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9 页/共 64 页
康熙之末,升爰集都门之俳优,就原本扮演,招朝野之名士置酒高会。时翰林院编修赵秋谷,亦率其徒临之。艳舞酣歌,极一时之盛,作者声誉,愈觉喧腾。时丁国忌,例禁官弦会,有与秋谷挟私怨者,乘机驰诉有司,徧及同会之士。秋谷素崇义侠,恐诸友罹罪,独自任之。前在座之人,皆获薄谴,秋谷遂罢职。升之上舍生,亦斥革,又倏撄家难,潦倒坎坷,年五十余,死于水,惜哉!讵后世道学者流,嘲骂交加,谓好作绮语狂言,应得如是之结果。然升虽已云亡,而其传奇,则字句媗姸,宫商和协,固千载不朽者也。溯出现以来,爱文者喜其词,知音者赏其律,传播益远。苟蓄有家乐者,靡不握管竞缮,以资敎练优伶。倘排演失眞,顿使舞台减色。凡朱门绮席,酒肆歌楼,奏此传奇,则无术以增声价。噫!旣具有此等之光荣,诚足与《桃花扇》并驾齐驱,后先辉映,同博当时之喝釆也。
元代传奇中,如《汉宫秋》,如《梧桐雨》,描写天子之钟情,悱恻缠绵,活跃纸上。惟南曲罕觏,每就一二才子佳人,絮絮缕说,时或偶步宫闱,如韩夫人及小宋之故事,范围亦殊狭小。数百年来,歌筵舞席之间,戴冕披衮之声容,不可复覩,迨《长生殿》出版,而绝调于以重闻。若玄宗之潇洒风流,贵妃之倾城倾国,悲欢并至,巨细靡遗。一度登场,使顾曲周郞一新耳目。观此则尙任之《桃花扇》、《小忽雷》虽称巨帙鸿篇,亦不克专美于前矣。
译者曰:余译是篇竟,不觉喜上眉。余曷为喜?喜中国文化之早开也。六书八画,史册昭然,俗语文言,体裁备矣。而虞初九百,稗乘三千,又大展小说舞台之幕。迄于近代,斯业愈昌,莫不惨淡经营,斤斤焉以促其进化。播来美种,振此宗风,隐寓劝惩、改良社会。由理想而趋实际,震东岛而压倒西欧。说部名家,亦足据以自豪者也,天下之喜,孰出于是?若云亭、昉思之流,恨不买银丝以绣之,铸铜像以祀之,留片影于神州,以为小说界前途之大纪念。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南唐伶工杨花飞别传
光绪三十年(1904)
陈佩忍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乌虖!此非南唐李煜亡国归宋后,悲愁无聊所作之《浪淘沙》词乎?斯时也,寃禽衔石,难塡恨海之澜;杜宇悲号,空化幽林之血。回忆名花簪罢,蛱蝶频来,素韈裁成,金莲起舞,飘飘浅碧之衣,颤颤临波之步。玳牙罗幂,围羣花以作亭;金屑檀槽,按琵琶而谱曲。能邀醉舞,未恨来迟。居然天子无愁,那管春风输半。此情此景,如在目前。乃忽焉好花易谢,缺月难圆,望烟草而凄迷,叹樱桃之落尽,听嘶骢兮何日?悲飞絮于兹时。岂不感叹空花,情伤幻影,悔春梦之一场,痛干溪之再辱哉。然而非其罪也。盖当时朝臣,若韩熙载、冯延巳、徐铉、徐锴、徐元?、元机、元楡、元枢等,突梯滑稽,专尙荧惑,其于后主,不惟不加规劝,且日导之以淫佚宴乐为事。瑶光殿里,徒闻爱语情澜;澄心堂中,不逾御书法帖。将欲求一竭忠尽诚,强谏切,如潘佑其人,则张洎又排挤致之死矣。而主文谲谏,婉而多讽,能使其主感焉而不觉,若先朝之杨花飞者,及今又不可复得。乌虖!国无人兮,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盖后主者,诚元宗李璟之肖子也。其广颡丰颊,騈齿重瞳,此与中主之音容闲雅,眉目若画,旣无以异,正又一所谓南岳眞君不如者也。天生夙慧,雅擅文词,耽吟善画,审律知音。兹与中主之工诗善诵,少喜栖隐,筑馆庐山瀑布间,亦复何殊?矧乎般乐怠傲,以不克了公家事者,其恶根性,尤禀之乃父所遗传,固不必为后主咎也。特元宗以得一杨花飞而改过自新,后主以不复见一杨花飞而国以永亡。此则后主之遗憾,而花飞之所由系人思恋哉!倘使往日者,花飞而犹在人间世耶?则后主传宣乐部之际,为花飞者,见其般游无度,亦正得以先朝老供奉,高居菊部班头,管领梨园子弟,入见少主于宫禁,而一效其涓涘之忱,则彼李煜者,天性素优,一旦畅聆雅奏,大动血忱,或遂能如乃父之翻然觉悟,力盖前非,则煜亦何不可与为善而图存其社稷?所可惜者,花飞不复可见,而其昕夕所亲昵者,又皆便僻侧媚脂韦无气骨之佥人,以故煜日陷于大恶,而弗能自振。「檀来也,檀来也」,一朝竟应淮南市井小儿之妖谶,凄然踵步安乐公后尘,徒遗亡国沈痛于千古。此宁非后主之不幸,而愈觉花飞之为南唐柱石哉!吾于是请述花飞。
花飞杨氏,南唐人也。当是时,神洲陆沈,羣雄角峙,契丹北炽,宇文南来,天下汹汹,共逐亡秦之鹿;中原扰扰,争移无主之花。辛苦花飞,会丁斯阨。「我生之初,尙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吾知斯时之花飞,必有不胜其?咽者。惟幸南唐自烈祖建国后,励精图治,俭勤自勖,而尤不事兵戈,专务休息,以故国内以安,民无骚扰,而花飞亦得叨其幸福于平昔。虽然,花飞之志果何如乎?旣不屑含垢忍耻,屈其身为累朝长乐老,又不欲流离奔窜,徒泯泯以与秋草同枯,则将怅怅何之哉?而花飞以为自昔绵驹处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以迨优孟歌廉吏之章而楚庄惊悟,优旃善为笑言而合于大道,则歌哭之为术,亦何不可发人深省哉!而优伶其可贵矣。「生不愿封万户侯,长竿大笠一扁舟」,斯时之花飞,乃亦抱此见解,翛然洒然,而投其身于优伶社会之中。
无何,烈祖薨,长子齐王璟嗣。値春秋鼎盛,志气纵逸。登极后,卽一反先帝所为,改升元七年为保大元年,并留心内宠,宴私击鞠,殆无虚晷。生平尤好闽兰,特筑饮香亭罗聚其中,封兰为馨烈侯,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烈侯壅培之具。二年八月,帝又大开筵燕于饮香亭上,为品兰之举,复征选歌舞以侑觞焉。时花飞隶乐部,每应値,輙心伤之,退而自念,先帝当弥留时,尝谓嗣主:「汝守成业,宜善交邻国,以保社稷,吾服金石,欲求延年,反以速死,汝宜视为戒。」又闻尝啮今上指至血出,嘱之曰:「他日北方当有事,勿忘吾言。」兹皆先皇所亲诏诰于今上者,言犹在耳也。而今顾若此,奈何?公百僚,方与帝登楼、开宴、赏雪、赋诗,何暇致君于尧舜?而自顾此身,业不足为官家重,末由叩帝阍而陈悃愊,则将默默然而已乎?乌虖!国丧未除,胡尘扑地,而六朝金粉,犹袭齐梁一代豪华,无殊政广,已耳已耳!尙忍默尔而息乎?于是花飞足趦趄而口嗫嚅者久之。一日,帝被酒,命召花飞来。旣至,则令奏《水调词》以进。花飞闻,意难之,旣而以为是机缘之凑合也,便欣然引吭而歌之。歌曰:「南朝夫子爱风流,」词未阕,又歌之曰:「南朝天子爱风流,」如是者数四,其音淸越以长,如鹓鸾之振响于高冈。帝遽闻,神气发越,情不自恃,迨再三奏,始复骇怪,沈吟久之,莽然若不知其所措置。忽焉良知焕发,神悟大开,则狂喜,不禁卽起坐,手覆其盆,谓花飞曰:「朕过矣!朕过矣!」立赐花飞金帛甚厚,且吿其侍从曰:「朕以旌敢言者耳。嗟乎!使孙陈二主得此一语,固不当有衔壁之事矣。」仍嗟叹不已而罢。翌日,乃尽罢诸宴赏,一意励精庶事,图闽事楚,几致霸强。说者谓皆花飞一歌之功,实巨且宏也。记有之曰:「一言兴邦。」仲尼氏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其花飞之谓欤?
南史氏曰:花飞一伶工耳,乡曲巷议,以为彼随俗俯仰,碌碌何所长短?而不知其词微旨切,裨补良深,固将突跻公上之,岂仅区区与宫妾等伦者哉!且当时如延巳之流,业已摘择其池头水皱,楼上笙寒,伊其相谑,诧为高妙。倘使天不祚有唐,天不生花飞,不与花飞以投身优伶社会之中,作内廷之供奉,则元宗者,又奚必不极情纵欲,逞厥威淫?将见首翘鬓朵,卽为北苑之妆;学士仓曹,竟写芳仪之曲,乘皮船而大上,早竖降旛;服紫袍以投诚,先尝赐药哉!而幸也有花飞讽刺其间,遂使东昏转为令辟,叔宝具有心肝。虽复淮上丧师,江襄尽陷,甘称国主,愿为附庸,而去去金陵,栖栖南?,犹得保其首领以获令终,宁非花飞警惕在前而能然耶?抑吾闻之,花飞之俦,有李家眀者,庐州人也,亦善诙谐,多滑稽。当元宗失江北,迁豫章时,龙舟至赵屯,帝举酒望色山曰:「好靑峭数峯,不知何各?」家明方侍侧,乃对曰:「此舒州,皖公山也。」因献诗曰:「皖公山纵好,不落御觞中。」盖讽之也。元宗读之,为泣数行下,竟罢酒去。乌虖!当南唐君臣靡?上下相蒙之秋,面道之存,乃独攸赖于一二优伶之身,以系人吊思,则优伶亦何负于家国哉?
原载《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中国三大家小说论赞
光绪三十四年(1908)
天僇生
茫茫宇宙,哀哀众生,其生也乌,其死也貉。于此世界中,无端而有皇王帝覇,兴亡成败之业,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之迹,智愚贤否,忠佞邪正之殊,为存为殁,刹那刹那,忧苦畏怖,陷顶投踵,于此五浊世界之苦海中。呜呼!生至促也,化至速也,当乎此时,其思想有能高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厥惟小说家。是以天僇生生平虽好读书,然不若读小说,读小说数十百种,有好有不好,其好而能至者,厥惟施耐庵、王弇州、曹雪芹三氏所著之小说。
特达之士,喆嶷之才,知人命之至速也,束身砥行,思树功伐,垂令名,劳思焦虑以赴之。其卒也,则或求之而得,则或求之而不得。至于求之而不得,见夫邪曲之害公也,顽嚣之蔽明也,忧谗畏讥,惧终其身无可表襮,乃不得已遁而为小说。吾国数千年来,为小说者,不下数百,求其与斯旨合者,时则有若施氏之《水浒传》。施氏少负异才,自少迄老,未获一伸其志。痛社会之黑暗,而政府之专横也,乃以一己之理想,构成此书。设言壮武慷之士,与俗有所迕,愤而为盗。其人类皆有非常之材,敢于复大仇,犯大难,独行其志无所于悔,生民以来,未有以百八人组织政府,而人人平等者,有之,惟《水浒传》。使耐庵而生于欧美也,则其人之著作,当与拍拉图、巴枯宁、托尔斯泰、迭盖司诸氏相抗衡。观其平等级,均财产,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其复仇怨,贼污吏,则虚无党之小说也;其一切组织,无不完备,则政治小说也。阮小五之言曰:「若有人俄得俺时,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又曰:「英雄尽有,只是俺不曾遇着。」观乎此,则知耐庵者,不惟千古之思想家,亦千古之伤心人也。时则若王氏之《金甁梅》,元美生长华阀,抱奇才,不可一世,乃因与杨仲芳结纳之故,致为严嵩所忌,戮及其亲,深极哀痛,无所发其愤。彼以为中国之人物、之社会,皆至污极贱,贪鄙淫秽、靡所不至其极,于是而作是书。盖其心目中,固无一人能少有价値者。彼其记西门庆,则言富人之淫恶也;记潘金莲,则伤女界之秽乱也;记花子虚,李甁儿,则悲友道之衰微也;记宋蕙莲,则哀谗佞之为祸也;记蔡太师,则痛仕途黑暗,贿赂公行也。嗟乎!嗟乎!天下有过人之才人,遭际浊世,把弥天之怨,不得不流而为厌世主义,又从而摹绘之,使并世者之恶德,不能少自讳匿者,是则王氏著书之苦心也。轻薄小儿,以其善写淫媟也宝之,而此书遂为老师宿儒所诟病,亦不察之甚矣。时则有若曹氏之《红楼梦》。曹氏向居明相国珠邸中,时本朝甫定鼎,其不肖者,往往凭籍贵族因缘以奸利,贪侈之端,乃不可偻指数。曹氏心伤之,有所不敢言,不屑言,而又不忍不一言者。则姑诡谲游戏以言之,若有意,若无意。闻满洲某巨公,当嘉庆间其为江西学政也。尝严禁贾人不得售是书,犯者罚无赦。又语人曰:《红楼梦》一书,讥刺吾满人至于极地,吾恨之刺骨。则此书之宗旨可知。海宁王生,常言此书为悲剧中之悲剧,于欧西而有作者,则有如仲马父子、谢来、雨苟诸人,皆以善为悲剧,声闻当世。至于头绪之繁,篇幅之富,文章之美,恐尙有未迨此书者。盖此书非苟焉所能读也,必富于厌世观者始能读此书,必深通一切学问者始能读此书,必富于哲理思想、种族思想者始能读此书。世人读之而不解,解矣,而不能尽作者之意,则亦犹之乎不读也。由是以观小说,至此三书,眞有观止之叹矣。吾国小说,非无脍炙人口,在此三书外者,然如《三国演义》,非不竭力联贯也,而文词鄙陋不足称;如《野叟曝言》,如《西游记》,其篇幅非不富,其思想非不高也,然《野叟曝言》事事在人意外,而此三书则语语在人意中;至《西游记》之记事,更如于轮舟中观山水,顷刻卽逝,更无复来之时。余子自郐,更不足道。
今冬病居无偶,颇悉心力,加之硏求。旣撰编吿天下,并缀述为赞,将以扬向贤之心,昭示来许。词曰:
茫茫坤舆,上黪下黩,狞飙崩馗,妖眚蔽谷。天诞魁彦,以惠亚陆,夺帜而舞,顿豁眯目。谲谏主文,砭顽订惑。缀为赞辞,更世留瞩。昔在腐迁,传彼《游侠》。黆。黆施公,厥绍往伐。维元之季,政以贿成。贤豪蔽时,甘污厥身。呜乎我公,古之伤心。宋郞材高,戴氏行速。武杨坒袂,摧狡维独。人式崆峒,风高代北。双眼泪尽,九阍梦悬,古有同情,洛阳少年。沛国沦驭,官与盗同。峨峨相臣,靑词蔽聪。维彼元美,身遻厥殃。书以吿哀,目击心伤。刻偻回奸,摹绘淫媟。物无匿形,笔可代舌。绵历千禩,炯鉴永昭。昊穹靡私,罔有遁逃。珞珞雪芹,载一抱素。八斗奇才,千秋名著。维黛之慧,维宝之痴。天乎!人乎!而至于斯。儿女情多,郞君笔媚。薛工春愁,林渍秋泪,兰露心抽,梨云梦碎。子建而还,罔可与俪。于古有作,伊惟《春秋》。实惟三公,乃承厥旒,于何藏之?配以玉牒。于何哭之?洒以泪血。维山可崩,维水可竭,吾词与书,奕禩尟灭。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红楼梦》评论
光绪三十年(1904)
王国维
第一章人生及美术之槪观
《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忧患与劳苦之与生相对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忧患与劳苦者人人之所恶也。然则讵不人人欲其所恶而恶其所欲欤?将其所恶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欲者终非可欲之物欤?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然一人之生,少则数十年,多则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为不足。于是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敎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百年之后,观吾人之成绩,其有逾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种姓之生活者之非一端也,于是相集而成一羣,相约束而立一国,择其贤且智者以为之君,为之立法律以治之,建学校以敎之,为之警察以防内奸,为之陆海军以御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为也。夫人之于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用力如此其勤也,设计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眞可欲者存欤?吾人之忧患劳苦,固亦有所以偿之者欤?则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质熟思而审考之也。
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欲之为性无厌,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状态,「苦痛」是也。旣偿一欲,则此欲以终。然欲之被偿者一而不偿者什伯,一欲旣终,他欲随之,故究竟之慰藉,终不可得也。卽使吾人之欲悉偿,而更无所欲之对象,倦厌之情,卽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负之而不胜其重。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者也。夫倦厌固可视为苦痛之一种,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谓之曰「快乐」,然当其求快乐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乐之后,其感苦痛也弥深,故苦痛而无回复之快乐者有之矣,未有快乐而不先之或继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与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减,何则?文化逾进,其知识弥广,其所欲弥多,又其感苦痛亦弥甚故也。然则人生之所欲旣无以逾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质旣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识,遂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吾人之利害相关系。就其实而言之,则知识者固生于此欲,而示此欲以我与外界之关系,使之趋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识止知我与物之关系,易言以明之,止知物之与我相关系者,而于此物中又不过知其与我相关系之部分而已。及人知渐进,于是始知欲知此物与我之关系,不可不硏究此物与彼物之关系,知愈大者,其硏究逾远焉,自是而生各种之科学。如欲知空间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空间全体之关系,于是几何学兴焉。(按:西洋几何学Geometry之本义系量地之意,可知古代视为应用之科学,而不视为纯粹之科学也。)欲知力之一部之与我相关系者,不可不知力之全体之关系,于是力学兴焉。吾人旣知一物之全体之关系,又知此物与彼物之全体之关系,而立一法则焉以应用之,于是物之现于吾前者,其与我之关系,及其与他物之关系,粲然陈于目前,而无所遁。夫然后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而无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进于无穷,此科学之功效也。故科学上之成功,虽若层楼杰观,高严巨丽,然其基址则筑乎生活之欲之上,与政治上之系统立于生活之欲之上无以异,然则吾人理论与实际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结果也。
由是观之,吾人之知识与实践之二方面,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卽与苦痛相关系。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着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天使,赍平和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罾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欢啼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旣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而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濠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罟;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无所住,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观思栋梁之用?求好逑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而美之为物有二种:一曰:优美,一曰:壮美。苟一物焉,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之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吾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尙书之曲,其人固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千复格代之诗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1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
此之谓也。此卽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存于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至美术中之与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优美与壮美,皆使吾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者;若美术中而有眩惑之原质乎,则又使吾人自纯粹之知识出,而复归于生活之欲。如粔籹蜜饵,《招魂》、《启》、《发》之所陈,玉体横陈,周昉仇英之所绘,《西厢记》之《酬柬》、《牡丹亭》之《惊梦》、伶元之传《飞燕》,杨愼之赝《秘辛》:徒讽一而劝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云有靡靡之诮,法秀有绮语之诃,虽则梦幻泡影可作如是观,而拔舌地狱专为斯人设者矣。故眩惑之于美,如甘之于辛,火之于水,不相并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乐,医人世之苦痛,是犹欲航断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岂徒无益,而又增之。则岂不以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与物之关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与优美及壮美相反对,其故实存于此。
今旣述人生与美术之槪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标准以观我国之美术,而美术中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其顶点,以其目的在描写人生,故吾人于是得一绝大著作曰:《红楼梦》。
第二章《红楼梦之精神》
裒伽尔之诗曰:
Ye wise men,highly,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lofty wiso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how,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学,旣深且跻。粲粲生物,罔不匹俦,各啮厥唇,而相厥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嗟汝哲人,渊渊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愿言哲人,诏余其故:自何时始?来自何处?(译文)
裒伽尔之问题,人人所有之问题,而人人未解决之大问题也。人有恒言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则死,一日不再食则饥,若男女之欲,则于一人之生活上宁有害无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壮以后,其过半之光阴,过半之事业,所计划、所勤动者为何事?汉之成、哀,曷为而丧其生?殷辛、周幽,曷为而亡其国?励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后唐庄宗,曷为而不善其终?且人生苟为数十年之生活计,则其维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为而其忧劳之度倍蓰而未有巳?记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苟能解此问题,则于人生之知识,思过半矣。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岂不可哀也欤!其自哲学上解此问题者,则二千年间,仅有叔本华之「男女之爱之形而上学」耳。诗歌小说之描写此事者,通古今东西,殆不能悉数,然能解决之者鲜矣。《红楼梦》一书,非徒提出此问题,又解决之者也。彼于开卷卽下男女之爱之神话的解释,其叙此书之主人公贾宝玉之来历曰:
却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靑埂峯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入选,遂自怨自艾,日夜悲哀。(第一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卽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漠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眞人何与?又于第百十七回中述宝玉与和尙之谈论曰:
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尙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和尙笑道:「你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像当头一棒,便说:「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早该还我了。」
所谓「自己的底里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一念之误,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一闻和尙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绝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有还玉之言。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携入红尘者,非彼二人之所为,顽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顽石自己而已,此岂独宝玉一人然哉?人类之堕落与解脱亦视其意志而已。而此生活之意志,其于永远之生活,比个人之生活为尤切。易言以明之,则男女之欲,尤强于饮食之欲,何则?前者无尽的,后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后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说生活之于苦痛,二者一而非二,而苦痛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于后者之苦痛。而《红楼梦》一书,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墙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中眞正之解脱,仅贾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而柳湘莲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于金钏。故苟有生活之欲存乎,则虽出世而无与于解脱;苟无此欲,则自杀亦未始非解脱之一者也。如鸳鸯之死,彼固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则惜春、紫鹃之事,固亦其所优为者也。
而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眞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敎的也;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呜呼!宇宙一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过,卽以生活之苦痛罚之,此卽宇宙之永远的正义也。自犯罪、自加罚、自忏悔、自解脱,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夫欧洲近世之文学中,所以推格代之《法斯德》为第一者,以其描写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脱之途径最为精切故也。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胠箧》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尙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尙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读者观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之事实,其解脱之行程,精进之历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苦痛;宝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于人之根柢者为独深,而其希救济也为尤切。作者一一掇拾而发挥之,我辈之读此书者,宜如何表满足感谢之意哉?而吾人于作者之姓名,尙有未确实之知识,岂徒吾侪寡学之羞,亦足以见二百余年来,吾人之祖先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谁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自署其名,此可知此书之精神,大背于吾国人之性质,及吾人之沈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术之知识有如此也。然则予之为此论,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
如上章之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着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有《水浒传》矣,曷为而又有《荡寇志》?有《桃花扇》矣,曷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红楼梦》矣,彼《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者,曷为而作也?又曷为而有反对《红楼梦》之《儿女英雄传》?故吾国之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耳。而《桃花扇》之解脱,非眞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纔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之所以大背于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卽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红楼复梦》等正代表吾国人乐天之精神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