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诗文选 - 第 8 页/共 15 页
与柴艺循
别后想揣摩闱业之中,不废检点身心,慰祝慰祝。云翼气质偏重人也,其病处在此,其有造处亦在此。同学直须以宽量容之,以至情化之。
去冬吾弟以延致家塾,此中大有衷曲,仆所深悉。馆课倘有疏略,不妨旦暮婉商,或托友传道,当自听从。至若比者吾弟自课令似,云翼即指为“督过于师”。此亦做先生之恒有然者,而云翼特发之太甚耳。仆意:此等事直如飘风之过前,彼此无足介意。而云翼固不能化,窃见吾弟亦未能无耿耿于怀。仆到馆,苦相悬注,故特驰札,冀吾弟之释然焉。
夫朋友之谊,犹兄弟也。兄弟聚处一生,若必无言语之不相投,事为之不相协,则必其皆圣贤也。不然,则安能保无纤芥之嫌也?然且和乐于一生者,直以为此非他人兄弟也。兄弟为重,则当此纤芥之嫌,置之而已耳,忘之而已耳。朋友虽以义合,然亦我所必不能无者也。苟非吾友,即勿与交;既与之交,则朋友为重。岂无言语之不相谋,岂无事为之不相协?然吾之所藉于友者大,而吾之所当效于友者多,又岂区区纤芥之嫌所得而间夺其情哉?
有过不妨面相箴规、面相消解,一消解而欢好无损矣,一箴规而欢好弥笃矣。此之谓道义,此之谓学问。若其事真不逾纤芥之微,而排叠方寸几如丘岳,欲置不能,欲忘更不能,正不知方寸之所不能置、所不能忘者,私欲耶?道义耶?而向所研穷讲究学问以为功者,又安在也?幸察。
与陈钦念书
承教,制义细为评校。才情英越,直不肯一字犹人,此艺苑之难事,而文坛之所群为慑伏者也。但蹈常袭故固不足多,尚异矜奇亦非所贵。黄山谷云:“好奇亦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陈龙川云:“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二公皆非肯蹈常袭故者,然其言如是,则文章之不以奇胜而以理胜也,审矣。
欲明夫理,莫如看书。载籍者,文章之根本;文章者,载籍之英华。凡天下之理,皆由书而得;天下之文,皆由书而发。而况制义之于六经四子书,又一字一句莫能逾其范围脉络者乎?
看书之法,莫若切问近思。所谓切近者,非粗浅之谓也。从吾之分量,以为切近,分量进一分,切近亦进一分。今日有今日之切近,明日有明日之切近,即至心无不通,理无不明,亦从层次切近功夫以造乎其极也。而切近之道,莫若先儒所示:虚心涵泳,反己体察。
古今读书者之通病:书之章句,口未及下;吾之意见,胸已横据。是不以我读古人之书,而抑古人之书以从我。不惟书是书,读者是读者,毫无长进;更且书以是而益晦,我以是而益妄。故须使心若太虚,沉潜绎,吾之意见,分毫不生。则古人之义理将不求而自见,而犹恐所得未实,更审之于设身处地之际,验之于日用行事之间。夫如是,又何虑之不切、何理之不近?君子学以致其道,正谓此也。循此之法,即造于圣贤之域不难,而况发为文章乎?其业高士流、名满当世,可而俟也。
过叨下问,谬陈所见,想辱财择。
辞诸子听讲
用纯讲学之举,诚有感于世道之陵夷、人伦之荒坏、士品之颓污、学术之晦盲,而又迫于诸君之意,因欲以塞河填海故智,于狂澜日下之势,与诸君共挽回于万一。无如德薄志高,智小谋大,仅以言教,不以身教。身教者诚,言教者伪。
《中庸》成己成物,只一“诚”字统括。所谓诚者,非但空怀志念而已,实实做得圣贤学问,不偷一分;实实尽得圣贤道理,不欠一分,方始是诚,方始是成己成物。予于方寸之际,梦觉之时,返观内照,果能做得圣贤学问万一否?果能行得圣贤道理万一否?良知难昧,几欲愧死!如此而妄居皋比,宣说书旨,其不昧于圣贤大义者几何?而犹冀孚于同学,偕之斯道,是犹非磁而求取针,以莛而求鸣钟,求之愈劳,得之愈难:多见其不知量也。
自今与诸君辞,不敢复讲。诸君但念日用常行,虽曰道不外是,然古之所谓“日用常行”,大段不失伦常矩;今之所谓“日用常行”,无非种种恶习。人心中只办得个“卑鄙”二字,伦理上只办得个“苟且”二字,行而习之,莫知其尤。以是为日用常行,纵便收定勒,不更随逐波流,亦只成就得卑鄙、苟且,更无出头日子。故须勘破而今魔障,跳出而今坑坎,直以圣贤之心为心,圣贤之事为事,把此“日用常行”一一正其本位,更从上面探讨精彩。以此进道,庶几不难。
总须人我之见挨去得一分,便于己物之成挨进得一分,此是至切要诀。诸君各具一本来面目,各具一全副精神,猛力向前,自成学者,将世道、人伦、士品、学术一担挑去。某亦敬拜下风,何必区区鹦鹉之言之听哉?勉之,勉之!
许致远诗文序
予授经太湖东山者半载,而未尝怀一刺、访一友。意其中必有蹈道立德与夫博学好古善文之士,而其名未之彰者,予独不得见也;又自以埋迹于此,不使人知我名氏、识吾面目为幸,则宁寡闻见、受固陋之讥,坚不一出。
已而有客偕介来见,再拜就宾位,道其姓字,曰许子致远。其容然,若不安于席;其言呐呐然,若不出于口。予逆而许之,曰:“是盖有诸内者!”旋出其诗文请评,复自道不足于学,甚勤恳。及既退,而予读其诗,则萧森沉郁,得陶、杜之流风;其文有轨度,仿佛柳州、栾城,好为外篇小品,然悉归于雅正。大要不务雕缋,一以写其忧时悯世、感旧怀人、冤不得伸之情。予不禁击节赏之,曰:“是予所谓其人欤?是予所谓其人欤!”
夫天下之至大者,道而已矣。道之为体,天地且不克尽,而况人之所能?凡夫事业、文章,皆不足与道度广而长也。故知道,则虽所挟者大而不争;不知道,则虽所挟者小而辄妄。今人稍能驰骋笔墨,即自盈溢,谓可盖世;而有如致远之学,博于物,洽于闻,其所著作亦类能驱驾古人,宜何如傲物肆志?然而逡巡却避,不让循墙伛偻之恭。予是以叹其必有得于学也。
惟其学而有得,故诗之为用,不外乎伦纪民物;而又以遭时不偶,宁埋没于湖山之壤、鱼鸟之俦,而不以其才为世用。致远之言曰:“诗文之作,必本之识而达乎气。识不精,则其言浮;气不充,则其言薄。”是语也,非学道之君子其孰知之?
予闻山之中有郑薇令先生者,今殁矣,道甚高,致远之兄也。致远育于许,故不复郑氏;家学之承传,予固可挹而取焉。而修道好德,不仅诗文之雅尚者,抑必更有其人。予虽不及觏,止冀熟闻之,尝往来于意中,则犹之与晤言。致远其无惜一二为我告之也。
书许致远词后
文欲其条鬯,诗欲其浑成,而填词不然,全以转换为工。直须层层转换,句句转换,字字转换,乃见能事。故其为道,宁曲无直,宁陡无平,宁无钝,宁新无腐,宁圆无方;然又曲而不拗,陡而不险,而不削,新而不生,圆而不滑。少年尝寝食流连于古之作者,而窥其所为阃奥,窃以为大约如是。
虽诗、文未尝不贵转换,而转换在浑成、条鬯之中。惟填词则于转换之妙,而自见其条鬯、浑成。是以含洁雅于绚丽,寓竿眠于突兀。一篇之中,自众美之毕具也。
莫厘山人诸词,坦襟旷致,千人共见。其品在稼轩、放翁间。愚所言者,犹之人世蚕缫,何当天孙机杼。特过辱挹,因自摅其臆见,以质之明者,而冀其不谬云尔。
顾亭林先生集序
天以五行生万物,地以五岳奠万方,圣人以五经教万世,其功同也。盖圣人禀五行之秀,钟五岳之灵,故能于天地之心无所不体,天地之用无所不达,而以其五经辅成天地生之、奠之之功。然圣人之得志于时者,类皆敷五教以为治;其作为五经以维五教,又皆圣人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也。故后之君子,抱道秉义,无所施于世,不得已而立说著书,以垂后者,要皆不越乎五经之范围。然或得其“温柔敦厚”,或得其“疏通知远”,或得其“洁净精微”,或得其“恭俭庄敬”,或得其“属辞比事”:正所谓圣人之道大而博,学者不能遍观尽识,而皆得其性之所近而已。
吾乡亭林顾先生,以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之学,而履天圮地裂、国破家倾、流离奔走、靡有宁宇之遇。然其遇固极时数之奇穷,其学则极古今所大备。盖遇不足挫其所学,学适以惬其所遇。故其轨辙之至,贤豪归之,学士师之,罔不担簦负笈,风靡景附。而网罗之所获,讲论之所发,投报之所言,辑而为书,散而为文,盖不啻千百卷。顾好之者往往争相传诵,争相乞假,以故多所放失。晚乃殁于山右,其子衍生仅于羁旅之中、倥偬之际,收拾百一,囊而奉之。先生之从弟岩、犹子洪慎,扶丧南返,又稍稍搜访,乃以示予,而委予为序。
予谢之曰:先生一生,游历几遍天下,所交魁人杰士亦几遍天下,而犹未有序之者。予何人,敢赞一辞?乃强之再四,因受读。卒业而叹先生之学赡矣!先生之文伟矣!其砥砺末俗之浇讹,则得之《诗》者多;辨论国家之治体,则得之《书》者多;穷析义理之精深,则得之《易》者多;是是非非不容偏假,则得之《春秋》者多;事事物物不苟凌杂,则得之《礼经》者多。
然此犹分别义类而言也,若其沉浸乎百籍,贯穿乎百代,则所为千百卷者,亦何篇何章非《诗》、《书》、《易》、《礼》、《春秋》之意趣洋溢于笔墨之间?盖自圣门“文学”为科,而说者谓著之词章者为文,博其探索者为学。窃以为秦汉以来,如先生之文者有矣,未有能如先生之学者也;然苟未有能如先生之学,则虽谓未有能如先生之文可也。
若夫先生时与道左,用无可显,因以其岁月驰驱齐、鲁、燕、赵、秦、晋之邦,江山云物,陶冶胸襟,而一写于著述,如昌黎谓子厚穷不极,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虽使子厚为将相于一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又如马宾王谓司马子长,南浮江淮,北过大梁,西使巴蜀,东适乎夫子之乡,而睹车服礼器之盛,故其文纵横出没,万变无穷。此皆仅与文章家较彼此之短长,非所以论先生。
先生之学,后世苟有能用之者,虽以之经纶天造、恢张帝略、衽席民生,而翼五经以达天地之用,何多让焉?何多让焉!
先室陶氏事略
先室陶氏,名端,仁节先生讳琰之女也。先生与先妣异母兄,与用纯故甥舅。先室自幼爱于先生,用纯亦自幼邀先生秀杰之目,欲定婚。先考妣知先生意,遂娶为用纯室。
自来嫔后,即遭世故,先考见背,骨肉荡析。脱身兵火之中,备极流离艰苦。及收拾残生,复就安理,则箸头几脚靡有遗者。白手营家,日不暇给,每当灯残月落时,犹闻纬车剪刀声不辍。
先妣性严,晚岁尤多病。先室能先意承迎,不受督过。用纯脯所入,未足供甘旨,辄倾女工以继。而自茹素,以为先妣祈寿。迨先妣殁,又终三年丧,不食肉者前后垂二十年。先考在日,女之嫁者二,子之婚者止用纯。自下诸弟妹,皆先妣辛苦婚嫁,亦皆先室殚力佐助。处家务,持大体,不听仆御之言。以故诸姑妯娌,合宅而居者四十馀年,欢睦如一人,曾无片言交恶。知者皆相叹异,以为人伦难事。
嗣子导诚之抚育也,方六岁,亡弟疾革,执予手曰:“此子以累长兄嫂。”先室即携之同卧起,养之教之成立之,只以不负亡弟临殁一语,未尝有意以为己子。今迫于大宗不可无人,奉三党命,定为冢嗣,非初意也。此予三十年来衷悃所未以告人者,而惟先室知之。
亲戚往来,虽菲于财,皆有礼,意相周洽。有无、缓急,即不复系怀、屑屑计偿。予寡四方交,间有嘉客,喜留信宿。饮食供设,予坐于外不置问,已而皆办,又不少形窘诎之色。御下以恤其勤苦而收其畏慑,故服之者皆出于诚悦。事无大小,裁断悉得其要。虽壶赐予,不苟焉以丰啬。
又尝语予曰:“贫家作事,全贵预图。”故凡遇急需,予方袖手筹画,而先室率已粗就。其为予一生内政之助如此,卒以此积劳伤脾。早岁便苦呕逆,予不能博求医药,致成宿疾。今年六十初度,年已老,善已著。亲朋交相惠好,欲来觞祝。先室复固辞不受,谓:“安敢以凉德之齿重辱亲长?”而孰意其今年之既亡也!
人谓中年丧配为不幸,予独以老年丧配,倍觉伤怀。盖得其内助之力既久,则追念益自不胜耳。又况予终身穷约,曾不得使其少一舒怀,先室顾处之泊然。予虽无靖节之贤,而先室殆有翟夫人风。其为仁节先生之女、先节孝之子妇,庶几无愧!特自兹以往,内失所倚,恐未必非门祚之系,则予所为深悼焉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