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研究卷 - 第 10 页/共 64 页
《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其大宗旨如上章之所述,读者旣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计外,凡此书中之人有与生活之欲相关系者,无不与苦痛相终始,以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此数人者,曷尝无生活之欲,曷尝无苦痛?而书中旣不及写其生活之欲,则其苦痛自不得而写之,足以见二者如骖之靳,而永远的正义无往不逞其权力也。又吾国之文学,以挟乐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说诗歌的正义,善人必令其终,而恶人必罹其罚,此亦吾国戏曲小说之特质也。《红楼梦》则不然。赵姨、凤姐之死,非鬼神之罚,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纨之受封,彼于《红楼梦》十四曲中固已明说之曰: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韶华去之何迅,再休题绣帐鸳衾。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隲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诗歌的正义,而旣有世界人生以上,无非永远的正义之所统辖也,故曰《红楼梦》一书,彻头彻尾的悲剧也。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种之悲剧,吾人对蛇蝎之人物与盲目之命运,未尝不悚然战栗,然以其罕见之故,犹幸吾生之可以,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种,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兹就宝玉、黛玉之事言之:贾母爱宝钗之婉?,而惩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说,而思压宝玉之病;王夫人固亲于薛氏;凤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于己也;袭人惩尤二姐、香菱之事,闻黛玉「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之语(第八十一回),惧祸之及而自同于凤姐,亦自然之势也。宝玉之于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于最爱之之祖母,则普通之道德使然,况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种种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
由此之故,此书中壮美之部分较多于优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质殆绝焉,作者于开卷卽申明之曰:
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最易坏人子弟。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欲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节所言之一证。
兹举其壮美者之一例,卽宝玉与黛玉最后之相见一节曰:
……那黛玉听着傻大姐说宝玉娶宝钗的话,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昧儿来了……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下来。走了半天,还没有到沁芳桥畔,脚下愈加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向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却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只得搀他进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这时不似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瞧着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宝玉笑,两个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呆笑起来。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呆笑起来……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瞧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书中随处有之,其动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审美的嗜好者无人不经验之也。
《红楼梦》之为悲剧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于诗论中,谓悲剧者所以感发人之情绪,而高上之殊,如恐惧与悲悯之二者,为悲剧中固有之物,由此感发,而人之精神于焉洗涤,故其目的,伦理学上之目的也。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故,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値,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値相联络也。
第四章《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値
自上章观之,《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其美学上之价値卽存乎此。然使无伦理学上之价値以继之,则其于美术上之价値尙未可知也。今使为宝玉者,于黛玉旣死之后,或感愤而自杀,或放废以终其身,则虽谓此书一无价値可也。何则?欲达解脱之域者,固不可不尝人世之忧患,然所贵乎忧患者,以其为解脱之手段故,非重忧患自身之价値也。今使人日日居忧患、言忧患,而无希求解脱之勇气,则天国与地狱,彼两失之。其所领之境界,除阴云蔽天,沮洳弥望外,固无所获焉。黄仲则《绮怀》诗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结束铅华归少作,屛除丝竹入中年,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
其一例也。《红楼梦》则不然,其精神之存于解脱,如前二章所说,兹固不俟喋喋也。
然则解脱者,果足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观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宝玉者,固世俗所谓绝父子、弃人伦,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虚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类,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为人类之法则,顺之者安,逆之者危,顺之者存,逆之者亡,于今日之人类中,吾固不能不认普通之道德之价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据欤?抑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欤?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谓之绝对的道德可也。然吾人从各方面观之,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误谬。诗人之所悲歌,哲学者之所瞑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红楼梦》第一回之神话的解释,亦于无意识中暗示此理,较之《创世记》所述人类犯罪之历史尤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为鼻祖之误谬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误谬,反复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固可谓干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误谬,而不忍反复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乎!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然则举世界之人类而尽入于解脱之域,则所谓宇宙者,不诚无物也欤?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矣!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眞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眞无者乎?卽眞无矣,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然则吾人之畏无也,与小儿之畏暗黑何以异?自己解脱者观之,安知解脱之后,山川之美,日月之华,不有过于今日之世界者乎?读「飞鸟各投林」之曲,所谓「片白茫茫大地眞干净」者,有欤?无欤?吾人且勿问,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观之,彼诚有味乎其言之也。
难者又曰:「人苟无生,则宇宙间最可宝贵之美术不亦废欤?」曰:「美术之价値,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値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唯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値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罣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蛩鸣蝉噪而已。何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値。何则?美术之价値,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旣无生活之欲矣,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固自可不必问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罗门敎及佛敎,希伯来之基督敎,皆以解脱为唯一之宗旨,哲学家如古代希腊之拍拉图,近世德意志之叔本华,其最高之理想,亦存于解脱。殊如叔本华之说,由其深邃之知识论,伟大之形而上学出,一扫宗敎之神话的面具,而易以名学之论法,其眞挚之感情与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济之,故其说精密确实,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学说,徒属想象而已。然事不厌其求详,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学说,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绝意志之说,非一切人类及万物各拒绝其生活之意志,则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绝。何则?生活之意志之存于我者,不过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于一切人类及万物者,皆与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别,仅由于吾人知力之形式故,离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观之,则一切人类及万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则拒绝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悦曰「解脱」,是何异决蹄?之水,而注之沟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若不尽度众生,誓不成佛,」其言犹若有能之而不欲之意,然自吾人观之,此岂徒能之而不欲哉,将毋欲之而不能也!故如叔本华之言一人之解脱,而未言世界之解脱,实与其意志同一之说不能两立者也。叔氏于无意识中亦触此疑问,故于其「意志及观念之世界」之第四编之末力护其说曰:
人之意志,于男女之欲,其发现也为最着,故完全之贞操乃拒绝意志,卽解脱之第一步也。夫自然中之法则,固自最确实者,使人人而行此格言,则人类之灭绝,自可立而待。至人类以降之动物,其解脱与堕落亦当视人类)(以为准。吠陁之经典曰:「一切众生之待圣人;如饥儿之望慈父母也。」基督敎中亦有此思想。列休斯于其「人持一切物归于上帝」之小诗中曰:「嗟汝万物灵,有生皆爱汝,总总环汝旁,如儿索母乳,?之适天国,惟汝力是怙。」德意志之神秘学者马斯太哀克赫德亦云:「《约翰福音》云:『余之离世界也,将引万物而与我俱,基督岂欺我哉!』夫善人固将持万物而归之于上帝,卽其所从出之本者也,今夫一切生物皆为人而造,又各自相为用,牛羊之于水草,鱼之于水,鸟之于空气,野兽之于林莽,皆是也。一切生物皆上帝所造,以供善人之用,而善人携之以归上帝。」彼意盖谓人之所以有用动物之权利者,实以能救济之之故也。于佛敎之经典中亦说明此眞理。方佛之尙为菩提萨埵也。自王宫逸出而入深林时,彼策其马而歌曰:「汝久疲于生死兮,今将息此任载。负余躬以遐举兮,继今日而无再,苟彼岸其余达兮,余将徘徊以汝待。」(《佛国记》)此之谓也。(英译《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四九二页)
然叔氏之说,徒引据经典,非有理论的根据也,试问释迦示寂以后,基督尸十字架以来,人类及万物之欲生奚若?其痛苦又奚若?吾知其不异于昔也。然则所谓持万物而归之上帝者,其尙有所待欤?抑徒沾沾自喜之说,而不能见诸实事者欤?果如后说,则释迦基督自身之解脱与否,亦尙在不可知之数也。往者作一律曰:
生平颇忆挈卢敖,东过蓬莱浴海涛,何处云中闻犬吠?至今湖畔尙乌号。人间地狱眞无间,死后泥洹枉自豪,终古众生无度日,世尊祗合老尘嚣。
何则?小宇宙之解脱,视大宇宙之解脱以为准故也。赫尔德曼人类湼盘之说所以起,而补叔氏之缺点者以此,要之解脱之足以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与否,实存于解脱之可能与否。若夫普通之论难,则固如楚楚蜉蝣,不足以撼十围之大树也。今使解脱之事终不可能,然一切伦理学上之理想,果皆可能也欤。今夫与此无生主义相反者,生生主义也。夫世界有限而人生无穷,以无穷之人生,有限之世界,必有不得遂其生者矣。世界之内,有一人不得遂其生者,固生生主义之理想之所不许也。故由生生主义之理想,则欲使世界生活之量逹于极大限,则人人生活之度不得不达于极小限;盖度与量二者,实为一精密之反比例,所谓最大多数之最大福祉者,亦仅归于伦理学者之梦想而已。夫以极大之生活量而居于极小之生活度,则生活之意志之拒绝也奚若?此生生主义与无生主义相同之点也。苟无此理想,则世界之内,弱之肉,强之食,一任诸天然之法则耳,奚以伦理为哉?然世人日言生生主义,而此理想之逹于何时,则尙在不可知之数,要之理想者可近而不可卽,亦终古不过一理想而已矣,人知无生主义之理想之不可能,而自忘其主义之理想之何若,此则大不可解脱者也。
夫如是,则《红楼梦》之以解脱为理想者,果可菲薄也欤?夫以人生忧患之如彼,而劳苦之如此,苟有血气者,未有渴慕救济者也。不求之于实行,犹将求之于美术,独《红楼梦》者,同时与吾人以二者之救济。人而自绝于救济则已耳,不然,则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第五章余论
自我朝考证之学盛行,而读小说者,亦以考证之眼读之,于是评《红楼梦》者,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之为谁。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譬诸副墨之子,洛诵之孙,亦随吾人之所好,名之而已。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故《红楼梦》之主人公谓之贾宝玉可,谓之子虚乌有先生可,卽谓之纳兰容若,谓之曹雪芹亦无不可也。
综观评此书者之说,约有二种:一谓述他人之事,一谓作者自写其生平也。第一说中大抵以贾宝玉为卽纳兰性德,其说要非无所本。案性德《飮水诗集》《别意》六首之三曰:「独拥余香冷不胜,残更数尽思腾腾,今宵便有随风梦,知在红楼第几层?」又《飮水词》中《于中好》一阕云:「别绪如丝睡不成,那堪孤枕梦边城?因听紫塞三更雨,却忆红楼半夜灯。」又《减字木兰花》一阕咏新月云:「莫敎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红楼之字凡三见,而云梦红楼者一。又其亡妇忌日作《金缕曲》一阕,其首三句云:「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葬花二字始出于此,然则《飮水集》与《红楼梦》之间,稍有文字之关系。世人以宝玉为纳兰侍卫者,殆由于此。然诗人与小说家之用语,其偶合者固不少,苟执此例以求《红楼梦》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断不止容若一人而已。若夫作者之姓名(徧考各书未见曹雪芹何名),与作书之年月,其为读此书者所当知,似更比主人公之姓名为尤要、顾无一人为之考证者,此则大不可解者也。
至谓《红楼梦》一书为作者自道其生平者,其说本于此书第一回「竟不如我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一语,信如此说,则唐旦之天国喜剧,可谓无独有偶者矣。然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言之,未必躬为剧中之人物。如谓书中种种境界,种种人物,非局中人不能道,则是《水浒传》之作者必为大盗,《三国演义》之作者必为兵家,此又大不然之说也。且此问题,实为美术之渊源之问题相关系,如谓美术上之事,非局中人不能道其渊源,必全存于经验而后可。夫美术之源出于先天,抑由于经验,此西洋美学上至大之问题也,叔本华之论此问题也,最为透辟,兹援其说以结此论(此论本为绘画及雕刻发,然可通之于诗歌小说)。其言曰:
人类之美之产于自然中者,必由下文解释之。卽意志于其客观化之最高级(人类)中,由自己之力与种种之情况而打胜下级(自然力)之抵抗,以占领其物质。且意志之发现于高等之阶级也,其形式必复杂,卽以一树言之,乃无数之细胞合而成一系统者也。其阶级愈高,其结合愈复。人类之身体乃最复杂之系统也,各部分各有一特别之生活,其对全体也,则为隶属,其互相对也,则为同僚,互相调和以为其全体之说明,不能增也,不能减也,能如此者则谓之美,此自然中不得多见者也。顾美之于自然中如此,于美术中则何如?或有以美术家为模仿自然者,然彼苟无美之预想存于经验之前,则安从取自然中完全之物而模仿之,又以之与不完全者相区别哉?且自然亦安得时时生一人焉,于其各部分皆完全无缺哉?或又谓美术家必先于人之肢体中,观美丽之各部分,而由之以构成美丽之全体,此又大愚不灵之说也。卽令如此,彼又何自知美丽之在此部分而非彼部分哉?故美之知识,断非自经验的得之,卽非后天的,而常为先天的,卽不然,亦必其一部分常为先天的也。吾人于观人类之美后始认其美,但在眞正之美术家,其认识之也。极其明速之度,而其表出之也,胜乎自然之为此,由吾人之自身卽意志,而于此所判断及发见者,乃意志于最高级之完全之客观化也。唯如是,吾人斯得有美之预想,而在眞正之天才,于美之预想外,更伴以非常之巧力,彼于特别之物中,认全体之理念,遂解自然之嗫嚅之言语而代言之,卽以自然所百计而不能产出之美,现之于绘画及雕刻中,而若语自然曰:「此卽汝之所欲言而不得者也。」苟有判断之能力者,必将应之曰「是」!唯如是,故希腊之天才能发现人类之美之形式,而永为万世雕刻家之模范,唯如是,故吾人对自然于特别之境遇中所偶然成功者,而得认其美,此美之预想,乃自先天中所知者,卽理想的也。比其现于美术也,则为实际的,何则?此与后天中所与之自然物相合故也,如此美术家先天中有美之预想,而批评家于后天中认识之,此由美术家及批评家乃自然之自身之一部,而意志于此客观化者也。哀姆攀独克尔曰:「同者唯同者知之。」故唯自然能知自然,唯自然能言自然,则美术家有自然之美之预想,固自不足怪也。芝诺芬述苏格拉底之言曰:「希腊人之发见人类之美之理想也,由于经验。卽集合种种美丽之部分而于此发见一膝,于彼发见一臂,此大谬之说也。不幸而此说又蔓延于诗歌中,卽以狭斯丕尔言之,谓其戏曲中所描写之种种之人物。乃其一生之经验中所观察者,而极其全力以模写之者也。然诗人由人性之预想而作戏曲小说,与美术家之由美之预想而作绘画及雕刻无以异。唯两者于其创造之途中,必须有经验以为之补助。夫然,故其先天中所已知者,得唤起而入于明晰之意识,而后表出之事,乃可得而能也。」(叔氏:《意志及观念之世界》第一册第二八五—二八九页。)
由此观之,则谓《红楼梦》中所有种种之人物,种种之境遇,必本于作者之经验,则雕刻与绘画家之写人之美也,必此取一膝,彼取一臂而后可,其是与非,不待知者而决矣。读者苟玩前数章之说,而知《红楼梦》之精神,与其美学、伦理学上之价値,则此种议论自可不生。苟知美术之大有造于人生,而《红楼梦》自足为我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当为唯一考证之题目。而我国人之所聚讼者乃不在此而在彼,此足以见吾国人之对此书之兴味之所在,自在彼而不在此也,故为破其惑如此。
原载《敎育丛书》(1904)及《静庵文集》(1905)
○《新评水浒传》三题
光绪三十四年(1908)
燕南尙生羊
一叙
小说为输入文眀利器之一,此五洲万国所公认,无庸喋喋者也。乃自译本小说行,而人之蔑视祖国小说也益甚。甲曰:「中国无好小说。」乙曰:「中国无好小说。」曰:「如《红楼梦》之诲淫,《水浒传》之诲盗,吠影吠声,千篇一律。」呜呼!何其蔑视祖国之甚耶?近数年来,已有为《红楼梦》讼寃者,蔑视《水浒》如昨也。*1噫!《水浒传》果无可取乎?平权、自由,非欧洲方绽之花,世界竞相采取者乎?鲁索、孟德斯鸠、拿破仑、华盛顿、克林威尔、西乡隆盛、黄宗羲、查嗣庭,非海内外之大政治家、思想家乎?而施耐庵者,无师承、无依赖,独能发绝妙政治学于诸贤圣豪杰之先。*2恐人之不易知也,撰为通俗之小说,而谓果无可取乎?若以《水浒传》之杀人放火为诲盗,抗官拒捕为无君,吾恐鲁索、孟德斯鸠、华盛顿、黄梨洲诸大名鼎鼎者,皆应死有余辜矣。吾故曰:《水浒传》者,祖国之第一小说也。施耐庵者,世界小说家之鼻祖也。不观其所叙之事乎?述政界之贪酷,差役之恶横,人心之叵测,世途之险阻,则社会小说也。平等而不失泛滥,自由而各守范围,则政治小说也。石碣村之水战,淸风山之陆战,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则军事小说也。黄泥冈之金银,江州城之法场,出入飘忽,吐嘱毕肖,则侦探小说也。王进、李逵之于母,宋江之于父,鲁达、柴进之于友,武松之于兄,推之一百八人之于兄、于弟、于父、于母、于师、于友,无一不合至德要道,则伦理小说也。一切人于一切事,勇往前,绝无畏首畏尾气象,则冒险小说也。要之,讲公德之权舆也,谈宪政之滥觞也,虽宣圣、亚圣、墨翟、耶稣、释迦、边沁、亚里士多德诸学说,亦谁有过于此者乎?惜乎继起乏人,有言而不见于行,而又横遭金人瑞小儿之厉劫,任意以文法之起承转合、理弊功效批评之,致文人学士守唐宋八家之文,而不屑分心,贩子村人,惧不通文章,恐或误解,而不敢寓目,遂使纯重民权,发挥公理,而且表扬最早,极易动人之学说,湮没不彰,若存若亡,甘让欧西诸国,莳花而食果,金人瑞能辞其咎欤?嗟乎!施耐庵一何不幸,我全国之国民一何不幸耶?仆自初知人事,卽喜观《水浒传》之戏剧,取其雄武也。八九龄时,喜观《水浒传》,取其公正也。迨成童稍知文理,知阅金批,遂以金为施之功臣,而不知已中金毒矣。年至弱冠,稍阅译本新书,而知一国家也,有专制君主国、立宪君主国、立宪民主国之分。又稍知有天赋人权、物竞天择等学说,恍然曰:《水浒》得毋非文章乎?本此以摸索之,革故鼎新,数年以来,积成批评若干条,不揣冒昧,拟以质诸同好。格于金融者又数年,今乃借同志之宏力以刷印之。适値预备立宪硏究自治之时,卽以贡献于新机甫动之中国。诸君阅之,以愚为施之功臣乎?以愚为施之罪人乎?则愚不敢过问矣。书成,谨记数语如此云。光绪三十四年七月之吉。燕南尙生识。
二新或问
或问:《水浒传》一百八人果有之乎?抑凭空结撰乎?答曰:不知。又问:旣不知其人之有无,凭何以批评之乎?曰:一百八人之或有或无,实难悬揣。借曰有之,则死将千年,骨已腐化,遑论其它?纵有其人,又安知果有其事乎?纵有其事,彼自作事而已,岂倩施耐庵作彼等之书记生耶?余又安肯为施耐庵作无代价之奴隶乎?著述云者,或借前人往事,或假海市蜃楼,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批评云者,借现存之书,叙述一己之胸襟学问而已。若有若无,谁复问之。
问:《水浒传》何为而作乎?曰:施耐庵生于专制政府之下,痛世界之惨无人理,欲平反之,手无寸权,于是本其思想发为著述,以待后之阅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传播是书者,以待后之阅是书而应用是书实行是书之学说者。又问曰:人言此为消闲遣兴而作,发为文章而已,然乎否乎?曰:余非文人,余不知之,无已,则请问金人瑞。
问:凡此皆不须辨。卽子卓见而言,一百八人中,以何人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宋江。又问:先哲金圣叹,屡有不满于宋江之处,子何言宋江为第一流人物乎?曰:子知金人瑞之人格乎?金人瑞者,奴隶根性太深之人也。而又小有才焉。负一时之人望,且好弄文墨,阅书籍。彼旣批《三国演义》矣,旣批《西游记》矣,旣批《金甁梅》矣,旣批《西厢记》矣,《水浒》为卓荦不羣之作,使不批之,恐贻笑大方,于是乎批《水浒传》。虽然,《水浒传》者,专制政体下所谓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者也,于是乎以文法批之。然犹恐专制政府,大兴文字狱,罪其赞成宋江也,于是乎痛诋宋江,以粉饰专制政府之耳目,批评《水浒》,以钓赞成《水浒》之美名,其计亦良得,其心亦良苦矣。试思操纵予夺之权,耐庵之秃笔操之者也。使非第一流人物,何故安之于大统领之地位乎?明明曰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也,而金人瑞则曰「权术」。宋江与卢俊义让位,雍容大雅,昭昭在人耳目,而金人瑞则曰「夺」曰「弑」。假使晁而果怨宋也,梦中显圣之时,何不杀宋,乃为之指授计谋介绍医士乎?若不顾事实,妄自悬揣,则尧舜可目为奸慝,而赵高、曹操辈,亦不妨以神圣事之矣。果足以服人心焉否耶?若据金人瑞之言为言,则吾不敢置喙矣。
问:鲁逹是何等人?曰:鲁达是才大心细之人。试观其救金老父女也,恐有阻之者,则亲发遣之,恐有追之者,坐于板櫈,切肉臊子,以俄延时间,使之泰然出脱耳。其于村酒店也,恐店小二不容,则曰我是游方僧人。其于桃花村也,恐刘太公不容,则曰我是五台山来的。其于林冲刺配也,见人做手做脚,则秘密保护之;野猪林则示公人以威,迨近沧州,无僻净处,然后示公人以恩,又再三叮嘱而后行,何一非才大心细乎?问:人有言鲁达卤莽者,盖以其杀人放火,不避艰险也,此说然否?曰:鲁何尝不避艰险乎?试观其于瓦官寺也,力不敌则避之,于宝珠寺也亦然,何尝不避艰险乎?至于以平天下之不平为己任,专一舍身救人,则仁也而非卤莽也。神禹于一夫饥犹己饥之,一夫溺犹己溺之,孔则席不暇暖,墨则突不及黔。耶敎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释敎言众生未度,誓不成佛,皆此义也。卤莽云乎哉?若以舍身救人为卤莽,则自命不卤莽者,其存心处世,可以知其梗槪矣。
问:一百八人中,不少凶顽恶劣之人,何故一见宋江,卽敛而就范,仁信智勇,而无一毫私意乎?宋江操何术以驭之乎?曰:公(◎)明(◎)而已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况诸人皆特具美质者也,无人以陶铸之,则流于一偏而已。如武松之沉酗于酒,持厌世主义者也,彼见夫社会上、政治上之阴沉惨酷,毫无公理,滔滔者天下皆是,以为世不可为也,于是以醉谢之。陶征君潜其先例也。迨一遇公明,乃知社会虽敝,仍存光明公道,遂振起其改革社会之心,孝悌仁勇,为其素具,一振起其作事之心,斯无不孝悌仁勇矣。李立、张横诸人,见夫一切官吏,养尊处优而利己也,羡之。考其致此之由,则行盗贼强劫之行,而加以谄媚倾轧而已。欲谋官吏,苦无媚骨,遂流为接之盗贼,以图利己。及见公明之名震全国,人人欣仰,始知所谓利己者,在以爱他为利己,而非以利己为利己。于是亦公明矣,亦以爱他为利己之手段矣。土豪若二穆,亦仿行大官之专横者也。感于公明,斯公明矣。天下无不可化之人,特患施治者不公不明耳,夫复何疑?
问:高俅为何如人?曰:才智之士也。试观其通于赌博书画琴棋,以及枪棒、踢球等类,无才无智,乌能有此乎?特未受正当之敎育,故流于阴贼险狠,岂止高俅乎?黄文炳、西门庆,乃至于李固、阎婆、王婆诸人,皆才智之人也。专制政体之下,作之君者,祇知深居简出,置小民于不顾,而小民祗知我之为我,而不知他人亦大我,祗知目前快乐,而不知有永世之快乐,遂陷于恶而不自知,非罔民而何?是以谋国家者重德育。
问:祝朝奉父子为何如人?曰:亦有道德之士,特知保守而不知进取耳。社会进化之例,由游牧而酋长,由酋长而专制,由专制而立宪,定理也。祝氏父子,生于专制政体之下,溺于天皇不可侵犯之说,贼人者谓之贼,虐我则仇,彼则不知也,放出死力以抗拒新军。今当过渡时代,此等人物甚多,遑?祝氏乎?又问:所谓此等甚多者有例乎?曰:有。请君观《粤匪纪略》,从而玩索焉可已。
问:书中每言交战,皆官军不战自溃,得毋偏欤?曰:不偏。是盖痛募兵之兵制不善也。兵而出于募,则应募者只为粮饷耳。于何故募兵,何故交战,彼全不知。粮饷足则安,不足则不安,定理也。军官之克扣粮饷,暗吃空名,兵之心,无一日安也。一旦交战,使之冲锋破阵,不溃何待乎?溃则无粮饷而立成饿殍,则抢劫良民,非亦势所必至乎?若梁山泊之兵也,安则同安,危则同危,犹今之民兵也。交战之胜败,于己身有绝大之密切关系,能无効命乎?人人效命,又安得不胜乎?问:梁山泊于交战之后,无论如何大胜,必继以添造军械、房屋、马匹,粮草等事,绝无骄人气象,此是安不忘危,治不忘乱之义乎?曰:然。
问:此书所载,无一人不爱使枪棒,古中国固如此乎?曰:非必果能如此也。作者知立国之道,在于强兵。欲强兵非有尙武精神不可。故言人人爱使枪棒,以提倡军国民主义,非必尔时果能如此也?
问:《水浒传》之外,尙有所谓《水浒后传》、《结水浒传》者,子盍取而并评点之?曰:《水浒》岂容有后?《水浒》又乌得而结乎?《水浒传》者,痛政府之恶横腐败,欲组成一民主共和政体,于是撰为此书。迨至梁山泊无人敢犯,分班执事,则已成完全无缺之独立国矣。后以何者为后,以何者结之乎?彼罗贯中者,见有待朝廷招安之说,乃撰出《后水浒》平四寇之呓语。然则耐庵所惨淡经营甘犯不韪而著述者,仅跳出奴隶范围,以登自由之界,而复欲出自由之境界,再入奴隶范围耶?其叙事之疏放恶劣,犹其疵之小焉者尔,俞?更不足道矣。彼生于专制政府之下,受压制已久,如久荷死囚重枷者,偶一脱之,则上挡而步履不宁,于是欣然重戴之。且见人之脱枷,而必欲劝人重戴之。其言曰:《水浒》打家劫舍,戕官拒捕,何可不诛之?遂奋笔诛之而不疑。抑知所谓打家劫舍、戕官拒捕者,以独夫之言为断乎?以舆论为断乎?如高俅纵子淫恶,奸人妻女,当诛乎不当诛乎?梁中书剥民脂膏,献媚于有势力之丈人,当劫乎不当劫乎?殷天锡强霸有主之产,弁髦太祖遗诏,当讨乎不当讨乎?他如鎭关西、张都监、刘高、黄文炳等等,果可容于天地之间乎?而俞灥者,必欲陷人于黑暗地狱,其心始安,则媚上之心奴隶根性使然也。吾子必欲吾评之乎?则《后水浒》曰:「溷」,《结水浒》曰:「谄」。曰「溷」,则或有澄淸之一日;曰「谄」,则一去其「谄」,中无所有矣。将以何者药之乎?
问:《水浒传》亦有缺点乎?曰:有。如意不在于招安,而屡言招安是也。尔时共和立宪之说尙未畅行,施耐庵独抒卓见,创为是书,于此等处,未知有妥贴之名辞,于是以招安代之,究其实终欠恰当也。又如于功成之后,分拨执事,固井井有条,然未定自治之章程,自由之界说,是其短处。若能仿今日《新中国未来记》、《狮子吼》诸书,明订各项章程,作为国民之标本,则善之善者也。虽然,世界上之学问技艺,莫不由疏放而集约,又安可以今绳古耶?
问:闻日本有译本《水浒传》,其视此书居于何等乎?曰:此最易了了者也。吾国说部之书,奚止汗牛,奚止充栋,日本志士不译吾之《金甁梅》、不译吾之《西游记》,而独译《水浒》,其待《水浒》,不已见耶?况又有最简单之批焉,曰:「《水浒》之有益于初学者三,起勇侠斯尙气槪矣,解小说斯资俗文矣,鼓武道斯振信义矣。」此非明证乎?又彼邦之卖卫生长寿丹者,题其袋曰:神医安道全秘方灵剂,其为假托固也,然何不题曰岐黄乎?何不题曰和缓乎?可见彼邦之文人学士,孺子妇人,有不知岐黄和缓者,未有不知安道全者也。其器重《水浒》者何如哉?宜乎以吾国之一书,而经日人曲亭马琴、高井兰山、冈岛冠山诸君之争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