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第 2 页/共 7 页

少陵七绝寓奇于正,藏拙于巧,后人罕有能及之者。陆放翁崛起南末,能深得其用意。近世惟新城王晋卿先生能与放翁并驾齐驱,其《都中赠蒋艺圃侍御》云:“十年几见乌头白,万里相逢客眼青。一曲胡歌燕市土,座中哀怨不堪听。”又《过函谷关》云:“一关深锁桃林塞,万岭遥连华岳云。牛背偶然逢李耳,鸡声何处觅田文。”不著议论,又宛然少陵矣。      “晚树寒鸦元纬路,秋风黄叶李公祠”,此近人诗,颇隽逸有致,又另一律,其末句云:“欲著十年民国史,寒灯下笔泪如丝。”亦佳,惜皆不忆其全首,其人忘之。又苏州项孝廉薇垣名增寿,光绪庚子官京师南城指挥使,死联军之难。其《潞河夜归》有句云:“夹岸丛芦摇月白,夜村孤犬吠灯红。”亦为当时人所传诵。      有用颜色字入妙者,如苤人诗:“万绿丛中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之类是也。又扬升庵《丹铅总录》谓“唐白乐天《琵琶行》中句云:‘枫叶芦花秋瑟瑟’,解者以为风景萧瑟,不知非也”,升庵直谓“枫叶色红,芦花色白,又映以秋江瑟瑟之碧耳,乃逾见句法之妙”。晋卿《安西道》中亦有句云:“白杨河畔白杨秋,も马城边水自流。绿树葱龙山一角,夕阳如火照河头。”亦正堪与前人比美也。      古今人自拟斋名,泰半皆寓敛退之意。如曾文正则求缺斋,徐东海则斋,张楚宝则楼,蒋伯伟则庸庵,周缉之兄弟曰止庵、息庵,不胜枚举。江安傅沅叔则藏园,予则藏斋,不相谋不相袭也。一山(味云)误以藏园称予,戏答二诗曰:“藏斋忽写作藏园,一字无心误笔端。我愧江安傅沅叔,图书万卷卧长安。”“笑我无园只有斋,小庭风月自徘徊。痴心亦作东坡语,一壑能专万事灰。”其事颇有趣。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此是何等境界;“一溪初入千花明,万壑度尽松风声。”此又是何等境界。画也画不到,我以为世间无仙境,此即仙境也。置身尘土中,那得不起青鞋布袜思想。      亲串郭君,家小康,年将六十矣。友人刘某为其了债务,乾没二十元。郭侦知怒极,奋髯抵几,难须臾忍。予劝之曰:“债已了,君未吃亏,渠之力也。损款可勿问。”郭仍怏怏,甫两月以病死。又友人刘君家贫而好虚荣,赊借度日,不计还偿,劝之不听,死时几无以为殓,负债无算,至今留话柄也。卢仝诗曰:“有钱无钱皆可怜,百年骤过如流川。”哀哉!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令人增交契之重。“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他生未了因。”令人增手足之感。至少陵《梦太白》诗:“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昌黎《答东野》诗:“人皆余酒肉,子独不得饱。”则真有交情乃能为谆挚之语也。      东坡诗“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又“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胸襟浩大洒落,真天人也。而其《狱中诗》曰:“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恐惧情词读之令人心悸,狱吏之尊古今同慨,文忠且然,何况世人。      湖南齐白石翁寓北平,卖画得大名,春间蜀友迎其往游,兼售画,谓可得巨资。且预购一鬟,以给伸纸磨墨之役。翁以年老辞,寄二百金嘱速遣嫁,媵以诗曰:“衣裳作嫁为君缝,青鸟殷勤蜀道通。向后从夫休忘记,罗敷曾许借山翁。”“桃根一诺即为恩,旧恨新愁总断魂。又把赤绳甘割断,永丰园里属何人。”予佩其高义,和作云:“嫁衣珍重与裁缝,千里迢遥一纸通。最是深情最高义,世人谁及此诗翁。”“无言已觉有慈恩,远道空教托梦魂。两首新诗一端绮,黄金合铸白头人。”借山翁,白石别署也。      杜少陵《梦李白》诗:“水深波浪涧,无使蛟龙得。”苏东坡《赠刘莘老》诗:“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古人交谊最重,鉴于仕途之险,人情之诡诈,勉其友谨身远祸,不敢质言而以蛟龙霜露喻之,真温柔敦厚之旨也。      神仙鬼怪之说,予素不迷信,然亦未必绝无,但若焚香画符,招之即来,麾之即去,亦无此容易之事。至示人休咎,为人治病,亦多半附会之谈。吕洞宾之诗,世多传之,《东坡诗集》中附见二诗,一曰:“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因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一曰:“肘传丹篆千年术,口诵《黄庭》两卷经。鹤观天坛槐影里,悄无人迹户常扃。”予谓此两诗似非伪托,第二首尤有仙气。      世传东坡作字用偃笔,又曰如石压虾蟆,大约即字体扁蹇、不用中锋之谓。坡《论书诗》曰:“吾闻古书法,守骏莫如跛。”以跛喻书,是自得语,及读赵子固之论,则谓“徐会稽之浊在跛偃,李北海之浊在欹斜,跛偃之弊流而误吾坡公,欹斜之弊流而为元章父子。”是跛字、斜字皆非书法元灯也。      “凡事皆有奉原,六经、子、史,大家之本原也;文则两司马、班、扬、韩、柳、欧、苏、曾,诗则曹(植)、阮、陶、谢、李、杜、韩、小李、杜、李长吉、苏、黄、陆、元而已。彼其根只,亦皆植于六经、子、史,而发挥其才力,蔚然为一代之宗。吾人于各家之精神、意气、渊源、宗派肆力研求,必有所得矣。”此吴辟疆先生示其门入学诗文之门径,言简义赅,循此求之,庶不误入歧途也。      “诗贵有品,无名利心则诗境必超,无娼嫉心则诗境必广,无取悦流俗心则诗格必高,无自欺欺人心则诗语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则诗必真,有才力则诗必健,有福泽则诗必腴,有风趣则诗必隽。”此樊山先生论诗语也,予益以两语曰:“有书卷则诗必雅,能煅炼则诗有味;书卷不是堆砌,煅炼不是晦涩。”      唐郑启好为歇后诗,非正轨也。后拜相,郑自语曰:“歇后郑五为宰相,时事可知矣”云云。昨读黄菊裳学士日记,学士晚年无子,自为一联云:“天之生是使,离人而立于。”藏两独字,以老而无子曰独也。友人方君地山为歌妓来福撰一联曰:“人皆惠然肯,我亦自求多。”上下联分藏两字,巧不可阶。予为范老偶诵之,范老大欣赏,谓他人无此聪隽也。      东坡诗:“忧时虽自白,驻世有还丹。”不醒出“须发”字,不能以一“白”字概之。又:“福中常服俨不动,孤臣入门涕自滂。”应用“滂沱”,不能以一“滂”字概之。又:“太守归国龙归泉,至今人咏淇园绿。”应有“竹”字,不能以一“绿”字概之。东坡此等处极多,由其天资超逸,落笔率易,故欠检点。吾人于古人不敢妄下雌黄,而其语病,则不可不知也。      东坡诗:“岁晏风日暖,人牛相对闲。”真写出乡村冬日闲适之景。又“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空阶夜雨自清绝,谁使掩抑啼孤怀。”何其清冷幽渺也。又:“秋月堕城角,春风摇酒杯。迟君为座客,新诗出琼瑰。楼成君已去,人事固多乖。他年君倦游,白首赋《归来》。登楼一长啸,使君安在哉。”开阖动荡,清豁如话,一种空灵喷薄之气,尤为人所不及。      予老病衰颓,俗事冗杂,风尘劳苦,扰扰一生,而性好读书,痼癖不释。稍得闲暇,则一卷自持,倾然意远,别有天地。盖乐其所乐,所谓“蓼虫不知苦”也。故案头榻上堆叠书册,不自觉其狼藉焉。殷仲堪云:“三日不读《道德论》,便觉舌本间强。”黄鲁直云:“三日不读书,便觉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予谓此等语犹着迹象也。      作诗论政治,易涉迂腐,惟大家不然。少陵诗:“舜举十六相,身尊道益高。秦时用商鞅,法律如牛毛。”东坡诗:“斯民如鱼耳,见网则惊奔。皎皎千丈清,不如尺水浑。”皆洞达治体之言,他人所不能道也。      姜白石《诗说》谓:“诗有四种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予谓此等议论与前记某君之“神圆、意圆、笔圆”之说同一窠臼,迹近禅悟,引人入魔,绝非说诗正轨。但读书多,积理富,机轴熟,无论作诗作文,亦无论自动被动,一题到手,自有佳咏,仍不外“文成法立”四字,不必故为虚无缥缈,使人可解不可解也。试问以共见共闻李、杜普通之诗,是某种高妙,恐亦瞠目不能答也。      东坡《题文与可画竹》诗起句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题画雁》诗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何其空灵超妙乃尔,是画是诗,浑合无迹,后有作者弗能及也矣。      久早得雨谓之“喜雨”,或曰“甘霖”,久雨未晴谓之“苦雨”,或曰“霪雨”。雨之为物,招之不来,麾之不去,真神秘也。近人苦雨诗曰:“冷雨凄凄夜欲阑”,又曰:“空江积雨愁寒潦。”喜雨诗,姜白石:“人生难得秋前雨,乞我虚堂自在眠。”陆放翁:“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秋雨各有佳趣,近人之“平生听雨爱虚堂”,“得雨彻宵听”,“要留此雨在山听”,亦皆有味。予最喜东坡兄弟《夜雨联床》诗意,予终鲜兄弟,而以明灯夜雨楼名书室,用以寄意,特听雨之真趣殊不可多得也。      宋王元之自黄移蕲州,间啼鸟,问其名,或对曰:“此名蕲州鬼”。元之大恶之,果卒于蕲。东披作《禽言》曰:“使君向蕲州,更唱蕲州鬼”云云。前清叶损轩官邳州,邳州有地名猫儿窝,叶奇陈老诗云:“螺女江归陈学士,猫儿窝属叶邳州。”陈拾遗以为不伦,其后叶《卧病诗》云:“招魂我在猫窝里,门对长河入大江。”诗有鬼气,寻殁。两事相类,特一觉,一不觉耳。      《唐诗品汇》总谓:“开元、天宝间则有孟襄阳之清雅、王右丞之精致,大历、贞元间则有韦苏州之雅淡、刘随州之闲旷。”予谓四人之诗各以两字括之未必允当,然尚可括也。若李太白之奇气横海、天葩吐芬,杜少陵之翡翠兰苕、鲸鱼碧海,虽欲括之而无能括也。故批评古今人之文字极是难事,不能孟浪,友人陈君问予:“李、杜二人诗究竟孰优?”予戏答之曰:“烹鱼与烧肉,二味究竟孰美?君不能答此,犹我之不能答彼也。”一笑。      五言律收二句最忌松散空泛,平塌下去,索然无味。近人《典衣诗》收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可谓才气横溢,匪夷所思。古人如太白《送白利登将军西征》收句:“抗手凛相顾,寒风生铁衣。”《赠钱徵君》收句:“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何等英壮。少陵之《泊岳阳城下》收句:“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春日江村》收句:“藩篱颇无限,恣意向江天。”何等雄阔,后之作者有此笔仗者殊少。      前记近人《典衣诗》收两句“忽作大裘想,弥天万族温”,以诗论,收笔能振,颇为兀傲;以事实论,为大言以自壮耳。朱九江先生《典衣诗》有:“春衣与我同飘荡,南北东西奇岁年。”又“袖底雨花襟上酒,可能留到上元宵。”以滑稽出之,较有情味。善夫滦州蒋香农先生《典衣诗》收句云:“一衣何足珍,条条慈母线。”则深挚非寻常人吐嘱矣。      仁安襟怀夷旷,不亟亟于进取,其《夏日齐居诗》云:“蝉嘶高树闲生趣,鱼跃清池静有声。帘隙风来穿牖爽,檐头日转照窗明。好诗多自无心得,世事何劳有意成。老去何求求却病,欲培元气在和平。”和平之致,溢于言表,似乾嘉时士大夫,故浮沉郎署中二十余年,晚乃出尹会稽。赵智庵、孙伯兰皆以后进位其上,而先生处之恬如。      金希候少保《春柳》警句云:“刺史植成空有荫,先生归去已无家。”盖自伤身世飘泊也,又句云“不才幸免明君弃,顾影翻怜识者稀。”亦颇肖金之为人。又《赠张今颇将军》云:“上马逐强贼,下马拥爱妾。回首白头峰,春风好颜色。”      广智馆附设之存社,每月徵诗,上月章式之先生主课以《谒李文忠祠》命题,约收四十余卷。城南社员应课者甚多,张芍晖孝廉贾勇作十八卷,才气横溢,同侪亻免首,好在糊名易书,无通榜之嫌也,其佳句如“聂马有祠勋莫并,骆胡专阃谥从同”、“八旬衰老仍筹笔,九命荣哀到盖棺”、“平心功罪何须掩,瞑目河山不忍看”、“举世谁持非战论,至今才识议和难”、“塞上风云沽上水,不堪庙貌亦沧桑”、“晟由天降安宗社,绛惯和戎恃老成”、“大老盖棺元气尽,盖臣谋国小民知”、“末世英雄东去浪,君家壁垒北平王”、“丹书铁券等闲事,剩水残山空夕阳”、“望满寰中身已老,盟临城下事堪哀”、“预知浩劫难筹笔,故使纯忠早盖棺”。佳联甚多,不能悉记矣。      王静安先生谓诗词之境界在乎不隔。诗之神秘,则须有朦胧性者,隔也,不隔则无朦胧性矣。文学之妙在乎隔与不隔之间,尽不隔则味薄,然显豁:尽隔则味浓,然晦涩,贵乎参差运用也。“隔不隔之间”,五字是文字秘诀。      某小说载某君诗曰:“乱离年少无多累,行李家贫只旧书。”某君虽贫,然“乱离年少”句确是太平景象,今则几乎无年不乱离,无处不乱离,无论贫富,盖无人不多累也。又写定庵句为联云:“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甚佳,不必如吕晚村、钱南山之狱也。断断辨论,吹毛索瘢,甚至疾言遽色,皆文字狱也。果能赏奇析疑,岂非文人之乐事乎?至著书而为稻粱之谋,则其书必无真诣,虽不著可也。      冀州赵湘帆先生论文曰:“我诚有所得耶,据理而发论,不主故常,惧愉之词,穷苦之言,皆足以信今而传后。我诚无所得耶,夫何如默而息焉之为得也。蹈循前人之轨迹,章摹而句仿之,以求其合,此岂壮夫所为者”云云,真能抉出文字之真谛。无所得而勉强为之,绝无好文字,又何能到不主故常境界耶?何以有所得,是在读书多,积理富,吾始终以此语人也。      长洲叶鞠裳学土,论自唐初至宋,书法凡五变,武德、贞观如日初升,鸿朗庄严;自垂拱迄武周、长安,超逸研秀,兼有褚河南、薛少保之能事;开元、天宝,华腴精整,盛极而衰,苏灵芝、吴通微之流即出于是时;乾元以后,体格稍卑,以肉胜者近灵芝,以骨胜者近诚悬;至开成遂有经生一派,学欧者失之枯腊,学虞者失之沓拖;驯至为宋初之袁正已、孙宗望,于是苏黄诸家出而振之。此书学迁流之大概也,其说似为前人所未发。      作诗岂易言哉。宋人谓“诗有别才,非关书也”,其说未圆满,有能文而不能诗者,以其无别才,且性之所不近也。然枵腹必不能作诗,则“非关书”一语非笃论矣。予自十八九岁即嗜吟咏,师则张公筱云,友则严范孙、李锡三两君而已。其后办教育,办实业,交游日广,朋友日多。民国二年在营口,始所作益多,系与王维宙、邓孝先、黎仲苏、蒋伯伟、郭啸岑诸君时常倡和,一时称盛。充议员后,徐东海为之介绍柯凤老、张贞老、王晋老,请益之余,意境一变。其后城南诗社诗友益多,唱酬益夥。厥后见郑苏戡、杨昀谷两先生,意境又一变,而昀老之益我尤多。至章太炎、朱古微、陈庵、章一山诸公,仅瞻风采,未敢与之言诗也。且古今人之诗集,几乎日不去手,而才力孱弱,所造并不深邃。作诗岂易言哉!      城南诗社已故之诗友不计外,今之时与赓和者,则顾君寿人之典雅,王君逸塘之博洽,周君熙民之笃挚,高君彤皆之沉链,杨君味云之朗润,陈君︱之谐畅,许君琴伯之冲淡,张君芍晖之朴茂,王君仁安之闲适,曹君镶蘅之雅赡,刘君润琴之清润,李君一庵之雅饬,刘君云孙之浓郁,李君琴湘之遒隽,陈君诵洛之警拔,济济一堂,于今未坠。“转益多师是我师”,非敢妄事品题,社友尚夥,各擅胜场,更仆未可终也。      城南社友十余年来先后溘逝者若,而人未能悉记,就忆者述之,则徐君友梅之挥洒自如,严君范孙之志和音雅,杨君意箴之开阖动荡,王君纬斋之诗杂仙心,冯君问田之笃实辉光,天上楼成,人间响绝,不禁感慨系之。仍有遗珠,尚容续纂。      城南社外有星二社,又俦社,予皆从事其中,尊酒论文,脱略形迹,命俦啸侣,佳咏实多,如方君地山之奇崛,袁君豹岑之清丽,曾君次公之精湛,许君溯伊之静谧,侯君疑始之名隽,许君佩臣之清旷,郭君蛰云之婉约,林君笠似之清雅,陈君葆生之明秀,窥豹一斑,尝鼎一脔,“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望尘不及,溯洄从之。      近人诗:“月色锺柴门,二人自成世。”意境幽绝,是从“白沙翠竹江村暮,相送柴门月色新”两句化出。“白沙”两句情景交融,诗中有画,宜李爱伯先生之酷爱之也。“月色”十字亦复清迥,有人谓“锺”字未的然,实无以易之,可见吟安一字之难。又俞恪士先生《赠陈仁先》诗云:“手写种菊诗,闭门自成世。”“闭门”五字亦佳。      “夜来一事真堪笑,梦见山妻年少时”,此范老《客中偶成》句也,老友刘子澄茂才《哭亡妻》诗曰:“无告茕民怎自持,末秋心绪已如丝。迩来一事尤心痛,频梦亡妻少小时。”两诗笔致相同,而哀乐大异,盖一则闲情,一则苦境也。于诗笔平凡,而吟咏殊夥,悼亡时欲为诗数首叙贫贱夫妻旧事,而心绪恶劣,卒不成章,只撰挽联云:“四十年持家勤俭,大愿难偿,可怜悲慨时多欢娱事少;两阅月构疾缠棉,沉疴莫救,从此人天路隔恩怨情空。”以两人性气不同,时有小冲突,然其勤俭之绩不可没也。      范希文作《严先生祠堂记》,“先生之德”,“德”字经人改为“风”宇,遂成名句;僧齐己“前村深雪里,昨夜几枝开”,“几”字经人改为“一”字,亦成名句,不但昌黎定阆仙之“僧推月下门”为“敲”字之为千古佳话也。作诗文偶不经意,常有差一个字及半个字者,一经推敲,乃得真谛。息庵先生《步韵和苍虬诗》第二首起二句:“蜗角宁堪国,驹光共惜身”,绝佳,予以为“光”字差半个字;三四句:“友朋真性命,文字要精神”,似不如改为“友朋能托命,文字要凝神”,较为曲折。惜息公徜徉山水间,不知其游踪所在,无从商酌也。      《石遗室诗话》谓“不先为诗人之诗,而径为学人之诗,往往终于学人,不到真诗人境界,盖学问有余,性情不足也”云云,予以为此段议论似乎皆欠真谛,盖诗者以人工而鸣天籁者也,兴、观、群、怨,随事歌咏,皆可以见性情,未有无性情之诗与文。且无须分此为学人之诗,此为诗人之诗也。唐之李、杜、元、白,宋之苏、黄、欧、梅,能区分其为何派人之诗乎?程、朱道学人也,其诗具在,能确定其为学人之诗乎?石遗翁诗学甚深,此等议论似未经意。      “官还诸朝,身还诸我,命还诸造化,公议还诸天下,一无所得,将何所失?饱饭安行即有余日,伸脚长卧即有余夜,屋里青山即有余景,案上羲皇即有余人。”此林警庸先生语也,超隽有味,吾日三复之。      陈眉公云:“万绿丛中,小亭避暑。洞开八达,几簟皆碧。忽闻雨过,蝉声风来,花气不觉,令人心醉。”此逸品文字也。又云:“人有一字不识而多诗意,一偈不参而多禅意,一勺不濡而多酒意,一石不晓而多画意。”此四句固属妙语,然何处遇此人?      明袁中郎先生名宏道,公安人。其《致刘云峤祭酒书》中有云:“陶石篑近学道,其宦情灰冷,弟曰:吾儒说‘立达’,禅宗说,‘度一切’,皆赖些子暖气流行宇宙间,若直恁冷将去,恐释氏亦无此公案。白香山、苏玉局非彼法中人乎!今读二公集,其一副忧世心肠何等紧切,以冷为学,非所闻也。圣言‘立大达人,如饥如溺’,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者,此物此志也。”遗世独立,矫激呜高,非处世之正轨也。      李爱伯先生序与陈牧庄之交谊云:“此年盖无三四日之间隔者,其寓在城东,去予居三四里,隆冬盛暑,辄徒步来过,虽溽雨冰雪,不少止。来则尽日至夜,商榷疑义,综涉四部,常苦日之不足。尝谓子曰:‘比不解何故,一二日不来,则心为之不宁’云云。”郑苏戡先生记与顾子朋交谊之诗云:“每见不能去,欢笑辄竟夕。西州门前路,尔我留行迹。相送至数里,独返犹恻恻。小桥分手处,驴背斜阳色。”又“当年无日不相见,昼语夜谈乐难比。忆尝酒半去不告,君自追我及水次。仰天执手长太息,过尔摧折非吾意。子宜为世善自爱”云云。一记一诗,叙述道义、文字交契之浓挚,令人生羡。      “当横陈时,味如嚼蜡。”佛经语也。又宋人诗:“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又敬安和尚诗:“维摩居士太猖狂,天女何来散妙香。自笑禅心如槁木,花枝相伴也无妨。”予谓此皆门面语也,非道德高尚如黄石斋之与顾横波,或衰老病废,鲜见有心如古井、漠然不动者也。善夫某老僧有句曰:“一递一声猫叫春。”第二句予忘之矣,“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此则能自克制,朴实说理,所谓或勉强而行之者,胜于言清高而行猥琐者多矣。      日本递信大臣南弘嗜读《渔洋诗集》,曾作《云仙口占一绝》云:“薰风度树绿无涯,路入云中日已斜。天外一声啼血去,满山红滴杜鹃花。”真有渔洋风味,可见其功候之深。百年以前,日本人之能诗者甚多,且有极成家数者,明治维新醉心欧化,此风逐渐消歇。庚子、卒丑间,予识其国文武官吏颇夥,无一能诗者,森槐南遂如凤毛麟角矣。      东坡诗:“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天道至大,且不能事事遂人之意,我以一人之身,焉能事事遂人之意乎,而谓人人皆能遂我之意乎?坡公此诗,真是见道之语。人之怨天尤人者,应时时猛省,勿徒戚戚也。      “今之言诗者必穷纸累幅,千篇一律,缀比重坠之字则曰:此汉魏也;依仿空旷之语则曰:此陶韦也;风云月露,堆砌虚实,则以为六朝;天地乾坤,佯狂痛哭,则以为老杜;杂填险字,生凑硬语,则以为韩孟。作者惟知剿袭剽窃以为家数,观者惟知影响比附以为评目。振奇之士、大言之徒又务尊六朝而薄三唐,注汉魏以诋李、杜,狂谵[B178]语,陷于一无所知。”此李爱伯先生语也。抉透诗学虚伪之弊,乃可以知真实之诣。无论何种事业学问,未有不真实而能成功者也。      “学诗之道,必不能专一家限一代。凡规规摹拟者,必其才力薄弱,中无真诣,循墙模壁不可尺寸离也。五古自枚叔、苏、李、子建、仲宣、嗣宗、太冲、景纯、渊明、康乐、延年、明远、元晖、仲言、休文、文通、子寿、襄阳、摩诘、嘉州、常尉、太祝、太白、子美、苏州、退之、子厚,以及宋之子瞻,元之雁门、道园,明之青田、君、空同、大复,清之樊榭,皆独具精诣,卓绝千秋,作诗者当汰其繁芜,取其深蕴,随物赋形,悉为我有。七古子美一人足为正宗,退之、子瞻、山谷、务观、遗山、青邱、空同、大复可称八俊,梅村别调,具足风流。此外无可学也。五律自唐迄清,佳手林立,更仆难数,清奇浓淡不名一家,而要以密实沉著为主。七律取骨于杜,所以导扬忠爱,结正风骚,而趣悟所昭,体会所及,上自东川、摩诘,下至公安、松圆,皆微妙可参,取材不废。其唐之文房、义山,元之遗山,明之大复、沧溟、州、独漉,国朝为渔洋、樊榭,诣各不同,尤为杰出。七绝则江宁、右丞、太白、君虞、义山、飞卿、致尧、东坡、放翁、雁门、沧溟、子相、松圆、渔洋、樊榭十五家,皆绝调也。晚唐、北宋多堪取法,不能悉指。我朝之王、厉尤风雅替人,办香可奉。五绝则王、裴其最著矣。”此爱伯侍御日记中语,上下千古,撷取精华,尽把金钅咸度与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