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第 3 页/共 7 页
闻张文襄官京朝日,尝言平生有三不争:一不与俗人争利,二不与文士争名,三不与无谓人争闲气。又晚年戏撰一联曰:“不合时宜苏玉局,事多天幸霍骠姚。”书悬燕坐,其胸襟风度即此可见也。不争利,予能办到;不争名,即不容易;不争闲气,看似容易,实则甚难。人之扰扰,日费脑力,费口舌,大半所争者皆闲气也。记以自勉,并助世人。
予于诗文等作,虽未入门径,尚可学步,惟苦于不能联语,不得已则以集句搪塞。仁安六十岁,子集四言曰:“必得其寿,可与言诗。”七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去诗篇浑漫与,人生七十古来稀。”周殷慎公八十岁,予集七言曰:“老子于此兴不浅,化国之日舒以长。”颇为此老所赏。其后悫慎祠落成,予又集七言曰:“湖山具有英雄气,诗卷常留天地间。”似亦确切,此外尚多,不能记也。
“郑道昭《云峰山上下碑》,上承分篆,笔力健拔,而游刃于虚,全以神运。唐初欧、虞、褚、薛诸家,皆在笼罩之内,自有真书以来,可称第一。举世瞰名,目右军为书圣,仅执《兰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赞叹,非真知书者也。”叶鞠裳学士所论如此。
曾文正谓:“古文之道,须有奇横之趣,自然之致,二者并进。”又谓“作字之法,险字、和字,二者缺一不可”云云。余谓无论诗文与字,须多读古人名作,多看古人名迹,将各种境界酝酿胸中,然后落笔,自无俗薄之弊。入手须由横字险字,渐渐到自然与和字境界,但横非粗也,险非怪也,自然与和亦非率易枯寂也。非真用功者乌足以语此。
龙游余越园先生之言曰:“书籍者,载道之具,奕世遽嬗,日就广博,先民作之以贻吾人,所贵裨于实用也,吾人藏之,守而勿失,复以贻诸来世,意亦犹是,关切人生,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非仅供夫珍赏而已。”谓书籍所以载道如布帛菽粟之不可或缺,亲切有味。
某君引古人之诗有“学到能贫殊不易,上毋自贱乃为高”两句。适友人在坐,颇加叹赏,予曰未也。人苟有学固自无贫富之见存,所谓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人之贫富是一时之境遇,勿庸容心于其间。必以能贫为不易,是仍有贫富之见存,可知其学之未至也。忧贫固非,贫贱骄人亦非上品,不可不知。至“士毋自贱”云云,则为至论,人之轻视夫士,必由士之自贱启之,士宜知所自待矣。
前记日本近数十年来力行科学,讲求旧学者少,研究作诗者尤少,乃阅王什公游记,内记近日听松主人之诗,有“夏景媚新树,鹃声穿白云。”又《香城次韵》云:“岩花寒照水,春树夜藏云”之句,逼真晚唐也。至什公之作如“生平为善非求福,垂老临池当种田”、“寒酒尊前春话旧,丹枫庭角晚生烟”,则雅链超逸,余味盎然,非老手不办矣。将来日本诗坛大启,则森槐南之后不患继起之无人也。
南宋诗人陆放翁为一大家,独为悲壮之诗,以发挥其爱国之忱。如“书生忠义与谁论,骨朽犹应此念存”、“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临终《示儿诗》云:“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何其沉痛也。至吴则礼则曰:“华馆相望接使星,长淮南北已休兵。便须买酒催行乐,更觅何时是太平。”金兵压迫,南渡偏安,而犹为此卑靡颓废之作,国欲不亡,其可得耶?
唐韩致尧诗:“临轩一酸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宋孙明复诗:“清樽素琴宜先赏,明日阴晴未可知。”前清张文襄公(香涛)诗:“阑前火急张汕幕,明日阴晴未可知。”三诗皆以咏风景而寓国势兴衰之感者,意致相同,读之使人凄恻。
诗要透过一层说乃为有味,宋人诗曰:“荷叶似云香胜花。”遂将“荷风送香气”,“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中央”等语,超过矣。荆公诗曰:“绿阴幽草胜花时。”遂将“春城无处不飞花”,“若待上林花似锦”等语超过矣。予常患失眠之病,动则彻夜不寐,因得句云:“竟夜欲眠眠不得,未明喜听晓锺声。”自以为亦透过一层也。
祁文端《咏牡丹》诗:“培植一年开十日,人间富贵作花看。”全行说破,索然无味。至其《咏旧书小楷题后》诗:“食尽人间无用字,可怜辛苦作覃鱼。”便觉蕴籍,此中消息甚微。
郑苏戡诗:“夜色不可画,画之以残月。”何梅生诗:“暝色不可写,只疑天渐低。”微渺之思,幽峭之笔,同一机轴。所谓诗中有画,恐画亦画不到也。予旧有失眠之症,二十年来,每年必患数次,始以为苦,久亦安之。梅生句云:“夜岂忘深睡故难。”亦真能写得出也。
诗是艺术,亦是癖好,能诗者不必以之骗人,不能亦无害,无须勉强袭诗人之名也。某公子以其诗数首来求教,不古不今,无律无情,因告以作诗之概要,劝其努力读书作文,不必作诗,徒耗日力也。严范老卧病半年,久废吟咏,日中偶欲为一诗,苦不成章,入夜则梦魂颠倒于其诗,动至彻夜不眠矣。前年九月下旬,强盗数人来寓劫夺,予见一小盗,貌不甚凶,欲稍诫之,盗以手枪相拟,予遂中止,仓猝中得一律,内有“未能理遣真滋愧,等是饥驱更可怜”两句,啸麓太史颇赏之,以为劣题乃得佳诗也。严老病魔,予经盗劫,犹复作诗,是即癖好之象徵,非以艺术自矜也明矣。都昌黄养和先生诗云:“能贫能病还多事,野Η斋糜更苦吟。”其癖好如此。
魏武帝诗:“老骥伏坜,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未已。”慷慨激昂,真有“幽燕老将,气韵沉雄”之概。苏文忠则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平康过尽无人问,十里珠帘半下钩。”伤老也,而以游戏出之,较有别趣。放翁诗云:“却笑平生臂鹰手,挑灯闲送佛前香。”遗山诗云:“一瓶一钵生涯了,惭愧南窗打睡僧。”两诗亦伤老之作,虽稍衰飒,而别饶情韵,子最喜诵之。
张今颇将军《庚子中秋无月》诗云:“嫦娥未忍开明镜,千里沙场战骨多。”何其悲慨也。樊樊山方伯《中秋前夕雨》诗云:“嫦娥见惯浑闲事,转爱清秋雨滴阶。”何其潇洒也。同一题目而境地不同,故词气亦异,所以诗贵清切也。
相传翁文恭(同)一日访祁文端({宀隽}藻),见壁上悬钱南园临《论坐位帖》,甚奇伟,祁指谓翁曰:“试观其横画之平,昔刘石庵自称其横画能平,此书家一大关键”云云。翁、祁皆前清大书家,此论颇有价值。予忆某笔记亦记有姚姬传先生论写字横画最忌空怯,与此相合。予见近世书家之字夥矣,以老友刘幼樵太史写横平实为不可及,太史以予为讥诮,其实则倾佩之言也。
少陵诗“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林传甲仿之曰:“龙江秋色来天地,燕塞浮云变古今。”太落窠臼,无此作法。少陵诗“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林翰仿之曰:“独使书生忧水早,几间官府念饥寒。”说破索然。可知不善学古人,便有此等流弊。
南皮张君一桐,有《逊庐诗思图》,甲子岁予为题四十字,一时名流题咏甚夥,予最喜郑太夷与王什公两君之作。郑曰:“抹月批风奋笔初,矜唐抑宋力争余。诗人《小雅》今何在,欲袖葩经问逊庐。”王曰:“梧竹萧疏著此庐,能逃物外即吾徒。南皮文采高天下(谓文达),失喜清门有凤雏。”两诗皆所谓高挹群言者,题图诗词以此为上乘。
范伯华(阔),桂林人,与予居比邻。虽充律师,而性情淡退,闲以诗画自娱。句如“由来阴德能鸣耳,难信人情善察眉”,又“愁因善遣终能乐,生本无涯怕得名”,又“老去逃禅知福薄,偶然索处觉心清”,皆含道气,造句亦近放翁。
赵嘏《经汾阳旧宅》诗:“门前不改旧山河,破虏曾经马伏波。他日独经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阳多。”张籍《法雄寺东楼》诗:“汾阳旧宅今为寺,犹有当时歌舞楼。四十年来车马散,古槐深巷暮蝉愁。”俞曲园谓读之黯然。予以为盛衰倚伏,寻常之理,无足异也。古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邱”,唐人诗:“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又“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同此感喟也。
钱梦龟女士云:“‘死’之一字,千古愁人之佳境也。何也?人在愁中,苦无可奈,一死则安。犹人在睡中,方遇恶梦,一醒便快。因之得联曰:‘病多转觉身为累,愁到方知死是佳。’”予以为“愁到”,“到”字未安,改“极”字较妥,且不但愁极欲死,即病极不愈,亦欲速死,此等境界非亲历者不知也。
白香山状年老之时代曰:“远行将尽路,春梦欲觉时。”夫路将尽,梦将觉,可以止矣,而犹争名夺利,冥行不已,为己身谋利益,为儿孙作马牛,不亦大可哀哉?其论养老之法曰:“家事口不问,世名心不思。饥饱进退食,寒暄加减衣。”亦复亲切有味。惜乎能知之不能行者多也。又曰:“只有一身宜爱护,少教冰炭逼心神。”予于家庭亲友间,向持和平主义,故对人从不过苛,而冰炭之逼我心神仍复不免。如何,如何!
周绍朴先生《寓居潜若斋中咏斋前老槐》句有云:“两槐森向人,坐阅世代长。婆娑送日月,海田今几桑。与树论年辈,当我大父行”云云。同社高彤皆孝廉《今年元夜咏怀用诵洛大令元旦试笔韵生字韵》云:“醉招明月来虚室,笑指群松是后生。”文人之笔可以吐纳风云,驱策草木,周目槐如大父行,高指松为后生,词意隽妙,足餍读者,彤翁年七十五,极康健也。
予思之,诗之境界约分四种,曰圣、仙、鬼、杰,少陵,圣也;太白,仙也;长吉,鬼也;退之,杰也。古今诗人难以数计,要不出此四境。江西杨昀谷先生深于诗学,予与之周旋半生,获益不。其境实兼仙杰二者之妙,有庵之清切,而能浑括;有散原之奥衍,而能浏亮;有苏戡之伉爽,而能恳挚;忧乎上矣。灯下与诵洛大令论诗,发此妄论,仍落言诠,暇当质之一山太史也。
日前间庵太傅仙逝,老成凋谢,为之黯然。老官庶子时,直言敢谏,一时无两,晚年声望益重,海内奉为大师。诗学深邃,尤多恳挚之作。予最喜读其哭宝竹坡、张幼樵两先生诗,其《哭竹坡诗》云:“大梦先醒弃我归,乍闻除夕泪频挥。隆寒并少青蝇吊,渴葬悬知大鸟飞。千里诀言遗稿在,一秋失悔报书稀。梨涡未算平生误,早羡阳狂是镜机。”《哭幼樵诗》云:“雨声盖海更连江,进作辛酸泪满腔。一酹至言从此绝,九幽孤愤孰能降。少须地下龙终合,孑立人间鸟不双。徙倚虚楼最肠断,年时期与倒春缸。”有深交乃能有此至情之作也,近年与公同席数次,且共撮一影,岁月不居,遂成陈迹矣。
持约不甚能诗而酷嗜之,倘能致力数年,后当有可观。前年继范老之后,亦入城南诗社。予喜赠一律,项联云:“杜陵诗派传宗武,苏过文名继子瞻。”盖属望甚深也,其后诗社醵饮,及水西庄宴集,又李君琴湘之重九诗会,皆如期而至,皆有诗,皆送予删润。其院中梨花开时,亦援范老旧例,邀客吟赏,今年初春由故都购蜂糕见贻,媵以三诗,只记其两句云:“故都糕点饶真味,归奉高堂更馈师。”不幸短命,香火缘、文字缘,而今已矣。
葩经载父母生鞠之恩只“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八字,独绝千古,非后人所能及。盖父母之恩,德如天覆地载,不易形容。凡作思亲诗与哭亲诗之不易着笔,犹咏天与地之难着笔也。惟不以诗名之人,偶有数句,反能动人。如僧人智能养母最孝,有一绝云:“浊酒浑浆丐一杯,欢颜但博阿娘开。着娘微醉扶娘睡,不敢温经独坐陪。”又某《哭母诗》曰:“叫一声,哭一声,儿的声音娘惯听,如何娘不应。”以上两作,读之未有不凄然生感者。
人有贤子最是乐事,以其能继述也。若年已老耄,无子无女,白头夫妇黯然相对,真有难以为情者。范孙慰仁安之诗曰:“生儿豚犬不如无。”虽至语,我不知当境之苦也。朱友鹤先生诗曰:“白傅无儿空下泪,中郎有女亦相亲。曾何著述传当代,任把诗书付别人。”又“买得泥孩儿一个,归来算我已添丁。”语极凄恻,吾友王仁安《贺刘幼樵提学娶儿媳》诗曰:“我家开阁事堪怜,燕子空巢世变迁。一样龙锺君独好,佳儿佳妇慰余年。”又喜弟生子诗曰:“阿弟侵寻已五旬,今朝方见后来人。老夫膝下凄然惯,亦喜添丁是近亲。”凄恻之语较朱君为甚。上年仁安生日,送诗联者或有“子孙绕膝”等词句,宜仁安读之愀然也。
徐东海总统今年八十一岁,精神强固,似六十许人,初以翰林参新建陆军幕,其后总督东三省,勋业赫然。记其《小站夜出巡营诗》云:“夜深海气浸衣袂,满马疏风听咽笳。”又《赋赠日本鲛岛中将》诗:“牛酒酣歌夜未阑,平沙万里雪漫漫。会当大漠东风转,海上群山立马看。”又《赠大岛大将》诗:“酒酣起舞为君寿,万马无声月正中。”又“东风能识裁宫锦,万簇桃花逐队行。”如此等句,真有吞吐大荒俯视一切之概。诵洛大令评予诗,谓为长枪大戟,震动一切,以之评东海诸作,殊为允当,予乌足以当之。
作诗用阔大字面较为雄浑,但须通首相称,乃为合作。近见友人诗两用“放眼中原”四字,皆属杰构。许琴伯秘书《临川感赋》云:“寒迫饥驱事可哀,青碧血满蒿莱。澄清寰宇知何日,放眼中原几霸才?”刘云孙大令《过水坡渡口》云:“满地黄花认水坡,北来我又渡黄河。年年争战民财尽,放眼中原老泪多。”两诗皆有喷薄之气,故佳。又云孙《过娘子关》云:“雄关高与万峰齐,回首并州落日低。浩瀚浑流来眼底,乱山排到井陉西。”亦有盛唐气派,以其无蹈空之字句也。
今春陈老病故于北平。予见挽联、挽诗颇多,而以陈散原先生所撰挽诗为最。诗曰:“一掷耆贤与世违,猥成后死更何依?倾谈侍坐空留梦,启圣回天埃见几。终出精魂亲斗极,早彰风节动宫闱。平生余事仍难及,冠古诗篇欲表微。”意亦犹人,而链字链句,极为沈挚。俞恪士先生谓寻常人能为之诗,不作可也。散原翁之诗,可谓不寻常矣。
潘彦辅先生谓: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后为之。欲作一诗,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覆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云云。予述此论时,有友人诘之曰:作诗如此,不太苦乎?予曰:由苦方能得甘,若以为苦,最好是不作,不必人人皆作诗也。
少子远游不归,思之几至成疾。去年十一月六日,自三义庄归途,为一诗曰:“木叶疏草不肥,长堤渔火影霏微。炊烟四起天垂暮,目极飞鸿何处飞?”车中低吟,为之泪落,以思有所奇也。又《有感》诗云:“空负表翁舐犊情,不堪邪说误平生。朝来更有伤心事,绕膝童孙觅父声。”华壁老评之以为不忍卒读。今年二月上旬,乃意外归来,又得二十八字曰:“游子归来倦飞鸟,先生老去蛰居龙。冤亲恩怨何从说,只合痴聋作阿翁。”意虽不满,而心境安贴许多矣。
陈石遗序郑苏戡诗,内有云:“为朋友而作诗,然往往为此友而工,为彼友而不工者,以其意之属不属也。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千古传为佳话。又有刻意求工而不工,不刻意求工而转工,则天之事与学之功有不同也。沈子培遇郑苏戡,则诗思自生;陈老遇谢枚如、张幼樵,则工于他作;郑苏戡为个子朋而作者,则尤工。此与谢灵运对惠连辙有佳句相类。”此等议论,颇有意味。
作诗造意贵曲折,不贵直质,以直质便说尽无余味也。陈伯严《赠吴彦复》诗:“彭嫣非独怜才耳,谁识彭嫣万劫心?我友堂堂终付汝,弥天四海一沈吟。”本系以彭嫣付彦复,偏说以彦复付彭嫣。郑苏戡《哭顾子朋》诗:“自意死穷边,不复能见子。归来谁与归,得我子所喜。”本系苏戡得子朋而喜,偏说得苏戡而子朋喜,故意曲折,两作同一机轴。
予昔年有句曰:“老去心肝凉似水,更无余地起情澜”。自以谓解脱矣,年来名缰利锁,碌碌尘中,仍未能解脱也。因忆彭甘亭《花烛词》曰:“阿侬消瘦倦花颠,色界删除兜率天。恰似东坡蕉叶量,但看人醉亦欣然。”又张亨甫有句曰:“何曾两庑爱孤豚,渐觉中年百感存。只合落花风里坐,看人儿女自消魂。”两君为此等语,岂不自以为解脱乎。其实亦如我之不能解脱也。
予旧藏有陈秋舫《白石山馆诗》钞本,魏默深跋其后曰:“空山无人,沉思独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成连东海,刺舟而去。”渔洋山人能言之,而不能为之也,太初其庶几乎,其语甚隽,不必读秋舫诗已可知其诗之境界矣。
三十年前予游日本,一日同友人访印刷局长得能通昌寓所,见其壁间悬一条幅,为西乡南浦所书,圆润宽博,有王可庄修撰笔意,诗亦飘然有仙气,其词曰:“楼阁如烟横晓天,蓬莱自古会群仙。丹成余粒分龟鹤,又至千年又万年。”予在西京旅邸亦得一绝句曰:“薄寒忽已袭重裘,霸气棱棱逼瓦沟。老鹤不归松影静,一丸凉月下西楼。”自谓亦有清旷之致。
予尝为集句挽联挽李啸溪先生(映庚)云:“徒此挹清芬,天涯烈士空垂涕;无由亲雄略,河上仙翁去不回。”又代温支英君(世霖)挽之云:“结发事文章,甘山庐阜郁相望;暮景迫摧倒,清江赤壁照人悲。”又挽潘端甫云:“楚些招归来,旧事真成一梦过;鲁经有遗叹,胜游难复五人同。”又挽袁励之云:“维时遭艰虞,更为后会知何地;对床老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又代天津红十字分会挽广西红十字分会理事长周巨川联曰:“乾坤含疮痍,足茧荒山转愁疾;人生若尘露,徙倚危楼一怆神。”盖撰联不易浑成,反不如集句也。
昔毛西河之夫人尝诮西河,语其门人曰:“君辈以渠为博雅乎,不知渠作七律一首而翻检书籍,动或数十种,直獭祭耳”云云。西河闻之,笑曰:“此正吾之不可及也。”袁简斋天才卓越,下笔千言,而为某中丞作题某图四绝句,压倒一切,四坐倾服。简斋出字簏示之,盖已七易稿矣。观此则知凡为文字必几经改窜,而后方能定稿,非可草率从事也。
十五年前秋间,凌润苔先生约同符曾壁臣燕孙麟阁赏菊,首倡四诗,予有和作,今忆其诗云:“寂历秋花昼掩屏,一帘疏影散晴晖。多情蛱蝶时相顾,为恋寒香不肯归。”“容易秋风上鬓丝,天寒袖薄竟相欺。只余浊酒黄花意,举盏无人属阿谁。”“老夫白屋恋重衾,彻夜寒风定不禁。破晓披衣扶杖出,万缘留得爱花心”之句,韵味深隽,耐人吟讽,今润翁早故,其寓楼鬻为酒肆矣。每过其地,辄起黄垆之感。
宋芷湾先生(湘)《种松诗》曰:“不见苍山已六年,旧游如梦事如烟。多情竹报平安在,流水桃花一惘然。”“古雪神云念几回,十围柳大白头催。才知万里滇南走,天遣苍山种树来。”“一粒丹砂一鼎封,一枚松子一株松。何时再买三千石,种云中十九峰。”时道光二年三月也。碑在大理西云书院。芷湾先生文章政事历劫不刊,此诗飘然有仙气,予最喜诵之。
“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可以兴矣。“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宴乐嘉宾之心。”可以群矣。“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哀我颠寡,宜岸宜狱。”可以怨矣。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所谓发情止乎礼义也,诗之为用大矣哉。
王渔洋《赠徐东痴隐君夜诗》有云:“先生高卧处,柴门翳苦竹。雪深门末开,村鸡鸣乔木。日午炊烟绝,吟声出茅屋。”韵致超绝,高文敏公不解“鸡鸣乔木”之句,渔洋以古诗“鸡鸣高树颠”、陶诗“鸡鸣桑树颠”两句证之。究之鸡寒上树,虽系古语,其事不经见也。
刘云孙口述元宋子虚先生《老农诗》:“倩搔背养坐深村,爱说前朝赐帛恩。悬帖不来寻社长,自摊牛契教玄孙。”又《老牛诗》:“草绳穿鼻系柴扉,残喘无人问是非。春雨一犁鞭不动,夕阳空送牧儿归。”予喜其闲适。又述其《绿珠诗》:“红粉捐躯为主家,明珠一斛委泥沙。年年金谷园中燕,衔取香泥葬落花。”予喜其凄艳。
蓝采和为世所传八仙之一,系唐末逸士,衣服蓝缕,佯狂街市,其后升仙而去。故临淮城中有升仙坊、升仙桥名迹,采和作《踏踏歌》以警世,其歌曰:“踏踏歌,蓝采和,人生能几何。红颜三春树,流光一掷梭。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朝骑鸾凤到碧落,暮看桑田生碧波。长影明辉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蓝采和,踏踏歌,人生能几何。”明高季迪先生有《题采和诗》曰:“石崇步幛四十里,王恺珊瑚八百珠。宁可黄金堆下死,街头不散一青蚨。”《中都志》叙之綦详。
李嘉佑“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摩诘每句上加“漠漠”、“阴阴”两字,便成佳句,有意无意,殊不可知也。元遗山七律中最好用前人整句,大约胸中成诗甚多,信手写入,不设成心。若套袭古人成句,尤可不必,以绝不能佳也。李义山《子初郊墅诗》起句曰:“看山对酒君思我,听鼓离城我访君。”予以为此近滑调,非诗家上乘。乃吴梅村先生仿之云:“青衫憔悴卿怜我,红粉飘零我忆卿。”尤觉浅率,宜乎戈芥舟先生评之为“俗不可耐”也。
歙县曹君静济以《看云觅句图》求刘润琴修撰题诗,酬之以双红豆,此物北方殊少见,修撰作一截句,拟捐付博物院。诗云:“一诗换得双红豆,坡老团尖比若何。毕竟饥来不堪食,相思空白惹人多。”诗有风趣。记十年前南方友人亦以双红豆见贻,爱而藏之,日久竟自失去,金杯羽化,觅之无从矣。
悲哀出涕,人之常情,然喜极亦出涕,所谓感激涕零,亦人之常情也。予向喜陈散原《赠吴彦复七截》后两句云:“我友堂堂终付汝,喜心和泪说彭嫣。”“喜心和泪”四字,可谓奇而法矣。近读李义山《赠刘黄ナ》诗有“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乃知散原老人脱胎于此也。
陆放翁《十月十四夜月》诗:“掬露以为浆,屑玉以为餐。泠泠漱齿颊,皓皓濯肺肝。”又《野饭诗》:“薏实炊明珠,苫笋馊白玉。轮区芋,芳辛采山蔌。山深少盐酪,淡薄味至足。”或设寓言,或叙实事,不必问其事之有无,理之真幻,而读之但觉清洁芳香,芬流齿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