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5 页/共 64 页
小说之为体,其易入人也旣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终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旣已嗜之矣,且徧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羣也,旣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问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着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羣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羣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园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卽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旣已渐渍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旣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能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鬬、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鹜,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靑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徧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徧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羣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余。斯事旣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尙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羣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一期
〔附〕吿小说家
民国四年(1915)
梁启超
小说家者流,自昔未尝为重于国也。《汉志》论之曰:「小道可观,致远恐泥。」杨子云有言:「雕虫小技,壮夫不为。」凡文皆小技矣,矧于文之支与流裔如小说者?然自元明以降,小说势力入人之深,渐为识者所共认。盖全国大多数人之思想业识,强半出自小说,言英雄则《三国》、《水浒》、《说唐》、《征西》、言哲理则《封神》、《西游》,言情绪则《红楼》、《西厢》,自余无量数之长章短帙,樊然杂陈,而各皆分占势力之一部分。此种势力,蟠结于人人之脑识中,而因发为言论行事,虽具有过人之智慧、过人之才力者,欲其思想尽脱离小说之束缚,殆为绝对不可能之事。夫小说之力,曷为能雄长他力?此无异故,盖人之脑海如熏笼然,其所感受外界之业识如烟,每烟之过,则熏笼必留其痕,虽拂拭洗涤之,而终有不能去者存。其烟之霏袭也愈数,则其熏痕愈深固;其烟质愈浓,则其熏痕愈明显。夫熏笼则一孤立之死物耳,与他物不相联属也;人之脑海,则能以所受之熏还以熏人,且自熏其前此所受者而扩大之,而继演于无穷。虽其人已死,而薪尽火传,犹蜕其一部分以遗其子孙,且集合焉以成为未来之羣众心理。盖业之熏习,其可畏如是也。而小说也者,恒浅易而为尽人所能解,虽富于学力者,亦常贪其不费脑力也而藉以消遣。故其霏袭之数,旣有以加于他书矣。而其所叙述,恒必予人以一种特殊之刺激,譬之则最浓之烟也。故其熏染感化力之伟大,举凡一切圣贤经传诗古文辞皆莫能拟之。然则小说在社会敎育界所占之位置,略可识矣。畴昔贤士大夫,不甚知措意于是,故听其迂流波靡,而影响于人心风俗者则旣若彼,质言之,则十年前之旧社会,大半由旧小说之势力所铸成也。忧世之士,睹其险状,乃思执柯伐柯为补救之计,于是提倡小说之译着以跻诸文学之林,岂不曰移风易俗之手段莫捷于是耶?今也其效不虚。所谓小说文学者,亦旣蔚为大观,自余凡百述作之业,殆为所侵蚀以尽。试一浏览书肆,其出版物,除敎科书外,什九皆小说也。手报纸而读之,除芜杂猥屑之记事外,皆小说及游戏文也。举国士大夫不悦学之结果,《三传》束阁,《论语》当薪,欧美新学,仅浅尝为口耳之具,其偶有执卷,舍小说外殆无良伴。故今日小说之势力,视十年前增加倍蓰什百,此事实之无能为讳者也。然则今后社会之命脉,操于小说家之手者泰半,抑章章明甚也。而还观今之所谓小说文学者何如?呜呼!吾安忍言!吾安忍言!其什九则诲盗与诲淫而已,或则尖酸轻薄毫无取义之游戏文也,于以煽诱举国靑年子弟,使其桀黠者濡染于险诐钩距作奸犯科,而摹拟某种侦探小说中之一节目。其柔靡者浸淫于目成魂与踰墙钻穴,而自比于某种艳情小说之主人者。于是其思想习于污贱龌龊,其行谊习于邪曲放荡,其言论习于诡随尖刻。近十年来,社会风习,一落千丈,何一非所谓新小说者阶之厉?循此横流,更阅数年,中国殆不陆沉焉不止也。呜呼!世之自命小说家者乎?吾无以语公等,惟公等须知因果报应,为万古不磨之眞理,吾侪操笔弄舌者,造福殊艰,造孽乃至易。公等若犹是好作为妖言以迎合社会,接坑陷全国靑年子弟使堕无间地狱,而间接戕贼吾国惟使万劫不复,则天地无私,其必将有以报公等,不报诸其身,必报诸其子孙;不报诸今世,必报诸来世。呜呼!吾多言何益?吾惟愿公等各还诉诸其天良而已。若有闻吾言而惕然戒惧者,则吾将更有所言也。
原载《中华小说界》二卷(1915)一期,据《饮冰室合集》录
○小说原理
光绪二十九年(1903)
别士
人之处事,有有所为而为之事,有无所为而为之事。有所为而为之事,非其所乐为也,特非此不足以致其乐为者,不得不勉强而为之;无所为而为之事,则本之于天性,不待吿敎而为者也。故有明知某事之当为而因循不果,明知某事之不可为而陷溺不返者多矣。读书为万事中之一,亦有有所为而读者,有无所为而读者。有所为而读者,如宗敎、道德、科学诸书,是其书读之不足以自娱,其所以读之者,为其于生平之品行、智慧、名誉、利养大有关系,有志之士乃不得不为此嚼蜡集蓼之事。*1无所为而读者,如一切章回、散段、院本、传奇、诸小说,是其书往往为长吏之所毁禁?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读之绝无可图,而适可以得谤,而千方百计以觅得之,山程水驿,茶余饭罢,亦几几非此不足以自遣。?假而毁禁呵责斥人之长吏父兄道学先生,亦无不对人则斥之,独处则玩之。是眞于饮食男女声色狗马之外,一可嗜好之物也。然而此习无人不然,其理由则无人能解,今为条析其理,未能尽也。以为解人嗜小说之故之发轫云尔。
人生旣具灵明,其心中常有意念,展转相生,如昼如话,自寤彻寐,未会暂止,内材如此,而又常乐有外境焉以雠对之,其雠对之法,粗者为游,精者为谈,较游与谈更精者为读。
今将陈于纸上之物,为人所乐玩者,第其可乐之甲乙。
看昼最乐。
看小说其次。
读史又次。
读科学书更次。
读古奥之经文最苦,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情莫不皆然。试观其所以不同之故,卽可知人心之公理。盖人心之所乐者有二:
甲曰:不费心思。
乙曰:时刻变换。
人所乐者,肉身之实事,而非乐此缥渺之空谈也。惟有时不得实事,使听其空谈而如见实事焉,人亦乐于就之。惟人生所历之境,至实亦至琐。如举一书房言之,有种种玩好,种种书籍,种种文具,以及几案毯罽等等,其琐甚矣。若一厨房,则琐更甚。故举似者,必与之相副,而后能使闻者如在目前。如在目前之事,以画为最,去亲历一等耳,其次莫如小说。且世间有不能画之事,而无不能言之事,故小说虽稍晦于画,而其广过之。史亦与小说同体,所以觉其不若小说可爱者,因实有之事常平淡,诳设之事常秾艳,人心去平淡而卽秾艳,亦其公理,此史之处于不能不负者也。且史文简素,万难详尽,必读者设身处地,以意历之,始得其状,尤费心思。如《水浒》武大郞一传,叙西门庆、潘金莲等事,初非有奇事新理,不过就寻常日用琐屑叙来,与人人胸中之情理相印合,故自来言文章者推为绝作。若以武大入《唐书》、《宋史》列传中叙之,只有「妻潘通于西门庆,同谋杀大」二句耳,观者之孰乐孰不乐可知也。科学书与经典更无此事,所以为下。总而言之,除画为不思而得外,小说者,以详尽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2故最逸。史者,以简略之笔,写已知之理者也,故次之。科学书者,以详尽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难焉。经文者,以简略之笔,写未知之理者也,故最难。而读书之劳逸厘然矣。*3
人使终日常为一事,则无论如何可乐之事,亦生厌苦,故必求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然人自幼至老,生平所历,亦何非刻刻转换之境哉?徒以其境之转换也,常有切身之大利害,事前事后,常有无限之恐惧忧患以随之,其乐遂为其苦所揜也。故不得不求不切于身之刻刻转换之境以娱之,打牌、观剧、谈天、游山皆是矣。然此四者,必身与境适相凑合,始能有之。若外境不副,则事中止焉。于是乎小说遂为独一无二可娱之具。一榻之上,一灯之下,茶具前陈,杯酒未罄,而天地间之君子、小人、鬼神、花鸟,杂?而过吾之目,眞可谓取之不费,用之不匮者矣。故画、有所穷者也;史、平者也;科学、颇新奇而非尽人所解者也;经文皆忧患之言,谋乐更无取焉者也。而小说之为人所乐,遂可与饮食、男女鼎足而三。*4
人所以乐观小说之故旣明,作小说当如何下笔亦可识,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卽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迂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甁梅》、《红楼梦》与《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写君子,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尙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
二、写小事易,写大事难。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大事如废立、打仗之。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金甁梅》、《红楼梦》均不写大事,《水浒》后半部写之,惟三打祝家庄事,能使数十百人一时并见于纸上,几非《左传》、《史记》所能及,余无足观。《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专写大事,遂令人不可向迩矣。
三、写贫贱易,写富贵难。此因发愤著书者,以贫士为多,非过来人不能道也。观《石头记》自明。
四、写实事易,写假事难。金圣叹云:最难写打虎、偷汉。今观《水浒》写潘金莲、潘巧云之偷汉,均极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祗是持刀蛮杀,固无足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5
五、叙实事易,叙议论难。以大段议论羼入叙事之中最为讨厌,读正史纪传者无不知之矣。若以此习加之小说,尤为不宜。有时不得不作,则必设法将议论之痕迹灭去始可。如《水浒》吴用说三阮撞筹,《海上花》黄二姐说罗子富,均有大段议论者。然三阮传中,必时时插入吃酒、烹鱼、撑船等事;黄二姐传中,必时时插入点烟灯、吃水烟、叫管家等事。其法是将实景点入,则议论均成画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经世文编》面目,岂不令人喷饭?
作小说者,不可不知此五难而先避之。吾谓今日欲作小说,莫如将此生数十年所亲见、亲闻之实事,略加点化,卽可成一绝妙小说。然可以牟利,而不可以导世。若欲为社会起见则甚难,盖不能不写一第一流之君子,是犯第一忌;此君子必与国家之大事有关系,是犯第二忌;谋大事者必牵涉富贵人,是犯第三忌;其事必为虚构,是犯第四忌;又不能无议论,是犯第五忌;五忌俱犯,而欲求其工,是犹航断港绝潢、而至于海也。
曲本、弹词之类,亦摄于小说之中,其实与小说之渊源甚异。小说始见于《汉艺文志》,书虽散佚,以魏晋间之小说例之,想亦收拾遗文,隐喩托讽,不指一人一事言之,皆子史之支流也。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纡徐委备,详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见于《宣和遗事》,由《宣和遗事》而衍出者,为《水浒传》*6由《水浒传》而衍出者,为《金甁梅》,由《金甁梅》而衍出者为《石头记》,于是六艺附庸,蔚为大国,小说遂为国文之一大支矣。弹词原于乐章,由乐章而有词曲,由词曲而有元、明人诸杂剧,如元人百种曲,汲古阁所刊《六十种曲》之类,此种专为演剧而设,然犹病其文理太深,不能普及。至本朝,乃有一种虽用生、旦、净、丑之号而曲无牌名,仅求顺口,如《珍珠塔》、《双珠凤》之类,此等专为唱书而设。再后则略去生、旦、净、丑之名,而其唱专用七字为句,如《玉钏缘》、《再生缘》之。此种因脱去演剧、唱书之范围,可以逍遥不制,故常有数十万言之作,而其用则专以备闺人之潜玩。乐章至此,遂与小说合流,所分者,一有韵,一无韵而已。
此种小说,流布深远,无乎不至,其力殆出六艺九流上。而其为书,则尽蹈前所云小说五弊:所写主书之生旦,必为至好之人,是写君子也;必有平番、救主等事,是写大事也;必中状元、拜相封王,是写富贵也;必有骊山老母、太白金星,是写虚无也。惟议论可无耳。犯此诸病,而仍能如此之普及,非上文所设之例,有时不信也。因此辈文理不深,阅历甚浅,若观佳制,往往难喩,费心则厌,此读书之公例,故遂弃彼而就此。作此等书之人,旣欲适神经最简者之目,而又须多其转换,则书中升沈离合之迹,皆成无因之果,不造骊山老母、太白金星以关键之不能,此皆事之不得不然者也。使以粗浅之笔,写眞实之理,渐渐引人入胜,彼妇人与下等人,必更爱于平日所读诞妄之书矣。
综而观之,中国人之思想嗜好,本为二派,一则学士大夫,一则妇女与粗人。故中国之小说亦分二派,一以应学士大夫之用,一以应妇女与粗人之用,体裁各异,而原理则同。今値学界展宽,*7 士夫正日不暇给之时,不必再以小说耗其目力,惟妇女与粗人,无书可读,欲求输入文化,除小说更无他途。其穷乡僻壤之酬神演剧,北方之打鼓书,江南之唱文书,均与小说同科者。先使小说改良,而后此诸物一例均改,必使深闺之戏谑,劳侣之耶禺,均与作者之心,入而俱化,而后有妇人以为男子之后劲,有苦力者以助士君子之实力,而不拨乱世致太平者,无是理也。至于小说与社会之关系,诸贤言之详矣,不着于篇。
原载《绣像小说》第三期
*1 注:亦有成嗜好者?殆习惯使然,非天性也。
*2 如说某人插翅上天,其翅也、天也、飞也皆其已知者也,而相缀连者,则新事也。
*3 解甲款。
*4 解乙款。
*5 注:《水浒》写宋江遇玄女事,实是宋江说谎,均极工。
*6 注:元人曲有水浒记二卷未知与传孰先。
*7 注:西学流入。
○论文学上小说之位置
光绪二十九年(1903)
楚
吾昔见东西各国之论文学家者,必以小说家居第一,吾骇焉。吾昔见日人有着《世界百杰传》者,以施耐庵与释迦、孔子、华盛顿、拿破仑并列,吾骇焉。吾昔见日本诸学校之文学科,有所谓水浒传讲义西厢记讲义者,吾骇焉。继而思之,何骇之与有?小说者,实文学之最上乘也。世界而无文学则已耳,国民而无文学思想则已耳,苟其有之,则小说家之位置,顾可等闲视哉!
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亦有说乎?曰:彼具二种德、四种力,足以支配人道左右羣治者,时贤旣言之矣,至以文学之眼观察之,则其妙谛犹不止此。凡文章,常有两种对待之性质,苟得其一而善用之,则皆可以成佳文。何谓对待之性质?一曰:简与繁对待;二曰:古与今对待;三曰:蓄与泄对待;四曰:雅与俗对待;五曰:实与虚对待。而两者往往不可得兼。于前五端,旣用其一,则不可兼用其余四,于后五端亦然。而所谓良小说者,卽禀后五端之菁英以鸣于文坛者也。故取天下古今种种文体而中分之,小说占其位置之一半,自余诸种仅合占其位置之一半,伟哉小说!
请言繁简:寻常文字,以十语可了者,自能文者为之,则或括而短之至一语焉,或引而长之至千百语焉,二者皆妙文,而一以应于所适为能事。昔欧阳庐陵尝偕数友行巿中,见有马驰掷于路,冲突行人,至有死者,全巿鼎沸。庐陵与友归,相约同记其事。诸友记者,或累数十言,或累数百言,视庐陵所记,则仅有「逸马杀人于道」六字。此括十语为一语之说也。佛经说法,每一陈设,每一结集,动輙瑰玮连犿,绵亘数卷,言大必极之须弥铁围五大部洲三千小千中千大千世界,言小必极之芥子牛尘羊尘尘微尘,言数必极之恒河数阿僧祗无量数不可思议不可识不可极,旣畅以正文,复申以颂偈,此衍十语为千百语之说也。二者皆文章之极轨也。然在传世之文,则与其繁也,毋宁其简;在觉世之文,则与其简也,毋宁其繁;同一义也,而纵说之,推波而助澜之,穷其形焉,尽其神焉,则有令读者目骇神夺?魂醉魄迷,历历然,沉沉然,与之相引,与之相移者矣。是则小说之能事也。
请言古今:凡人情每乐其所近。读二十四史者,好《史》《汉》不如其好《明史》也;读泰西史者,好希腊、罗马史,不如其好十九世纪史也;近使然也。时有三界,曰:过去,曰:现在,曰:未来。人之能游魂想于未来界者,必其脑力至敏者也;能游魂想于过去界者,亦必其脑力甚强者也。故有第一等悟性,乃乐未来,有第一等记性,乃乐过去。若夫寻常人,则皆住现在、受现在、感现在、识现在、想现在、行现在、乐现在者也。故以过去、未来导人,不如以现在导人。佛之所以现种种身说法,为此而已。小说者,专取目前人人共解之理,人人习闻之事,而挑剔之,指点之者也。惟其为习闻之事也,故易记;惟其为共解之理也,故易悟。故读他书如战,读小说如游;读他书如算,读小说如语;读他书如书,读小说如画;读他书如作客,读小说如家居;读他书如访新知,读小说如逢故人。人之好战、好算、好书、好作客、好新知者,固有之矣,然总不如彼更端者之为甚也。故好战、算、书、作客、新知之人,未有不兼好游语、画、家居,故人者;而好游、好语、好画、好家居、好故人之人,容有不好战、不好算、不好书、不好作客、不好新知者?古文之不如今文,亦以其普及之性质,一有限一无限而已。
请言蓄泄:观陂塘与观瀑布孰乐?观冬树与观春花孰乐?观入定之僧衲与观歌舞之美人孰乐?彼其中虽亦或有甚美者存,而会心固已在远矣。何也?淋漓则尽致,局促则寡悰,常人之情也。文学之中,诗词等韵文,最以蓄为贵者也。然眞能解诗词之趣味者能有几人?小说则与诗词正成反比例者也。抑蓄泄与繁简每相待,然繁简以客观言,蓄?以主观言,故有叙述累千万言而仍含蓄不尽者,亦有点逗仅一二语而已发泄无遗者。泄之为用,如扁鹊所谓见垣一方人,洞悉五?症结,如温渚然犀,魍魉?魅无复遁形,而此术惟小说家最优占之。小说者,社会之X光线也。
请言雅俗:饮冰室主人常语余,俗语文体之流行,实文学进步之最大关键也。各国皆尔,吾中国亦应有然。近今欧美各国学校,倡议废希腊、罗马文者日盛,卽如日本,近今著述,亦以言文一致体为能事。诚以文之作用,非以为玩器?以为菽粟也。昔有金石家宴客,出其商彝、夏鼎、周敦、汉爵以盛酒食,卒乃主客皆患河鱼疾者浃旬。美则美也,如不适何?故俗语文体之嬗进,实淘汰、优胜之势所不能避也。中国文字衍形不衍声,故言文分离,此俗语文体进步之一障碍,而卽社会进步之一障碍也。为今之计,能造出最适之新字,使言文一致者上也;卽未能,亦必言文参半焉。此类之文,舍小说外无有也。且中国今日各省方言不同,于民族统一之精神亦一阻力,而因其势以利导之,尤不能不用各省之方言,以开各省之民智。如今者《海上花》之用吴语,《粤讴》之用粤语,特惜其内容之劝百讽一耳。苟能反其术而用之,则其助社会改良者,功岂浅鲜也?十年以来,前此所谓古文、騈文家数者,旣已屛息于文界矣,若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剥去华,专以俗语提倡一世,则后此祖国思想言论之突飞,殆未可量。而此大业,必自小说家成之。
请言虚实:文之至实者,莫如小说;文之至虚者,亦莫如小说。而小说之能事卽于是乎在。夫人之恒情,常不以现历有限之境界自满足,而欲游于他界,此公例也。欲游他界,其自动者有二:曰想,曰梦。其它动者有四:曰:听讲,曰:观剧、曰:看画、曰:读书。然想也者,非尽人而能者也;梦者也,无自主之权者也;听讲与观剧,又必有所待于人,可以乐羣,不可以娱独也。其可以自随者,莫如书画。然径尺之影,一览无余,画之缺点一;但有形式,而无精神,画之缺点二。故能有书焉,导人于他境界,以其至虚,行其至实,则感人之深,岂有过此?小说者,实举想也、梦也、讲也、剧也、画也,合炉而冶之者也。
由此观之,文学上小说之位置可以见矣。吾以为今日中国之文界,得百司马子长、班孟坚,不如得一施耐庵、金圣叹,得百李太白、杜少陵,不如得一汤临川、孔云亭。吾言虽过,吾愿无尽。
原载《新小说》第一卷第七期
○论写情小说于新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一年(1905)
松岑
伟哉!小说之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也。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对今之新社会而惧。
吾欲吾同胞速出所厌恶之旧社会,而入所歆羡之新社会也。吾之心较诸译小说者而尤热,故吾读《十五小豪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险独立,建新共和制于南极也。吾读《少年军》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南美、意大利、法兰西童子之热心爱国,牺牲生命,百战以退虎狼之强敌也。吾读《秘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苏朗笏那贞之勇往进取,夏理夫傅良温之从容活泼,以探西伯利亚之军事也。吾读《八十日环游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福格之强忍卓绝,以二万金镑博一千九百二十点钟行程之名誉也。吾读《海底旅行》、《铁世界》而亦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有李梦之科学,忍毗之艺术,中国国民之伟大力可想也。吾读《东欧女豪杰》、《无名之英雄》而更崇拜焉;使吾国民而皆如苏菲亚、亚晏德之奔走党事,次安绛灵之运动革命,汉族之光复,其在拉丁斯拉夫族之上也。吾又读《黑奴吁天录》而悲焉;谓吾国民未来之小影,恐不为哲尔治意里赛而为汤姆也。吾又读《风洞山》(吾友吴癯庵箸稿,已写定,尙未出版。)《新罗马传奇》而泣且笑焉;谓吾国民将为第二之亡国,抑为第二之兴国,皆在不可知之数也。其它政治、外交(去年《外交报》译英文多佳者)、法律、侦探、社会诸小说,皆必有大影响潜势力于将来之社会无可疑焉。是故吾读今之新小说而喜。虽然,吾读今之写情小说而惧。
人之生而且情之根苗者,东西洋民族之所同,卽情之出而占位置于文学界者,亦东西洋民族之所一致也。以两社会之隔绝反对,而乃取小说之力,与夫情之一脉沟而通之,则文学家不能辞其责矣。吾非必谓情之一字吾人不当置齿颊,彼福格苏朗笏之艳伴,苏菲亚、绛灵之情人,固亦儿女英雄之好模范也。若乃逞一时笔墨之雄,取无数高领、窄袖、花冠、长裙之新人物,相与歌泣于情天泪海之世界,此其价値,必为靑年社会所欢迎,而其效果则不忍言矣。天下有至聪明之人,而受至强之迷信者,文明国之道德与法律是也。非独文眀国然,彼观《游山》、《烤火》、《御碑亭》之剧本,与夫《聊斋志异》、《聂小倩》、《秋容》、《小谢》之鬼史,或尝以见色不乱,反躬而自律焉。南山有鸟,北山张罗,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凛然高义之言,其视宓妃、神女之赋,劝百而讽一者,固殊矣。故吾所崇拜夫文明之小说者,正乐取夫《西厢》、《红楼》、《淞隐漫录》旖旎妖艳之文章,摧陷廓淸,以新吾国民之脑界,而岂复可变本而加之厉也?夫新旧社会之蜕化,犹靑虫之化蝶也,蝶则美矣,而靑虫之蠋则甚丑。今吾国民当蜕化之际,其无以彼靑虫之丑而为社会之标本乎?曩者,少年学生,粗识自由平等之名词,横流滔滔,已至今日,乃复为下多少文明之确证,使男子而狎妓,则曰:我亚猛着彭也,而父命可以或梗矣。(《茶花女遗事》今人谓之外国《红楼梦》)女子而怀春,则曰:我迦因赫斯德也,而贞操可以立破矣。(《迦因》小说吾友包公毅译,迦因人格向为吾所深爱,谓此半面妆文字胜于足本。今读林译,卽此下半卷,内知尙有怀孕一节。西人临文不讳,然为中国社会计,正宜从包君节去为是。此次万千感情,正读此书而起。)精灵狡狯,惑媚男子,则曰:我厄尔符利打也,而在此为闺女者,在彼卽变名而为荡妇矣。《双线记》一名《浅红金钢钻》欧化风行,如醒如寐,吾恐不数十年后,握手接吻之风,必公然施于中国之社会,而跳舞之俗且盛行,羣弃职业学问而习此矣。(西俗斗牌,颇通行男女社会,此亦吾民俗所欢迎也。)吾东洋民族国粹,有大胜西人者数事:祖先之敎盛行一也,降将不齿于军事二也。至男女交际之遏抑,虽非公道,今当开化之会,亦宜稍留余地,使道德法律得恃其强弩之末以绳人,又安可设淫词而助之攻也?不然,而吾宁主张夫女娲之石,千年后之世界,以为打破情天、毒杀情种之助。谓须眉皆恶物,粉黛尽骷髅,不如一尘不染,六根淸净之为愈也。又不然,而吾宁更遵颛顼(颛顼之敎,妇人不避男子于路者,拂之于四达之衢。)。祖龙(始皇励行男女之大防,详见会稽石刻。)之遗敎,励行专制,起重黎而使绝地天之通也。呜呼!岂得已哉!
原载《新小说》第二卷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