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6 页/共 64 页

○中国历代小说史论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天僇生旣堕尘球,历寒暑二十有奇,榜其门曰「痛心之斋」,铭其室曰「忧患之府」,极人世所欢欣慕思之境,举不之好,而独嗜读书。举四千年之书史,发其扃读之,则亦有好有不好,而独大凑其心思智慧以读小说。旣编为史,复从而论之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仲尼因百二十国宝书而作《春秋》,其恉隐,其词微,其大要归于惩恶而劝善。仲尼殁而微言绝,《春秋》之恉,不襮白于天下,才士焉忧之,而小说出。盖小说者,所以济《诗》与《春秋》之穷者也。荐绅先生,视小说若洪水猛兽,屛子弟不使观。至近世新学家,又不知前哲用心之所在,日以迻译异邦小说为事,其志非不善,而收效寡者,风俗时势有不同也。吾以为欲振兴吾国小说,不可不先知吾国小说之历史。自黄帝藏书小酉之山,是为小说之起点。此后数千年,作者代兴,其体亦屡变。晰而言之,则记事之体盛于唐。记事体者,为史家之支流,其源出于《穆天子传》、《汉武帝内传》、《张皇后外传》等书,至唐而后大盛。杂记之体兴于宋。宋人所著杂纪小说,予生也晚,所及见者,已不下二百余种,其言皆错杂无伦序,其源出于《青史子》。于古有作者,则有若《十洲记》、《拾遗》、《洞冥记》及晋之《搜神记》,皆宋人之滥觞也。戏剧之体昌于元。诗之宫谱失而后有词,词不能尽作者之意而后有曲。元人以戏曲名者,若马致远、若贾仲明、若王实甫、若高则诚,皆江湖不得志之士,恫心于种族之祸,旣无所发抒,乃不得不托浮靡之文以自见。后世诵其言,未尝不悲其志也。章回弹词之体,行于明淸。章回体以施耐庵之《水浒传》为先声,弹词体以杨升庵之《廿一史弹词》为最古。数百年来,厥体大盛,以《红楼梦》、《天雨花》二书为代表。其余作者,无虑数百家,亦颇有名著云。   呜呼!观吾以上所言,则中国数千年来小说界之沿革,略尽于是矣。吾谓吾国之作小说者,皆贤人君子,穷而在下,有所不能言、不敢言、而又不忍不言者,则姑婉笃诡谲以言之。卽其言以求其意之所在,然后知古先哲人之所以作小说者,盖有三因:   一曰:愤政治之压制。吾国政治,出于在上,一夫为刚,万夫为柔,务以酷烈之手段,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士气。士之不得志于时而能文章者,乃着小说,以抒其愤。其大要分为二:一则述已往之成迹,若《隋唐演义》、若《列国志》诸书,言民怒之不可犯,溯国家兴亡盛衰之故,使人君知所惧。一则设为悲歌慷之士,穷而为寇为盗,有狭烈之行,忘一身之危,而急人之急,以愧在上位而虐下民者,若《七狭五义》、《水浒传》皆其伦也。   二曰:痛社会之混浊。吾国数千年来,风俗颓败,中于人心,是非混淆,黑白易位。富且贵者,不必贤也,而若无事不可为;贫且贱者,不必不贤也,而若无事可为。举亿兆人之材力,咸戢戢于一范围之下,如羊豕然。有跅弛不羁之士,其思想或稍出社会水平线以外者,方且为天下所非笑,而不得一伸其志以死。旣无可自白,不得不假俳谐之文,以寄其愤。或设为仙佛导引诸术,以鸿冥蝉蜕于尘之外;见浊世之不可一日居,而马致远之《岳阳楼》、汤临川之《邯郸记》出焉,其源出于屈子之《远游》。或描写社会之污秽浊乱贪酷淫媟诸现状,而以刻毒之笔出之,如《金甁梅》之写淫、《红楼梦》之写侈、《儒林外史》、《梼机闲评》之写卑劣。读诸书者,或且訾古人以淫冶轻薄导世,不知其人作此书时,皆深极哀痛,血透纸背而成者也。其源出于太史公诸传。   三曰:哀婚姻之不自由。夫男生而有室,女生而有家,人之情也。然凭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执路人而强之合,冯敬通之所悲,刘孝标之所痛。因是之故,而后帷薄间,其流弊乃不可胜言。识者忧之,于是构为小说,言男女私相慕悦,或因才而生情,或缘色而起慕,一言之诚,之死不二,片夕之契,终身靡他。其成者则享富贵,长子孙;其不成者,则倂命相殉,无所于悔。吾国小说,以此类为最伙。老师宿儒,或以越礼呵之,然其心无非欲维风俗而归诸正,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焉?耳。   由是以言,而后吾国小说界之价値,与夫小说家之苦心,乃大白于天下。吾尝谓,吾国小说,虽至鄙陋不足道,皆有深意存其间,特材力有不齐耳。近世翻译欧美之书甚行,然著书与巿稿者,大抵实行拜金主义,苟焉为之,事势旣殊,体裁亦异,执他人之药方,以治己之病,其合焉者寡矣。今试问萃新小说数十种,能有一焉如《水浒传》、《三国演义》影响之大者乎?曰:无有也。萃西洋小说数十种,问有一焉能如《金甁梅》、《红楼梦》册数之众者乎?曰:无有也。且西人小说所言者,举一人一事,而吾国小说所言者,率数人数事,此吾国小说界之足以自豪者也。   呜呼!吾国有翟铿士、托而斯太其人出现,欲以新小说为国民倡者乎?不可不自撰小说,不可不择事实之能适合于社会之情状者为之,不可不择体裁之能适宜于国民之脑性者为之。天僇生生平无他长,惟少知文学,苟幸而一日不死者,必殚精极思着为小说,借手以救国民为小说界中马前卒。世有知我者,其或恕我狂也。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十一期   ○论小说与改良社会之关系   光绪三十三年(1907)   天僇生   友人某君,昨以《月月小说》报数册见饷,天僇生取而读之。旣卒业,乃作而言曰:呜呼!小说之为道也难矣!昔欧洲十五、六世纪,英帝后雅好文艺,至伊利沙白时,更筑文学之馆,凡当时之能文章者,咸不远千里致之,令诸人撰为小说戏曲,择其有益心理者,为之刊行,读者靡弗感动,而英国势遂崛起,为全球冠。夷考十五、六世纪,适为吾国元明之交,宇宙俶扰靡宁宇,礼乐沦为邱墟。曁乎有明,其压制亦与元等。贤人君子,沦而在下,旣无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说以寄其意。当时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实甫、若关汉、若康武功诸人,先后出世,以传奇小说为当世宗。东西同时,遥相辉映,而结果则各殊者。吾尝谓《水浒传》,则社会主义之小说也;《金甁梅》则极端厌世观之小说也;《红楼梦》则社会小说也,种族小说也,哀情小说也。着诸书者,其人皆深极哀苦,有不可吿人之隐,乃以委曲譬喩出之。读者不知古人用心之所在,而以诲淫与盗目诸书,此不善读小说之过也。近年以来,忧时之士,以为欲救中国,当以改良社会为起点,欲改良社会,当以新着小说为前驱。此风一开,而新小说之出现者,几于汗牛充栋,而效果仍莫可一睹,此不善作小说之过也。有此二因,而吾国小说界遂无丝毫之价値。虽然,以是咎小说,是因噎废食之道也。夫小说者,不特为改良社会,演进羣治之基础,抑亦辅德育之所不迨者也。吾国民所最缺乏者,公德心耳,惟小说则能使极无公德之人,而有爱国心,有合羣心,有保种心,有严师令保所不能为力,而观一弹词,读一演义,则感激流涕者。虽然,是非所望今之小说家也。今之为小说者,不惟不能补助道德,其影响所及,方且有破坏道德之惧。彼其着一书也,不曰:吾若何而后警醒国民?若何而后裨益社会?而曰:吾若何可以投时好?若何可以得重赀?存心如是,其有效益与否弗问矣。其旣发行也,广登报章,张皇吿白,施施然号于人曰:内容若何完备,材料若何丰腴,文笔若何雅瞻,不惜欺千人之目,以逞一己之私。为个人囊橐计,而误人岁月,费人金钱不顾矣。夫以若斯之人格,而以小说重任畀之,亦安冀有良效果哉?吾以为吾侪今日,不欲救国也则已,今日诚欲救国,不可不自小说始,不可不自改良小说始。乌在其可以改良也?曰:是有道焉。宜确定宗旨,宜划一程度,宜厘定体裁,宜选择事实之于国事有关者而译之、着之;凡一切淫冶佻巧之言黜弗庸,一切支离怪诞之言黜弗庸,一切徒耗目力无关宏恉之言黜弗庸;知是数者,然后可以作小说。虽然,知是数者,徒为小说,无益也,不可不作小说报。是何也?夫萃种种小说而栉比之,其门多,其取材富,其收値廉,近日所出单行本,浩如烟海,其中非无佳构,然阅者因限于赀,而顾此失彼者有之,阅不数册不愿更阅者有之,名目烦多,无人别择,不知何所适从者又有之。惟创为丛报,则以上诸弊。且月购一册,所费甚鲜,又可随阅者性之所近,而择一以硏究之,是不啻以一册而得书数十种也。吾闻海上诸君子,发大愿,合大力,旣赓续此报,复求所以改良者,吾未尝不为之距跃三百,喜而不寐也。抑吾又闻今当四国协约之后,人人有亡国之惧,以图存救亡为心者,颇不一其人。夫欲救亡图存,非仅恃一二才士所能为也,必使爱国思想,普及于最大多数之国民而后可。求其能普及而收速效者,莫小说若?而该报适于是时改良,于是时出现,吾故发呓语曰:此报出现之日,卽国民更生之期,吾故更为颂词曰:月月小说报万岁!读月月小说报,着月月小说报者万岁!中国万岁!   原载《月月小说》第一卷第九期   ○论小说之势力及其影响   光绪三十三年(1907)   陶佑会   咄!二十世纪之中心点,有一大怪物焉:不胫而走,不翼而飞,不叩而鸣;刺人脑球,惊人眼帘,畅人意界,增人智力;忽而庄,忽而谐,忽而歌,忽而哭,忽而激,忽而劝,忽而讽,忽而嘲;鬰郁葱葱,兀兀矻矻,热度骤跻极点,电光万丈,魔力千钧,有无量不可思议之大势力,于文学界中放一异彩,标一特色。此何物欤?则小说是。自小说之名词出现,而膨胀东西剧烈之风潮,握揽古今利害之界线者,唯此小说;影响世界普通之好尙,变迁民族运动之方针者,亦唯此小说。小说!小说!诚文学界中之占最上乘者也。其感人也易,其入人也深,其化人也神,其及人也广。是以列强进化,多赖稗官,大陆竞争,亦由说部,然则小说界之要点与趣意,可略覩一班矣。西哲有恒言曰:小说者,实学术进步之导火线也,社会文明之发光线也,个人卫生之新空气也,国家发达之大基础也。举凡宙合之事理,有为人羣所未悉者,庄言以示之,不如微言以吿之;微言以吿之,不如婉言以明之;婉言以明之,不如妙譬以喩之;妙譬以喩之,不如幻境以悦之:而自来小说大家,皆具此能力者也。尽彼小说之义务,振彼小说之精神。必使芸芸之人羣,胥含有一种黏液小说之大原质,乃得以膺小说界无形之幸福。于文学黑暗之时代,放一线之光明。可爱哉孰如小说?可畏哉孰如小说?学术固赖以进步,社会亦赖以文明,个人固赖以卫生,国家亦赖以发达。而导火线也,发光线也,新空气也,大基础也,介绍允当,诚非西哲之诬言,实环球万古,莫得而移之定论也。激昂磅礴,潮流因之大扬,而嚣俄、笠顿、托尔斯泰、福禄特尔、泪香小史、爱西古罗辈,皆感此宗风,先后迭起。不惜惮其理想,耗其心血,秃其笔管,染其素笺,一跃而登此庄严美丽之舞台中,一奋而萃此醒瞶震聋之盘涡里。事分今古,界判东西,寓言演义,开智觉迷,此小说之结构;有纵有横,有次有序,且有应尽之义务也;英雄儿女,胜败兴亡,描摩意态,不惜周详,此小说之叙事无巨无细惟妙惟肖也;词淸若玉,笔大如椽,奇思妙想,掌开化权,此小说之内容重慷悲歌陆离光怪也;芸窗绣阁,游子商人,潜心探索,兴味津津,此小说之引导,宜使人展阅不倦,恍如身当其境,亲晤其人,无分乎何等社会也。噫!一小说之微,而竟有如斯之法律,以圭臬于著述界之前途,亦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天下无不有小说之国家,亦无不有作小说之文士。吾不患作小说者无人,而特患读小说者之无人;吾不患读小说者无人,而特患爱小说者之无人。试调查吾支那之人羣,对于小说界之观念,今人成人以上,智识幼稚,思想胚胎,丁斯时代,爱之尤笃。阅之未久,嗜之旣深,或往往为野蛮官吏之所毁禁,顽固父兄之所呵责,道学先生之所指斥,然反动力愈涨,而原动力愈高,恋爱之性质,勃勃而莫能遏。于是多方百计以觅得之,潜访转恳以搜罗之,未得则耿耿于心胸,萦萦于梦寐;旣得则茶之余,酒之后,不惜糜脑力,劳心神而探索之,硏求之。至其价値之优劣,经济之低昂,固不计及也。此除别具特性苦乐异人者外,常人之情,莫不皆然。其所以爱之之故,无他道焉,不外穷形尽相,引人入胜而已。他种文字,断难至是,断难至是。   吾今敢上一巩固完全之策,以贡献于我特别同胞之前曰:欲革新支那一切腐败之现象,盍开小说界之幕乎?欲扩张政法,必先扩张小说;欲提倡敎育,必先提倡小说;欲振兴实业,必先振兴小说;欲组织军事,必先组织小说;欲改良风俗,必先改良小说。同胞注意注意!昌明暗线,诱掖国民,愼毋弁髦视之,尘羹弃之,鄙琐忽之。其旁征祖国之新谈,汇取亚欧之历史,手着精绎,文俚并行,庶几卧倒之驯狮,奋跃雄飞于大陆;亦且半开之民族,自强独立于神州。吾请以是为热心爱国者吿,又以是为主张开智者期,更以是为放弃责任者警!   原载《游戏世界》第十期   ○余之小说观   光绪三十四年(1908)   觉我   昔德意志哲学家康德氏论时势之推移也,譬之厚褥高枕,安睡于黑憩之乡,而不知外界之变动,内容之代谢,仍有一息之未尝间断者,一经有心人之警吿,始不禁恍然悟而瞿然惊矣。今者亚东进化之潮流,所谓科学的、实业的、艺术的、咸骎骎乎若揭鼓而求亡子,岌岌乎若褰棠而步后尘,以希共进于文明之域,卽趋于美的一方面之音乐、图画、戏剧,亦且改良之声,喧腾耳鼓,亦步亦趋,不后于所谓实业科学也。然而此中绝尘而驶者,则当以新小说为第一。   小说曷言乎新?以旧时流行之籍,其风俗习惯,不适于今社会,则新之;其记事陈义,不合于今理想,则新之;其机械变诈,钩稽报复,足以启智慧而昭惩戒焉,则新之。所以译着杂出,年以百计,与他种科学敎科各书相比例,有过之而无不及。则小说者,诚有可以硏究之价値,而于今日,要不容其冥冥进行,若康德氏所言之长夜漫漫,不知何时达旦者也。余不敏,尝约举数事,以为攻错,贡一得之愚,陈诸左右。   一小说与人生   小说者,文学中之以娱乐的,促社会之发展,深性情之刺者也。昔冬烘头脑,恒以鸩毒霉菌视小说,而不许读书子弟,一尝其新,是不失之过严。今近译籍稗贩,所谓风俗改良,国民进化,咸惟小说是赖,又不誉之失当。余为平心论之,则小说固不足生社会,而惟有社会始成小说者也。社会之前途无他,一为势力之发展,一为欲望之膨胀。小说者,适用此二者之目的,以人生之起居动作,离合悲欢,铺张其形式,而其精神湛结处,决不能越乎此二者之范。故谓小说与人生,不能沟而分之,卽谓小说与人生,不能阙其偏端,以致仅有事迹,而失其记载,为人类之大缺憾,亦无不可。   二著作小说与翻译小说   之二者之得失,今世未定问题,而亦未曾硏究之问题也。综上年所印行者计之,则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译者十常居八九。是必今之社会,向以塞聪蔽明,不知中国外所有之人种,所有之风俗,所有之饮食男女,所有之仪节交际,曾以犬羊鄙之,或以神圣奉之者,今得于译籍中,若亲见其美貌,若亲居于庄岳也。且得与今社会成一比例,不觉大快。而于摹写今日家庭之状态,社会之现象,以为此固吾人耳熟能详者,奚事赘陈耶?此著作与翻译之观念有等差,遂至影响于销行有等差,而使执笔者亦不得不搜索诸东西籍以迎合风尙,此为原因之一。抑或译书,呈功易,卷帙简,卖价廉,与著书之经营久,笔墨繁,成本重,适成一反比例。因之舍彼取此,乐是不疲与,亦为原因之一。由后之说,是藉不律以为米盐日用计者耳。此间不乏植一帜于文学界者,吾愿诸君之一雪其耻也。   三小说之形式   大别之有三。其一综合各种,而以第几集第几种名之者,其一以小说之内容,而以侦探、历史、科学、言情等等名之者。其一漫画花卉人物于书面,而于本书事迹,有合有不合者。余谓第一法,本我国刊刻丛书旧例,强绝不相侔者汇而置之一帙,已属无谓,况旧刻之丛书,搜辑遗简,合成一集,其大小长短,装璜文饰,无一不相同,其出版焉,亦无有今日出此,明日出彼者,今则反是,则第一法之不可通也。若第二法,则侦探言情等种种标目,似无不妥,然小说之所以耐人寻索,而助人兴味者,端在其事之变幻,其情之离奇,其人之复杂。大都一书中,有生者、有死者、有男子、有妇人、有种色目人。其事有常者、有变者。举一端以槪之,恒有失之疏略者。余于是见有以言情、侦探、冒险名其一小说者矣,有以历史、科学、军事、地理名其一小说者矣,及观其内容,窃恐此数者,尙不足以槪之也。是则第二法之更不可通也。至第三法,以花卉人物饰其书面,是因小说者,本重于美的一方面,而精细之画图,鲜明之刷色,增读书者之兴趣,是为东西各国所公认,无待赘论。然余谓其用意未尝不佳,惟不可无良工以继其后。今者图画之学尙未精造,印刷不尽改良,往往所绘者不堪入目。卽绘事工矣,而设色之劣,红绿黑白,滥用杂施,遂使印出之品,不及儿童所玩之花纸,不能鼓兴趣,适以增厌恶也。是则第三法本可通,而不可不力求改良者也。余谓不能尙文,何如务实,书名为某则亦某之而已,又何事效颦刻鹄为哉?   四小说之题名   不嫌其奇突而谲诡也,东西所出者岁以千数,有短至一二字者、有多至成句者、有以人名者、有以地名者、有以一物名者、有以一事名者、有以所处之境地名者,种种方面,总以动人之注意为宗旨。今者竞尙译本,各不相侔,以致一册数译,彼此互见,如《狡狡童子》之卽《黄钻石》、《寒牡丹》之卽《彼得警长》、《白云塔》之卽《银山女王》、《情网》之卽《情海劫》、《神枢鬼藏录》之卽《马丁休脱》,在译者售者,均因不及检点,以致有此騈拇枝指,而购者则蒙其欺矣。此固无善法以处之,而能此弊病者。余谓不得已,祇能改良书面,改良吿白之一法耳。譬如一西译书,而于其面书明原著者谁氏,原名为何,出版何处,皆印出原文;今名为何,译者何人,其于日报所登吿白亦如之,使人一见而知,谓某书者卽原本为某某氏之着也。至每岁之底,更联合各家,刊一书目提要,不特译书者有所稽考,卽购稿者亦不至无把握,而于营业上之道德,营业上之信用,又大有裨益也。   五小说之趋向   亦人心趋向之南针也。日本蕞尔三岛,其国民咸以武侠自命,英雄自期,故博文馆发行之押川春浪各书,若《海底军舰》则二十二版,若《武侠之日本》则十九版,若《新造军舰》、《武侠舰队》(卽本报所译之《新舞台》三)、《新日本岛》等,一书之出,争先快覩,不匝年而重版十余次矣。以少于我十倍之民族,其销书之数,千百倍于我如是,我国民之程度,文野之别,不容讳言矣。而默观年来更有痛心者,则小说销数之类别是也。他肆我不知,卽小说林之书计之,记侦探者最佳,约十之七八;记艳情者次之,约十之五六;记社会态度,记滑稽事实者又次之,约十之三四;而专写军事、冒险、科学、立志诸书为最下,十仅得一二也。夫侦探诸书,恒于法律有密切关系,我国民公民之资格未完备,法律之思想未普及,其乐于观侦探各书也,巧诈机械,浸淫心目间,余知其欲得善果,是必不能。艳情诸书,又于道德相维系,不执于正,则挟斜结契,有藉自由为借口者矣。荡检踰闲,丧廉失耻,穷其弊,非至婚姻礼废,夫妇道苦不止。而尽国民之天职,穷水陆之险要,阐学术之精蕴,有裨于立身处世诸小说,而反忽焉,是观于此,不得不为社会之前途危矣。   六文言小说与白话小说   之二者,就今日实际上观之,则文言小说之销行,较之白话小说为优。果国民国文程度之日高乎?吾知其言之不确也。吾国文字,号称难通,深明文理者百不得一,语言风俗,百里小异,千里大异,文言白话,交受其困。若以臆说断之,似白话小说当超过文言小说之流行,其言语则晓畅,无艰涩之联字,则意义则明白,无幽奥之隐语,宜乎不胫而走矣。而社会之现象,转出于意料外者,何哉?余约计今之购小说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旧学界而输入新学说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眞受学校敎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欢迎新小说者,未知满百分之一否也?所以林琴南先生,今世小说界之泰斗也,问何以崇拜之者众?则以遣词缀句,胎息史汉,其笔墨古朴顽艳,足占文学界一席而无愧色。然试问此等知音,可责诸高等小学卒业诸君乎?遑论初等?可责诸章句帖括冬烘头脑乎?遑论新学?(余非谓硏究新学诸君槪不若冬烘头脑也,若斟酌字义、考订篇法,往往今不逮昔。卽有文字彪炳者,试问果自学校中得来者否?)宜乎以中国疆土之广袤,衣冠之跄济,而所推为杰作者,其印数亦不足万,较之他国庸碌之作家,亦膛乎后也。夫文言小说,所谓通行者旣如彼,而白话小说其不甚通行者又若是,此发行者与着译者,所均宜注意者也。   七小说之定价   说者咸谓定价太昂,取利太厚,以致阅者?足。吾亦非不谓然,但版权工价之贵,印刷品物之费,食用房价一切开支之巨,编译、印刷、装订、发行,经历岁月之久,其利果厚乎否耶?果厚也,何以上海为中国第一之商埠,而业书者不论新旧,去年中曾未闻有得嬴巨款者。且年中各家所刊行者,亦曾稍稍领悟矣,丁未定价与丙午定价相比,大约若五与四之比,而其销行速率,乃若二与三之比,销数总核,又若三与四之比,现象若是,欲其发达,不綦难乎?窃谓定价之多寡,与销售之迟速,最有密切关系,吾愿业此者,大贬其价値,以诱起社会之欲望。姑一试之,法果效也,则遵而行之,洵坦途哉。卽不然,而积货之去,转货新者,亦未始无益也。此有资本以营商业者所宜忖度者也。   八小说今后之改良   其道有五:一、形式;二、体裁;三、文字;四、旨趣;五、价值。举要言之,务合于社会之心理而巳。然头绪千万,更仆难悉,吾姑卽社会人而硏究之。   一、学生社会。今之学生、鲜有能看小说者(指高等小学以下言),而所出小说,实亦无一足供学生之观览。今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宜专出一种小说,足备学生之观摩。其形式,则华而近朴,冠以木刻套印之花面,面积较寻常者稍小。其体裁,则若笔记或短篇小说。或记一事,或兼数事。其文字,则用浅近之官话,倘有难字,则加音释,偶有艰语,则加意释。全体不逾万字,辅之以木刻之图画。其旨趣,则取积极的,毋取消极的,以足鼓舞儿童之兴趣,启发儿童之智识,培养儿童之德性为主。其价値则极廉,数不逾角。如是则足辅教育之不及,而学校中购之,平时可为讲谈用,大考可为奬赏用。想明于教育原理,而执学校之敎鞭者,必乐有此小说,而赞成其此举。试合数省学校折半计之,销行之数必将倍于今也。   一、军人社会。军人平日,非有物以刺戟激励其心志,必将坚忍、勇往、耐苦、守法诸美德,日卽沦丧,而遇事张皇,临机畏葸,贻国家忧者。余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专出军人观览之小说。其形式、体裁、文字、价値,当与学生所需者同一改良,而其旨趣,则积极、消极兼取。死敌之可荣,降敌之可耻;勇往之可贵,退缩之可鄙;机警者之生存,顽钝者之亡灭,足供军人前车之鉴,后事之师者,一一写之。如是则不啻为军队敎育之补助品,而为军界之所欢迎矣。   一、实业社会。我国农工蠢蠢,识文字者百不得一,小商贩负,奔走终日,无论矣。吾见髫年伙伴,日坐肆中,除应酬购物者外,未尝不手一卷,《三国》、《水浒》、《说唐》、《岳传》,下及秽亵放荡诸书,以供消磨光阴之用,而新小说无与焉。盖译编,则人名地名诘屈聱牙,不终篇而辍业;近着,则满纸新字,改良特别,欲索解而无由;转不若旧小说之合其心理。余谓今后着译家,所当留意,专出商人观览之小说。其形式,则槪用薄纸,不拘石印铅印,而以中国装订;其体裁,用章回;其文字,用通俗白话。先后以四五万字为率,加入回首之绣像。其旨趣,则兼取积极与消极,略示以世界商业之关系、之趋势、之竞争、之信用诸端之不可忽。其价値廉取,数册不逾圆。如是则渐通行于伙计朝奉间,使新拓心计,如对良朋,咸得于无意中收其效益也。   一、女子社会。其负箧入塾,隶学生籍者,吾姑勿论。卽普通闺阁,茶余饭罢,酒后灯前,若《天花藏才子书》、若《天雨花》、《安邦》、《定国》诸志,若《玉娇梨》、《双珠凤》、《珍珠塔》、《三笑》诸书,举其名不下数百,何一非供女界之观览者?其内容则皆才子佳人,游园赠物,卒至状元宰相,拜将封侯,以遂其富贵寿考之目的,隳志丧品,莫此为甚!然核其售数,月计有余,而小说改良后,曾无一册合普通女子之心理,使一新耳目,足涤其旧染之污,以渐赴于文明之域者,则操觚者殊当自愧矣。余谓今后著作家,所当留意,专出女子观览之小说,其形式、体裁、文字、价値,与商人观览者略同。而加入弹词一类,诗歌、灯谜、酒令、图画、音乐,趋重于美的诸事,其旨趣,则敎之以治家琐务,处事大纲,巨如政治伦常,细至飮食服用,上而孝养奉亲,下若义方敎子,示以陈迹,动其兴感,如是则流行阃以内,香口诵吟,檀心倾倒,必有买丝罗以绣者矣。   是为小说之进步,而使普通社会,亦敦促而进步,则小说者,诚足占文学界之上乘,其影响之及于同胞者,将见潜蓄之势力,益益发展,将来之欲望,益益膨胀,而有毅力以赴之,耐性以守之,深情以感触之,效用日大,斯不至为正士所鄙夷,大义所排斥矣,其诸君子有意于是乎?   原载《小说林》九期及十期(1908)   ○中国之演剧界   光绪三十年(1904)   蒋观云   拿破仑好观剧,每于政治余暇,身临剧场,而其最所喜观者为悲剧。拿破仑之言曰:「悲剧者,君主及人民高等之学校也,其功果盖在历史以上」。又曰:「悲剧者,能鼓励人之精神,高尙人之性质,而能使人学为伟大之人物者也,故为君主者不可不奬励悲剧而扩张之。夫能成法兰西赫赫之事功者,则坤讷由(Corneille)所作之悲剧感化之力为多。使坤氏而今尙在,予将荣授之以公爵。」拿破仑之言如是,吾不知拿破仑一生,际法国之变乱,挺身而救时艰,其志事之奇伟,功名之赫濯,资感发于演剧者若何?第观其所言,则所以陶成盖世之英雄者,无论多少,于演剧场必可分其功之一也。剧场亦荣矣哉!虽然,使剧界而果有陶成英雄之力,则必在悲剧。吾见日本报中屡诋诮中国之演剧界,以为极幼穉蠢俗,不足齿于大雅之数。其所论多系剧界专门之语,余愧非卢骚不能解《度啘德兰犹》也。(卢骚精音律,着一书名曰《度啘德兰犹》,痛论法国音乐之弊,大为伶人间所不容。)然亦有道及普通之理,为余所能知者。如云:「中国剧界演战争也,尙用旧日古法,以一人与一人,刀鎗对战,其战争犹若儿戏,不能养成人民近世战争之观念。」(按义和团之起,不知兵法,纯学戏场之格式,致酿庚子伏尸百万,一败涂地之祸。演战争之不变新法,其贻祸之昭昭巳若此。)又曰:「中国之演剧也,有喜剧,无悲剧。每有男女相慕悦一出,其博人之喝釆多在此,是尤可谓卑陋恶俗者也。」凡所嘲骂甚多,兹但举其二种言之,然固深中我国剧界之弊者也。夫今之戏剧,于古亦当属于乐之中,虽古之乐以沦亡旣久,无可考证,经数千年变更以来,决不得以今之戏剧,谓正与古书之所谓乐相当,然今之演剧,要由古之所谓乐之一系统而出,则虽谓今无乐,演剧卽可谓为一种社会之乐,亦不得议其言为过当,夫乐,古人盖甚重之。孔子之门,乐与礼并称,而吿为邦,则曰:「乐则《韶》舞。」在齐闻《韶》,三月忘味。其余论乐之言尤多,盖孔子与墨子异,墨子持非乐主义,而孔子持礼乐全能主义,故推尊乐若是其至也。而古之乐官,若太师挚、师旷等,亦皆属当世人材之选,昭昭然着声望于一时,而其人咸有关系于国家兴亡之故。夫果以今之演剧当古时乐之一种,则古之乐官,以今语言之,卽戏子也。呜呼!我中国万事皆今不如古,古之乐变而为今之戏,古之乐官变而为今之戏子,其间数千年间,升降消长,退化之感,曷禁其枨触于懐抱也!抑我古乐之盛,事属旣往,姑不必言。方今各国之剧界,皆日益进步,务造其极而尽其神。而我国之剧,乃独后人而为他国之所笑,事稍小,亦可耻也。且夫我国之剧界中,其最大之缺憾,诚如訾者所谓无悲剧。曾见有一剧焉,能委曲百折,慷悱恻,写贞臣孝子仁人志士,困顿流离,泣风雨动鬼神之精诚者乎?无有也。而惟是桑间濮上之剧为一时王,是所以不能启发人广远之理想,奥深之性灵,而反以舞洋洋,笙锵锵,荡人魂魄而助其淫思也。其功过之影响于社会间者,岂其微哉!昔在佛敎,马鸣大士,行华氏国,作赖叱和罗之乐,使闻者皆生厌世之想,城中五百王子,同时出家。是虽欲人悟观空无我之理,为弘通佛敎之方便法,然其乐固当属悲剧之列也。今欧洲各国,最重沙翁之曲,至称之为惟神能造人心,惟沙翁能道人心。而沙翁著名之曲,皆悲剧也。要之,剧界佳作,皆为悲剧,无喜剧者。夫剧界多悲剧,故能为社会造福,社会所以有庆剧也;剧界多喜剧,故能为社会种孽,社会所以有惨剧也。其效之差殊如是矣。嗟呼!使演剧而果无益于人心,则某窃欲从墨子非乐之议。不然,而欲保存剧界,必以有益人心为主,而欲有益人心,必以有悲剧为主。国剧刷新,非今日剧界所当从事哉!(曩时识汪笑侬于上海,其所编《党人碑》固切合时势一悲剧也。余曾撰联语以赠之顾其所编情节,多可议者。望其能知此而改良耳。)   原载《新民丛报》第三年第十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