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7 页/共 64 页
○论戏曲
光绪三十一年(1905)
三爱
戏曲者,普天下人类所最乐睹、最乐闻者也,易入人之脑蒂,易触人之感情。故不入戏园则已耳,苟其入之,则人之思想权未有不握于演戏曲者之手矣。使人观之,不能自主,忽而乐,忽而哀,忽而喜,忽而悲,忽而手舞足蹈,忽而涕泗滂沱,虽些少之时间,而其思想之千变万化,有不可思议者也。故观《长板坡》、《恶虎村》,卽生英雄之气槪;观《烧骨计》、《红梅阁》,卽动哀怨之心肠;观《文昭关》、《武十回》,卽起报仇之观念;观《卖胭脂》、《荡湖船》,卽长淫欲之邪思;其它神仙鬼怪,富贵荣华之剧,皆足以移人之性情。由是观之,戏园者,实普天下人之大学堂也;优伶者,实普天下人之大教师也。
虽然,若以迂腐之儒士观之,则必曰:世界上有用之学多矣,何必独取俚俗淫靡游荡无益之戏曲耶?况娼优吏卒,朝廷功令,不许其过考为官,卽常人亦莫不以无用待之,今尔赞优伶,诚谬论矣。虽然,此乃知二五而不知一十之言也。人类之贵贱,系品行善恶之别,而不在于执业之高低。我中国以演戏为贱业,不许与常人平等,泰西各国则反是,以优伶与文人学士同等,盖以为演戏事,与一国之风俗敎化极有关系,决非可以等闲而轻视优伶也。卽考我国戏曲之起点,亦非贱业。古代圣贤均习音律,如《云门》、《咸池》、《韶濩》、《大武》等之各种音乐,上自郊庙,下至里巷,皆奉为圭臬。及周朝遂为雅颂,刘汉以后,变为乐府,唐宋变为词曲,元又变为昆曲。迄至近二百年来,始变为戏曲。故戏曲原与古乐相通者也。戏曲之类,分梆子、二簧、西皮三种曲调,南北通行,已非一日,若声色俱佳,则更易感人矣。孔子曰:「移风易俗,莫善乎乐。」孟子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戏曲,卽今乐也。若必云戏曲不善,而墨守尊重古乐,是犹使今人不用楷书,而代以篆体,能乎不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抑音乐者,亦由时而更易,今古不同,以今之人,闻古之乐,固知其莫谙,卽知今之昆曲者亦寥寥也。昔时魏文侯耳古乐之声卽欲卧,而楚庄王睹优孟之状卽动心,何也?盖亦由开古乐中之风俗言语,均与当时差异,闻之不知不识而使人生厌也。故今奏以古乐,言语曲调与今异,亦必使人生厌心,而现之西皮、二簧均用官话,人皆能知之,故遂易感人矣。若云俚俗,此卽使俚俗人知之也。若云游荡无益,则戏曲无非演古劝今之虚设事。不但此也,且有三长所焉。吾侪平日不能见,而于演戏始能见之,一卽古代之衣冠,一卽绿林之豪客,(如《花蝴蝶》、《一枝桃》、《闹嘉兴》等类。)一卽儿女之英雄,(如《穆桂英》、《樊梨花》、《韩夫人》等类。)欲知三者之情态,则始知戏曲之有益,知戏曲之有益,则始知迂儒之语诚臆谭矣。
演戏虽为有益,然现演者之中,亦有不善处,以致授人口实,谓戏曲为无益,亦不足怪也。故不能持尽善尽美之说,以袓护今日之俳优,不善者宜改弦而更张之,若因微劣而遂以无益视之,亦非通论矣。今条述其优劣于左:
(一)宜多新编有益风化之戏。以吾侪中国昔时荆轲、聂政、张良、南霁云、岳飞、文天祥、陆秀夫、方孝孺、王阳明、史可法、袁崇焕、黄道周、李定国、瞿式?等大英雄之事迹,排成新戏,做得忠孝义烈,唱得激昂慷,于世道人心极有益。旧戏中之《吃人肉》、《长板坡》、《九更天》、《换子》、《替死》、《刺梁》、《鱼藏剑》等类,亦可以发生人之忠义之心。
(二)采用西法。戏中有演说,最可长人之见识,或演光学、电学各种戏法,则又可练习格致之学。
(三)不可演神仙鬼怪之戏。鬼神一语,原属渺茫,煽惑愚民,为害不浅。庚子之义和拳,卽是学戏中天兵、天将。例如《泗州城》、《五雷阵》、《南天门》之类,荒唐可笑已极。其尤可恶者,《武松杀嫂》,元为报仇主义之善戏,而又施以鬼神。武松才艺过人,本非西门庆所能敌,又何必使鬼助而始于败?则武二之神威一文不値。此等鬼怪事,大不合情理,宜急改良。
(四)不可演淫戏。如《月华缘》、《荡湖船》、《小上坆》、《双摇会》、《海潮珠》、《打樱桃》、《下情书》、《送银灯》、《翠屛山》、《乌龙院》、《缝褡》、《庙会》、《拾玉镯》、《珍珠衫》等戏,伤风败俗,莫此为盛。有谓戏曲为淫靡,优俳为贱业,职是之故,靑年妇女观男优演淫戏,已不能堪,何况女优亦现身说法,演其丑态,不知羞耻,而易人入其脑,使其情欲不能自禁,故是等戏决宜禁止。
(五)除富贵功名之俗套。吾侪国人,自生至死,只知己之富贵功名,至于国家之治乱,有用之科学,皆勿知之。此所以人才缺乏,而国家衰弱。若改去《封龙图》、《回龙阁》、《红鸾禧》、《天开榜》、《双官诰》等戏曲,必有益于风俗。
我国戏曲,若能依上五项改良,则演戏决非为游荡无益事也。现今国势危急,内地风气不开,时之士,遂创学校。然敎人少而功缓。编小说,开报馆,然不能开通不识字人,益亦罕矣。惟戏曲改良,则可感动全社会,虽聋得见,虽盲可闻,诚改良社会之不二法门也。
原载《新小说》第二卷第二期
○剧场之敎育
光绪三十四年(1908)
天僇生
天僇生曰:国之兴亡,政之理乱,由风俗生也。风俗之良窳,由匹夫匹妇一二人之心起也。此一二人之心,由外物之所濡,耳目之所触,习而成焉者也。是一二人者,习于贞则贞,习于淫则淫,习于非则非,习于是则是。其始也起点于一二人,其终也被于全国。造因至微,而取效甚巨。此义也,孔子知之,司马迁知之。孔子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司马迁曰:「雅颂之音理而民正,嘄噭之音兴而人,郑卫之音动而心淫。」是以古之圣王,设官以世守之。本之性情,稽之度数,而制为五音,以化成天下。春秋之世,王失其纲,圣人不作,雅乐丧缺,谲谏之士,渐有扮古衣冠,登场笑谑,以讽时政者。盖乐歌仅有声,而演剧则兼有色,其大旨要不外惩恶而劝善。历数千载,曁于隋氏,戏剧乃大兴于时。隋谓之「康衢戏」,唐谓之「梨园乐」,宋谓之「华林戏」,元谓之「升平乐」。元之撰剧演者,皆鸿儒硕士,穷其心力以为之。赵子昂谓良家子弟所扮者,谓之行家生活,倡家所扮者,谓之戾家把戏。关汉亦言扮演戏剧,须士夫自为之。盖古人之重视演剧也如此。明承元后,作者代起,如王汉陂、康对山、梁少白、陈所闻诸人,凡所撰新剧,皆自行登场,无有敢从而非议之,呼之贱行薄伎,如今世之所为者,诚以其所关大也。至本朝雍干中,以演剧为大戒,士夫不得自畜声伎。自此以降,而后移风易俗之权,乃操之于里妪村优之手。其所演者,则淫亵也、劫杀也、神仙鬼怪也,求其词曲驯雅者,十无一二焉,求其与人心世道有关者,百无一二焉。吾闻元人杂剧,向有十二科,忠臣烈士,孝义廉耻,叱奸骂谗,逐臣孤子,居其四,而以神头鬼面,烟花粉黛为最下下乘。可知戏剧之所重,固在此而不在彼也。又元人分配脚色,咸有深意存其中。曰、正末,当场男子,能指事者也;曰、副末,昔谓之苍鹘,鹘者,能击贼者也;曰、狚,狚狐属,好淫,后讹为旦;曰、狐,妆官者也,后讹为孤;曰、靓,傅粉墨,供笑谄之义,后讹为净;曰、猱。妓之通称也,猱亦狐属,能食虎脑,以喩少年爱色者,如虎之爱猱,非杀其身不止也。由是以观,是古人之于戏剧,非仅借以怡耳而怿目也,将以资劝惩、动观感。迁流旣久,愈变而愈失其眞。昔之所谓杂剧,寝假而为京调矣,寝假而为西皮、二簧矣,寝假而为弋阳、梆子矣。于古人名作,其下者读而不之解,其上者则以是为娱悦之具,无敢公然张大之者。于是而戏剧一途,乃为雅士所不道也。而世之观剧者,不得不以妇人孺子及细民占其多数。是三种类者,其脑海中皆空洞无物,而忽焉以淫亵、劫杀、神仙、鬼怪之说中之,施者旣不及知,而受者亦不自觉,先入为主,习与性成。观夫此,则吾国风俗之敝,其关系于戏剧者,为故非浅鲜矣。
昔者法之败于德也,法人设剧场于巴黎,演德兵入都时之惨状,观者感泣,而法以复兴。美之与英战也,摄英人暴状于影戏,随到传观,而美以独立。演剧之效如此。是以西人于演剧者则敬之重之,于撰剧者更敬之重之。自十五、六世纪以来,若英之蒿来庵,法之莫礼蔼、那锡来诸人,其所著曲本,上而王公,下而妇孺,无不人手一编。而诸人者,亦往往现身说法,自行登场,一出未终,声流全国。夫西人之重视戏剧也如此,而吾国则如彼,卽此一端,可以覩强弱之由矣。吾以为今日欲救吾国,当以输入国家思想为第一义。欲输入国家思想,当以广兴敎育为第一义。然敎育兴矣,其效力之所及者,仅在于中上社会,而下等社会无闻焉。欲无老无幼,无上无下,人人能有国家思想,而受其感化力者,舍戏剧末由。盖戏剧者,学校之补助品也。今海上诸梨园,亦稍稍知改良戏曲矣。然仅在上海之一部分,而所演新剧,又为诸剧中之一部分,卽此一部分中,去其词曲鄙劣者十之三,去其宗旨乖谬者十之三,去其所引证事实与时局无涉者十之三,则夫异日所获之实亦仅矣。吾闻华严入法界品,有所谓婆须密多者,吾愿吾国戏剧家咸知此义,以其一身化亿万身,以救此众生。吾尤愿吾内地十八行省,省省得志士,设剧场,收廉値,以灌输文明思想。吾更愿吾海上诸名伶,取旧日剧本而更订之,凡有害风化,窒思想者,举黜弗庸,以为我民造无量幸福。仆也不才,夕夕而祝之,旦旦而祈之。
原载《月月小说》第二卷第一期
○学校剧之沿革
光绪三十四年(1908)
LYM
学校演剧,肇于欧西,近我国敎育家颇有提倡之者。留学界中,曾一再实习,评判遂多。赞同者,谓于社会上,敎育上皆有裨益,反对者,诋为废时荒业,隳靡学风。要之,舍短取长,端在善择。是篇详述沿革,足资考镜,故译登之,以绍介于研究是问题者。
学校剧者,创于中世纪盛行之神秘剧,实现今德国诸剧之祖也。文明史家耶密衣尔氏研究演剧之变迁,于学校剧殊注重,其言曰:学校剧公开于数世纪间,所演皆正则之技,故于一般民间剧有重要关系云。
学校剧在昔德意志地方最为发达,民间诸剧因之亦进步异常。如各国市民农夫所装演之杂剧,类以俳优辈为之指导,而此地则反仰诸学校教员。故德国演剧史中,其最负名誉之俳优,槪属学生。串剧者,亦皆以学校所兴行者为标准。
学校剧所以如斯其盛者,目的在敎育上之补修,盖利用之以操练拉丁语,实习演说谈话,及发挥美术之思想,有种种便益也。
十五世纪末,为学校剧繁荣时代。当时罗马文明,因之大为输入。最盛者,则以寺院所管之宗敎学校为首。至宗教改革时代,属改革派者,其对于学校剧,不唯信其无害而已,且视为语学教授必不可缺之端,故奬励之不遗余力。
昔路德临某学校喜剧之席而发言曰:学童之演喜剧,决无可禁之理,且当保护而奬励之云。米兰可多亦曾于学校演剧之际,痛驳反对论,而胪陈学校剧于风敎上之价値。故当时学校规则中,有公然以演剧事记入者。如加特力派诸州,发达尤着。
迨后时势变迁,而学校剧之目的渐易,教育倾向,次第薄弱,渐等于普通剧,迎合阅者之意,以娱乐为方针,流弊日滋,遂养成营利之劣性,薄给教员竟藉剧所得以赡其家。盖初时非敎员生徒及学校有关系者,无阅览之权,乃因评判旣佳,嗜剧家之求参观者伙,遂至纳相当之费。则夫人皆许入观,此其堕落之原因也。
波靡日甚,而改革之论以兴,一时高级僧侣、学校长等,皆以救弊为事。惜当三十年战争之际,万事倾颓,各地学校剧亦同时衰歇。曩者繁盛之况,遂成过去之梦华。
迨战事旣完,国民对于演剧之嗜好,翻然顿异。一般普通剧皆力趋时尙,舞于歌扇,簇簇生新。惟学校剧则云散风流,无复再兴之望。
然则学校剧遂绝迹于近代乎?是又不然。如瑞典国则往古风尙,遗传至今。一八八二年伯伦市所开学校剧,耶卑德斯王登场,用希腊语谈话,可想见其盛矣。
要之,学校剧者,自来皆以增进语学为目的。他如传古代之神秘剧,为俗工所不解者,亦其特长也。故非娱乐之具,而为硏究文学之方,其奬励之也,岂无故哉。
且学校剧与普通剧,其关系极深。如德国之奥披剌Opera(乐剧),必集寺院及学校之音乐科生始能演奏。彼王室附属之奥披刺座,名特列士丁者,初亦由索逊王国之寺院音乐队所组成。罕普鲁希之奥披刺座,其大部分皆以富于音乐思想之美音家及音乐学校生充之。
盖学校生徒,从事于奥披刺者,迄前世纪犹盛行之。缘是以观,昔年日本音乐学校中设歌剧硏究会,聚男女生徒为奥披刺之演奏,有自来也。
原载《学报》第十期
○论开智普及之法首以改良戏本为先
光绪三十一年(1905)
箸夫
方今环球,一绝大之话剧哉!波诡云谲,龙争虎斗,急管弦愈演愈烈,吁,异哉!乃世之人往往游忽于当前,而系恋于已往,茫昧于现象;而致于陈迹。彼其感情之敏速,可于观剧时见之。当夫柝旣鸣,幕旣撤,满园?寂,万籁无声,羣注目于场上,每遇奸雄构陷之可恨也,则发为之指;豪杰被难之可悯也,则神为之伤;忠孝侠烈之可敬也,则容为之肃;才子佳人之可羡也,则情为之移。及演者形容尽致,淋漓跌宕之时,观者亦眉飞色舞,鼓掌称快。是以上而王公,下而妇孺,无不以观剧为乐事。是剧也者,于普通社会之良否,人心风俗之纯漓,其影响为甚大也。中国成周优孟衣冠,为剧之滥觞。及李唐时,梨园菊部,一时称盛。厥后愈传愈讹,久而渐失其眞。其所扮演者,多取材于说部裨史,综其大要,不外寇盗、神怪、男女数端,如《水浒》、《七侠五义》,非横行剽劫,犯礼越禁一派耶?《西游》、《封神记》,非牛鬼蛇神,支离荒诞一派耶?《西厢》、《金瓶梅》,非幽期密约,亵淫秽稽之事。在深识明达者流,固知当日作者,不过假托附会,因事寓言,藉他人酒杯,浇自己垒块,亦视为逢场作戏,过眼烟云已耳。而闾阎巿侩,乡曲愚氓,目不知书,先入为主,所见所闻,祗有此数。每于酒阑灯炧之候,豆棚瓜架之旁,津津乐道,据为典要,且以一知半解,夸耀同侪。呜呼!锢蔽智慧,阻遏进化,非此阶之厉乎?况中国文字繁难,学界不兴,下流社会,能识字阅报者,千不获一,故欲风气之广开,敎育之普及,非改良戏本不可。善乎粤东程子仪之新撰曲本,以改良乎!其法议招靑年子弟数十人,每日于敎戏之外,间读浅近诸书,并灌以普通知识,激以爱国热诚,务使人格不以优伶自贱。复于暇日炼以兵式体操,将来学成,赴各村演剧,初到时操衣革履,高唱爱国之歌,和以军乐,列队而行,绕村一周,然后登台。先用科诨,将是日所演戏本宗旨、事实,演说大势,使观者了然于胸。而曲中所发挥之理论,可藉此展转流传,以唤起国民之精神。已撰成者,如《黄帝伐蚩尤》、《大禹治水》诸出,不胜枚举。中国旧日喜阅之寇盗、神怪、男女数端,淘汰而改正之。复取西国近今可惊、可愕、可歌、可泣之事,如波兰分裂之惨状、犹太遗民之流离、美国独立之慷、法国改革之剧烈、以及大彼得之微行,梅特湼之压制、意大利之三杰、毕士麦之联邦,一一详其历史,摹其神情,务使须眉活现,千载如生。彼观者激刺日久,有不鼓舞迅,而起尙武合羣之观念,抱爱国保种之思想者乎?日本维新之初,程效之捷,亦编译小说之力居多。吾国而诚欲独立,角逐于二十世纪大舞台也。舍取东西洋开智普及之法,其孰与于斯?
原载《芝罘报》第七期
○论戏剧之有益
光绪三十年(1904)
陈佩忍
曩游东国,交接其士庶,见其习尙风俗,无一非我皇汉二百六十年前所固有之习尙风俗也。出而过于市,则吴服商店,鳞次栉比于康庄之佐;长裾缝腋,广幅垂襟,又无一非我皇汉二百六十年前所固有之端衣法服也。退而读其书,则唐巾、唐襦之称,且参错杂出而不一。乃揖其人而进之,问「所服安乎」?则对曰:「安且吉也」。问「与西洋孰优乎」?则对曰:「西洋不若也。」窃心焉感之。其人乃反叩吾以所服,辄惭耻嗫嚅而不能对,甚者或羣聚玩弄之以为笑,咸相怪曰:「此支那装」、「此今日之支那装,」若有不胜轻薄者。其老诚者,心知其故,乃问「如我服者,今日支那其犹有存焉否乎」?则答之曰:「无有矣!」彼辄惊叹。若曰:「今僧道犹有存者焉,今演剧益备存焉,今士夫黎庶之婚嫁老死且恒服焉。」彼时闻之,则一若有大慰者。余见之,乃益羞耻,益感伤,尽裂其冠,毁其服而不之顾。
西还归乎?吾祖国人民则犹是其屈伏也,风俗则犹是其委靡也,匪种之政府且犹是其盘居而施厥专制也,我伯叔、我昆弟、我亲戚故旧、固犹是冠胡冠而服胡服,以苟安其奴隶也。不宁惟是,乃且尤我,乃且罪我,谓我之不奴隶也。我不得已冠胡冠、服胡服,以见我伯叔兄弟,接我亲戚朋友,而后我伯叔、我昆弟、我亲戚朋友、乃始欢然释然而怡然慰焉。呜呼!生无益于宗邦,徒蒙缨笠;死莫期于旦夕,难正冠裳。而南都金粉之场,流风未沬,酣歌恒舞,粉饰方新,檀板金罇,豪情如昨。贵池、阳羡、梁园、宣城之伦朅来,马龙车水,徜徉驰骋于春江花月之宵,相率以继赓踵步于《燕子笺》、《桃花扇》之后尘者,固仍彷髴乎其弘光故事也。「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我靑年之同胞,赤手掣鲸,空拳射虎,事终不成,而热血徒冷,则曷不如一决藩篱,遁而隶诸梨园菊部之籍,得日与优孟、秦靑、韩蛾、绵驹之俦为伍,上之则为王郞之悲歌斫地,次之则继柳敬亭之评话惊人,要反足以发舒其民族主义,?一吐胸中之块垒,此其奏效之捷,必有过于劳心焦思,孜孜矻矻以作《革命军》、《驳康书》、《黄帝魂》、《落花梦》、《自由血》者,殆千万倍。彼也囚首而丧面,此则慷而激昂;彼也间接于通人,此则普及于社会;对同族而发表宗旨,登舞台而亲演悲欢;大声疾呼,垂涕以道,此其情状,其气槪,脱较诸合众国民,在米利坚费城府中独立厅上,高撞自由之钟,而宣吿独立之檄文,夫复何所逊让?道故事以写今忧,借旁人而呼肤痛,灿靑莲之妙舌,触黄胤之感情,吾知轩羲有灵,其亦必将蜺旌羽葆乘云下降,以证斯盟也。宁此汉种同胞,拍掌叫绝,表示同情而已哉!
或曰:吾辈靑年,希望甚大,咄尔俳优,奚屑污我?且子纵善之,顾宁独不闻夫韩愈之言乎?愈以六朝人文格淫靡,动以优俳目之,鄙不屑道。今中国夷祸日亟,百废待举,培养公德,保恃国粹,硏究科学,扩张知识,规其行而矩其步,骎骎乎冀以造成第一完全人格,一朝突侪于伟大军国民之列,崭然露头角焉。宁有先务不急,乃坠乃落?腐败不足,乃沦地狱?悲夫嘻哉!吾中国靑年之志气,应不至若斯之丧失也。
予乃冁然笑应之曰:泃如君言,吾中国万岁,吾中国国民万岁,吾中国国民前途万万岁。虽然,吾试问吾中国今日之人羣,有无愧此国民之芳誉乎?则无有也。抑吾又试问吾中国前途之事业,有可以仅仅希望为目的得达之极点乎?亦未可也。夫搏搏大地,旣无美人香草之踪;而莽莽中原,又绝一线生机之望;然则吾一般社会靑年,旣不仕虏廷,效杨坚、郭威之烈,又不隐山泽,逐黔布、彭越之锺,徒日扰扰奔走于通商之场,高言运动,无补当时,断发胡服,依然域外之民,痛饮淸歌,终化泥中之絮。如鬼如祟,如梦如呓,首鼠射工,精乎其技,盖造福不足而败事有余,较其人格为优几何?则吾转不如牺牲一身,昌言坠落,明目张胆而去为歌伶。「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逍遥跌宕,聊以自娱,亦宁非于今新学界上灿灿烂烂突然别起一生力军,临风飐飐而高树一独立自由之帜乎?
抑子宁薄俳优而笑之耶?则吾且与子道古。仲尼曰:「移风易俗,莫善乎乐。」孟轲氏曰:「今之乐,犹古之乐也。」彼戏剧虽略殊,顾亦未可谓非古乐之余也。(观左传观优鱼里之事,乐记有优侏儒之语,则其所从来者远矣)。盖自雅颂之声衰,而后风诗以兴,风诗兴而郑卫靡靡之音作,靡靡之音作而音乐之势力乃且浸淫普及于一般社会之中,而变古以为今,浸假而歌舞焉,浸假而俳优侏儒焉,而戏剧之端肇于兹矣。是故知礼如魏文侯,而不能对古乐于思卧;好贤若渴如楚庄王,且必待优孟而始动于其心。则今乐之移人,洵速且捷哉!何况《云门》、《咸池》、《韶濩》、《大武》之音,以享郊庙,则雍容安雅而咸宜,以化里巷,则不敌其一儿童之笑啼。盖宋玉有言,「曲高和寡」,固自然之理也。
抑吾闻诸师:当洪杨时,梁溪有奇人余治者,独心知其意,尝谱新剧数十出,皆皮簧俗调,集优伶演之,一时社会颇欢迎焉,卽今所传《庶几堂今乐》是也。惜其所交皆迂腐曲谨不阔达之流,不复屑赞助,故其班不久解散,而余治死矣。吾尝求其书读之,觉其所谱演,揆之今日,虽不甚相浃,然其以感发兴起为宗旨,则要足多焉。治之言曰:「古乐衰而后梨园敎习之典兴,原以传忠孝节义之奇,使人观感激发于不自觉,善以劝,恶以惩,殆与诗之美剌,春秋之笔削无以异,故君子有取焉。贤士大夫主持风敎,固宜默握其权,时与厘定,以为警瞶觉聋之助,初非徒娟心适志已也」。又曰:「天下之祸亟矣,师儒之化导旣不见为功,乡约之奉行又历久生厌,惟兹新戏,最洽人情,易俗移风,于是焉在。庶几哉!一唱百和,大声疾呼,其于治也,殆庶几乎」?呜呼!吾一读其语,吾未尝不佩其议之坚,识之卓,而惜其不复见于兹日也。
且夫今者外祸之来,以较洪杨当日,亦愈亟矣。欧美之学术,旣优胜以来前,而北虏之淫威,复侈然以相逞。凡衿缨冠带之伦,苟其稍具普通知识,固罔不知载异族之为非,而吾黄种同胞,沉沉黑狱,殆二十,瞢瞢黔黎,逾四百兆。彼其见解,其理想,以为吾自祖宗以来,知有珠甲,生世以降,卽蒙辫发,明社虽屋,吾仍有君,黄帝其谁,何关血统?凡此酖毒,深印脑筋,非极惨覩,不能转变。矧乎薮无才盗,巷无才侠,卑卑票布,徒以收拾亡命,不足鼓动平民。一朝举事,又祗刼掠为务,罕有大志。以故累起累蹶,而卒尠成功。太平天国已矣,惠州之风云,亦罕受其影响。然则茫茫前途,吾巴科民族,殆永无脱离苦海,还我净土之日乎?惟兹梨园子弟,犹存汉官威仪,而其间所谱演之节目、之事迹,又无一非吾民族千数百年前之确实历史,而又往往及于夷狄外患,以描写其征讨之苦,侵凌之暴,与夫家国覆亡之惨,人民流离之悲。其词俚,其情眞,其晓譬而讽谕焉,亦滑稽流走,而无有所凝滞,举凡士庶工商,下逮妇孺不识字之众,苟一窥覩乎其情状,接触乎其笑啼、哀乐,离合悲欢,则尠不情为之动,心为之移,悠然油然,以发其感悲愤之思,而不自知。以故口不读信史,而是非了然于心;目未覩传记,而贤奸判然自别。通古今之事,变明夷夏之大防;覩故国之冠裳,触种族之观念。则捷矣哉!同化力之入之易而出之神也。(闻当淸人入关时,北方贩夫走卒,类多有投河而死者,未始非由戏剧感人之故)。犹煊染然,其色立变,可不异夫!
综而论之:专制国中,其民党往往有两大计划,一曰:暴动,一曰:秘密,二者相为表里,而事皆尠成。独兹戏剧性质,颇含两大计划于其中。苟有大侠,独能然舍其身为社会用,不惜垢污以善为组织名班,或编《明季裨史》而演《汉族灭亡记》,或釆欧美近事而演《维新活历史》,随俗嗜好,徐为转移,而潜以尙武精神、民族主义、一一振起而发挥之,以表厥目的。夫如是而谓民情不感动,士气不奋发者,吾不信也。矧夫运掉旣灵,将他日功效之神妙,有不祗激厉此区区汉族者而已,则渐离之筑,唐庄宗之事,夫何不可再见诸今日哉!嗟嗟!变法胡服,武灵乃计灭中山;杀身成仁,孔子许为志士。凡我黄胤,果有血气,将万死其又奚辞?而况乎是固欧西学校所注意也。其事微,其功多,此吾国靑年所由习之于海外乎(见纪事栏内中华学堂一节)?非然者,持棋莫下,全局将翻,伶伦弗甘,奴隶重苦。安见今日之祗辱于肃愼者,不且再辱于凡为肃愼之邦?今日之犹留夫遗制者,或并取其遗制绝之。则炎黄之血祀斩,汉唐之声威灭矣,不其悲欤?
予草此文后,卽连续登诸《警钟报》,月来颇见其效,故重为删定,录诸卷首。自记。
原载《二十世纪大舞台》第一期
○观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