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斋诗话 - 第 4 页/共 7 页
山东滋阳贾凫西先生名应龙,曾充交趾大使,前官郎中,时其子在家乡与邻家争墙基,驰书北京,求其致函地方官,意在必争也。乃先生覆书只二十八字曰:“千里寄书为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计,只见长城不见王。”其事遂息,至今传为佳话。予记其诗后二句是“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未知孰是,然先生之让德固可传也。明亡后,先生耻事二姓,佯狂避世以终,尤非寻常人所能及也。
杨叔峤先生《旅夜》诗:“灯悬疏雨夜,门掩候虫秋。”逼真唐音。《汴梁怀古》诗:“忍取黄袍孤寡手,竟忘红烛兄弟情。”工力悉敌。《红叶》诗:“客路征衣游子泪,御沟流水美人心。”又“人迹秋光山店树,马头寒色驿门枫。戍楼指点明霞外,旅栈荒凉夕烧中”皆可诵也。
林暾谷先生《与石遗大兴里饮罢》诗:“高楼罢酒天初雨,短榻挑灯夜向阑。流落倾城同一叹,忖量终岁得多惧。”俗事能雅。《寄内》诗:“六月长安无一事,借人亭馆看西山。鹿车甚处堪同挽,留滞何因却未还。”起两句高迈。又《礼塔》诗:“老树刺天青自直,空潭留日绿还沉。”又《直夜》诗:“依违难述平生好,寂寞差欣咎眚宽。身锁千门心万里,清晖为照倚阑干。”诗格清迥,而无形中有凄苦之音。
武进谢君玉岑名觐虞,不相识也,介唐君玉虬通讯数月以来,函札频通,推挹倍至,日前写扇寄我,系其《怀大千宣南》诗:“半年不见张夫子,闻卧昆明呼寓公。湖水湖风行处好,桃根桃叶逐歌逢。吓雏真累图南计,相马还怜代北空。只恨故人耽药石,几时韩孟合云龙。”书法颓唐散漫,与每次来札同,然字有逸致,诗亦超隽。犹记其《浣溪纱》词云:“十二雕阑十二帘,秋河初落夜恹恹,已凉还暖自家怜。柔叶螺痕空对影,锦书凤纸欲生烟,人生何处是当年。”“人生”句,读之使人有惘惘不尽之意。顷巢君章父函告玉岑有逝世之耗,闻之凄恻,几欲涕下,盖虽无一面之缘,而文字往来极为契合,招魂何处,觌面无从,不自觉其怆恨也。
●卷下
予五十岁时,严范孙先生寿以诗曰:“昔我识君君未婚,而今绕膝罗儿孙。昔我识君君就傅,而今桃李盈君门。惊君孟晋日千里,羲和失色穷追奔。文采风流震坛坫,方驾玉局兼梅村。遍交贤豪与长者,客常满坐酒满尊。朝为曹邱夕季布,此曰知己彼感恩。说士肉甘且隽永,口颊拂拂春风温。超然应物物无滞,天生慧力由夙根。才学器识与年进,其间亦有福命存。况复神完气尤健,兴来直拟云梦吞。行年五十犹力壮,使我欲信西儒言。人生能活二百岁,期颐大耋安足论。”六十岁时又寿以诗曰:“十年前有寿公诗,公谓知予舍子谁。又拟今兹周甲颂,仍依往岁侑觞词。梅村玉局犹前日,季布曹邱甚昔时。结语犹如操左券,信公寿可信期颐。”期许之殷,奖借之重,溢于楮墨。今范老之殁已逾六年,予则年将七十矣。德业不进,故我依然,殊自愧也。
又予六十岁时,华壁臣先生祝以二律,工楷书扇见赠,其诗曰:“昔年识面甫成童,文酒纵横气吐虹。不屑衣冠为傀儡,竟将笔墨老英雄。书名盛似苏髯叟,诗样多于陆放翁。乡校巍然绝学,狂澜共障百川东。”“天寒相率守冬藏,独善居乡抱热肠。四座春风常客满,一车终日为人忙,鲁连不仕围频解,柳下虽和行自方。六十老翁余勇在,当筵仍复醉干觞。”揄扬逾分,殊不敢承。“四座春风”两句,则予三十年来之实在情形也。
《朝野佥载》:“梁庾信从南阳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如何?’信曰:‘惟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稍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文人相轻,自古已然,兰成所言,亦似太过。时至今日,文字愈漓,几于不可方物。而为驴鸣狗吠之作者,犹复大言不惭,沾沾自喜,不亦大可哀哉。
东坡诗:“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云南诗僧担当自叙其诗云:“禅若分净秽,将干屎橛、布袋里猪头,置于何处,非禅也;僧诗若无姬酒,都是些豆腐渣、馒头气,名曰偈颂,非诗也。”夫牛矢也,干屎橛也,猪头也,取以入诗文者甚鲜,而东坡与担当用来,恰好不可及也。
九年前夏闲,四川乔君信孙旅津,几于每夕相访,谈艺甚欢。曾口述其兄大壮数诗,雅健遒丽,得未曾有。今记其两律如下:《癸亥不朽堂春宴,京曹同官夫妇会者二十有二人》诗云:“时清黻列赓歌,奈此劳生负载何。故国榛芜蚕市歇,胜游裙屐凤城多。惊心火后催婪尾,扶醉风前寄茗柯。鬓未成丝花欲雪,堂堂隙驷碍帘波。”又《三十初度》云:“梦魂昔昔赴沤乡,道里悠悠阻雁行。累尺文章资旅食,十年少贱答清狂。盈觞独献高堂酒,胜镊微惊满镜霜。汲汲修名频顾景,未应夕驾是迷方。”时阿弟在欧洲,信孙少年英俊,新学旧学通博无伦,而郁郁平生,近闻几以病废,为之不怡者累日。
陈散原先生《赠方地山泽山兄弟》两律,前四句云:“维扬俊物好兄弟,共我狂言亦一奇。萧瑟江关成自废,流传文字肯相知。”李小石先生《赠地山诗》:“大方谐隐似东方,日逐淫娃作色荒,故纸堆中万金去,褴钱眼里一身藏。”两诗一庄一谐,可见地山之为人。李诗尤妙肖,年来与予为文酒之会,月四五次,大言炎炎,兴复不浅,属对极速,有匪夷所思者,众以“联圣”目之,君亦居之不疑,尝语子曰:我狷人也。人乃目之为狂。予以为知言。
“北骥辞贤豆,南鸿就稻粱。经天除是泪,缩地更何方。华省曾霄上,连枝若木旁。十年行色在,江海鉴苍黄。亭堠惊心改,河山到眼新。临岐无算酒,去国少年人。生事虚料理,微言失具陈。过江浑草草,不为庾公尘。”此亦乔大壮诗也,题为《辛酉南游》,无一犹人语,故乐为存之。又闻其弟将由欧洲归,得诗云:“壮藏间关曾是命,寒门危立此何时。”何等警悚。
孔东搪论诗谓:“凡人不为诗则已,若为之,必有一得焉。为之而亦有不得者,乃不以己之意为诗,而假人之意以为诗,久假不归,虽山川风物亦不能效其功也。”语颇切实。又谓:“诗有二道:曰工,曰佳。工者多出苦吟,佳者多由快咏,工者属于穷,佳者则必风流文彩。”云云。予以为此论大谬,工未有不佳者,佳未有不工者,两者如何分开说?如何以“苦吟”、“快咏”分贴,善乎?袁简斋《诗品》曰:“知一重非,进一重境,亦有生金,一铸而定。”真善于说诗者矣。
王摩诘《送梓州李使君诗》:“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据元校本作“一半雨”,故郑君文焯颜所居曰半雨楼,言之津津。予以为按之诗境、诗格,以“一夜雨”为高浑,元奉未必果优也。
“五言古诗,琴声也,醇至澹泊,如空山之独往;七言歌行,鼓声也,屈蟠顿挫,若《渔阳》之怒挝;五言律诗,笙声也,云霞缥缈,疑鹤背之初搏;七言律诗,钟声也,震越浑,似蒲牢之乍吼;五言绝句,磬声也,清深促数,想羁馆之朝击;七言绝句,笛声也,曲折嘹亮,类江城之暮吹。”此管缄若先生以乐器论诗之语,比喻虽未悉当,而颇有趣味,惜末喻及乐府之长短句也。
郑太夷先生《训女诗》内警句云:“莫信鬼神信道理,莫爱豪华爱义礼,容人之过,称人之善,居心仁厚百福始。”《训子诗》内警句云:“男人胸中宽,要作万人豪。敬贤闵不肖,爱物随所遭。寡欲自超然,富贵真鸿毛。”着墨不多,而语皆精粹。
江叔先生集巾附录沈山人《贫况》诗云:“遮穷讳苦亦徒然,欲诉还休更可怜。昨夜举家聊啜粥,今朝过午未炊烟。强颜且去赊升米,默计都无值一钱。谁信先生谁不信,御寒无被已三年。”可谓穷矣。叔亦有《岁除诗》云:“庭角无梅座不春,门扉虽阖岂遮贫。晚年雪屐鸣深巷,半是吾家索债人。”亦述贫况,而较有风趣。吾辈饱食暖衣,差免饥寒之苦,无所用其牢骚矣。
当涂李君醉侨,先后为许静仁、吕燮甫两省长上客。曾自撰一联云:“春日睡,秋日醉,福穰穰,心滋愧;长歌狂,短歌强,诗平平,乐未央。”似歌似谣,惜“强”宇未甚安。
天津郭外原有土墙,墙外有河,今墙久圮,而河尚存,俗呼为墙子河。俗而不雅,人人知之,但一入诗词,便有风致。邵次公诗:“盈盈墙子河边水,草长莺飞又一年。”冯殊军诗:“心随墙子河中水,流过桥西倘见君。”郭啸麓诗:“夜凉墙王河边路,无数流萤作雨飞。”三诗各有寄托,而皆称妙句,故爱而记之。
六月五日,见报纸登一诗,题为《古槐感梦》,诗曰:“微闻剑履压庭除,尽室仓皇走传车。大厉ウ操新劫运,纤儿真坏好家居。饥鸱戛羽终颠国,社鼠搬姜又过墟。冷眼人间桑海事,倚天何处觅龙屠。”诗境在义山、遗山之间,Ы署虞芒,何人也?颇欲一见之。“手叠花笺钞稿去,天涯到处访斯人”,同此思想也。
曾文正《复陈右铭书》论为古文之四忌:“一,剿袭陈言;二,褒贬逾量;三,散漫无主;四,僻字涩句。”又世所传之《诗法指南》,论作诗之五戒:“一讥讪,二讠舀谀,三鄙俗,四纤亵,五剽窃。”以上两则,均扼要之论,但能读书多,积理富,自能不蹈以上诸弊也。
“乍着微棉强自胜,阴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驹隙存身争一瞬,蛩声吠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此袁寒云于项城筹备帝制时所作,南北文人,一时许为佳构。某笔记有此全稿,录而存之。又寒云作《蝶恋花》词云:“乍散离愁吹又聚,帘底微波,帘外狂花絮。十二重栏遮不住,柔枝合倩金钤护。手把明珠和泪诉,昨日相逢,今日君何处。剪剪情丝千万缕,为欢为怨都无据。”亦酷似纳兰容若。
殷浩被黜放,徙于东阳之信安县,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王安石放废,知为吕惠卿所挤,每书“福建子”三字。此两人力能自矫,口无怨言,而胸中介介,所蕴深矣。善夫东坡先生《渡海诗》收句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不露牢骚而以肮脏奇崛出之,是何等胸次。
王采臣先生丙寅夏五月陪赵次珊先生泛舟八里台,作诗八首,其末一首云:“卜筑溪庄狎水鸥,避居聊作稻粱谋。十年树木谈何易,况是园翁已白头。”寄托遥深,予最喜诵之。采老所期稻粱之谋,究未能发展,固知求田问舍,又是一种学问。
丰城任瑾存大令传藻精爽,而有肝胆。历宰河北剧县,安良除暴,声施烂然。与予订交十年,休戚与共。从政之暇,不废吟咏,句如《与诵洛夜话》:“乱后牧民心自赤,衰时说士眼谁青。”又《和芍晖》:“忍睹疮痍医术拙,不谈冷暖世情谙。”又《登卫辉白云阁》:“农圃心情丰稔好,神仙踪迹有无中。”皆稳链沉挚,不落凡响。至“黄河一线横千里,白发频年添数茎”,则苏、黄妙境矣。
周养庵先生《辛未十刹海修楔》诗内有数句云:“座中词客多白头,散荡樊翁闭泉室。嬉春畴昔盛佳丽,内家装裹真娴逸。繁华转瞬成寂寥,世事未来黑如漆。对酒不饮宁非痴,休更沉埋事占毕”云云。字里行间有一种沉郁驱迈之气,诗人之诗,为人所不及。先生近作挽联多作三字句,廉悍绝伦,能者不可测如此。
孙师郑太史(雄),予三十年前老友也,淹滞旧都,著述终老,昨间已病故矣。记其序《荔圆楼集》,序内引渊明之言曰:“文所不能言之意,诗或能言之。大抵文善醒,诗善醉,醉中语亦有醒时道不到者,盖其天机之发,不可思议也。《诗》曰:‘惟此圣人,瞻言百里。’论文之旨也。”又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论诗之旨也。”先生又谓:“诗不可有我而无古,又不可有古而无我。典雅,精神兼之斯善”云云。各语皆耐人寻味。
张幼樵先生《涧于集梦所奇诗六绝依韵答之》,记其三首云:“流传臣亮街亭表,天鉴《春秋》督咎心。末学凤雏轻一死,平生梁父恨孤吟。”“绛侯不解结袁丝,刘柳从来善退之。恩怨一身何足校,群公平贼是匡时。”“薰尽衙香典赐裘,椰冠学士配军头。故人书到浑无酒,寂寞溪山感独游。”凄凉呜咽,悱恻缠绵,《骚》《雅》之遗也。
“先生休矣复何如,出或无车食有鱼。近市一楼天地窄,时还读我线装书。”此方君地山旧作也,看似不经意,然非酝酿古今,胸多积卷,不能到此境界。又许君佩臣《题画诗》:“岸上人家多种柳,船中客饭每供鱼。”据云系刘献臣作,予最爱之。佩臣不自炫其画,曾以此意为予画扇,萧疏有逸气,已什袭藏之。
《贞一斋诗》说:“《赢奎律髓》所选皆西江皮毛,只此四字立名,已堪遗笑”云云。前年予购《昭昧詹言》一部,杨昀谷先生见之曰:“内容不必问,只此书名,便伤雅道。”以其自命为若明若昧,詹詹小言,殊为可哂也。其说与贞一斋正同。
袁子才《续诗品》数十则,颇多精粹语,《斋心》一则云:“禅偈非佛,理障非儒,心之孔嘉,其言蔼如。”《藏拙》一则云:“因謇徐言,因跛缓步,善藏其拙,巧乃益露。”《著我》一则云:“不学古人,法无一可,竟似古人,何处著我。字字古有,言言古无。吐故吸新,其庶几乎。”子谓此诸语不但作诗应尔,作人亦应尔也。
人讥荆公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上句咏水,下句咏柳,谓之“诗谜子”。“诗谜子”语,固然矣,然而韩吕黎诗“红皱晒檐瓦,黄团系门衡”,上句是枣,下句是瓜篓,何以人不讥其诗谜子耶?
李濯愚《过芦沟桥诗》:“轻装一袭出孤城,默数轮车轧轧声。到眼芦沟桥下水,照人来去总分明。”陈诵洛《过黄河桥》诗:“风声挟梦梦能骄,又向霜晨度此桥。桥上飚轮桥下水,英雄成败等无聊。”李诗浑涵,陈诗慨爽,皆近作也。
“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者百余年矣,自东坡在惠州作《梅花诗》云:‘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此语一出,和靖之气遂已索然。”此宋周紫芝所撰《竹坡诗话》中语。予以为东坡此两句远逊于“疏影”、“暗香”也,乃谓其胜于林,似非的论。
同治已巳,先父梅岩公托人画一老翁曳车,自集两句云:“不舍昼夜其,如示诸斯乎。”其时予二岁也,至光绪乙未,求杨香吟师题诗,为之题云:“曳车曳车,身瘁路赊。问君安往,辛苦作家。曳车曳车,无取牛马。谁其驱之,有执鞭者。车也簿笨,人也清瞿。着来衤交衤了,便我步驱。车无停轮,人无停趾。图示后人,服劳视此。”此图至今已六十余年,今日检出,叙其缘起,盖不胜风树之感也。
友人任琴孙云,先父梅岩公善作擘窠大字,予幼年失怙,未之见也。只得手书质田券草四行,予监督工艺学堂时,徵人题咏,蒋性甫侍御题云:“手泽迢迢二寸余,西风吹雨滴方诸。孤儿且作零丁读,我亦伤心问曝书。”章式之徵君题云:“不肯求田竟质田,清贫况味想从前。汝归许假寻常事,难得孤儿是象贤。”藏之书笥,今四十余年矣。
三十年前予读杨掌生之《京尘杂录》,内引“少年听雨歌楼上”云云,心窃好之,今年夏始于门人工伯龙许得窥其全词,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寒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寮下,鬓发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窗前滴滴到天明。”词极隽美,而不知为何人作,询之味云、葆生、啸麓诸大词家,亦记忆不清。葆生谓之出张梦晋、祝枝山、唐伯虎三人之手,但亦恍惚,姑记于此,以质来者。
王右军《兰亭集序》云:“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钱幼光效渊明《饮酒》诗云:“寄生大块中,何者为我故。譬如逆旅物,暂有安足据。在世虽百年,毕竟舍之去。临去岂不恋,恋亦不得住。”古今人诗文,叙述生死之际,沉痛多若此,其收束处大概用旷达语,谁知愈旷达愈沉痛也。唐人诗:“举世尽从忙里过,谁人肯向死前休。”一日不死,便一日不肯放下,哀哉众生。
“楼台冷落收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此一境界也,“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此又一境界也。情景交融,所谓诗中有画也。昔人谓有无可奈何境界,此为近之。
荆公在锺山官床与客夜坐,作诗云:“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东坡《宿余杭山寺》诗云:“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听雨,听雪,本寻常事,必如两公清超之笔以咏之,方不负此清景。
“洞庭险阻,不能亿度,阻风六日者,予也。有火轮拖带而阻风,与予略等者,广西学使冯也。舟阁浅处,水退而不得动者,今日所见之两船也。风覆而沉,仅露两桅者,昨日所见煤船也。轮船拖带遇风沉溺者,今日所闻长沙米船也。近者数日,远者不过一年,或身经、或耳闻、或目见,类而记之,以见洞庭之险,远过江海。而予之仅仅阻风,卒平安而至,此真万幸也。”此严范老使黔归途,戊戌二月三日过洞庭时所记,可知其险矣。并有一诗云:“岳阳城下水弯环,金口新堤指顾闲。八百洞庭糊眼遇,闲看落日下君山。”叙次历落有致,而险夷之遭亦若有前定也。
孙馨远联帅在居士林为施女士狙击以死,章一山太史挽之云:“人雄鬼雄,同在佛堂,一击竟成殿脚女;私仇国仇,是何世界,九原应问卖饼家。”郭啸麓提学挽之云:“兰擅雄才,盖世勋名天竟厄;蒲团惊急劫,收场恩怨佛无言。”予为一诗云:“一念菩提念未差,寒灯清磬静无哗。死生事大天难问,居士林中溅血花。”不敢加议论也。
予作《藏斋二笔》,内一条记“少年听雨歌楼上”一词不知何人作,且谓询之味云、啸麓诸君,亦记忆不清。其时味云在北平,未及询也,顷得味公书云:“此词系蒋竹山所作。蒋,北宋词家,宜兴人。题为《听雨调奇虞美人》。”味公曾用其意作《听雨词调奇玲珑四犯》,亦极缠绵凄恻之致,见《烟沽渔唱集》。多年疑团,今打破矣,为之一快。
孙师郑太史(雄),常熟人,光绪癸巳南元,谱名同康,人极博雅。光绪三十年前后,充《北洋宫报》编纂,予始识之。酬唱数十年如一日。太史以运蹇,时发牢骚,今秋病殁于北平。宗君子威挽诗有曰:“贫无可恋生何乐,病究何固死不知。”又“老尚寓公真客死,生留诗史作遗闻。”颇切其为人,以其曾作《道咸同光四朝诗选》也。甚赏予叠韵之作。
湘潭罗顺循提学,文章政事卓然成家。其权保定府时,予曾晤谈数次。尤工为联语,记其《保定畿辅学堂联》云:“《风》首《二南》,备异日干城腹心之选;学通六艺,扫末流词章考据之芜。”《讲堂》云:“地近西山,长兹慷慨悲歌,郁为朝气;天临北斗,愿共激昂起舞,惜此分阴。”《食堂》云:“正臣子卧薪尝胆之时,莫耻断风太俭;是古人击筑饮酣之地,相期学剑术无疏。”又《定兴河阳书院联》云:“乾岳儒宗,紫峰介节,芥子文章,先哲具遗型,好向传书寻坠绪;金台日暮,易水风寒,江村亭古,奇踪欣一遇,欲偕多士涤尘襟。”皆可诵也。
又顺循挽左文襄云:“兼赞皇江陵所长,武功过之,是真亚东人杰;继益阳湘乡徂逝,宗臣代谢,莫窥此后天心。”挽刘忠诚云:“望重大江南北,佐武慎治兵,继文正治民,声绩无惭往哲;晚屯时局艰危,戊戌能守经,庚子能应变,风节不愧名臣。”挽曾惠敏云:“博望侯槎泛斗牛,怅伦敦远岛,巴勒严城,仗节尚能持国体;富郑公声惊甲马,正北狄寒盟,西陲伏莽,临轩应复叹才难。”皆言之有物,扣之有声也。
宣统二年夏,予以事之旧京,寓严范孙宅,一日晚餐后闲话,忽接电话云:“张中堂病故矣。”(即文襄)范老悚然起立曰:“此国家有数人物也,故去奈何。”急往吊,彻夜未归。开吊日,挽诗挽联甚多,有极劣者。其时都中人语曰:“文襄最讲文学,今死而杂作乱投,是欺侮老头子,可笑也。”最佳者汪衮甫一联为:“立朝苦费调停策;绝笔惊看讽谕诗。”皆取材于文襄之诗,着墨不多,包扫一切。按文襄诗:“璇宫忧国动沾巾,朝土翻争旧与新。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白首范纯仁。”又“诚感人心心乃归,君民末世自乖离。岂知人感天方感,泪洒香山讽谕诗。”皆词旨深厚,非寻常诗人吐嘱。
范孙挽张文襄联为一时传诵,联曰:“任重似陈文恭,好古似阮文达,爱才如命似胡文忠,若言通变宜民,闳识尤超前哲上;使蜀有《轩语》,督鄂有《劝学篇》,余事作诗有《广雅集》,尚冀读书论世,后贤善体我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