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注疏 - 第 115 页/共 129 页

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北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对曰:恐听者#10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   〔疏〕遗,与也。不欲授币,致此矫辞以欺使者。   使者还,返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   〔疏〕绪,残也。土,粪也。苴,草也。夫用真道以持身者,必以国家为残余之事,将天下同於草土者也。   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   〔疏〕殉,逐也。察世人之所适往,观黎庶之所云为,然后动作而应之也。   今且#11有人於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   〔疏〕随国近濮水,濮水出宝珠,即是灵蛇所街以报恩,随侯所得者,故谓之随侯之珠也。夫雀高千仞,以珠弹之,所求者轻,所用者重,伤生徇物,其义亦然也。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   〔疏〕子阳,郑相也。御寇,郑人也,有道而穷。子阳不好贤士,远辞之客讥刺子阳。   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   〔疏〕命召主仓之官,令与之粟。御寇清高,辞谢不受也。   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若过得遗先生食,先生不受,岂不命邪#12。   〔疏〕与粟不受,天命贫穷,嗟悦拊心,责夫罪过。故知御寇之妻,不及老莱之妇远矣。   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   〔疏〕子阳严酷,人多怒之。左右有误折子阳弓者,恐必得罪,因国人逐猘狗,遂杀子阳也。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於昭王。   〔疏〕昭王,名轸,平王之子也。伍奢伍尚遭平王诛戮,子胥奔吴而耕於野,后至吴王阖闾之世,请兵伐楚,遂破楚入郢以雪父之雠。其时昭王窘急,弃走奔随,又奔於郑。有屠羊贱人名说,从王奔走。奔走之由,置在下文。   昭王反国,将赏从者,乃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有。王曰:强之。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此非臣之所以闻於天下也。正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其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   〔疏〕三旌,三公也。亦有作珪字者,谓三卿皆执珪,故谓三卿为珪也。   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於屠羊之肆也;万锺之禄,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贪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一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13。   〔疏〕原宪,孔子弟子,姓原,名思,字宪也。周环各一堵,谓之环堵,犹方丈之室也。以草盖屋,谓之茨也。褐,粗衣也。匡,正也。原宪家贫,室唯环堵,仍以草覆合,桑条为枢,蓬作门扉,破瓮为牖。夫妻二人各居一室,逢雨湿而弦歌自娱,知命安贫,所以然也。   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   〔疏〕子贡,孔子弟子,名赐,能言语,好荣华。其轩盖是白素,裹为绀色,车马高大,故巷道不容也。   原宪华冠纵履,杖藜而应门。   〔疏〕纵,蹑也。以华皮为冠,用藜藿为杖,贫无仆使,故自应门也。   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边巡而有愧色。   〔疏〕嘻,笑声也。逡巡,却退貌也。以俭系奢,故怀惭愧之色。   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疏〕慝,奸恶也。饰,庄严也。夫趋世侯时,希望富贵,周旋亲比,以结朋党,自求名誉,学以为人,多觅束修,教以为己,托仁义以为奸慝,饰车马以衒矜夸,君子耻之,不忍为之也。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手足胼胝。   〔疏〕以麻缊袍絮,复无表裹也。肿哙,犹剥错也。每自力作,故生胼胝。   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屡而种决。   〔疏〕守分清虚,家业穷窭,三日不营熟食,十年不制新衣,绳斓正冠而缨断,袖破捉衿而肘见,履败纳之而根#14后决也。   曳纵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   〔疏〕歌《商颂》响,韵吁突商,察其辞理,雅符天地,声气清虚,又谐金石,风调高素,超绝人伦,故不与天子为臣,不与诸侯为友也。   故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疏〕夫君子贤人,不以形挫志;摄卫之士,不以利伤生;得道之人,忘心知之术也。   孔子谓颜回曰:回#15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饘粥;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16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行修於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於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   〔疏〕饘,麋也。怍,羞也。夫自得之士,不以得丧骇心;内修之人,岂复羞惭无位。孔子诵之,其来已久,今劝回仕,岂非失言。因回反照,故言丘得之矣。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   〔疏〕瞻子,魏之贤人也。魏公子名牟,封中山,故曰中山公子牟也。公子有嘉遁之情而无高蹈之德,故身在江海上而隐遁,心思魏阙之下荣华,既见贤人,借问其术也。   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   〔疏〕重於生道则轻於荣利,荣利既轻则不思魏阙。   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17胜也。   〔疏〕虽知重於生道,未能胜於情欲。   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   〔疏〕若不胜於情欲,则宜从顺心神,亦不劳忘生嫌恶也。   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18之人,无寿类矣。   〔疏〕情既不胜,强生抑挫,情欲已损#19,抑又乖心,故名重伤也。如此之人,自然夭折,故不得与寿考者为侪类也。   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於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疏〕夫大国王孙,生而荣贵,遂能岩栖谷隐,身履艰辛,虽未阶乎玄道,而有清高之志,足以激贪励俗也。   孔子穷於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颜色甚惫,而弦歌於室。   〔疏〕陈蔡之事,《外篇》已解。既遭饥馁,营无火食,藜菜之羹,不加米糁,颜色衰惫而歌乐自娱,达道圣人,不以为事也。   颜回择#20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於鲁,削迹於卫,伐树於宋,穷於商周,围於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   〔疏〕仕於鲁而被放,游於卫而削迹,讲於宋树下而司马桓魋欲杀夫子,憎其坐处,遂伐其树。故欲杀夫子,当无罪咎,凌藉之者,应无禁忌。由赐未达,故发斯言。   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   〔疏〕喟然,嗟叹貌。由与赐,细碎之人也。命召将来,告之善道。如斯困苦,岂不穷乎。   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谓通,穷於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故内省而不穷於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21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陈蔡之隘,於丘其幸乎。   〔疏〕夫岁寒别木,处穷知士,因难显德,可谓幸矣。   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执干而舞。   〔疏〕削然,取琴声也。扢然,奋勇貌也。既师资领悟,彼此欢娱也。   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22於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   〔疏〕夫阴阳天地有四序寒温,人处其中,何能无穷通否泰邪。故得道之人,处穷通而常乐,譬之风雨,何足介怀乎。   故许由娱#23於颖阳而共伯得乎丘首。   〔疏〕共伯,名和,周王之孙也,怀道抱德,食封於共。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知共伯贤,请立为王,共伯不听,辞不获免,遂即王位。一十四年,天下大旱,舍屋生火,卜曰:厉王为祟。遂废共伯而立宣王。共伯退归#24,还食本邑,立之不喜,废之不怨,逍遥於丘首之山。丘首山,今在河内。颖阳#25,地名,在襄阳,未为定地是也。故许由娱乐於颖水,共伯得志於首山也。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於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   〔注〕孔子曰:士志於仁者,有杀身以成化,无求生以害仁。夫志尚清遐,高风邈世,与夫贪利没命者,故有天地之降也。   〔疏〕北方之人,名曰无择,舜之友人也。后,君也。垄上曰亩,下曰畎。清泠渊,在南阳西崿县界。舜耕於历山,长於垄亩,游尧门阙,受尧禅让,其事迹岂不如是乎?又欲将耻辱之行污漫於我。以此羞惭,遂投清泠也。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务#26光而谋,务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   〔疏〕姓卞,名随,姓务,名光,并怀道之人,隐者也。汤知其贤,因之谋议。既非隐者之务,故答以不知。姓伊,名尹,字贽,佐世之贤人也。忍,耐也。垢,耻辱也。既欲阻兵,应须强力之士;方将弒主,亦藉耐羞之人;他外之能,吾不知也。   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27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28水而死。   〔疏〕漫,污也。稠水,在颖川郡界。字又作桐。   汤又让务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务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   〔疏〕享,受也。废上,谓放桀也。杀民,谓征战也。人#29犯其难,谓遭诛戮也。我享其利,谓受禄也。   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於庐水。   〔注〕旧说曰:如卞随务光者,其视天下也若六合之外,人所不能察也。斯则谬矣。夫轻天下者,不得有所重也,苟无所重,则无死地矣。以天下为六合之外,故当付之尧舜汤武耳。淡然无系,故泛然从众,得失无槩於怀,何自投之为哉。若二子者,可以为殉名慕高矣,未可谓外天下也。   〔疏〕庐水,在辽西北平郡界也。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於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   〔疏〕孤竹,国名,在辽西。伯夷叔齐,兄弟让位,闻文王有道,故往观之。夷齐事迹,《外篇》已解矣。   至於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30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   〔疏〕岐阳是岐山之阳,文王所都之地,今扶风是也。周公名旦,是武王之弟,故曰叔旦也。其时文王已崩,武王登极,将欲伐纣,招慰贤良,故令周公与其盟誓,加禄二级,授官一列,仍牲血衅其盟书,埋之坛下也。   二人相#31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32,其於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   〔疏〕祈,求也。喜,福也。神农之世,淳朴未残,四时祭祀,尽於恭敬,其百姓忠诚信实,缉理而已,无所求焉。   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   〔疏〕为政顺事,百姓缉理,从於物情,终不幸人之灾以为己福,愿人之险以为己利也。   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悦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   〔疏〕遽,速也。速为治政,彰纣之虐,谋模行货以保兵威,显物行说以化黎庶,可谓推周之乱以易殷之暴也。   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间,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不如避之以絮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於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节也。   〔注〕《论语》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不言其死也。而此云死焉,亦欲明其守饿以终,未必饿死也。此篇大意,以起高让远退之风。故被其风者,虽贪冒之人,乘天衢,入紫庭,犹时慨然中路而叹,况其凡乎。故夷许之徒,足以当稷契,对伊吕矣。夫居山谷而弘天下者,虽不俱为圣佐,不犹高於蒙埃尘者乎。其事虽难为,然其风少弊,故可遗也。曰:夷许之之安在?曰:许由之弊,使人饰让以求进,遂至乎之哙也;伯夷之风,使暴虐之君得肆其毒而莫之敢亢#33也,伊吕之弊,使天下贪冒之雄敢行篡逆,唯圣人无迹,故无弊也。若以伊吕为圣人之进,则伯夷叔齐亦圣人之迹也;若以伯夷叔齐非圣人之迹邪?则伊吕之事亦非圣人矣#34。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   〔疏〕涂,污也。若与周并存,恐污吾行,不如逃避,饿死於首山。首山,在蒲州城南近河是也。   南华真经注疏卷之三十竟   #1郭庆藩引文『清』作『情』。   #2原作『后』,疑误,今依正文改正,下同。   #3原作『大王』,疑讹,依上下文及郭庆藩引文改正。   #4原作『元』,疑误,今依四库本改正。   #5四库本『玉』作『王』。   #6原作『暖』,疑讹,依正文改作『援』。   #7高山寺本『君』下无〔能〕字。   #8郭庆藩引文依正文改『之』作『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