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玉屑 - 第 24 页/共 37 页
东坡公诗天才宏放,宜与日月争光,凡古人所不到处,发明殆尽,万斛泉源,未为过也。然颇恨方朔极谏,时杂滑稽,故罕逢蕴藉。
韦苏州诗如浑金璞玉,不假雕琢成妍,唐人有不能到。至其过处,大似村寺高僧,奈时有野态。
刘梦得诗法则既高,滋味亦厚。但正若巧匠矜能,不见少拙。
白乐天诗自擅天然,贵在近俗。恨如苏小虽美,终带风尘。
李太白诗逸态凌云,照映千载。然时作齐梁间人体段,略不近温厚。
韩退之诗山立霆碎,自成一法。然譬之樊侯冠佩,微露粗踈,与柳州诗若捕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非轻荡也。
薛许昌诗天分有限,不逮诸公远矣。至合人意处,正若刍豢,时复咀嚼自佳。
王介甫诗虽乏风骨,一番去清新,似方学语小儿,酷令人爱。
欧阳公诗温丽深稳,自是学者所宗。然似三馆画手,未免多与古人传神。
杜牧之诗风调高华,片言不俗,有类新及第少年,略无少退藏处,固难成一唱而三欢也。
右此十四公,皆吾平生宗师,追仰所不能及者,留心既久,故间得以议之。至若古今诗人,自是珠联玉映,则又有不得而知也已。(《西清诗话》)
△评本朝诸贤诗
芸叟尝评诗云:永叔之诗如春服乍成,酦醅乍熟,登山临水,竟日忘归。王介甫之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人皆闻见,难可着摸。石延年之诗如饥鹰夜归,岩木春拆。苏东坡之诗如武库初开,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无利钝。梅舜俞之诗如深山道人,草衣木食,王公见之,不觉屈膝。郭功甫之诗如大排筵席,二十四味,终日揖逊,求其适口者少矣。芸叟之论公否未敢必。然观东坡所记芸叟西征途中诗,止云张舜民通练西事,稍能诗而已。则东坡盖不以善诗待芸叟耶。(《复斋漫录》)
△温公忠义之志
温公居洛,当初夏,赋诗曰:「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爱君忠义之志,槩见于诗矣。(东坡)
△王苏黄杜
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后山集》)
△王黄晚年诗
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陈无己云:荆公晚年诗伤工,鲁直晚年诗伤奇。(《王直方诗话》)
△苏黄
晦庵云:苏、黄只是今人诗,苏才豪,黄费安排。
△韩无咎
晦庵云:韩无咎诗,做著者尽和平,有中原之旧,无南方啁哳之音。
△苏子美吕吉甫
子美诗:「笠泽鲈肥人脍玉,洞庭橘熟客分金。」吕吉甫诗:「鱼出清波庖脍玉,菊含寒露酒浮金。」苏胜于吕,盖「人」、「客」两字,虽无亦可。
△慈母溪
徐师川言作诗自立意,不可蹈袭前人,因诵其所作慈母溪诗;且言:慈母溪与望夫山相对,望夫山诗甚多,而慈母溪古今无人题诗。末两句云:「离鸾只说闺中事,舐犊那知母子情。」(《吕氏童蒙训》)
△四雨
介甫云:「梨花一枝春带雨」,「桃花乱落如红雨」,「朱帘暮卷西山雨」,皆警句也。然不若「院落深沉杏花雨」为佳。予谓「杏花雨」固佳,然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却于风月上写出柳絮梨花,尤有精神。然尝欲转移两句,作「溶溶院落梨花月,淡淡池塘柳絮风」,此老杜「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格也。(《休斋》)
△先得之句
曼卿一日春初,见阶砌初生之草,其屈如钩,而颜色未变,因得一句云:「草屈金钩绿未回」,遂作早春一篇,旬日方足成。曰:「檐垂冰筯晴先滴,草屈金钩绿未回。」其不逮先得之句远甚。始知诗人一篇之中,率是先得一联或一句,其最警拔者是也。(《桐江诗话》)
△谢伯景
《欧阳文忠公诗话》称谢伯景之句,如「园林换叶梅初熟」,不若「庭草无人随意绿」也。「池馆无人燕学飞」,不若「空梁落燕泥」也。盖伯景句意凡近,似所谓西昆体,而王胄、薛道衡峻洁可喜也。(《隐居诗话》)
△田舍翁火炉头之作
沈彬好评诗,李建动匿孙鲂于斋中,伺彬至,以鲂诗访之。彬曰:此非有风雅,但得田舍翁火炉头之作尔。鲂遽出,让彬曰:非有风雅,固闻命矣;拟田舍翁,无乃太过乎!彬笑曰:子夜坐句云:「划多灰渐冷,坐久席成痕。」此非田舍翁火炉上所作而何?阖坐大笑。
△诗可以观人
吕献可诲尝云: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元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犹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果如其言。(《高斋诗话》)
○古诗
△晦庵之论
古诗须看西晋以前,如乐府诸作皆佳。
△诚斋之论
五言古诗,句雅淡而味深长者,陶渊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内,皆有一唱三欢之声。
△诚斋评五言长韵
五言长韵古诗,如白乐天游悟真寺诗一百韵,真绝倡也。
△诚斋评五言长韵要典雅重大
褒颂功德五言长韵律诗,最要典雅重大,如杜子美云:「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洪钧。」又「碧瓦初寒外,金茎一气旁。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李义山云:「帝作黄金阙,天开白玉京。有人扶太极,是夕降元精。」
△诚斋评七言长韵
七言长韵古诗,如杜少陵丹青引、曹将军画马、奉先县刘少府山水障歌等篇,皆雄伟宏放,不可捕捉。学诗者于李、杜、苏、黄诗中求此等类,诵读沈酣,深得其意味,则落笔自绝矣。
○律诗
△陵阳论王介甫律诗
王介甫律诗甚是律诗,篇篇作曲子唱得。盖声律不止平侧二声,当分平上去入四声,且有清浊,所以古人谓之吟诗,声律即吟咏乃可也。仆曰:鲁直所谓诗须皆可弦歌,公之意也。(《室中语》)
△金针诗格
第一联谓之「破题」,欲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又如海鸥风急,鸾凤倾巢,浪拍禹门,蛟龙失穴。第二联谓之「颔联」,欲似骊龙之珠,善抱而不脱也。亦谓之「撼联」者,言其雄赡道(疑遒字误)劲,能捭阖天地,动摇星辰也。第三联谓之「警联」,欲似疾雷破山,观者骇愕,搜索幽隐,哭泣鬼神。第四联谓之「落句」,欲如高山放石,一去不回。
△诚斋非金针
诚斋以为不然。诗已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子美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夏日李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顾,山阴野雪兴难乘。」
△诚斋评七言律
七言褒颂功德,如少陵、贾至诸人倡和早朝大明宫,乃为典雅重大。和此诗者,岑参云:「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最佳。
○绝句
△诚斋之论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夕阳无限好,其奈近黄昏。」如「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如「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如「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唐人铜雀台云:「人生富贵须回首,此地岂无歌舞来。」皆佳句也。如介甫云:「更无一片桃花在,为问春归有底忙。」「祗是虫声已无梦,五更桐叶强知秋。」「百啭黄鹂看不见,海棠无数出墙头。」「暗香一阵连风起,知有蔷薇涧底花。」不减唐人。然鲜有四句全好者。杜牧之云:「清江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舡归。」唐人云:「树头树尾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韩渥云:「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蔷薇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介甫云:「水际柴门一半开,小桥分路入青苔。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东坡云:「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四句皆好矣。
卷十三
○三百篇
△晦庵谓学诗者必本之三百篇
诗之为经,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学诗者当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德性显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于此矣。
三百篇,情性之本。离骚,词赋之宗。学诗而不本于此,是亦浅矣。
△晦庵论读诗看诗之法
诗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
须是先将诗来吟咏四五十遍了,方向可注。看了又吟咏三四十遍,使意思自然融液浃洽,方有见处。
诗全在讽诵之功。
看诗不须着意去里面分解,但是平平地涵泳自好。
因论诗曰:古人情意温厚宽和,道得言语自恁地好。
看诗义理外,更好看他文章。
诗,古之乐也。亦如今之歌曲,音各不同。
△晦庵论国风雅颂
大率国风是民庶所作之诗,雅是朝廷之诗,颂是宗庙之诗。
△晦庵论六义
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此一条乃三百篇之纲领管辖。风、雅、颂者,声乐部分之名也。风则十五国风、雅则大小雅、颂则三颂也。赋、比、兴则所以制作风、雅、颂之体也。赋者直陈其事,如葛覃、卷耳之类是也。比者以彼状此,如螽斯、绿衣之类是也。兴者托物兴词,如关雎,免罝之类是也。盖众作虽多,而其声音之节,制作之体,不外乎此。故大师之教国子,必使之以是六者三经而三纬之,则凡诗之节奏指归,皆将不待讲说,而直可吟咏以得之矣。
△溪论四始六义
古今论四始、六义者多矣,无若伊上老人之说当也。若如郑说,则二者相乱:风、雅、颂既重出,赋、比、兴终无归着。四始者,言风、赋、雅、颂之四种。六义,则凡诗中皆有此六义也。一曰风,非国风之风;五曰雅,六曰颂,非大雅、小雅之雅,商颂、周颂之颂也。诗固云:风、风也,教也。凡风化之所系,皆风也。赋者铺陈其事,比者引物连类,兴者因事感发,雅者陈其正理,颂者美而祝之。以诗考之,则「采采卷耳,不盈倾筐」为兴,「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原误作寻)好是懿德」为雅也。自汉以来,各自立一家之体,则诗人之风,如建安之风豪健,晋宋之风放荡,齐梁之风流丽,其余随其所长,各自为一家之风。然古人不必指事言情,而后鉴戒。其刚柔、缓急、喜怒、哀乐之间,风教存乎其中矣。所以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感人也远,入人也深。自诗人之后失其本。余五者古今甚同,不可移易。立此六义,该括尽矣。毛公解诗,多云「兴也」,与郑说便自不同。然则古人之论殆如此。自郑氏以来,遂汨之也耶?
△陵阳发明思无邪之义
仆尝论为诗之要。公曰:诗言志,当先正其心志,心志正,则道德仁义之语、高雅淳厚之义自具。三百篇中有(原误作羞)有刺,所谓「思无邪」也。先具此质,却论工拙。(《室中语》)
○楚词
△晦庵论楚词
楚词平易,后人学做者反艰深了,都不可晓。
离骚初无奇字,只恁说将去,自是好。后来如鲁直恁地着气力做,只是不好。
古赋须熟看屈、宋、韩、柳所作,乃有进步处。入本朝来,骚学殆绝。秦、黄、晁、张之徒,不足学也。
诗音律是自然如此,这个与天通。古人音韵宽,后人分得密,后隔了。离骚句中,发两个例在前:「朕皇考曰伯庸」、「庚寅吾以降(洪)」、「又重之以修能(耐)」、「纫秋兰以为佩」,后人不晓,却谓只此两韵如此。某有《楚辞叶韵》,作子厚名氏,刻在漳州。
荀卿所作成相,凡三章,杂陈古今治乱兴亡之效,托声诗以风时君,若将以为工师之诵于贲之规者。其词亦托于楚而作,颇有补于治道。
越人歌乃楚王之弟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枻越人拥棹而歌此词。其义鄙亵不足言。特以其自越而楚,不学而得其余韵,且于周师六诗之所为兴者,亦有契焉。知声诗之体,古今共贯,胡越一家,有非人之所能为者。
司马相如之文,能侈而不能约,能谄而不谅。其上林、子虚之作,既以夸丽而不得入于楚词。大人之于远游,其渔猎又泰甚,然亦终归于谀也。特长门赋、哀二世赋为有讽谏之意。而哀二世赋所为作者,正当时之商监,尤当倾意极言,以寤主听。顾乃低徊局促,而不敢尽其词焉,亦足以知其阿意取容之可贱也。不然,岂其将死,而犹以封禅为言哉。
顾况诗有集,然皆不及其见于韦应物诗集者之胜。归来子录其楚词三章,以为可与王维相上下,予读之信然。然其朝上清者有曰:「利为舟兮灵为马,因乘之觞于瑶池之上兮,三光罗列而在下。」则意非维所能及。然他语殊不近也。独日晚歌一篇,亦以为气虽浅短,而意若差健云。
韩愈所作十操,如将归、龟山、拘幽、残形四操近楚词,其六首似诗。愈博学羣书,奇辞奥旨,如取诸室中物,以其所涉博,故能约而为此也。夫孔子于三百篇,皆弦歌之操,亦弦歌之辞也。其取兴幽眇,怨而不言,最近离骚,本古诗之衍者,至汉而衍极,故离骚亡。操与诗赋同出而异名,盖衍复于约者。约故去古不远。然则后之欲为离骚者,惟约犹迨之。
柳宗元窜斥,崎岖蛮瘴间,堙阨感郁,一寓于文,为离骚数十篇。惩咎者,悔志也。其言曰:「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后之君子欲成人之美者,读而悲之。
邢居实自少有逸才,大为苏黄诸公所称许,而不幸早死。其作秋风三迭时,年未弱冠。然味其言,神会天出,如不经意,而无一字作今人语。同时之士,号称前辈,名好古学者,皆莫能及。使天寿之,则其所就,岂可量哉!
△沧浪论楚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