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斋类集 - 第 12 页/共 14 页
有所在则有所不在,无所在则无所不在。至诚心,绝妄缘,无所在矣。是以灵知周遍,无所不在也。故曰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纔有所在,便成渗漏。渗漏则不尽矣。
尽人物性,参赞天地,以相求之,则孔子歉矣。不知即今人日用,元与人物天地毫无隔阂,又何疑吾孔子之赞化育、参天地乎!第众人由之而不知,所以觉与人物天地不相关也。
仙家谓七情皆还丹,禅家谓无明即佛性。故由化识乃为智,识即智之地也。由克己乃复礼,己即礼之地也。由致曲乃能诚,曲即诚之地也。故曰曲能有诚。曲者,不诚也。致者,致不诚以复于诚也。今人以物与人曰致。
诚者自诚也,而道自道也。自者全体现成,不假求索。若求之趋之,是从他觅,非自也。无怪其转疏转远耳。今问于人曰:「汝何以名人?」彼必曰:「我有耳目口鼻而为人,我能见闻觉知而为人。」不知此等皆因缘而合,缘尽而散,毕竟只同于龟毛兔角耳。人所谓有而不知,其实无也。诚之在人,如空在诸相中,春在花木里,抟之无形,觅之无踪。人所谓无,而不知其实有也。盖耳目口鼻见闻觉知,全仗诚力,无诫则无物矣。譬如无空,安能发挥诸相;非春,岂能生育万物?
考亭解至诚无息曰:既无虚假,自无间断。可谓简切。即今耳目闻见是虚假,心意抟量是虚假,拟心去妄存诚亦是虚假。盖此个都是仗境托物而生,境物非常住,此个安得无间断?
余闻认识神为德性者,喻认贼作子;认德性为德性者,喻认奴作郎。夫认奴作郎,则其卑德性也甚矣。认德性有何过,而至卑之若此?盖德性巍巍独立,不与诸缘作对,不与万物为伍,本自尊也。直是亲近不得,奔凑无门。你若拟议如何是德性,便将驴前马后汉指作本来人,彻底卑他了也。故德性本尊,但莫污染。如何即得不污染?须是道问学始得。何故?万古碧潭空界月,再三捞摝始应知。
大哉仲尼之圣,然非自为大也,第祖述尧、舜耳,宪章文、武耳,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耳。曰祖述,不敢作也。曰宪章,不敢悖也。曰律曰袭,不敢违异也。岂惟孔子不自为大,即天地亦不自为大,圣人律之袭之,正律袭其不自为大者耳。譬如天地无不持载矣,覆帱矣,四时日月错行代明于其间矣,并育并行不相悖不相害矣。何其大也。而岂天地之自为大哉,秋毫皆德为之耳。故曰: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夫天地不自为大,而以德大。仲尼亦不自为大,而以天地之大为大,所谓律之袭之也。盖德生天地,生圣人,而天地圣人何庸心焉。是以毫厘有心,天地悬隔。何谓大德小德,所谓诚也,诚固非有心之所能合也。
唐虞盛世,尊亲只海内人民耳。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则极天际地,不止中国矣。凡有血气,则蠕动之属咸在,不止人矣,而何以曰莫不尊亲,岂非学者之所深疑者哉?或者曰:此论其理耳。夫理外无事,事外无理。且所谓理者,毕竟何如是理,请更思之。余里中有作此题者,中四股云:「圣人与物,性一而类殊。类殊,故百千其族而不可穷。性一,故圣人建大德于万类识中,而万类自生成于圣人心内。物与圣人,体合而形离。形离,故竭有形之泽而不入。体同,故以一圣人摄众有情,而物无遗类;以众有情归一圣人,而圣无遗泽。纵彼无知之甚,而所欲知趋,所恶知避,岂不全具圣心之造化耶!夫其能全具圣心之造化也,则所称尊亲之至者,曾不是过矣。纵彼纤细之甚,而方温思出,方秋思入,岂不同游圣心之化育耶!夫其能同游圣心之化育也,则所称尊亲之实者,曾莫逾此矣。以上则莫尸其功,以下则莫知其赐,谓曰配天,不亦宜哉!」此文虽失时义矩矱,然庶得此题之髓矣。
无所倚者,不倚心思知虑,不倚耳目闻见。人之所恃者,只此心思知虑、耳目闻见。今皆不用,又将何者去经纶,去知,去立。尝闻木末虫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火焰之上。心意识无所不缘,惟不能缘于般若之上。心意识不缘处,便是经纶大经,立大本、知化育处也。既曰夫焉有所倚,若将聪明睿知去知他,便是倚聪明睿知,若不聪明睿知,又怎领得,其惟固聪明睿知者乎!固者,收敛弢藏之谓也。
<中庸>始揭天命之谓性,而结之以无声无臭,是岂学者情量所能推测者哉!其惟至德能拟之,而固聪明睿知者能知之。德而曰至,聪明睿知而曰固。你拟以小知小解去凑泊,不啻远矣。
卷之十九说书类
○读孟子
<孟子>一书,只是以性善二字为主。此善字,非善恶之善,如<大学>所谓至善也。性离文字,离言说,离心缘,不可见矣,见之于初发之情耳。故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又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以为善也。盖论性难矣,举其全,则岂惟第一念是性,即念外生念,千状万态,总是性也。何也?若无本性,不生忘念,故即性。溯其初,则岂惟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不是性,即第一念总不是性也。何也?性本离念,念即离性,故云非性。譬如论月之全,则第二月是月也。以至光彩随地,或长或斜,或扁或方,亦莫非月也。何也?无真月则无余月,故皆是月。论月之体,则随地光影非月也。即第二月亦非月也。何也?惟一月真,余俱是妄,故皆非月。故为月之难见,而遂取随地光影以为月。则或有疑月是长者矣,有疑月是扁者矣,有疑月是斜者矣,有疑月是方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乎?不若第指二月为近之,何则?第二月离月非远,虽曰幻妄,体相全同也。论性亦然,为其不可指示,而遂取念外生念、千状万态者以当之。则或疑戕贼是性者矣,湍水犹性者矣,生是性者矣,食色是性者矣,恶是性者矣,有善不善是性者矣,可善可不善是性者矣,不愈远而愈失其真哉!不若指第一念为近之。何也?第一念离性未速,虽曰情识,尚属自然也。战国之时,人不知性体,无责矣;而乃以杞柳湍水食色等,昭昭然揭于天下,曰此性也,则何所不至,其害可胜言哉!孟子生乎此时,何忍不方便救援,是以论天德,论王道,俱专提第一念,以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为仁义礼智,以礼义悦心为心之所同然,以爱亲敬长为不虑不学之知能。以不失赤子之心为大人,以充其有所不忍、有所不为,为不可胜用之仁义;而取证于孩提稍长之年、乍见入井之时、嘑尔蹴尔之顷。其论王道也,定天下则决之不嗜杀人之一念,王天下则决之不忍觳觫之一念;治天下如运掌,则决之怵惕赤子之一念。而总归之曰性善。可谓香中爇其牛头,水中饮其甘露,其有功于斯世斯民大矣。岂惟孟子?自精一执中之传,以至于今所谓显说者,亦惟此第一念而已矣。所谓执中者,以此执也。所谓克明者,以此明也。所谓一贯者,以此贯也。所谓致知者,致此也。所谓率性者,率此也。所谓修道者,修此也。所谓养气者,养此也。所谓定性者,定此也。所谓主敬者,主此也。若夫一片本地风光,乃天地未分、父母未生时消息。而<中庸>首揭曰天命之谓性者,虽孔子、孟子穷其玄辩,亦不免转说转远耳。虽然,苟有默契吾孔、孟不说之说者耶?所见飞潜动植,墙壁瓦砾,皆深谭天命之性,又何杞柳湍水诸论,而为性外之谭者乎!夫桓、文定霸之业,岂不伟哉,固当时人之所不必能,亦当时人心之所共骇为奇者。见觳觫之牛而动心,即人谁无是心,且谁有执此为奇者。而孟子所取保民而王,乃在此不在彼,何也?嗟夫,宁有人人之所不必能而可通之人人者乎!宁有人心之所共骇而可联属乎人心者乎!夫惟人心所共能而心之所共安者,乃可以治天下矣。且以力服人,布彩于焦芽也;以羊易牛之一念,则发几于灵根也,不翅远甚。齐宣衣藏明珠,而津津渴慕他人之碔砆。不为其易而为其难,舍其上而趋其下者,不亦可笑矣乎!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治天下可运于掌。」「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干。」孝弟也者,鼓铸一世之大洪炉,点化庶品之大还丹也。各老吾老,各幼吾幼,各亲吾亲,各长其长,圣贤何尝敝敝焉以治天下为事哉,因民而已矣;何尝有为哉,自然而已矣。乃独以无为自然归老、庄者,何欤?
友人问知言方养气大意。余曰:圣贤学问,只是个不动心。曾子述孔子之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定静安便不动心,虑便是不动心的作用,知止便是不动心的工夫也。曾子得孔子知止之学,便能自反而缩。孟子得曾子自反之学,故能养气知言。须知知止自反,知言养气,总是一样,总是不动心之的诀也。舍此而谈不动心者,都是硬作主张的,与圣贤天地悬隔。如告子、孟贲、北宫黝、孟施舍等,便是不动心之外道也。譬如要树不生,将树枝叶缚了,纵然不发,他生意原不曾绝。毕竟如何即得不生,须是向根下着一刀方得。要心不动,硬作主张,只不动便了。纵然暂时按伏得住,其偷心怎得绝,即这硬不动的便是偷心了也。所谓将心无心,心转成有;止动归止,止更弥动。何异缚树枝叶,而求树之不生者乎?如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他分明自知不得于言,不得于心,这两不得,便是他受病根本,已是蚤动了也。乃曰:我只一个不求便了。正是掩耳偷铃。孟子认得不动心的根本,故说养气非求之气,知言非求之言,总在心上作功夫。气,心之气也;言,心之言也。一得于心,则气不期养而自养,言不期知而自知矣。所以曰行有不得于心则馁。盖告子不顾得与否,只要不求。孟子不顾求不求,只要得于心。欲辨孟子、告子之得失者无他,辨诸心之得与不得耳。告子便是缚枝叶的,孟子正所谓根下着刀者也。义即是心,求得于心,便是集义。集义,则知言养气都在里许了。所以说到知言处只数语。无功夫如何集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便是。此孟子一生学问大头脑,直接圣人之传处。看此处那得草草!大抵人不是作意,即是忘怀,舍此二途,便无措手处。才忘怀便是无事了,便是忘了。才作意便是正了,便是助长了。直是趋向无路,凑泊不得。亲之如大火聚,透之如生铁壁。古人教人曰:此事不可以有心求,不可以无心得,不可以语言造,不可以寂默通。人只有此四路,把来一时塞了,却要他别寻一路,难哉,难哉!不知此正是吾人放身命处。谁能进一步于百尺竿头,翘两脚于独木桥上?自尔浩然之气一时养就,差别言语一时知得,方悟此心寂静活泼,不以求时动,不求时不动也。不动时固不动,动时亦不动也。动亦不动,是为大定。无不得之言,无不得之心,不须求,亦不须不求,方才是当人大休歇之处,方才是孟子之不动心,曾子之不动心,孔子之不动心,一切圣贤之不动心,岂告子辈之所能知哉!
李卓吾先生有<四书义>数十首,予最爱其<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篇,后二股云:「心无时而不动,故言之动,即心之动,初不待求之而后动也。即不待求而动矣,而又何恶于求耶!心无时而或动,故言虽动而心不动,而又岂求之所能动也。即非求之所能动矣,而又何害于求耶!」看他彻的人,出语自别。
友人问: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其意何如?余曰:若论天地未分,人物未生时,直是没开口处。及天地既分,人物既生,乃有仁义礼智名字。虽有名字,实无形相,虽然,已生实即未生的消息,正所谓性体也。然既有本体,便有发用,如所谓不忍人之心是矣。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总是不忍人之心。友人问:羞恶辞让是非,如何也是不忍人之心?余曰:内之耳目口鼻意,与外境相触,神感神应,不由人不恻隐,不由人不羞恶,不由人不辞让是非,要忍也忍不得,故总属之不忍也。友人又问:恻隐等心,何不便名仁义礼智乎?曰:仁义礼智是体,恻隐等是用。无感时则名仁义礼智,有感后则名恻隐等。如恻隐缘孺子感之而有,羞恶等亦各因感而有,无感则寂然,强名仁义礼智耳。友人曰:无感则无有,如何又有仁义礼智之名?余曰:其实只一真心,无多种心。因感之而恻隐,则说他源头是仁;感之而羞恶,则说他源头是义。礼智亦然。若不因感,则仁义等名亦不立也。譬如空,一而已。在房则曰空房,在堂则曰空堂,在亭则曰空亭,在方器而曰方空,在圆器则曰圆空。因房堂方圆等器,故立差别空名。若无房堂等,即空名亦不立也。又曰:如何说恻隐等是仁义礼智之端?余曰:见人影则知有人,见鸟影则知有乌,见山中响则知有泉,见石缝烟则知有火,见囊中尖则知有锥。仁义礼智是性体,非知可知,非议可识,惟于发用处见得耳。孟子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盖人是天地之生机,既是一团生机,如何忍得,所以各各有不忍人之心。不因圣增,不因凡减者也。但凡民初触物便有,随即昏昧。如石火忽现,倏然便灭。先王有不忍人之心,便用出来治天下,若运掌耳。人闻说治天下如运掌,便谓先王有多少奇特,岂知却甚平常,只从人人皆有的一副不忍人之心作出耳。如何见得此心人人皆有,即乍见孺子入井,而恻隐可见矣。谓之曰乍见,随感辄应,那有毫发许别意才入,正所谓第一念也。盖此个离元明本体不远,不曾转入第二念。如第二月非是月影,禅家谓之现量,转入第二念便是比量,非量矣。比如九转灵丹一点,则瓦砾皆黄金。尧、舜得此一点,将满世界化为时雍风动,故曰治天下可运于掌上。夫不忍于不恻隐,则当羞恶时,决不忍于不羞恶。以至当辞让是非时,决不忍于不辞让是非矣。若曰无此数种心,其必非人类而后可也。且道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是甚么,这不是别的,就是人所惊骇,以为决不可能之仁义礼智的端绪也。可见尽天下人都是仁义礼智的人,不然怎解如是恻隐,如是羞恶,如是辞让是非,人奈何自菲薄哉,而谓己不圣人若也。且如人必有四体,然后成人。四端就与四体一般,谁人不信自己有四体者,谁人以有四体为奇特事者?奈何不信己有四端,奈何以有此四端为奇特事哉?说到此尚恐人信不及,又以恶名激他。夫贼其身,贼其君,便盗跖闻贼名也不甘,岂不是天地间第一恶名。今不信有四端,便是这般人了。可不惧哉!孟子无奈战国人人麻木何!说得痛的,的真是令人堕泪,我辈犹然信不及,岂惟孤负先贤,亦乃辱末自己也。夫四端既是决有的,宜乎通得到别处,如何别处又扩充不去。如乍见孺子,固然恻隐,及见乡邻失所者,又全不相干。此其病在何处,病在不能知耳。若还知得,皆能扩充了。便如始然之火,必至燎原;始达之泉,必然盈壑。又当知知即是扩充,非知了又另去扩充也。盖即知之时,全体现见,岂不是扩充。知之一字,最是吃紧。如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所谓「民可使由,不可使知」,圣凡之隔,隔于一时耳。故伊尹曰:「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千古圣贤设教,只是教人一知便了。扩而充之,便可以保四海,与治天下如运掌之先王比功而并烈。若还不知而充之,莫说保天下,便自己妻子也保不得。人虽至下劣,岂可不求保妻子乎,而可不知为也!要知帝尧克明峻德,当其初明时,四海已保合在一念中,时雍风动,特粗迹耳。孔、孟虽微贱,无一毫功业在春秋、战国,不知已保合四海于一念中了。桓、文源头不明,就能九合海内,亦止是以力服,非心服。非心服,岂得为保合者联属之意。余往岁居村中,有人说传记,至庞氏舍柴买鱼作衣奉姑处,其时坐客都出泪。予视一客,其客收泪而笑,盖其惭也。余曰:「你不须惭,孟子所谓苟能充之,便是充你这一滴泪。你这一淌泪,不数鲛人一滴珠也?且你一向是凡民,今幸而作一刻圣人,而又惭乎?」予因思坐中数客,有妻子全不相联属者,这便是不保妻子的人。不是别人,就是先间闻庞氏事而出泪者。倏而圣人,又倏而下愚。下愚、圣人,信不隔一条线也,可哀可惧。余读此章,知孟子以齐王犹反手,其胸中素定矣,岂有如公孙丑所疑动心之理。乃有谓孟子不能王而强欲王者,是何言欤?考亭<答梁文叔书>云:「近看<孟子>,见人即道性善,称尧、舜,此是第一义。若于此看得透,信得及,直下便是圣贤,便无一毫人欲之私,做得病痛。若信不及,孟子又说第二节工夫,又只引成覸、颜渊、公明仪三段说话,教人如此发愤,勇猛向前。日用之间,不得存留一毫人欲之私在这里,此外更无别法。」伯安先生编朱子晚年定论,有此一段,较之注解四书时,见解真大异矣。安得考亭于他注不安者,一一改正如此说之直截痛快也耶!顾学者徒称法达亮禅,大能诵经讲论,而不知其见曹溪、马祖后消息,可叹也。
赤子之心无分别,无取舍,所谓第一念也。大人事业,只用第一念有余裕矣。故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然炽然分别取舍,亦未尝失赤子之心,又当知有这个道理。
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灵知乎?则血气之属,必有知;凡有知者必同体,禽兽固未尝异于人也。禽兽之所以异于人者,妄知乎?则一切凡民出作入息,何者非妄?见利即趋,见害即避,人又未尝异于禽兽也。然则所谓几希者安在乎?曰:人与禽兽,共由此道,而可使之知者独人耳,此其所以少异也。裴公休曰:「鬼神沈幽愁之苦,鸟兽怀獝狖之悲。可以整心虑、趋正觉者,惟人道为能耳。」人之异于禽兽,信在一知也。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则为千古之极圣。百姓行矣而不着,习矣而不察,则为襟裾之禽兽。然则知与不知,所系甚大也。人闻骂之为禽兽者,谁不攘臂。自我观之,宜急求脱禽兽之实,不必怒其名也。
庶物人伦,百姓日用,独舜能明能察耳。由仁义行,如孔子所谓从心不逾矩也。即伽文亦曰随顺觉性。行仁义便搀入思勉,堕于情识,非从心矣,非随顺矣。
古人喻论性者曰:如有一人,曾于七处住止,适人问月出没于何地。首则曰月自水东出,而水西没,曾居水国见之。又云月自山顶出,而山下没,曾居山中见之。又云月自城头出,而城外没,曾居城中见之。又或指月出没于舟之左右,楼之上下,村之前后,郭之东西,皆其曾居而见之。而智者咸不许其说,当知彼所指处,未尝非月也,惟是月实不于此七处出没。原其所指之谬者无他,虽随处见月,惟未曾仰天一见耳。如告子所指杞柳湍水食色,无善无不善;又或者谓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有性善有性不善,与论月出没于七处者何异?彼固非无所见而漫说者,其奈束于所见。何哉?世有能仰天一见者,始默契孟子性善之说于言外矣。
告子曰:「生之谓性。」性,体也。性发而为情,曰生,用也。若论性体,则凡有血气无有不同者,固无分人与犬牛矣。正犹白之谓白,无不同也。若发而为生,于是各各不同。如人食刍豢,牛食草,犬食秽,以至居处,莫不各异。正犹白羽之异于白雪,白雪之异于白玉也。告子不知性体,而以生之谓性,则虽欲同之而不可得矣。故孟子举雪羽玉之不同者以诘之,而告子又强同之。至于人与牛犬,即三尺童子知其嗜好之不同也,而告子犹能强同之乎?是以彼虽强辨,亦无可措词矣。虽然,性无同异,因异立同。异既不立,同亦何有。此又孟子性善之奥义也。
邓豁渠曰:「睡着不做梦时,此是没沾带去处,言思路绝,烟火泯灭,五丁不能致力,六贼不能窥测,是谓向上机缘,玄之又玄。然人安得不睡时有此消息耶?平旦虽未与物接,然狝猴正醒,却已落觉寤独头,非缘未来,但不至东跳西蹼之极耳。故曰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人所谓本来人也。」余谓学者只愁不识猕猴本来面孔耳,若也识得,决不贱跳蹼而贵安静矣。即炽然好恶,却与睡着不做梦时一般耳。
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夫当耳听物目视物之际,是渠自见自听,而无关于心耶?心之官则思,夫触物遇境由耳听目见乃思耳,又岂心自思而无阂于耳目耶?此不容不疑者。如<大智度论>问曰:「闻者云何闻,用耳根闻耶?用耳识闻耶?用意识闻耶?」若耳根闻,耳根无觉知,故不应闻。若耳识闻,耳识一念不能分别,亦不应闻。若意识闻,意识亦不能闻。何以故?先五识识五尘,然后意识识意识。不能识现在五尘,惟识过去未来五尘。若意识能识现在五尘者,盲聋人亦应识声也。何以故?意识不破。故夫有能于此,思之思之,又重思之,一旦豁然,则意根既返其源,而耳目口鼻俱一时解脱矣,自能鉴超于机先,闻在于声前,岂非从大体之大人哉!
好善与强知虑多闻识正相违。强知多闻,必沾沾自好,岂能好人耶?故无他技,乃能有容。
圣贤论学,顿渐双标,以俟上中下根人各取证焉。如说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便说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如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便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尽心知性节,所谓顿学也。存心养性节,所谓渐学也。夭寿不二,乃合顿渐,俱证超生死田地,所谓及其成功一也。程子所谓明得尽渣滓便浑化,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以是发明尽心存心二节之意,何等分晓。
夫心量之大,非数等譬喻之所及也。心生虚空,虚空立世界。所以道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则心量之大何如哉!而人乃取物交物之影相,认之为心。如人梦觅蚁,渺渺然蚁也,而不知其实人也。众人心括虚空,而误以为在形骸之内、方寸之间,何啻人之自惑为蚁乎?然虽惑为蚁,而未始非人也。虽小其心,而心未尝小也,特不能尽心之量耳。而其咎安在乎?咎在不知性。知性则微云散而太清朗,泡沫消而大海现,有不尽其心量者乎?故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性之所从来亦无不知矣。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上天之载,无声无臭。所谓性之所从来也。
万物皆备于我矣,此我非形骸之我,如释典所谓常乐我净之我也。万物皆备于我,如释典所谓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也。人恨不能反身耳,若能回光返照,则根尘之虚妄俱消,本地之实相独露,所谓诚也。至此烦恼重障,当下冰释,乐可知矣。其或未然,则又有强恕之渐学焉。我也,诚也,仁也,总一真心,但异名耳。
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此尧、舜之业也。而以论之于性,则纤云之于太虚也,微尘之于五岳也。世人骇时雍风动之绩,而不究尧、舜广大之心,是见纤云而不见太虚,见微尘而不见五岳者也。此庄生所以比之于井蛙欤。
治平事业,俱从第一念做出,与天命之性不相联续。盖性者,离念者也,故曰所性不存焉。
分定者,世无一人不具,人无一刻而可离。包宇宙而不易,亘万古而无迁,所以大行不加,穷居不损,舍此即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俱为分外。
仁义礼智根于心。味根字,则知其余总是枝叶。惟根于心,所以曰分定也。
虚灵之地,不染一尘,亦不舍一法。故不见有一法可取,亦不见有一法可舍。若有所取,则有所舍矣。杨子取为我,墨子取兼爱,而子莫执中。夫有取则有舍,有舍则其所废者多矣。故孟子恶执一,而谓其贼道。尽谓之曰执,则所执非道,固贼道;即所执全是道,亦贼道也。故佛家有人执法执之说。又<信心铭>曰:「至道无难,惟嫌拣择,但莫憎爱,洞然朗白。」又曰:「执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体无去住。」昔司马温公谓:「此心未有归着,常念一中字以为得术,乃复为中所系缚。」盖信乎执心为道之大害也。
余观<圆觉经>曰:「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即知此身,毕竟无体,和合为相,实同幻化。」又曰:「觉悟清净圆无际,故当知六根遍满法界。根遍满,故当知六尘遍满法界。尘遍满,故当知四大遍满法界。」由前言之,则形骸情识,总属幻缘;由后言之,则墙壁瓦砾,收归妙觉。又何形骸情识而为性外之物者乎?故曰:形色天性。永嘉所谓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亦此意也。由迷故即转佛性为无明,由悟故不动幻身成法身。夫幻身化为法身,所谓践形也,非圣人其孰能之。程子注此句曰:「能充其形。」盖幻身稊米,而法身太仓也。故曰充。
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与人一,合相不可得,说个合而言之道也,早是孟子方便接引之辞。学者乃以人求仁,是使道觅道也,展转成二矣。况复求之闻见解会,何异埋头向东走,欲取西边物,不知隔了几重公案。
可欲之谓善,有诸已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若谓本地风光,实泊然其无可欲也。非己可有也,本虚而无所谓实也,无所谓光辉也。故必化之而后入圣,化者若冰雪之消化也,至此始能了悟本地矣。然曰化之,则尚有能化所化在也,至于圣而不可知,则融其悟境,亡其了心。无能化,亦无所化,非惟人不能知,即己亦不能自知,与日用不知的百姓一样,方谓之神。昔黄蘖谓裴公休曰:「言化城者,谓二乘及十地等觉妙觉,皆是权立接引之教,并为化城。言宝所者,乃真心本佛自性之宝,此宝不属情量,不可建立。」无佛无众生,无能无所,何处有城。夫圣而不可知乃称宝所,前并是化城耳。
龙溪论乡愿,极细极彻,真能令学者赧然惭,又惕然惧也。其言曰:「乡愿一生干当,分明要学圣人,忠信廉洁,是学圣人之完行;同流合污,是学圣人之包荒。谓之似者,无得于心。惟以求媚于世,全体精神,尽何世界陪奉。谓之同流者,不与俗相异,同之而已。谓之合污者,不与世相离,合之而已。若自己有所污染,世人便得以非而刺之。圣人在世,善者好之,不善者犹恶之。乡愿之为人,忠信廉洁,既足以媚君子;同流合污,又足以媚小人。比之圣人局面,更觉完美无渗漏。」又曰:「三代而下,士鲜中行,得乡愿之一肢半节,皆足以成世。若究其隐微,尚不免致疑于妻子。求其纯乎乡愿,且不易得,况圣人之道乎!」
余尝以讲学勤一友人。友人曰:「吾只做笃行君子便了,讲学奚为?」余曰:「尧、舜之世,比屋可封。即无论闾阎之民,共廷臣自禹、皋而外,岂无行谊卓荦、忠孝克尽,如你所欲为者?而可以闻知者,独此两圣人。且所谓闻而知之、见而知之者何物耶?可举以教我乎?且你起模作样,去为笃行君子,又怎得?即学到圆成,亦只是乡愿耳。」
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若曰:吾去圣人之世,去圣人之居,若此其近,较之五百余岁后闻道差易矣,然不有见知如曾子者,我亦安得闻而知之乎?其负荷此道,可谓勇矣。
卷之二十杂说类
○论文上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畅显,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故孔子论文曰:「辞达而已。」达不达,文不文之辨也。唐、虞、三代之文,无不达者。今人读古书,不即通晓,辄谓古文奇奥,今人下笔不宜平易。夫时有古今,语言亦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方言>谓楚人称知曰党,称慧曰{言陏},称跳曰{足析},称取曰挺。余生长楚国,未闻此言。今语异古,此亦一证。故<史记五帝三王纪>,改古语从今字者甚多:畴改为谁,俾为使,格奸为至奸,厥田厥赋为其田其赋,不可胜记。左氏去古不远,然传中字句,未尝肖<书>也。司马去左亦不远,然<史记>句字,亦未尝肖<左>也。至于今日,逆数前汉,不知几千年远矣,自司马不能同于左氏,而今日乃欲兼同左、马,不亦谬乎!中间历晋、唐,经宋、元,文士非乏,未有公然挦撦古文,奄为己有者。昌黎好奇,偶一为之,如<毛颖>等传,一时戏剧,他文不然也。
空同不知,篇篇模拟,亦谓反正。后之文人,遂视为定例,尊若令甲。凡有一语不肖古者,即大怒,骂为野路恶道。不知空同摹拟,自一人创之,犹不甚可厌。迨其后以一传百,以讹益讹,愈趋愈下,不足观矣。且空同诸文,尚多己意,纪事述情,往往逼真。其尤可取者,地名官衔,俱用时制。今却嫌时制不文,取秦、汉名衔以文之。观者若不检<一统志>,几不识为何乡贯矣。且文之佳恶,不在地名官衔也。司马迁之文,其佳处在叙事如画,议论超越。而近说乃云西京以还,封建宫殿,官师郡邑,其名不驯雅,虽子长复出,不能成史。则子长佳处,彼尚未梦见也,而况能肖子长也乎?或曰:「信如子言,古不必学耶?」余曰:「古文贵达,学达即所谓学古也,学其意不必泥其字句也。」今之圆领方袍,所以学古人之缀叶蔽皮也;今之五味煎熬,所以学古人之茹毛饮血也。何也?古人之意期于饱口腹、蔽形体,今人之意亦期于饱口腹、蔽形体,未尝异也。彼摘古字句入己著作者,是无异缀皮叶于衣袂之中,投毛血于肴核之内也。大抵古人之文,专期于达;而今人之文,专期于不达。以不达学达,是可谓学古者乎?
○论文下
爇香者,沈则沈烟,檀则檀气。何也?其性异也。奏乐者钟不借鼓响,鼓不假钟音,何也?其器殊也。文章亦然。有一派学问,则酿出一种意见。有一种意见,则创出一般言语。无意见则虚浮,虚浮则雷同矣。故大喜者必绝倒,大哀者必号痛,大怒者必叫吼动地,发上指冠。惟戏场中人,心中本无可喜事,而欲强笑;亦无可哀事,而欲强哭。其势不得不假借摹拟耳。今之文士,浮浮泛泛,原不曾的然做一项学问,叩其胸中,亦茫然不曾具一丝意见,徒见古人有立言不朽之说,又见前辈有能诗能文之名,亦欲搦管伸纸,入此行市;连篇累牍,图人称扬。夫以茫昧之胸,而妄意鸿巨之裁,自非行乞左、马之侧,募缘残溺,盗窃遗矢,安能写满卷帙乎?试将诸公一编,抹去古语陈句,几不免于曳白矣。其可愧如此,而又号于人曰引古词,传今事,谓之属文。然则二典三谟,非天下至文乎?而其所引,果何代之词乎?
余少时喜读沧溟、凤洲二先生集。二集佳处,固不可掩,其持论大谬,迷误后学,有不容不辨者。沧溟赠王序,谓「视古修词,宁失诸理」。夫孔子所云辞达者,正达此理耳,无理则所达为何物乎?无论典、谟、语、孟,即诸子百氏,谁非谈理者?道家则明清净之理,法家则明赏罚之理,阴阳家则述鬼神之理,墨家则揭俭慈之理,农家则叙耕桑之理,兵家则列奇正变化之理。汉、唐、宋诸名家,如董、贾、韩、柳、欧、苏、曾、王诸公,及国朝阳明、荆川,皆理充于腹而文随之。彼何所见,乃强赖古人失理耶?凤洲<艺苑卮言>,不可具驳,其赠李序曰:「六经固理薮已尽,不复措语矣。」沧溟强赖古人无理,而凤洲则不许今人有理,何说乎?此一时遁辞,聊以解一二识者摹拟之嘲,而不知其流毒后学,使人狂醉,至于今不可解喻也。然其病源则不在摹拟,而在无识。若使胸中的有所见,苞塞于中,将墨不暇研,笔不暇挥,兔起鹘落,犹恐或逸;况有闲力暇晷,引用古人词句耶?故学者诚能从学生理,从理生文,虽驱之使摹,不可得矣。
○论大人小人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朱氏解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夫子夏,笃信谨守人也。为人者必不谨笃,谨笃者必不为人。果若朱解,夫岂对症之药乎?愚意当云:君子儒为人,小人儒为己。尽为己则狭隘,而为人则广大也。故孔子尝曰:「硁硁然小人哉。」硁硁者,守己之人也。又曰:「大人之学在亲民。」亲民者,为人之人也。譬如一家之中,婴孩满室,莫不嗷嗷。然征饭索衣而被之噉之者,则其父兄也,盖婴孩小而父兄大也。故吾所名小人者,非加之狥私谋利之徒也。狥私谋利之徒,则谓之恶人,岂小人哉!吾所谓小人者,斤斤自守之人也。自一身之外,即为胡、越;自全一身名节之外,即无学问。苟有利于人,而损己之名,决不为也;即千万分有利于人,而一二分有损于名,亦决不为也。夫人一身抟六合之广,攒人物之伙,而聚为大骸。今总不注思游神于其间,独认自首至足七尺之骸以为我,而日扃其盖天盖地之物以为之闲縢守护,窃窃焉避毁而遁讥,是孟子之所谓「从小体而不从大体」者也,虽欲不谓之小人,不可得矣。
故大人者,譬诸海洋变化,种种蛟龙,种种珠宝,然粪壤宿尸,亦溷其中也。小人者,譬诸尺潭,清莹彻底,虽置寸鳞,犹惊怖不定也。然世人但睹海洋之浊,而不覩其变化之大;但取尺潭之清,而不知其一无所用,此大人之所以弃置于世也。故当春秋之世,则接舆、沮溺为小人,而孔子之辙环列国为大人。当战国之世,则陈仲子之徒为小人,而孟子之后车数十,从者数百,以应币聘者为大人。然孔、孟二大人,固已当其身不免于季路、彭更之疑。而接舆、陈仲子,百世之后,尚有好事者收入<高士传>。甚矣,大人之难知,而小人之有述也!
汉、唐以来,大人之学不及孔、孟,而校其一时并肩之贤,则小人之品,亦未当不莛楹隔也。故叔孙强谏之时,则有张子房为大人。顾厨挑祸之日,则有陈太丘为大人。裴炎廷争之日,则有狄梁公为大人。谢、刘去国之日,则有李文正为大人。当其迎四皓、吊张让,褫裘牝朝、周旋逆竖之时,比肩共事之人,谁不厌其作伪,罪为谄佞、诟其秽浊,而卒之大有济于时艰。其从旁怒骂之小人,亦阴受其在覆而不知。固无异小儿饱噉熟眠,忘其为大人之赐也。虽然,余所谓小人者,真小人也。若阳树名节,阴猎显膴,此又小人之罪人矣。
○论用才
君子有才者,如张子房、诸葛孔明、谢安石,房、杜、韩、范诸公是也。君子无才者,如万石君父子、卢怀慎、王介甫诸公是也。小人有才者,如韩非、商鞅、桑弘羊诸公是也。小人无才者不足论,有才君子如神龙然,飞天驾云,膏沃万里。无才君子如仙鹤孔雀,置之园囿,足以妆点风景。有才小人如俊鹰快马,可以击狐搏兔,负重致远。无才小人,则凡羽冗毛,遍地皆是也。大抵神龙难得,而仙鹤也、孔雀也,鹰也、马也,人间不乏。故为豢鹤之道者,处之茂林修竹清流之间而已。为畜鹰养马之道者,多与粱肉,以致其死力;慎加绦缰,以妨其扬去。然后使之击狐搏兔,负重行远,则无不如意也。若夫凡羽冗毛,彼泛泛然生天地间,听其自活自死,不必问也。
故清阶雅秩,林水也。重爵厚禄,粱肉也。文法者,绦缰也。剧地冲边,则搏击负载之任也。故孟子曰:「尊贤使能。」尊者,隆以礼数也;使者,畀以事权也。又曰:「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位则虚位,职则实职也。盖自古待贤能之道,其不同如此矣。故夫介洁自好之人,而处以剧地,困以冲边,是驾鸾放鹤,而望其获禽也。长驾远驭之才,而列之卿寺闲散之署,是絷鹰翮而缚马足也。卒使两长俱匿,而国家不收其毫末之益,岂天所以生此两人之意哉?然心术可赝,而展错难伪,故有才之小人常易见,而无才之君子常难知。晚世过信德而过疑才,重无用而轻有用,崇虚而黜真,进名而退实,非古人察能授官之义也。
○不肖
君子不器,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夫不成器,不克肖,此衣冠之蠹也,里闬所秽,而题才者所掷也。而大才全才,不幸似之,非真正具眼豪杰,岂能赏识于牝牡外乎!然不器不肖,所谓大才,世不恒出,其近似者,则汉武帝所谓跅弛之士是已。其人往往狂妄任达,不拘绳墨,亦非肉眼所能辄赏。如陈平一县尽笑;罗友好伺人祠,往丐余食;狄梁公纵博朝堂,褫佞幸裘;张齐贤前揖群盗,乞食受金;寇莱公飞鹰走犬,致母投钟流血。嗟夫!此等行径,似未可向致堂诸公道也。
○读子瞻范增论
子瞻<范增论>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又谓其去当于羽杀宋义时。余窃谓不然。宋义承敝之策甚疎,且狠愎自用,听其所为,必至败事。项羽杀之,未为过也,增曷以此去哉?两虎不俱生,当义、羽相持之时,羽不杀义,义必杀羽,事在呼吸,不容迟疑。乃于立谈之顷,立斩上将,如晴空轰雷,掩耳不及。诸将股悚毛竖,不敢支吾。当是时兵未至巨鹿,足未履秦关,而已气盖天下矣。增功名士,遇此英杰,得其主矣,奈何言去?救赵之役,增为末将安然,杀义之谋,非增教之耶?观鸿门示玦,至于再三,其决于杀沛公也,固知其决于杀义也。至于发疽以死,则增实自取之,非羽之罪也。安有为人臣,当主前援剑撞斗,大骂竖子,而其主不艴然大怒者?然羽竟不怒,待之如初,其知增信增何如?在后之疑增,则迫于平之奇谋诡策,非羽本心也。
增刚悍之性,稍见侵慢,辄怒发裂眦,悻悻求去。倘能濡忍旦夕,平谋必露。平谋露,则羽待增当益厚,当此时,楚兵正强,君臣谋合,秦氏之鹿,未知所归也。乃不胜匹夫之忿,发疽以死,何为者哉?况羽倚增为谋主,虽策不尽用,不可谓非知己。士为知己者死。即羽事不成,亦当白首同归,何忍掉臂弃之哉!子瞻不惟取其去,而又惜其去之不早,何说乎?大抵增一褊急之夫,终非王佐之才。张良以黄石之柔道,佐高帝之忍耻,固能就帝业。以增之好刚使气,佐羽之喑哑叱咤,未有能济者也。而苏子谓增不去,项羽不亡,亦过矣。
○论留侯邺侯踪迹
留侯、邺侯,智谋既埒,即一生踪迹,亦多合者。两侯俱儒者,运筹帷幄,料敌疑神,此一合也。留侯学辟谷导引轻身,邺侯亦辟谷导引,骨节珊然,人谓之锁子骨,此二合也。汉易太子,留侯安之。唐易太子,邺侯安之,此三合也。吕后强留侯食,代宗强邺侯食肉,为取妻,此四合也。留侯遇黄石授记,为王者师。而邺侯遇懒残曰:「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此五合也。两公俱全身名以殁,此六合也。两公真难优劣也。
然而为留侯易,为邺侯难。何也?留侯言听计从,而邺侯忧谗畏讥故也。一厄于杨国忠而身全,再厄于李辅国而身全,三厄于元载而身全,四厄于常衮而身全。非有盖世之智,其免乎?要之,两公盖神仙游戏人世者也,非浊骨能几也。
○论谢安矫情
谢安石新亭从容,及围棋赌墅等事,余少时每服其量,而疵其矫也。今乃知安石妙处,正在矫情。若出自然,有何难乎?譬如悬河之辨,一旦缄口;一石之量,忽然止酒,乃见定力。若口吃而不言,恶醉而不饮,其谁不能乎?且自古英雄,未有不矫而成功者也。怯者矫之,以至于勇;勇者矫之,以至于怯。拂之乃成,顺则罔功,此类甚众,难以悉数。即如荆轲、韩信诸人,非世人所谓杀人不眨眼英雄哉!然而句践怒叱,则隐嘿逃去;市人窘辱,则匍伏胯下。非世人所谓矫勇为怯者耶?若安石,则真能矫怯为勇矣。佛氏亦称无生法忍。忍之也者,矫之也。贫者必忧,矫以乐;富者必僭,矫以礼。圣人之道也。人易自高,矫之以下;人易为雄,矫之以雌。老氏之学也。若是,则谢安石之矫,吾犹恐其未至也,而又何疵焉。
○读渊明传
口于味,四肢于安逸,性也。然山泽静者,不厌脱粟;而噉肥甘者,必冒寒出入,冲暑拜起之劳人也。何口体二性相妨如此乎?人固好逸,亦复恶饥,未有厚于四肢,而薄于口者。渊明夷犹柳下,高卧窗前,身则逸矣;瓶无储粟,三旬九食,其如口何哉?今考其终始,一为州祭酒,再参建威军,三令彭泽,与世人奔走禄仕以餍馋吻者等耳。观其自荐之辞曰:「聊欲弦歌,为三径资。」及得公田,亟命种秫,以求一醉。由此观之,渊明岂以藜藿为清,恶肉食而逃之哉?疏粗之骨,不堪拜起;慵惰之性,不惯簿书。虽欲不归而贫,贫而饿,不可得也。子瞻隐括<归去来辞>为<哨遍>,首句云:「为口折腰,因酒弃官,口体交相累。」可谓亲切矣。譬如好色之人,不幸禀受清羸,一纵辄死,欲无独眠,亦不可得。盖命之急于色也。
渊明解印而归,尚可执杖耘丘,持钵乞食,不至有性命之忧。而长为县令,则韩退之所谓「抑而行之,必发狂疾」,未有不丧身失命者也。然则渊明者但可谓之审缓急,识重轻,见事透彻,去就瞥脱者耳。若萧统、魏鹤山诸公所称,殊为过当。渊明达者,亦不肯受此不近人情之誉也。然而自古高士,超人万倍,正在见事透彻,去就瞥脱。何也?见事是识,去就瞥脱是才,其隐识隐才如此,其得时而驾,识与才可推也。若如萧、魏诸公所云,不过恶嚣就静,厌华乐淡之士耳。世亦有禀性孤洁如此者,然非君子所重,何足以拟渊明哉!
○俭约
卢怀慎奉身之具,才一布囊,以席蔽雨。范蜀公与同游各携茶行。温公以纸为帖,蜀公用小黑木盒子盛之。温公惊曰:「景纯乃有茶具!」杜衍第室卑陋,享客多用髹器,客有面称叹者。衍命尽取白金燕具陈于前曰:「非乏,雅自不好耳。」此三公,皆天性俭朴,非由矫饰。第五伦身为二千石,而其妻不免自爨;王良身为司徒,而使其妻曳柴,则我不能知矣。若冯道居茅庵,卧一束薪,以忧归里,躬自樵爨,清苦极矣,若淡然无欲者;然而事四姓,奉十主,忍不可忍之辱,而不忍弃一官,又何也?
吾亲见吾里数人俭啬事,极可笑。其一以赀雄谷升村,食惟稀糜,独能厚饷插秧佣,然每食一粥一酱。佣者食毕去,而鸡遗矢案边,其人见而嗟惜,以为酱也,遂舐之。其一为吾同村人,手致千金,病且笃,不肯饵药。亲友劝之,沈吟半响,乃应曰:「吾闻葛道人药殊验,然无奈价太高何,不如且服陈打茭草药耳。」未几死,闻者皆大笑。此辈岂知惜福之理,不过为儿子积耳。然如某子甲喜放债,子钱极重,家累万金。老矣,尚无子,食两粥,间日噉枯鱼,与众杂作,通身瘠黑。若此人者,惜福乎,痴乎?吾不能知矣。
卷之二十一杂说类
○论隐者异趣
闵仲叔不以口腹累安邑;朱桃椎结庐山中,夏则裸,冬缉木皮叶自蔽,是隐之清者也。许玄度隐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种明逸广置良田,岁利甚厚,是隐之浊者也。袁闳筑土室四周于庭,不为尸,自牖纳饮食;张忠端拱若尸,凿地为窟以居,是隐之静者也。梁伯鸾东出关,至于吴,寄居人庑下,竟客死;郭林宗褒衣博带,周流郡国,奖训士类,是隐之动者也。寒贫子穷巷小屋,行乞自给,是隐之穷者也。杨王孙家累千金,厚自奉养,是隐之富者也。王君公隐于侩,弦高隐于贾,屠羊说隐于屠,丘望之隐于巫,夏子治隐于佣,优孟隐于倡。吴卒全庾冰,惟顾给酒乐余年,此隐于卒者也。毕缄为宰相,舅为行杖隶,缄耻之,特除杨令,托以落舅猥籍,津送入京,为除一官。杨至,谕以相意。答曰:「某下贱,岂有外甥为宰相耶!」此隐于隶者也。
○
沈明远所著<寓简>载:宣、政间,一老人居通衢,第宅园池,花竹幽深。后房声色侈丽,奉养极厚,午时不至厅事,未尝与贵士相接。喜读书,议论甚高。一夕岁暮,雪中合乐张宴甚盛,子弟侍坐,夜久未罢,而雪势愈盛。宰相趋朝,驺唱过门。老人顾子弟曰:「汝辈无妄意功名,纵得显位,不免如马上趋朝辈忍冻矣。」沈存中<笔谈>载:石曼卿居河下曲,邻有隐者,曼卿访之,延曼卿饮,丽人甚多,各执肴果,持乐器。一丽人酌酒以进,酒罢乐作,群艳执果肴者萃立于前。食罢,则分列左右。又<三柳轩杂识>:浔南甘棠湖之南,有孟氏世业渔钓,门阑萧然,竹篱茆舍。主人出见客,葛衫草履,容止语言,真江上渔人也。舍四周皆渔器,腥秽触人。稍即厅事,如富贵家。指使庄客,听命惟谨,已可惊怪。顷至中堂,榱题轩楹,皆以髹涂,间以雕彩,器服灿然夺目,至于酒胾,莫不旨佳。久之,出妓女三四人,容色纤丽,服饰绚烂,所唱皆京师新声。王氏<明月篇>载:李时可者,名凤,胜国人,倜傥喜结客。同时有杨维祯者,亦侈,挟四青衣,浮江过其家。时可访之,舟中之器,黄金犀玉相半。时可开筵樱桃下,玛瑙作埒,红氍毹覆之,三数丽人行酒,并绝色。以赤玉柈盛脯,白玉斗盛浆,皆盈尺。后挈家去,不知所在。三人者,自奉皆过于王侯。盖抱奇才,负大用,而世乏具眼,不用于世,故颓然放于声酒之间,以自排遣。断乎当升之大隐之列,不可与卓王孙诸守财虏伍也。<寓简>所载老人夜宴训子语尤奇,其志愤激,其语似笑似骂。世有此等异人,而使之不用,岂非唱驺诸公之耻哉!中郎曰:「不用他也好。不然,则亦唱驺诸公矣。」
瞿洞观为余言:曾有以星术见王元美,时僚友数人在坐,争谈星命。元美曰:「吾不用若算,吾自晓大八字。」问何为大八字。曰:「我知人人都是要死去的。」
朱希真<东方智士说>曰: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狂。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阙而非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里有富人,建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钟鼓帷帐咸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宝资生之具无乏,暂听子用,还则归我。」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僮仆奴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簿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智士因遍观居第,富实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束圊,仰视其舍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召纲纪让之:「此地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智士因令彻旧营新,狭者广之,庳者增之,曰:「如此以当暑热,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棁,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移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废眠食,忉忉焉惟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尚未落也。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智士仓皇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唯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经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躅。虫纲琴瑟,尘栖锺鼎,不知岁月之及。子复归,而我当去也!」富人揖而出之。智士还于故庐,且叹,悒悒而死。
宋时一老人,置酒大会。酒阑,语众曰:「老人即今且去。」摄衣正坐,奄奄欲逝。诸子惶遂呼号,乞留一言。老人曰:「我何言?第一,五更起。」诸子未喻。老人曰:「惟五更可以干当自家事。」诸子曰:「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曰:「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将得去者。」罗近溪语人曰:「某幼时,与族兄访一亲长。此老颇饶富,凡事如意,时疾已亟,数对某兄弟叹气。归途谓族兄:『此翁无不如意者,而数数叹气何也?兄试谓我仕宦至为宰相,临终时有气叹否?』族兄曰:『诚恐不免。』某曰:『如此我等须寻不叹气事为之。』」夫不叹气事即是临终将得去者,我辈壮年,便当干办,不宜更待衰老也。
堕地小儿,便解以目睨人,以口求乳,以手揽物,饥之而泣,饱之而止,是何物也哉?习也。初生何习乎?曰:有之,是千生熏染来者也。使无此者,则不生此人矣。然则人固将任习乎?曰:轮回业苦,皆此为孽,那可任也。将除习乎?曰:无习无性,无性无习。习如可除,性亦可断矣。
友人谓余曰:「近来觉利心都尽,尚余名障耳。」余谓:「此孔圣人所难者,子奈何易之?」友人惊曰:「圣人尚有利名心耶?」曰:「昔孔子不耻执鞭,岂非利乎?疾没世而名不称,岂非名乎?试内省种种思念,循种种意根,果有离名离利时否?窃恐一刻无名利,则外之耳目口鼻,内之心知意识,几于泯灭无遗,惟就枕鼾睡,或者暂闲。而纷纷得失,复现梦境。然则人虽睡梦,尚恐未能离名利也,而况醒乎?何也?其眼耳鼻舌等为之祟也。有眼即欲察色,有耳即欲听声,有鼻即欲齅香,有舌即欲尝味。有名即有利,有利即有种种可意声色香味以悦诸根,无名则贱,贱则无利,无利则穷饿以死,遑悦耳目口鼻乎哉!则人虽欲不好名不好利也,亦不可得矣。是故饼饵者,稚子之利也。布缕者,妇人之利也。谷粟者,农之利也。取直者,工之利也。积贷者,商之利也。华膴者,仕之利也。闲适者,隐士之利也。功伐者,志士之利也。形体渐大,好利弥广,然俱是饼饵之初心所变化耳。稚子而誉以慧,则悦。妇人而誉以贤,则悦。农夫而誉以勤,则悦。工誉以巧,则悦。商誉以良,则悦。仕誉以卿相,则悦。隐士誉以巢、许,则悦。志士誉以皋、傅,则悦。形体渐大,好名弥奢,然俱是悦慧之初心所畅发耳。稚子好其小,壮夫好其大。知者好而巧,愚者好而拙。小则易见,大则不觉。拙者可厌,而巧者难知也。安见小者为好,而大非好耶?拙者为好,而巧非好耶?」「然则古有挥金尘玉者,彼岂好利人乎?」曰:「此精于利者也,好其大而忘其小,故逃名之士,名转附焉;虽曰逃之,其实就之也。」「然则名利固无害耶?」曰:「大有害。季伦以利杀身,而嵇康以名殒命,其余不可胜数。名利至毒,何可好也。」「然则凡民不可好,而圣人又奈何好之?」曰:「惟圣而后能好。圣人之于利名也,我情既尔,恒物当然。各安其利,共享其名。孔子之所絜以治平也。洞烛利源,穷极名根。好与不好,烟销冰释,瞿昙之所住以度世也。」
界有定方,东南西北,乃可分耳。无起无止,宁有定方。无定方则世人所号东南西北者,我不信也。时有定限,今古修短,乃可分耳。无初无终,宁有定限。无定限则世人所号古今修短者,我不信也。
古人云:「若取自己自心为究竟,必有他物他人为对治。」精哉!摄<楞严>五阴之魄,追<圆觉>四相之魂矣。嘿契斯语,乃有趋向。
吴尚之问:「六尘虚妄,我知之矣,奈此目前山河大地何?」余曰:「<楞严经>云『根尘同源』,子知六尘之虚妄,而不知六根之虚妄,何也?」
拥炉次,忽闻咄咄之声,细听乃出汤瓶中。童子曰:「何也?」余曰:「地水火风,激而为此声也。」童子曰:「人之咄咄嗟叹,谁激之乎?」余曰:「亦地亦水亦火亦风也。我也,尔也,汤瓶也,此三物者等耳。」
里中某,凶人也。或曰其家门风,或曰其家阴地应出恶人,或曰其宅门有某星合生此人,或曰其人火病发时凶狠尤甚,或曰某八字应破家。或曰某人面肉横生,那得不性凶。余曰:「诸君恶之否?」曰:「甚恶之。」余笑曰:「此不由渠也,渠如一傀儡耳,而掣其左右者又系大幻师,其人欲不凶恶何可得乎?」曰:「恶之非耶?」曰:「我亦恶之,但渠为恶不可奈何,我与诸君之恶恶,亦出于不可奈何。」诸君皆大笑。
学未至圆通,合己见则是,违己见则非。如以南方之舟,笑北方之车;以鹤胫之长,憎凫胫之短。夫不责己之有见,而责人之异见。岂不悖哉!
或曰:不执己见是乎?曰:既有见,安得是;既有是,安得不执。无见可执,亦无是非。
笑独臂之异,而不知两臂之未尝不异也。叹湿化之奇,而不知胞胎之未尝不奇也。观此大地五谷蔬果,感湿感热,茁焉怒生,如雨后菌蕈,尤易生易萎。人身亦然。从精血酝酿生,亦湿热所化也,与菌蕈奚异?夫以忽然湿热所化之躯,噉湿熟忽然所化之物,以延刹那之命,而于其中竞长竞短,不亦可耻之甚乎!
农工商贾,厮养皂隶,所作之事,日化月迁;所说之语,亦日异月殊,以其新也。惟俗学终身在人涎沫下作生涯,无一新语,大可厌。
<楞严经>曰:「因明立所,所既妄立,生汝妄能,无能异中,炽然成异。」又曰:「如是三种,颠倒相续,皆是觉明。明了知性,因了发相,从妄见生。山河大地,诸有为相,次第迁流。因此虚妄,终而复始。」嗟夫,嗟夫!明了之毒,一至此哉!学道之人,惟恐不明,惟恐不了。定要分疏得下,解脱得通,可谓错用心矣。
学道者取圣人,而不知有取非圣人也。舍凡夫,而不知有舍即凡夫也。以圣人求圣人,以凡夫脱凡夫,恶乎可!或曰:无取无舍,即圣人耶?余曰:若即圣人,仍不离取;若非圣人,仍不离舍。嘿契而已,非言可诠。
东坡知扬州,梦行山水间,一虎来噬。方惊怖,有紫衣道人挥袖障公,叱虎使去。明旦,一紫衣道士投谒,曰:「夜出不知惊畏否?」公咄曰:「鼠子乃敢尔!」道士惶骇而退。宋徽宗游神霄等梦,亦此类。化人令穆王神游,固非奇事也,然亦可笑。心识之,不为我有矣。
<癸辛杂识>云:今时风俗薄甚。昔日投门状有大状、小状。大状则全纸,小状则半纸。今时之刺,大不盈掌,足见礼之薄矣。然此说所非者,正今之所是。所谓薄俗者,正今之所谓厚俗也。是非厚薄,宁有定论。
宗门中戒律甚严,不贪佛,不贪法,不贪涅盘,是持不贪戒。不嗔生死,不嗔凡劣,是持不嗔戒。不起念,无念障;不求佛,无佛障;不求法,无法障;是持不痴戒。不离析名相,不割裂道理,是持不杀戒。偷心冥绝,不犯他人苗稼,是持不盗戒。不染着真如,不浸淫妙理,是持不淫戒。不赞佛祖,是持绮语戒。不诃下劣,是持恶口戒。生佛不二,是持两舌戒,此名真戒。十地菩萨、大阿罗汉,犹是破戒人。
或曰:「某学佛无进,奈何?」余曰:「非君不学佛之过,过在不信有佛法。」其人忿然作色:「我至诚归依,心中达于面目,有那一毫不信?」余曰:「君信面上有眼耳否?」曰:「何消信?」余大笑曰:「君才信得有眼耳及。」
或问:「某某是一流人,为什么一人平生快活,一人平生极不快活?」余曰:「快活有什么强似苦恼?」又问:「快活与苦恼受用迥别,如何一样?」余笑曰:「受用又有甚么强似不受用?」其人怒曰:「公甚胡涂!」余曰:「不胡涂有甚么强似胡涂?」其人大笑而止。
慧远畜一鹅,每闻讲经,即入堂伏听。若闻泛说他事,则鸣翔而出。法钦养一鸡,不食生类。随之若影,不游他所。钦入长安,长鸣三日而绝。
「逢人问难字,遇节着新衣。」此咏村汉诗也,出<琐碎录>,极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