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柏庐诗文选 - 第 7 页/共 15 页
心安可无也?不先立其大者,则小者皆可得而夺也;心又安可有也?有所喜怒、好恶,斯不得其正矣!是故圣人之言“心”也,曰:“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又曰:“天下何思何虑,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盖心之为物,廓然在中,涵天下之至有,居天下之至无,其体则“圆而神”,其用则“方以智”,极事物之可喜、可怒、可爱、可恶,莫非心之所应。要一因乎其理之自然,而心初无与焉。
故圣人之心,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其作《春秋》也,曰:“谁毁谁誉”,“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毁、誉斯有心,而非直道矣;直道之在天下,无古今,无圣愚。人徒见隆古之民,比户可封,以为人心远胜于今,而不知所以比户可封者,“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也;徒见后世之民智故多端,伪乱滋起,以为人心远不古若,而不知智巧伪乱之中,其所为“不识不知”者固在也。不识不知以顺帝之则,是所谓“直道而行”也。葵丘、首止之善,夫人而见其为善,未尝以圣人所予而故夺之;赵盾、许止之恶,夫人而见其为恶,未尝以圣人所诛而故赏之。然则圣人与斯民,亦同归无心而已矣。
是说也,予以之寿愚谷先生。先生自壮岁罹世故,绝意荣名,穷年著书,举有明一代名臣,纲纪其言行而编录之,虽不以作史自任,实为作史者草创。一人进退,一事取舍,皆由朝搜夕讨,以成此书。然而先生却寿之诗曰:“高谈性命犹多事,矢志编摩亦近名。最是无心堪入道,何妨倚杖独闲行?”斯可以知先生之人矣!斯可以读先生之书矣!
无心者,无偏无党之谓也;有心者,作好作恶之谓也。千古作史者,类皆任好恶之私,无所权衡,不以己之褒贬从天下之人物,而以天下之人物供己之褒贬。故《春秋》为传心要典,而自是以下无信史。若夫有明之史之难作,尤在门户之偏党。非君子、小人各从其类之为门户也。附善类者,虽其人倾危邪佞,而皆然以君子自许;不附善类者,虽其人孤耿恬慎,而辄嚣然绝之为小人:此所以淄渑混淆、黑白舛互。而门户之弊,至于人心、学术、吏道、治功一切不问,而三百年之神器亦随以丧!
先生闲尝与友朋慷慨论说,推几,盖不胜其叹恨。故著之于书,尽去由来之成见故说,而得《春秋》微旨,一裁以义理之公,是者是之,非者非之,而初无心于其际。先生之书,于是乎寿诸百世;先生之人,亦于是乎寿诸百世矣。
庚申三月某日,为先生七十诞辰,虽辞觞祝,而与先生为金石之交者不可无文以寿,因道先生之自寿者若此。若夫由无心之说而谓先生能逍遥旷达、颐其养性,则近于漆园《御寇》之学,非所以道先生也。
广信郡丞胡公传
范晔之传《后汉·儒林》曰:光武中年以后,专事经学,自是其风世笃,耆名高义开门授徒者,递相传祖,莫肯讹杂。其迂滞若是,然所谈者仁义,所传者圣法,故人识君臣父子之纲,家知违邪归正之路。是言也,岂不以东汉蹈道守死不屈之士多,皆由崇尚典文经学之训明欤?晔乌知节义,顾其言亦良有足信者。
用纯甫龆龀,早知吾邑秋卿胡先生,其学纲纪古训,其文发明理趣;其教授弟子,必先行义而后辞章:故驰骋于当时艺林文社。所与同研席者,后来皆科名焯烁,蔚为巨公;而如尚书顾公锡畴、中丞忠襄蔡公、钱塘令顾公咸建,非独文章,尤以忠烈著闻。所尝侍函丈、奉提诲者,率能文,为时佳士。
先生每论说书义,诸弟子圜坐前后。先生条理精熟,音声朗彻。苟遇忠孝大节、奸谀害正,则更掀髯抵掌、瞋目切齿,甚且笑涕交发,若将一则愿从其后、一则誓不同生者。以故诸弟子耸神倾听,洞贯心腑,虽久而无倦色。一时皋比之席,罕与比肩。
先生所得于学如是,而惜乎同游、后进相继掇高第,独先生垂老仅博一明经。此他人所咨嗟以为数奇者,先生顾自喜;旋谒选为府,朱袍皂帽,益自喜,谓:“士之显生平、树伟节者,不在势之崇卑、任之大小,亦顾所挟持如何耳。使以高卑、大小为念,非学也!”而值世难填委,运会穷尽,卒死于官,讵非沉潜圣训、笃信不渝者有素哉!
先生姓胡氏,讳甲桂,字秋卿,别号石远,昆山人。父讳某,博雅有声,赠如子官。先生坦易,不龊龊小节,而尚大义,其天性也。又好学善文,少受知于邑令樊公玉衡,为诸生,名益起,同学皆推领袖,试辄居首。而尤受知于直指祁公彪佳,有“吴中第一流”之目。顾独不利闱试,年五十馀始以《易》副己卯乡榜,贡入太学。同考武进令马公嘉植,以既得先生而复失,深叹惋。
时太安人春秋七十有九,先生志在禄养,亦自以年已老,无复俯首踏棘围意,遂入都,馆阁名卿交重之。朝廷方破格用人,超受江西南昌府通判。南昌事繁赋重,先生力持大体,洁己爱民。时民力困于悍弁,势若水火。先生职在督漕,一以威信开谕,军民帖然。每课士,与论文,兼策勉道义,人皆悦服。又摄军、刑二务,摄南昌守,摄瑞州守,摄新建、丰城县令,并有惠政。
其摄南昌守,方闯、献二贼攻陷汉南诸郡,浮尸蔽江,袁、吉又接踵破没,人情震恐。先生调兵措食,捍御有方,南昌获全。其摄丰城令,修治堤,以御章、贡诸水。向为官吏侵耗,金钱所费无算,工卒不成。先生不私一钱,费省堤固,民以宁居。官兵过县,索犒势汹涌。士民呼声动地,曰:“胡公廉吏,安所得犒资?”兵乃戢。在江西不二载而治行为最,宪台交章奏荐。漕抚史公可法谓公“以陆水断之才而诚心任事”,可谓知先生者矣。所至谢绝苞苴,或劝为后计,笑谢曰:“吾以清白贻子孙,顾不多邪?”同官见其葵藿自给,分俸遗之。蹙额而却曰:“此正臣子食不下咽时也!”
甲申三月,闯陷北都,烈皇崩,先生号恸几绝。留都新主立,升湖广永州府同知;寇阻,改广信,乙酉冬十月受任。有告以钱塘令顾公之死,叹曰:“汉石先吾授命,我若怕死,复何面目见地下?”甫三月,即闻清兵将至。时所在陷败,拥重兵者又望风奔溃。先生见势无可为,乃遣妻子入山,而死守危城。及事益急,又闻昆山兵祸甚。因出乞饷,一视其家。指四岁孤溶时,以告徐翁寅曰:“我死分也,顾故乡被难,子在故乡者必不保。先人其可乏祀?止此遗种,敢以累翁。”翁,溶时外王父也。因口占绝命词八章授翁,有云:“国恩谁不戴,亲发岂堪亏?”意气慷慨,遂回广信。丙戌四月二十四日,康游击兵至城陷,先生死之。
国家设乡、会两榜,以收天下之才。其在祖宗朝无论已,自四方多垒以来,捐躯报国者,固已炳麟当世;而其稽颡求生、抱头远窜者,亦未尝无也。先生以老儒绩学,曾不得与于两榜之末,而功著乡国。为士则裁成后学,居官则尽瘁匪躬,临难则视死如归,其可谓不负所学也矣!
生平孝友备至。在南昌,太安人婴废疾,不克迎养,候起居者不绝于道。方倥偬时,恒以本求禄养,岂料永远为憾。季弟至,倾俸以赠,曰:“吾止一弟,奈何不厚之!”所著甚多,大都忧国思亲,以抒所学。今存者《远斋诗》数卷,杂著、谳词数册而已。
子泓时,与用纯同为博士弟子,死难昆山,果如先生所料;溶时为用纯族婿,与子钦并补诸生,擅文誉。溶时行谊不让古人,请传于用纯者已二十年。今诗文固多作者,然不敢负夙诺,因率所闻见以为传。
《外史摘奇》序
事非其常则奇。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天地以常而定位,四时以常而代序,山川品物以常而顺成达化。一用奇焉,而虑夫斯世斯人将不得立乎其间。故奇也者,君子之所弗取也。
然君子能不以其身树奇于俗,而不能不与当世纷纭之奇故相遭而相处,则以气会之推迁,人心物状之流易,有时变常越故,而出于耳所不闻、目所不睹、理所不有、意所不及之奇也夫。是所谓奇者,天为之与?抑非天为之与?使天为之,则无乃“扰天纪”者,即自天启其端;非天为之,则夫履道不回,以匡率流俗者,孰逾君子。何以势当波荡,虽君子枝拄,而卒莫如何。
古之人有处之者,屈原是已。原,古之守常者也,失志无聊,尝作《天问》,所举则皆神灵鬼物、琦玮、悸心耳之事。岂非其所遇者无复世道之常,人则蝇营狗苟,物则山奔水立,有所不信于天,叩而问之,若冀天之慰答我者,而又一一托诸古昔,以庶几言者之无罪欤?呜呼!千古之遇,不必不奇;千古之天,卒不可问!君子不幸生于其时,良足悲耳!
昭阳李先生,侨居吾里,用纯得常侍。先生披奇书,溯奇人,论奇事,写奇怀,未尝不咨嗟感怆。已而又以所著曰《外史摘奇》者,授用纯为序,盖奇之薮也。夫先生岂嗜奇者流哉?当先生补衮掖垣,平刑廷尉,所建皆朝廷之伟议,所施皆当世之鸿业,勋名烂然,光耀曩昔。即退而论列史传,表章徽懿,亦何者非扶名教、正物则,以千古之常经,励世而摩钝。而故为是襞积捃拾之学,似与世之贪多务得者竞尺寸之长,何欤?
盖悲夫事故何常,天道甚远,屈子之俳侧愤懑、悲歌慷慨,亦徒为尔尔。以是罗故闻,不得举而问之于天,特以见夫事之变者何所不有,外史如此,载于史者又何限。其尽天下之奇,而总为君子见闻之所常,庶得以广其志、齐其遇焉。呜呼,益用可感也已。
试后示诸生
诸生近者往就科试,孰不怀一优等之念?只为有了此念,便不免为得失所累,得者未必扬扬自喜,失者不无怏怏觖望。孰知乖合亨屯,总无关系。无论此区区名第,总到鼎甲台司,是自己安身立命处否?若论考试,他何可恃?所恃者文艺。然文艺与时数参半,则文艺并不足恃。若讲到安身立命,则又文艺、时数总无可恃,所恃者植品制行而已。
诚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有事业成就,鼎甲台司不足为我重,而我为鼎甲台司重;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轻,而我转为布衣韦带重。苟不能植品制行,便到处无一可观,鼎甲台司不足为我累,而我为鼎甲台司累;布衣韦带不足为我辱,而我乃为布衣韦带辱。
所以,做了秀才便不得不与考试;既与考试,便不得不工文艺。但工文艺,吾事已毕,其他悉听之天。中举人、进士也得,不中举人、进士也得。能中之才,不可不办;要中之想,不可或存。只为所以取重于乡党朝廷者,亦不在举人、进士,只如做秀才。科、岁考试,也有镇常得遇的,也有文虽工而镇常不遇的:此处正须看破。
有了贵,便有贱,有了穷,便有达。彼适当其贵者、达者,此适当其穷者、贱者,总属本分。失学行而得科名,犹无所以自处;失科名而并失学行,更将何以自立?故愚紧切为诸生告曰:中的本领要做,不中的本领更要做;做得不中的本领,才做得中的事业!
与吕德焕
尚未三伏,而炎热过于伏暑,计文候与贤郎辈俱清安到山。即闻今秋雍中下闱稍费委曲,未审何日起程,念念。
做学问者,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加功;而验人学问得力与否者,亦未有不于言动性情上著眼。仆以是观诸同学,殊不满意,盖当以学问见己之过,不当以学问见人之过。即见人之过而贵乎隐藏之,化导之;不当见人之过而惟有介于中怀,非诸口语也。不但见人之过即不见己之过,亦且因人之过而更成己之过,此绝非学问人事。
吾弟暗然克治,沈毅足多,特不能无勉强之意。然学问未有不自勉强为之者,但须硬著筋骨,如撑上水船,不容退步耳。不然,便恐于勉强中渗漏处多而切实处少也。同学间犯前病者有之。
计同学不过五六人,不能同心一德,打并精神做向上工夫,乃物我见重若此,何异六七岁小儿,才到书馆,便与同学生交诃共谇,仆所为不宁于寤寐也。望吾弟以为鉴,而并相与有成。因便勒寄。
与唐履吉
昨吾弟持诗见过,喜极!正欲一倾胸臆,而值催科之事,意绪不能不为之扰。有怀莫吐,殊怅。昨所见吴兄诗固佳,他作皆妙,不独此也。此兄全学李太白。太白本不易学,然以其才高,往往有神似者。即如昨诗“恍若辞春风,坐我以寒冰”之句,绝俊妙,确是从李诗中得来。
不肖之意,亦欲吾弟从此入门。何者?天才焕发,莫若太白。不肖观吾弟才甚优裕,特未有以达之耳。昨细叩吾弟所观何家之诗,逡巡不应者再。谦耶?抑实未有所专学耶?然昨见吾弟诸什,不肖亦微疑吾弟有未规摹于古人者。顾独信吾弟之才,以为必有风发泉涌、日华云烂莫可掩过者在,故宜以太白诗导而达之也。
古人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愚独不喜劝人学少陵:学少陵而不得,将流为村学究,黄齑冷饭、饥嗔饱喜之作,最不可也夫。此岂少陵之故?少陵固是登峰造极,亦学者之故耳。惟学者之故,故须量力度分而学之。则愚以为吾弟之所学,宜莫太白若也。然学太白,亦恐有病,盖忧其结束不严。太白乃天然佳丽,岂有天孙贵格、姑射仙姿而病于结束少者?则正以今人之才之美,未必能如太白之才之绝也。
不肖于唐人,自李、杜而下,独取王右丞,次则孟襄阳。中、晚如许丁卯、韩致尧、韦端己辈,虽皆绝工,然靡靡不足学。温、李、元、白,又是一格。愚独谓明朝人诗确有胜于唐人者,不独在宋、元之上。明朝诗不肖未得多读,然所见而服膺者,则得二人:高太史、何大复,何又贤于高。高、何固难与李、杜齐肩,然唐人中求如两公工力完美者,正绝少也。
不肖略道大概如此,盖入门可得而言,要归则未敢漫以相期。明朝既有胜于唐人者,安知后来不又有胜于明人耶?但诗之大旨,所谓“温柔敦厚”、“发乎情,止乎礼义”者,则《三百篇》之所以为经,虽途歌巷唱,亦必有合乎此,不可不知也。他如屈、宋之高文,汉、魏之逸响,此皆水木本源。本源既得,而后及于枝叶波流,始可历观唐、宋以来诸家之诗,以博吾学。
夫学者以立身励行为本,文其馀也。然《诗》、《书》、六艺,圣门之所不废。因吾弟之有其才,故为道其所以为学如此。《答吴兄》诗昨已成,录往一笑。如有所见,不妨起予。偶有四题并录往,暇间为赋就示我,望望。
与顾德芳
仆与吾弟本属世讲,又加以一日之长,情分敦好,亦固其所。而吾弟复至性过人,尽忠且敬,窃尝谓及门中殆罕其匹。方期文行之淬、朝夕之熏陶,仆所以效诚于吾弟者正非一日。而以嘉礼迫迩,匆遽就道,两地迢遥,有怀莫吐,其何能无耿切于中耶?
所望吾弟刻意精进,无少懈旷:第一专收放心,第二深研义理,第三广藉咨访。能置吾心于学问之事,不随异物而迁,则川鱼泳而云鸟飞,触处文心,动皆理趣。而况署中自有明师良友,虚衷请益,勿护己短,此最吃紧要务。夫如是,则不啻与仆同堂共对,何叹天各一方?而所以仰慰高堂之远念者,又孰过此?祷祝祷祝!至吾弟素性坦率,尚须加意检点,能由圣人“寡尤”、“寡悔”之道,则处己处人两得之矣!至切至切。
宗伯公《哀江南》诗前略读过,字字出于忠义至性。此宗伯公有韵之语,而不容强以诗篇律之也。其间事实,仆亦多所未谙,恐未敢妄为之说。俟厚夫见付时,当再细读之。家弟辈暨诸同人并叨枉问,俱托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