为爱懒畏暑夺之,可笑,可笑!足下去志遂决耶?果尔,蓬蒿之径,羊求俱远;花晨月夕,踽踪奚适哉!言之闷闷。十七夕,月尚佳,当煮茗以迟从者。游郭庄,对芙蓉,听二高士麈谈,大是快事,然须廿日以外可耳。顾生如此骨相,如此危症,恐多凶少吉,奈何,奈何! ○梅开府 李孟白来,得常聚谈甚快。凡人聪明者,多欠真实。此兄既聪明,又真实,大是难得。所云讲师何人乎?既是讲师,说得天花没膝,恐亦与本分事不相干涉也。 ○母舅逊亭先生 家僮来,知我舅尊又遭卜夏之变,苦哉,毒哉!甥止有一女耳,且极慧,父母视之,何翅掌珠。而今一旦委诸尘土矣,偏哉!甥一生遭际,与吾母舅无不似者。似舅即贤甥,亦何必如此似耶? ○母舅寿亭先生 沙津徐人来,又得舅尊手教,披读一过,使我心飞云在亭中。第昨郡城人云,吾邑水患极毒,破堤冲城。果尔,则云在亭前红花翠竹,恐不能无恙。而诗朋酒侪,不免暂废啸吟,当奈之何!家中久无一音,日日如猜谜,盖可虑者甚大,不止屋庐田舍而已。然谛思浦中居人,如舅尊列位及家大人,福德福相,皆万万可以无恐。且破堤冲城,非食顷便尔,当有汹涌先声。而浦中居人,皆屡惯经者,岂有安坐待没之理,则亦不足虑矣。迁县一事,真是切要。然已付之不谈,非是畏邑中多口,盖知事大难成耳。 近事大可忧,每入直,进左掖门,直望见后山,殊不成景象。幸圣意稍转,起用行取,次第举行,从此转灾为泰,安知非祝融之相也。甥以文字薄技,典在笔札,虽切杞忧,亦何能为?「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每读此句,未尝不汗下。甥情性粗直,骨体不媚,且转喉触讳,甚不谐于友朋。兼之屡遭骨肉之变,魂销神伤,仕宦一念,岂翅嚼蜡。待一二年后,即图归计,续昔年看月登高之欢。第恐此时,舅尊又辞猿鹤出北山矣。 ○薛大参青雷 馆中兄弟,渐至晨星。萧玄圃又携年嫂年侄旅榇西归矣。幸刘济沧、赵准台二兄,一时同补,聚首长安,差慰岑寂。弟罪业深重,波及骨肉,儿女丧尽,孓然一身。近遭之毒,倍于玄圃。仕宦一念,真同嚼蜡。不久当归田,作治下老编氓也。 ○答萧赞善玄圃 篝灯读兄书,爱我忆我,更私箴我,乃知世外交游,钟情更甚。岂比尘市朋伴,朝而握手,暮即掉臂者哉!兄归山中,焚香啜茗,寄意琴书,取乐鱼鸟,真不减飞天仙人。惟愿文酒之暇,无忘却菩提本愿,时取大慧、中峰二禅师语录置案头,朝夕相对。弟今法侣益稀,荆扉日掩。白苏斋前,草深一丈。亦惟恃此二老友晤语室内。法喜禅悦之乐,弟与兄默默消受,虽关山万里,亦不异刻刻对面也。 ○答王衷白太史 吾二人心神契合,起念共知,出谓同赏,有如形影,跬步同之。古人所称胶漆,方吾二人,尚未亲切也。吾兄行矣,与萧玄圃、赵准台、黄慎轩诸公相往还,尚有老成典刑之意。乃今诸兄先后分飞,弟虽居城市,何异孤岛。十数日中,与顾、黄诸公一晤谈外,其余率皆杜门下楗、闭眼跏趺日也。前两得兄书及和词等箑,朗诵一过,两腋翩翩,真如笼乌睹秋隼破云而飞。 一月前,闻泰山迸裂里许,正愁兄游屐相值。不意穷幽极胜,跋扈飞扬,向我卖弄如此。虽然,楚中名山甚多,弟明岁且归,左挈中郎,右挈小修,狂谈浪谑,比吾兄此乐当百倍,彼时兄当更羡我也。弟戴星几一月矣,数时又有未了制辞须要完结,朝而戴星,夜而篝灯,伏枕安眠,仅得二更。此时方匆匆撰写,无半刻暇,而温君下顾,云有便邮。信腕信笔,竟不知作何语,兄以意会之可也。又二舍弟新刻甚可观,今奉寄一部,知兄读此,又添数日喜欢也。 ○徐惟得 不肖生平,倾向大雅,幸生同时同里,又在仕籍,而宦迹乃若相避者,何鄙人缘薄甚也!然得手教,展读数过,瞑想眉宇,若熟晤然。岂前生菩提因中,曾结伴共游耶?人外之契,不介而亲,岂必把臂乃称金兰哉!不佞疏野之性,丘壑之骨,戒力不坚,轻掷瓢衲,走城市间。如笼鸟槛猿,未尝一刻忘故林。而冲漠馆十佳绝,愈揽我乡思。何时得结庐傍玄亭,使后世与王无功、仲长子光二友并观乎? ○王衷白 董津来,又得手教,且喜兄白日能作寐语,真比往日王衷白不同。往日是无病的王衷白,近是有病的王衷白。乘此知痛知痒时节,恰好用针,可惜西京无此等好医人也。笑笑。明年春杪,兄幸早发,弟谨煮雨前茶于小竹林候兄也。令郎近日文字想奇进,与阿翁谈禅否?闻兄有游泰山记,幸写一本寄我。 ○李宏甫 不肖自入道以来,即省官职大小,儿孙有无,都是头上天公掌管,原不费人纤毫气力。所以四五年来,颇是心闲。然既爱闲散,亦复不能受苦担劳。学道浮泛,亦本于此。今秋乃稍自奋迅,期将自今三十六年以后岁月,供养诸佛。决不以一知半解自安。或伏长者开示,有水到渠成之日,亦未可知,盖不肖根钝力弱,百不如人,持此一念,坚实长远之心,庶几将勤补拙。眼见同衙门同年同时皈依佛乘者,已被无常擒却一二人。此时虽欲不发愿努力,亦不由我也。 不肖疏慵,交游极少,独坐兀兀,又苦懒倦。寻得三四朋友,同办此事,数日辄会,会时亦不说禅说道,惟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自警警人。警省一番,精进一番,此近日功课也。会中诸友,有资性聪慧者,亦有发心真实者,大抵不能相兼。会稽陶石篑极可人,恨其人体羸多病,不能受苦;今又归家,离群索居,不知此后精进,常得如往时否? 翁明年正七十,学道诸友,共举一帛为贺。盖翁年岁愈久,造诣转玄,此可贺者一。多在世一日,则多为世作一日津梁,此可贺二。翁幸一笑而纳之,勿孤诸公供养之心可也。 ○答陶石篑 弟今春移居焦漪园房子,庭上花正开。忽二舍弟至,遂坐花下剧谈至三更,强半是说陶石篑同游西湖事。此时月照李花,清瘦冷淡,恰似对石篑面孔也。贤伯仲闭门参禅,精进勇猛,令我愧叹。不知此时参得如何?「三界惟心,万法惟识」一语,似无可疑者。便令解不得,亦无损;纵使解得,中甚用也?吾辈学道,虽未必大悟,至于向肉团心上卜度穿凿,求分毫明白,决不作此虫豸伎俩。兄但于东山水上,行麻三斤,干屎橛里穿破。此等语言,是甚么鹘臭布衫,破驴脊背?古人云「千疑万疑,只是一疑」;又云「制心一处,无事不办」。弟近来亦止向无字上做工夫,些小光景,见解都不认着,只以悟为则。亦决不敢嫌此事淡淡,更去寻枝叶也。兄以为何如? ○答同社 从古大圣人,一生仅辨得一个恕字。何也?人情固不甚相远也。故众人所有者,亦圣人所不能无;众人所无者,亦圣人所必不能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有,故不恶人之有;惟圣人能与天下同其无,故不责人之无。与天下同其有无,故心地平。不以所有所无者责天下,故一切皆平。故一恕而天下平矣。若夫贤知则不然。众人之所有者,己决欲其无;众人之所无者,已决欲其有。袭取而不知其非有也,久假而不知其未必无也。不知其非有,必欲强天下以皆有;不知其未必无,必欲强天下以皆无。胸中不胜其崚嶒,待人不胜其溪刻,则自身求一日一时之安乐且不可得,而况能安人哉!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非借说也。观其所作<大学>一书,至论平天下之道,只一絜矩尽之。矩者心也,絜者推此心也,恕也。夫孔子七十岁始能不逾矩,是孔子垂老始能恕也。兄独奈何轻言恕哉? 又 来教云:「乾坤是一大戏场,奈何龊龊为,絷人于苛礼。」此论甚高。不佞窃谓礼者,世界所赖安立,何可易谈。且就兄所称戏剧喻之:扮生者自宜和雅,外自宜老成,官净自宜雄壮整肃,丑末自宜跳跶恢谑。此戏之礼,不可假借。藉令一场之中,皆传墨施粉,踉跄而叫笑,不令观者厌呕乎?然使作戏者真认己为某官某夫人,而忘却本来姓氏,则亦愚騃之甚矣。 ○答友人 涉世如局戏,有出手便错者,有半局而蹶者。有局将终,势将赢,而一着便差,前功俱废者。又有终局不错一着,获全胜者。大都要胜之心一般,所争者,算有长短,知有巧拙耳。总之,皆局中人内事也。世间自有棋枰未展,白黑未分,要紧一着子。此一着子勘得明白,好胜与不好胜,总非分外。 ○答骆仪部 公骨刚志强,有担荷此事之器;官闲事简,有究竟此事之晷。真参真悟,是在兹日。不佞畏怖生死,发心参学,今又十年,老冉冉至矣。自救不暇,何能益公?大都此事不从自己聪明得,况从他人言语得乎?不佞虽欲益公,亦万万不能矣。 ○答友人 空不可遇,为此语良是。然谓为空害空,觉太过虑矣。<心经>不云乎:「是诸法空相,不增不减。」夫为空而有益于空,固不得谓之真空矣。使为空而有损于空,亦安得谓之真空乎?譬如痴人居大舟中,苦舟不行,向仓中极力推挽,舟固不因之行,然亦岂因之不行哉?鄙见如此,惟兄更教之。 ○答刘光州 公性识慧朗,既可悟入;气韵沈涵,又堪保任。即今车马棼喧,正陶心煅性之地,自度度人,适维此日。三复来札,已见一斑。政事有源,即学问有用。珍重,珍重! ○答友人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也。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答赵侍御贞甫 阅正楮中语,都是询作直指事,此非腐儒所能知,故不敢裁答,非为懒也。 ○答友人 「本来具足,个个圆成」等语,是泻情垢之巴豆,断意根之利刀。今人却认作补中益气汤,引一辈盲流,日日咀嚼。又引孔子「吾无隐乎」「可离非道」证明,如此证明,亦颇分晓。但只未知于是非利害关过得否耳?奉劝吾兄不如且拨置此事,作些有用生涯。到处努眼张牙,浩浩谈说,博得学道之名,招得泥犁之实,则何益矣。 ○简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