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第 5 页/共 7 页
某笔记记俞平伯两律,内有句云:“老去善才还贴戏,南来闲汉懒参衙。街坊几阅新朝贵,煤米都知旧账佳。”诗近游戏,而老伶演剧,政客从公,宦迹无常,生计日促种种现象,跃然纸上,而说来绝不吃力,的是聪明人吐属。
王紫诠为蒋纯甫词作序,内有云:“词之一道易流于纤丽空滑,欲反其弊,往往变为质木,或过作谨严,味同嚼蜡矣。故链意、链词断不可少。链意所谓添几层意思,多几分渲染,是作诗文密诀;有词无意,而词又不渲染,何以为文?语云:‘言欲信、词欲巧。’此即所谓巧也。”
王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谓不恶。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大惭。傅眉,字寿毛,青主之子也。青主偶醉后作草,眉见而效之,书置几上。青主醒而愀然不乐,眉问其故,青主曰:“我昨醉书,今视之,中气已绝,殆将死矣。”眉惊愕,白其故。青主曰:“然则,汝不食新矣。”后果然。二事绝相类,青主之说尤奇。
诗语入词,词语入曲,善用之即是出处,袭而愈工。阮亭极持此论,尝评金粟《花心动秋思词》有云:“白太傅‘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钱宗伯‘东风谁唱吴娘曲,暮雨潇潇ウ禁城’,及自作‘年来惯听吴娘曲,暮雨潇潇水阁头’。金粟乃云:‘惊秋客到伤心处,江南梦一曲。’”“‘潇潇暮雨’总由‘暮雨潇潇郎不归’生出,如许心想,使拙笔为之,便如刍狗再梦,数见不鲜矣。”此武进周程村先生语。“潇潇暮雨”四字,寻常景物也,能加数字趁贴,则入诗与入词皆成妙语。予以“明灯夜雨”名其楼,求齐白石翁状此景,画一竖幅,极苍茫之致。然真得领略此种况况之时,每年亦不过数夕耳。
予以明灯夜雨楼名其斋,绘图徵诗。啸麓提学云:“万态翻云未是奇,先生晏坐自支颐。一灯外即鸿界,看到移山倒海时。”“满眼云山泼墨成,千林黯ホ一楼明。荒鸡声里漫漫夜,犹恋平生旧短檠。”诵洛大令云:“山楼雷雨之所藉,有叟岸然坐灯下。谁欤貌此苍莽姿,人间此际夜非夜。”两作各擅胜场,啸麓诗“一灯”两句尤浑灏。
姬人静生之殁,今百日矣。冥纸香花聊伸悲慨,适检《袁简斋诗钞》,内有《哭聪娘》一律,中四句云:“少姜不作旁妻待,长妾原兼旧雨情。虽向空王问因果,早知薄福是聪明。”诗固甚佳,然文胜于情,非其至者也。上月予《悼静生诗》有句云:“五夜思君君识否,可怜梦不到泉台。”又“也算姻缘同梦幻,是何因果不分明。”又“料应风雪寒天里,小胆孤魂更可怜。”情胜于文,曷胜怆恻。
“宋明以来,诗人学杜子美者多矣,予谓退之得杜神,子瞻得杜气,鲁直得杜意,献吉得杜体,郑继之得杜骨。他如李义山、陈无己、陆务观、袁海叟辈又其次也,陈简斋最下。《后村诗话》谓‘简斋以简严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其品格在诸家之上’,何也?”此《池北偶谈》中语,不满《后村诗话》中论,诚是也。然各诗家性情不同,词笔各异,即服膺工部,亦只具体而微。既不必句仿字摹,形同傀儡,亦不必句挑字剔,仅得一端,必谓某人得神,某人得气,不但无此手段,亦且无此品评。前人谓渔洋才力薄弱,于村集未下工夫,其论不谬也。
表侄工纶阁数年不见,昨自四川归,以旧作见示,录其好句存之,如“性孤朋旧少,身贱姓名轻”,又“久客始知乡里好,衰年更觉弟兄亲”,又“更有异闻堪纪述,我经蜀道不知难”,又“道惟自信差堪乐,事得随缘未觉穷”,皆可诵也。
汉末崔爰与蔡邕友善,魏氏以降,锺繇在南,卫在北,繇宗蔡者也,卫夫人、王羲之、献之、谢安出之,王、谢风流,盛称一时。自晋而后,六朝相继皆此派也。宗崔者也,经石峪大字,云峰山五言诗,郑羲、刁遵、朱义章、杨大眼、张猛龙、贾思伯诸碑出之。史称草书有楷则,而论者以《般若碑》为真书之始。自西晋后,石刻多北魏书,皆此派也。今之传者南派则帖,北派则碑,两派之分,北为汉人嫡嗣,南其支系。隋合而一统之,如《龙藏寺碑》可见,入唐愈工整,欧阳信本,《龙藏》之亚也,诸遂良、虞世南、锺绍京、蓝灵芝近南派;李邕、柳公权、颜真卿近北派。而草书首推张旭,篆书崛起阳冰,自此以后,唐人书为正宗。宋苏轼、黄庭坚乃一变之,米芾、蔡襄又一变之,而书体穷矣。南朝全帖不如北朝断碑,尽人知之,以帖愈翻印愈失原神,碑则原石具在,果能精拓,原神不失,非屡翻之帖所及也。
米元章对宋仁宗曰:“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气,蔡襄勒字,杜衍摆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臣刷宇。”其说尽人知之,邹虎臣评宋四家之书则曰:“蔡嫩苏俗,黄野米贱。”吾不知邹氏为何许人,乃有此不经之言。
刘后村云:“宋诗岂惟不愧于唐,盖犹过之。”又云:“本朝文人多,诗人少,其所为诗系文之有韵者,非古人之诗也”云云。一人之论,自相矛盾如此。甚矣!论诗论事之难也。
东坡诗:“江东估客木棉裘,会散金山月满楼。日暮潮来风又熟,卧吹箫管到扬州。”朱希真诗:“青罗包髻白行缠,不是凡夫不是仙。家在洛阳城里住,卧吹铜笛过伊川。”此南宋人蹈袭北宋人诗之显见者。
刘节之《题松雪宫女啜茗图》云:“秋宫肃肃古衣裳,静女无愁黛亦苍。不点疏萤和月色,绢头已作百年凉。”吴天章《题云林秋山图》云:“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皆透过一层说法,较为深至。
宋政和间以诗为元佑学术,御史李彦章遂上疏论陶渊明、李白、杜甫,以下皆贬之。因诋鲁直、少游、无咎、文潜,请为科禁,著于律令,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云云。此等纰谬之律令,可谓奇文,可笑亦复可叹。
宋长白述其父旧作两诗,一通首皆平,一通首皆仄。诗如下:“桃花参差开红芳,邯郸歌姬垂罗裳。香薰龙涎和都梁,临风翻翻歌琳琅。游人观之佳清扬,徘徊频倾流霞觞,歌声将终相思长。”又“岸柳弱弱舞不歇,落絮满地似积雪。所叹昔者此际别,岁月几易信问绝。荡子远戌发已素,少妇久忆泪应血。”两诗格调虽不甚高,而气体浑成,录之以备一格。
东坡诗:“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真蔼然仁者之言。王渔洋先生仿其意为一诗曰:“滦鲫黄羊满玉盘,莱鸡紫蟹等闲看。不如随分闲茶饭,春韭秋菘未是难。”与东坡一鼻孔出气也。
今年正月廿四日,周立之观察六十生日,亲朋以文字为寿者极夥,佳作颇多,略记如下:散原老人联云:“纵谈王霸藏诗境,同命岩峦养道心。”啸麓诗有云:“世事推排俱老物,吾人笑自天真。”诵洛诗有云:“文字得名原已仅,觚陵回首总难忘。斑衣岁岁占鸟喜,白发轩轩序雁行。”予作五言古诗,中间云:“诗成泣鬼神,不暇岂妍巧。废陵破山寺,为君蕴诗稿。狎比到倡优,抑或亻妄佛老。是岂君所耽,聊以寄怀抱。”余亦不作颂扬之词,似亦真切不俗,盖予与立之固不拘形迹也。
渔洋谓:“七言古诗惟杜甫横绝古今,同时大匠无敢抗行。李白、岑参二家别出机轴,语羞雷同,亦称奇特。”又“唐宋大家七言歌行,譬之宗门:李、杜,如来禅;苏、董,祖师禅。”又“七言歌行,子美似《史记》,太白、子瞻似《庄子》,鲁直似《维摩诘经》”云云。诗是词章,故谓之有韵之文,似不必搀入佛语禅宗,使人误入歧途也。
郑苏堪先生《和严范孙侍郎六十自寿诗》收四句云:“灰飞烟灭在一瞬,中兴赫赫归周宣。桥边日者私许我,为问诸子然不然。”曾记有人《赠陈其年诗》云:“朝来日者桥边过,见说功名似马周。”后果以博学宏词荐入翰林,“桥边日者”四字,忘其出典,实则街头卖卜人耳,何足重轻,而以之入诗,则觉妩媚。
正月二十九日夜,大雪满庭,灯窗人静,与豫生谈静生轶事,以奇思念。(几乎无日不谈,不妒也。)随检徐东海《辛丑春感》诗,有“英雄事业如尘隙,儿女衷情有泪痕。寒灯旧事悲流水,孤馆残春感落花。山川寥人何在,池馆萧疏春自深。蜂当蜜熟偏无力,蚕到丝成已化身”,第八首收句“可怜一掬伤春泪,洒向东风恨有余”,盖悼其姬人何氏殁于产难之所作也。读之声咽泪下,诗之感人如此,而予心气之衰亦可知也。
徐东海作诗极多,出版者已有《退耕堂集》、《水竹村人诗选》、《海西草堂诗集》、《归云楼诗集》,中有“草含无尽意,花有不言情”,“断桥疏柳风无定,野岸平沙水不流”,“深秋露重如过雨,长夜月明不见星”,“造物回天易,英雄悔过难”,“铸剑未成龙气隐,养丹欲就月华新”。此数联柯凤孙学士以为历劫不磨。
山阴任堇叔诗:“完巢风雪坐残更,喜对妻孥说太平。近市盘飧仍腊味,入门笑语即春声。寒花妖眼都心许,辣酒轰肠喻耳鸣。犹有兵氛吴越分,一星窈窕瞰长庚。”袁寒云词:“今宵怯倚阑干,思无端,可奈西风经雨太凄寒。月何处,江南路,又团圈。只是中秋容易欲归难。”又樊山断句:“省识世间饥下饭,砂锅糙米亦奇香。”又马君叙伦断句:“薄产愁租重,多男授职难。”皆可诵。
诵洛自识杨昀谷先生后,诗境一变,上年八月予自英租界移居特别三区,诵洛赋诗见寄,诗云:“石遗论朋友,谓缘即是债。藏斋我所兄,七十不衰迈。岂徒文字交,道义互规诫。誉我每过实,诤我我不怪。何者为沆瀣,何者为缄芥。但觉我两人,宜共一世界。曩也对宇居,日必就君话。今兹隔水遥,走访肯辞惫。颇闻好院落,绕屋盛芳荟。仍当晨夕来,取我襟抱快。信此非缘耶,谓债复奚害。此债偿难完,此缘亦靡届。”其意极挚,其气极清,其骨极健,同时流辈中所不及也。
王逸塘先生所撰之《今传是楼诗话》谓“朱子七言近体,字字生动”。择录数首,断句如:“故人只在千岩里,桂树无端一夜秋。”“晓起苍凉承坠露,晚来光景乱蒸霞。”“四面不通车马迹,一尊聊饮芰荷香。”真诗人之诗也。“不向用时勤猛省,却於何处味真腴”等句,纯粹语录中语,似不宜入诗,且无须选录也。
光绪甲辰予游武昌,乘兴登黄鹤楼,不意楼已倾斜,风景亦劣,货摊卜肆,凌杂不堪,真所见不如所闻矣。记端忠愍联云:“我辈复登临,昔人已乘黄鹤去;大江流日夜,此心吾与白鸥盟。”可谓名隽。闻张文襄拟奥略楼联云:“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遥。”予以为未尽其妙。其后萧珩珊《题纪念文襄联》云:“宣勤陶甓,遗爱羊碑,经几番荆棘铜驼,名与斯楼不朽;昔炙苏门,今瞻召舍,听一曲梅花玉笛,神随黄鹤飞来。”尚属典雅。严范老述广东三贤祠集句联云:“海气百重楼,总为浮云能蔽日;文章千古事,萧条异代不同时。”真绝妙好辞,予最喜诵之。三贤,虞翻、韩愈、苏轼也。
陶然亭在故都南下氵,其地本为黑窑厂,清康熙时郎中江藻创造,取白香山诗“更待菊花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名曰陶然亭,亦称江亭。水木明瑟,风物幽美,文酒之会多在此间。亭北芦苇中有香冢及鹦鹉冢,旁有小碑铭,四十五字,无年月,亦无撰者姓名,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李,不堪重读葬花铭。”《鹦鹉铭》云:“文兮祸所伏,慧兮祸所生。呜呼作赋伤正平。”有谓冢中为葬花者,有谓为葬文者,有谓为某士人葬歌妓倩云者,诸说纷纭,未知孰是。前人笔记多有记此事者,予喜其词凄艳,故亦记之。
俞曲园先生八十四岁,精神强固。偶以文字游戏,作反正体诗,以小篆写之,反正面皆成字也。诗曰:“密室工夫善自闲,丹青图画尚斑斑。美才一半东南竹,同辈无非大小山。甘苦文章终莫赏,崇高富贵不容攀。时而杲杲时而雨,为告吾曹早闭关。”“常因合坐共商量,党异宗同两不当。小品尚容登米芾,大才未必困王章。山中幽草生空谷,天上高文贡玉堂。莫向并时问行辇,本来非宋亦非唐。”一山太史有和作,亦甚佳。(终字为字,写大篆,故反正皆成字。)
《重阳夜雪》云:“雪意且兼风雨至,不能笼烛照黄花。客来已失登高约,夜冷偏宜处士家。判与穷阴连岁晚,断无残梦感天涯。《牛羊日历》吾慵记,寂寞城隅噪暮鸦。”《辛未冬夜和李释戡》云:“九街灯火照歌尘,独坐还於短烛亲。节候何曾随世改,文章幸得馈吾贫。茫茫夜气花千树,耿耿中心月一轮。商略孤延斗雷手,好抽壶矢射天神。”此邵次公旧作也,可当清新俊逸四字。
程卓太守品格高介,学问淹博,骈散文及古今体诗皆有名隽气。记其所作诗钟数则,如《女·花》云:“织女机丝虚夜月,桃花流水失秦人。”又《尖·果》云:“雪堂斗险尖叉韵,风雅闲笺果赢诗。”又以“之乎者也”嵌首尾云:“乎而助词诗教也,者何创例传有之。”又《打·茶》云:“寒食内人常白打,去年斗品充官茶。”此君之绪余,而新颖已如此。其《赠葛匏庵联语》云:“汝作麴蘖,吾岂瓠瓜。”又诗句有“新筑尚迟张老贺,幽居只许稚川留”,则雅韵欲流矣。
卓介弟佛肩诗笔极雄放,记其《酬润生诗》云:“春非春,秋非秋,曰大一统书之愁。便收五季蜀玉玺,可惜十丈香山裘。君思湛湛北斗北,予怀浩浩流水流。老兵自有《破阵乐》,吾侪当先天下忧。胜清亡鼎先亡诗,此论奇创君一思。昔贤名理语娓娓,今时新体臣期期。子能复兴古代雅,我亦屏绝锦城丝。我诗君诗两不灭,春江夜月光陆离。”其挽伍介康云:“沧海杖潮归,此去玉宇琼楼,问天上何年,定难忘庾信《江南》,永初甲子;灵光历劫尽,我亦大荒披发,向新亭谁语,独剩有秣陵遗恨,锦水斜阳。”又挽骆公绣云:“孟曰取义,孔曰成仁,清史若疑盖棺,为文丞相横冠归故乡,先进一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廷对敢於破格,与贾长沙痛哭长太息,各有千秋。”挽谢德堪团长太翁云:“八千精锐遂破贼,还问谢家如意,谁当对客围棋,不见谢安石,空怀谢幼度;六十行年未知死,所更江上消魂,此别望船流涕,何若江仲元,却愧江文通。”
章太炎先生论文取汪中、姚姬传、张惠言三人,又谓:“恽敬太恣,龚自珍太儇。”又谓“王闿运文学湛深,至说经则华词破道。康有为才肆神王。马其昶孤桐绝弦,声在尘境之外。严复、林纾之徒,辞气虽饬,气体比于制举,所谓曳行作姿,纾则弥下,精采杂污,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云云。散原翁评马氏之文,则谓:“曾、张之后,吴先生之文至矣,然过求壮观,稍涉矜气。作者之不逮吴先生而淡简天素,或反掩吴先生者,以此也。”呜呼!作古文之难如此,人其可侈然自诩哉。
某笔记谓:“作诗须有情感,无情感之人,不能为诗人。”引袁子才之语曰:“凡作诗,写景易,言情难,以景从外来,留心便得;情从心出,非有芬芳悱恻之怀,便不能哀感顽艳。然亦各人之性情所近,杜甫长于言情,李白不能也。永叔长于言情,子瞻不能也。王介甫、曾子固偶作小歌词,读者笑倒,亦天性情少之故”云云。然无书卷以泽之,而机轴复不熟,虽有情亦达不出,又安得佳诗耶?某君曰:“人亦何必定作诗,作诗有何益?”予曰:“诚然,君大可以不作。”
闰三月十一日,予在崇化学会与华壁臣、高彤皆、王仁安、赵聘卿诸人公宴章式之主讲于讲堂,摄影后饮酒甚欢。式之七十二岁,颇健壮,为学会题联云:“大哉言乎,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学者效也,士希贤、贤希圣、圣希天。”真大文也。谈及樊樊山翁诗稿如何整理,式之云:“多至二万首,无法整理,可为太息。”因述樊山《中秋无月》七绝后二句云:“莫愁遮断山河影,照澈山河应更愁。”其深至为他人所不能道。又谈及有成句“老来儿女费周旋”,词意之妙,无人能对,式之对以“病后夫妻增爱重”七字,真对得起矣。
易实甫先生于民国二、三年间,漫游天桥,遇歌女冯凤喜,为之狂喜,于是排日留恋,无或间。有《天桥曲》记之,曲曰:“垂柳腰支全似女,斜阳颜色好于花。酒旗戏鼓天桥市,多少游人不忆家。”“天桥桥外好斜阳,莫怪游人似蚁忙。入市一钱看西子,满村叠鼓唱中郎。”“不待沧桑感逝波,已看龙种道旁多。牛衣泣尽肠雷转,犹自贪听一曲歌。”“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燕乐歌舞两高台,更有茶园数处开。何处秋多人转少,却寻乐子馆中来。”“秋寒翠袖如空谷,日暮黄昏似古原。那怪杜陵魂断尽,哀王孙又感公孙。”“疏寮茶坐独清虚,对菊人都号澹如。三五女郎三五客,一回曲子一回书。”一作(“双鬟人本澹如菊,九月枫还艳似花。三五女郎三五客,二文戏价一文茶。”)“筝人去后独无聊,燕市吹残尺八箫。自见天桥冯凤喜,不辞日日走天桥。”“哭老去黄金尽,凤喜秋来翠袖寒。汝岂久寒吾速老,赖寒博得几回看。”“苎萝湓浦两红妆,感事怜才益自伤。两种才人三种泪,一齐分付与斜阳。”
“天际昂头孰可留,逍遥篇外更翱游。燕辽来往才经宿,坡颍追随又一秋。人物西山须野老,画图乔木待高楼。长廊徐步间行地,定有乾坤眼底收。”此郑苏堪先生诗,高视阔步,老笔纷披,当是其近作也。
范秋门大令(铠),为肯堂先生介弟,予不识也。在山东候补,友人王曜忱与之相稔。予告王君,秋门学问渊博,君宜师之。王以语秋门,乃作诗写扇见奇,时甲辰秋日也。诗曰:“北海知名赵幼梅,葆予诗句未成灰。迷离书扇西游作,恍惚前吾独夜回。”“十载不为文字业,一时欲觅啸歌才。须眉我固寻常者,何日相逢笑口开。”“王生才地古能多,入世犹怜未折磨。一为尊亲流痛泪,重来意气欲澄波。同子地狱应无两,作笑天街定几过。落日层台愧君意,问君何事不巍峨。”甲辰距今三十三年,此扇仍葆存也。
广智馆新印《秋吟集》七律一百余首,系道光时南北诗人梅树君、李香雨、张亦痴、赵二川诸君在津社所作。仁安先生谓其雅怀深致者也。摘句如下:《秋声》云:“欲谱瑶琴怜惝恍,偶凭玉枕听分明。”《秋风》云:“客惊旅邸征衣薄,童扫阶前落叶深。”《秋河》云:“神仙眷属凭高会,尘世江河尽下流。望去只余云水气,挽来曾洗甲兵愁。”《秋霜》云:“板桥马踏三更月,菱镜人悲两鬓丝。”《秋烟》云:“长林鸟散秋无迹,深巷人归月有痕。”《秋堤》云:“长桥流水人争渡,衰草西风客问途。”《秋槐》云:“三公富贵余佳荫,一梦繁华绕旧柯。”《秋鹤》云:“五夜露寒孤梦迥,九秋霜落一声高。”《秋马》云:“穷途谁许千金价,伏枥犹堪百战身。”《秋萤》云:“六朝旧恨余荒苑,七夕闲愁奇画屏。”《秋赛》云:“满村巫鼓西风急,一路灵旗夕照斜。”佳句尚多,不胜记矣。
章式之先生寿内诗极佳,摘其数首如下,《五十诗》云:“甘从乱世作闲人,杀字仇书老此身。女布男钱多少事,赖君事事是躬亲。”“豺狼魑魅互称豪,吾守吾常守要牢。不管当今何世界,誓将人样付儿曹。”《六十诗》云:“累我无如百箧书,曰归又乏一廛居。茫茫前路从谁问,此日真烦一慰予。”“群经补习冀知新,甘把毡冠老此身。郑重一言君记取,强留面目读书人。”式之品端学粹,经师人师,诗凡念余首,“誓将人样付儿曹”一句,句奇语重,一语抵人千百矣。
翁森《四时读书乐》四首,四收句如:“绿满窗前草不除,瑶琴一曲来薰风”云云,的是佳句,然按之读书之乐,终觉似是而非。柳君冀谋《劬堂诗录》内佳句云:“薰习异书册万卷,不曾三食亦神仙。”又“禹域茫茫劳割据,百城吾且傲王侯。”又“万花未吐蛟龙蛰,谁会山翁夜读心。”又“劝君莫更思梨枣,归读遗编敌万金。”形容读书之乐,较为真切。“禹域”两句,吾曾领略其趣,“万花”两句尤超妙,非寻常意境也。
咏乘飞机诗不多见,番禺许君崇灏《乘飞机入甘青》云:“看罢黄河两岸山,奇峰收入画图间。明朝再奋凌天翼,携取春风度玉关。”又“乘风直欲渡天河,万里云程转瞬过。”见《石遗诗话》。
陈散原先生评童晦闻诗云:“格淡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庄生称藐姑射之神:‘肌肤若凝雪,绰约若处子。’诗境似之。”推许备至。记其《邻鸡》云:“岂有恶声来午夜,欲持一寐了吾生。”《中秋讠燕集寄人》云:“万影接天惟自俯,一舟临水不堪招。故人颜色凝秋梦,往事凄迷有落潮。”《题寒夜听琴图》云:“动壁哀弦支独夜,罢机邻妇泣残丝。”《偶成》云:“小子不才宁足论,古人今日定何如。”《宿潭柘寺》全首云:“劳踪不补平生事,博得缁尘六街。独对西山寻晚约,要令今夕属吾侪。曾知花径因谁扫,未寤茅庵此处佳。凉月疏星试回望,宣南灯火夜无涯。”清而有味,所谓隽也。
袁子才作某将军挽诗云:“男儿欲报君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洪稚存诗云:“男儿自信头颅贵,须为朝廷吃一刀。”同一机轴。谭复生诗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汪精卫诗云:“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同一机轴。或为人作,或自咏,皆以壮语奇其肮脏之气者,予以为不如杨忠愍之“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恳挚深厚,即汪精卫《狱中》“凄绝昨宵灯影里,故人颜色半模糊”之意味深长也。
作诗意境第一,词藻第二,无论古体近体,收处尤须卓异,方免凡近。汪精卫《秋庭晨课图》叙述母德,石遗翁题诗收处云:“萧晨挹夹鸡鸣起,拒霜花发朝曦初。乾坤清气风吹垢,啼鸟反哺徒区区。”颇为新颖。曹君镶蘅题诗收处云:“丈夫手援天下溺,但酬乌哺毋乃私。疲氓方待苏疮痍,请从锡类铺仁慈。”是从大处落墨者。精卫《游春词》收句:“我更为花深祷告,折花人少种花多。”此则蹈常,至“千红万紫各成行,日暖林塘霭霭香。此际园丁高枕卧,游人自为看花忙。”便觉卓异,有“须臾慰满三农望,收敛神功寂似无。”气象也。
张廉卿先生赠朱曼君诗内有云:“龙虎忽腾上,雄出为干将。希宝宁复有,欲持贡玉堂。”又“英英范与张,驿骖骐骝。”“范”即肯堂,“张”即季直也。其推重如此,张幼樵先生致李文正函则云:“状元张謇乃吴提督长庆幕客,与朱铭盘、范当世称通州三怪。朱中乙科,已故,范未售,近在合肥处课读,三怪技俩不同,其为怪一也”云云。武昌誉之,丰润毁之,知人论世,谈何客易耶。
范孙先生不以诗名,而其诗实有温柔敦厚之意,非寻常披风抹月修饰字句之比俦。贵池方震初《尊人生日》诗有:“八月秋风入乡树,九华山色上莱衣”之句。某年范老生日,予与震初、兰滨馈ゾ谢诗,有“华国皖南两文彦,移家瓯北一诗人。何期记室贤劳日,犹念迂生览揆辰”之句。以震初、兰滨均在矿局治文牍,且均为皖人,予亦充秘书也,评以清辞丽句,当无愧色。
“文家要养精神,人只靠精神干事,精神不旺,昏沉到老,一事无成矣。故须戒浩饮,浩饮伤神;戒贪色,贪色减神;戒厚味,厚味昏神;戒饱食,饱食闷神;戒多动,多动乱神;戒多言,多言损神;戒多忧,多忧郁神;戒多思,多思挠神;戒久睡,久睡倦神;戒久读,久读苦神。人若调养得精神完固,何事不成,奚止能作文字已哉。”此董文敏语,录之以当座右铭。
张冰王大令有吏才,又能诗画,曾为予画梅一幅,题诗曰:“万古千秋,浮云富贵。大雪埋天,闭门一醉。”不即不离,予颇喜诵之。记其题画梅诗极多,如“剑胆纵横,诗魂逋峭。美人不来,明月写照”,“茅屋几椽,清溪一曲。微雪园林,幽人往复”,“寒林漠漠,远水迢迢。何人驴背,风雪灞桥”,“罗浮清景,昨夜花开。明月到窗,入我梦来”,“绿苔步屦,香雪成尘。奇石一峰,亭亭美人”,“星月初晓,璇室瑶台。霓车羽轩,众仙下来”,“喝破痴云,日华天上。招回阳春,百花未放”,“雪聚花浓,醉呼不起。香萝沉酣,白云乡里”,“月淡烟轻,夜景如画。漠漠空庭,冷香欲泻”。诗有仙气,妙即在不即不离也。
从前火车未通时,京津大路车马不绝,如杨村、河西务等处皆有客店,虽甚简陋,而题壁诗颇有佳者。记有二诗,一:“始识客中味,奇寒侵□肤。远村炊火直,大野夕阳孤。”字甚苍老,忘其后四句。又:“梅花飞雪忆吾乡,柳絮飞时别洛阳。凤翼昔年携弄玉,牛衣今日泣王章。”字甚娟媚,亦忘其后四句。此予十九岁由三河赴天津宿河西务客店时所见也。
宋秦淮海诗:“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元张翥《露坐诗》:“宫街人静鼓冬冬,独坐中庭满扇风。堕地一丝和露湿,青虫悬在月明中。”两用青虫字,形容静境,妙几其微。
近人漠中《凤州柳枝词》云:“一角秦关压乱流,飘零金线问炉头。低徊玉手搴帘处,斜日行人出凤州。”凤州有三绝,曰酒、曰手、曰柳。酒不亚山西之汾酒;该处女子之手,类瘦削如玉笋;柳则倒垂金线,婀娜多姿,亦为他处所不及。《柳枝词》一首,秀倩芋绵,佳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