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 - 第 126 页/共 129 页

山水中雪图最难著笔。余曾见大痴及郭河阳真迹,以石谷较之,岂唯仙凡之别。高士奇藏李昇袁安卧雪图,以焦墨作山石,皴法苍莽,非人力可到。树木略设淡色,生动异常。隆暑张之,凛然有寒意。此均出之江村之言。二百年来,不知此物归于何所,但就跋语中所论,则明明为痴翁所私淑之导师。痴翁作雪图,正用焦墨作山石耳。雪山渲染,全在墨色烘托而成,不用焦墨而用湿笔,则描写不出隆寒景物矣。   米虎儿画山如画云龙,云盛山沉,不必写雨,而雨意濛濛,一一见之纸上。大抵极浓墨处,必作白云映带,盖不从白处衬出,则满纸氤氲,转成一团煤气矣。然云脚四拖,须由微浓处渐渐委卸成白,即白中亦须带湿,不是晴明之象,方是雨中云气。凡写雨气佳者,无过坡诗:长江欲到门,雨势宋不止,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最肖雨景。善画者从诗中求之,亦可悟出米家宗法。   画师之传不传,亦似有命存乎其间。余友邓小洲源,能作山水,而墨竹一派,得徐文长之真传,作风筱听若有声。顾名不出里闸,摧抑以死,余甚惜之。昨臧拥秋亦言其乡人李芳谷兰,穷老尽气学石谷,年七十馀,未出徐州半步也。示余画扇,作枯渴之笔,颇苍莽可观,惜无环润之气。邓画好用湿笔,李画好用乾笔,工夫皆到,惜不能兼而用之也。   赝本之画工者,几于数点论画,凡真本所有,赝本亦匪所不有。俞氏藏王叔明画,吾乡陈橘叟亦藏一本,两本互校,余将其岩际之苔点数之,两本皆符。橘叟曰:逼肖      如此,但有两赝,必无两真。果两者皆真,决不能一笔一画,不差毫发。余因思香光言李营邱与米襄阳同为北宋人,而营邱赝本至于三百,真者仅得其二。米欲作无李论,乃不知襄阳身后赝者亦正多也。   余尝言画师之最聪明者,无若仇实父。仇非文士,而所作画有文士不能到者。论文采风流,不如文衡山、唐六如,然衡山细笔虽极工致,终不如实父之能作千门万户也。六如笔墨原可追逐实父,但时时有纵肆处实父作设色桃花源图,则临赵千里者也。千里人物之衣纹,皆如铁线。此秘本之唐人,而超凡人圣者唯李公麟,千里尚为其次。实父亦摹而得之。近见老莲画乞士图,用笔亦正如铁线,前人会心处,正有不期然而然者。   同一泼墨山水也,襄阳不为轮郭,纯以墨气行之;房山少变其法,先为轮郭,然后加以墨点,大抵近虎儿耳。然房山于雨中多作瓦屋,襄阳则一色草庐;然以草庐在濛濛烟雨之中,较有韵致,瓦屋则颇不易为石谷喜作瓦屋,或连楹而居,寥寥数笔,曲折可观,俨然类乎界画,真为神妙之笔。而香光写山水中屋宇,但略取其意而已。余曾一见房山真本,即为瓦屋,亦在虚无之间,然位置之不俗,一望即知其设想之高   董香光自言:未能作人物舟车屋宇,以为一恨。喜有倪元镇在前,为其护短,否则百喙莫解。此足见古人之不欺处。余固言香光山水中屋宇,但略存其意而已,而倪画则茅亭以外,并不著一人及一屋也夫以渴笔山水,施以界画之楼台与唐宋之人物,直是布衣草履上戴冕旒,市肆柜房罗以彝鼎矣。屋宇一节,不必上追古人,但能于石谷      画中求之,不惟位置得宜,而亦易于著笔。   巨然师董源短笔麻皮皴,江贯道师巨然泥里拔钉皴,二者皆正宗也。泥里拔钉法,以渴笔作矾头,用浓渴之墨,丛点其上,最有趣味黄鹤山樵则少用短笔,吴渔山学之,几为人室弟子。盖短笔皴参以燥湿之笔,能使墨光映发,一用长笔皴,非腕力笔力均到者不可。黄鹤皴法在空淡中用长笔皴,似披麻而非披麻,一笔不败,神力殆出天授也。   余平日戏论金正希之八股,大类马远之画法。正希八股,一篇之中,勅气直达,声满天地,正画家之用大斧劈也。马远作石皆方硬,以大斧劈带水墨皴之,或峭峰直上,若干寻不见其端,或绝壁直下,澹澍入诸深渊,不见其底,全境不为重峦叠嶂,但以寥寥数笔了之。有松泉图藏文待诏家,高季迪诸人皆有题咏,惜不能见其真本矣。   元画至赵松雪,妍媚极矣。凡画山水,少能兼写人物,松雪则二者并长。比之赵千里多流转,而不局于绳尺;伦以仇十洲复高雅,而未即于配纤。其自题苍林垒嶂图云:桑苧未成鸿渐隐,丹青聊作虎头痴。亦知图画非儿戏,到处云山是我师。玩诗意,则松雪一生笔墨,不唯出诸学力,亦得天为多矣。子昂自跋画卷云: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为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为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呜呼,承旨此言,为知言哉!古人安从见,古意又安从得亦从书卷中得来耳。譬如写诸葛武侯、陶渊明隐居中风物,能著一俗笔否一著俗笔,即不肖二君之隐居。此事非读书多,何从追摹而出了承旨此言,直不      从画中求画,盖从书中求画耳。   赵宋宗室,如赵希远兄弟、赵防御令穰、赵子固、子昂,皆以画名于世。令穰字大年,雅有美才高行,读书能文。少年诵杜甫诗,心仪毕宏、韦偃,迹而求之,不岁月间,便能逼真。所作多小轴,甚清丽可喜。然足迹不出五百里外,常在京洛之间。每就一图,偶有新意,人辄调之曰:此必朝陵一番回矣。乃不知陵寝所在,远远有奇景。余再朝崇陵,在大雪中,千里一白,奇峰老树,蒙雪如冒絮,真异观也。曾作谒陵长卷,经数月尚未就,就时未知如何,然敢云决非吾平曰胸中所有者。   余生平论画,不敢右吴道子而左李将军,犹秋菊春兰,各因时而为美。须知李将军之寸马豆人,非精心结构,能容易做到耶必谓不如郭恕先之远山数峰,且谓吴子半日之力胜思训百曰之功,然则角巾素服,立之朝堂,谓过于绛袍象笏、乌纱补头万万,有是理乎夫长松翠柏、丹鼎鹤栅之侧,必不宜著以官服,犹之角巾素服,必不宜厕于朝班。李氏父子以金碧擅长,自有一种堂皇瑰丽之观。吴道子、郭恕先以野逸胜,另是一种佳处。必取而轩轾之,则过于牵拘矣。   香光论画,谓欲暗不欲明此狃于虎儿、房山泼墨派也。石谷则云:画有明有暗,明暗兼到,神气乃生余深思之,石谷此言,不但为浓淡言,即柳州论山水奥旷之辨也。山水佳处,奥处即是暗,旷处即是明。写树木丛蔚,林影模糊中,著以幽人,或隐两三茅屋,令人望之,不知其中蕴几多佳胜,此从暗处悟出妙境也。一写高旷,即须令人有振衣干仞之思,则明中之眼界也。香光多赝本,恒      学其一种晦冥欲雨之状,几于干篇一律,颇索然无复意味。   画家之最受病者,在土石不分。画有石戴土者,亦有土戴石者。山樵写山半之石,不加皴擦,俨然见其为石。王奉常亦然。奉常恒于山腹间作数石,望之的知其为石,若用浅绛法乱笔纵横,傅以赭墨,土石之色便如一矣。鄙见土石之分,不惟于前入画法中分之,须经历名山,自能得其用法。余尝独行至理安寺,见竹外之山腹中,里石如橱如匣如函书,的是土中戴石一幅好蓝本。惟粗心人虽经见过,亦未必即能辨出耳。   亡友刘仲维先生,丧未五十日也。余思其人,辄为怆然。刘生平诮余画,有人拾以告余,余以为传闻之误。前数年相见京师,即大詈,谓余若沉酣于沈石田、蓝田叔而不知反,将终身不见天日。余感其言,假得吴渔山真本,寝馈其下,经月恍然,悟山樵之所以用笔矣。于是尽弃沈、蓝之法,一力追逐渔山、石谷。成就与否,余不敢知,然自信是鳌山悟道期也。   仲维谓余写竹必分层数,画松必用平顶。画松用平顶,龚半干曾论及之;写竹必分层数,此真仲维独得之秘。竹之发枝,由竹节而出,一节之隔,或尺或尺馀不等,必逐层而上若但写墨竹,可以粉乱无次,惟山水中小竹,非有层数,则乱如粪草矣。石谷写小竹叶必傅竿,虽交柯乱叶,而竹竿亭立,或迎风,或受露,奕奕如生。因意东坡之赞王维,所谓一一皆可寻其源,良非虚妄。   笪江上之言曰:山从断处而云气生,山到交时而水口出。余则谓写浓松其上,不著云气,则松顶不显,亦易与      山连,令观者不爽。故多松之处必生云气,云气生则山断矣。水口者,泉之发生处也。两山接合,其缝裂处不写小瀑,而关锁不严,此为一定之法。唯水口之下,须有出路。即使镕入云光,其下必有小溪浅涧,为受水之处,此亦画中之要著。   王石谷为沧浪亭卷,长不过四尺。图中无山,但有小阜,然松竹沿陂陀而生,亭馆森邃,岸尽处水轩开爽,榆柳荫于檐际,加以风筱其下,密布菱角,小船三两,载菱娃数人,高髻红衫,楚楚有致。此卷藏之李畲曾家。余自江右入都,李托余装池,既成,携示蔡燕生侍御。蔡一见称赏,立出干金,托余向李求此长卷。时畲曾在赣,其季子石龛以为家藏之物,不轻易与人,遂不之许。   余友张文厚公,家有墨井小幅山水,皴法严细,干多于湿。在墨井平日而论,尚为常笔,非其至也。文厚公以百馀金得之。及公归道山后,一子一孙皆少孤,门生聚谋,尽货其藏书,以活孤孀,此画遂售至一千六百金。噫,异矣。凡大家之画,不必尽无高下。清季赏鉴家,良不知画为何物,但耳其名,名盛者则争出资斗买。此所谓买得颜子去也,令人捧腹。   李畲曾又藏沈石田立轴,请余跋之。余谓此帧为石翁极笔。石翁初年用细笔,极秀润,迨老则纵笔为老树枯槎,山石亦但作轮郭,用渴笔作简略皴擦,后傅以墨水,赫然临于纸上,远近不分,因有外道之目。实则石田欲自成一家,故创为此派,而用笔峭劲处,亦非庸手所能梦见。此帧以浓墨点丛树,岩石宣耸,水边林下,点染以高人衫履,自是石翁胸次潇洒,故能有此杰构。      梅花古衲作不多见。江南人士,以能藏古衲画即称日雅,以此人人争购,谓得古衲片纸,即可以代云林。前七年正月中,余同沈荔虎至火神庙,有一帧装池极佳,然破矣,称二十金,题曰渐江学者。沈不知为何人,余潜语之曰:此梅花古衲笔也。沈又问渐江何人,余曰:江韬六奇也。甲申后弃诸生,削发空门,高士也。沈遂以十金购得之。寥寥数笔,高岩之下,立一华表,似转过岩后,即得僧寺者。命意甚高,制局亦雅。   余友陈玉蝉,赠余萧尺木山水小册,八方绢本也。闽中低湿,已上霉纹,然笔墨尚了了可辨。颇萧疏淡远,于极萧疏中大有精神,于极淡远中却含脓郁。譬之陶诗,则外枯而中膏也。尺木号无闷道人,当涂人。明崇祯十二年己卯副车,不就铨选大凡画佳,佐之以文辞,更能制行立品,则足以不朽。明人如钤山堂之文,马瑶草之画,白毫庵之书法,皆非凡手所及,然不值一钱者,顾不以其人欤!   余尝谓因心足以造境。心有所系,如利禄声色之类,虽置身名山水中,亦快怏如有所失。山水佳处,不惟不能道,而亦不尽审也。余二十五岁,馆于执友王维庵家。维庵孝友为吾党之冠,除舍馆余,不能盈丈,聚生徒十数,盛雨及之,渗漏无干处。余谓维庵曰:檐溜猛急,吾以为开先瀑也;眼前家具杂沓,一一以为奇石纵横,则吾此时已置身庐山矣。维庵大笑。而善画之张大风,家贫亦惟有容膝之地,每天雨湫隘,琦卧书案上常累月,而画境不衰,厥状殆如余之处王宅矣。   余见鹿床老人之画即膜拜,以为所见晚近画家,无此      苍润之笔。顾有美中不足者,则路径无甚曲折,有时屋据山颠,乃无微径足达其顶,此亦一憾也。若石谷画路,即有隐有显,有斜有正,有高有低。低者沿水,高者入云,正者来以树阴,斜者入于岩际,隐者为绿阴所偃,显者则行旅相属,在在皆有思致。古人云:有好山,无好路,是一憾事若鹿床者,可谓有好山不得好路者也。   画山于峦头不点小树,则成为童山,且前后际亦不能分别。石谷最精此法。鹿床步之,亦深得其三昧。无他妙巧,只贵能参差错落耳。画时不能排成一片,须有先后浓淡。浓处三五株,夹之以淡,则前后分矣。用湿笔尤佳。以花青少少渲染之,一望成绿缛矣。石谷作小树,有时斜列于陂陀上,望之葱郁有灵气。惟大家始能办此,余当穷老尽气学之。   落款一坏,画之全局皆坏。石谷乍见西庐,西庐即令先学书,书成而画亦超轶,故石谷画书绘两相映发。石田书学黄山谷,到其精处,画或乱头粗服,笔势槎桠,一经寥寥作数字,翻多奇趣。南田书法,柔媚入骨,往往题画多侵占画之地位,终非山水家题款也。余曾三见文与可真迹,落画板劣作四方形,竹既森动,书亦刚劲,但病其不称。昔人言一幅中有天然候款处,失之则伤局。此语良信。   余乡人谢琯樵,用笔若快刀斫人,参苏、米为一,有时类陆放翁,盖自成一格者。画竹落笔如飞,于竹边疾书数十字,栩栩并竹而活矣。作小幅山水,行小草于其上,秀挺无伦。余见必太息,以为先生真善于署款者。琯樵,漳丹[人,一生不出闽疆,画多为闽人收藏,故江左画家,恒不识有琯樵。余师陈先生,恒对余称琯樵不已。师固与      琯樵同执业于汪瘦石先生者也。   临摹古人,若一点一画皆与真本无二,究何用处此不谓之临摹,但云写真足矣余每见名人巨幛或长卷,先将全局一览,观其结构之疏密,主客之朝揖,默识片时,即拣画中精神专注之处,亦以盈尺之眼光注之,体验其用笔之轻重,用墨之浓淡,皴擦本何家数,一一思索。盖多则不详,贪亦易忘,但从小小处著眼,会得此数诀,参以各家之法,便可放手而行。   学画与学书同,又与学诗同。孙、虞同学右军之书,而孙、虞截然。何、李同学工部之诗,而何、李各别。此沈朗倩之言也。元之四大家皆出董、巨,而四家不相沿袭。倪高士似独辟蹊径,实则倪画全出北苑,遗貌取神,自臻极诣。不宁惟是,但以梨园奏技论之,程长庚声价振一时,所传之弟子如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三人,均出程派,而声吻各别,亦各臻其妙。观此则知不能恪守一先生之言,当自行变化矣。   凡观画,赏鉴家之眼光,与画家之眼光迥然不同。赏鉴家兼收并蓄,无论古今,苟当其意,即行收录。画家则取性之所近,譬如尚疏淡者必以绵密为繁,重奇伟者必以荒率为野,实则皆非也。是真画家,当具赏鉴家之眼力,然后济之以独到之学力。观黄鹤当证之以痴翁,于不类中求其类,到体会微处,王、黄家法亦正同耳。   昔人论画,贵一拙字。此诣真不易到。老手之颓唐,非拙也,既颓唐矣,或多败笔,不能谓之拙笔。拙者精神到,不肯一笔谐俗,亦无一笔近于矫揉,纯以天行,看似极拙,即之却雅极,则方谓之真拙。吾乡新罗山人,点染      山水中人物,真能拙矣。然新罗固能为工笔人物者,于山水中独不肯为,时时出以古拙之笔,盖不求工而能自出新意,此不惟验功候,亦验性灵也。   拙字之外,尚有一生字,却极难到。凡聪明过人者,初学作画,偶出一二笔极生,然有画工百思不到者;更求其常常如是,则不能矣,此天趣偶与人合也。惟神于画者,却能于熟复求生。盖绳墨二字,良工已得之烂熟,偶然斥去绳墨,便觉无绳墨中,却有自在游行之致,则生字之真面也。   凡作画,第一须乘兴。譬如身在名山水之间,于万峰合沓处,忽得一蜿蜒之微径;于水柳丛蔚处,偶见一宏敞之轩窗。明知不是画图,却成天然粉本,归而眦笔布景,有较真山水为明媚而幽邃者,此天与人合也。若在宾从纷呶间,最恨为人所泥,对客挥毫,即有十二分工夫,总带八分木强之气,万不能佳。本无兴致,而强为兴会,天与人离,即但言人,亦为俗气所杂,万无雅趣之足言。惟三两素心人相对谈艺,既酣,画兴偶动,临时抒以新意,或成不朽之作,画竟或跋或诗,亦恰与画称,方可谓之绝构。   奚铁生画,余累见之。笔墨秀润,学云林而不走入枯淡一路,墨气较浓,源出云林,而不肯步步追逐云林者也。率尔操觚者,学之亦容易成一篇幅,若终身由之,则拘局不能变化矣。铁生寓杭州,而梁山舟学士书名震天下,杭人至京师遗贵要者,必以梁书奚画为贽然奚画不必足匹梁书,然亦一时之杰也。   画人之传与不传,亦有幸不幸存乎其间余读当涂黄左田画友录,不期尽然伤也。孙据德者,芜湖人,与萧尺      木同时善山水。其友某以事下狱,孙将赎之,无资,则日悬其画于市卖之,冀以赎其友。顾乃不售,孙大愤,尽取而焚之。有识者于顽焰中夺得一幅,委金而去。孙追还其金,遂归芜湖,货其产千金,卒得脱其友于囹圄中,人争义之。顾今日举孙之名以问世,初无一知。呜呼,若孙先生者,不惟艺高,义亦高矣!   无法不足以作画,无理不足以成画,无趣亦不足尽画之妙。三者备而画已名家矣。余则谓趣外尚须韵之一字。作诗至神韵,为事已难;论画而取神韵,则倪高士其当之乎古大家画,均讲魄力,独云林疏疏落落,由北苑脱胎而来,未尝一笔泥乎北苑。每于水边林下,著一茅亭,而秋叶撼撼欲飞之状,在浅渚平沙、陂陀萦复外,萧然独具高致。浅人以为易学,动曰云林,取其简也,乃伧荒至不可耐。此中正自有天耳。   皴法能总诸家之长。石谷也,为惠崇即惠崇,为燕文贵即燕文贵,而论其本来面目,仍山樵也。惟其能山樵,故能摹仿各家,一无梗碍。若初学喜新,一家未成,动即迁徙,终至不能自立而后止。余曾在徐相国家,观查云壑临摹各大家长卷。卷长三丈,曰学某某者,按之仍云壑本来面目也。石谷能变,云壑不能变耳。夫工夫至云壑而尚如此,后生小于,宁可矜多而务博耶!   墨有浓淡焦湿之别。专用湿笔,则山中匪处不雨矣;专用焦笔,则山中又匪曰不秋。此古人所以贵干湿并用。余每见香光画,无处不用湿笔,故极口称虎儿、房山。香光在明季负重名,收藏极富,人人无敢轻义,所论画几自成一家言凡能画者,未闻其与香光异同也。实则宗一先      生之言,万无自拔之理。余固重香光,至其持论处,往往为之沉吟。   山中有四时,此意不可不悟。张询能绘三时风景,子久能屡变山容,正以时令不同,故布局傅色亦异。余见道、咸时画家,作青绿山水,似正铱春时候,忽粉墙之上,写枫叶一丛,红酣欲滴。余大笑,以为时令变也。此画工夫非小,顾太高兴,欲尽贡其所长,又以青绿中须间以红鲜,故秋后霜林,转于春中入画矣。   吾乡汪瘦石先生,画多作浅绛,在四王外别饶一种风格。顾先生足不出户,所作多闽中山,于武夷尤肖。先生写翎毛至工,竹尤擅场,山水中秋林枯叶,撼撼若飞。吾乡林恭浦先生,曾藏汪画四巨帧,余年十一岁时曾一见之。峭壁插空,然斌媚动人。迨长,粗能作画,则闭目穷追其状,终不能到,今老来愈仿佛矣。   余友武进庄思缄,以所藏黄鹤山樵立轴山水嘱题。时余友李畲曾在余寓斋,见画诧以为真本,且言山樵署款多用小篆,验之良是。山樵画流落人间者无几,是轴余不敢谓为真,然细细用牛毛皴,千螺万髻,一笔不苟,松杉离立,用笔似钝,即之则峭劲,用墨似涩,审之则阴泽,未尝以云物映带,而前后井然瞭然,真佳作也。余评古画,但论意境及神味而已。至于真赝之辨,余非赏鉴家,不敢遽下断语。   名大家画,多在人不经意处格外经意。犹之读史记,人知史公著意处,恣情研读,至于轻描淡写处,转置之不问,此最不善读者也。史公之文,盖无处不寓精神,似精神不到处,正其精神遍到处。读者能于不经意处著意,在      在皆足长我识见。读名大家之画亦然。大嶂奇峰,涌现纸上,人为所夺,几以为美尽于此,不更傍瞩矣。乃林隙石边,偏结构一二精舍,高人逸士弹琴调鹤于其间,幽茜绝伦,令人生出尘之思。若轻意看过,初不留意及此,则古人用心,转为观者沉没矣。   远山用淡墨染成,作画者人人知之。咸以为结构已完,此特略略一著笔足矣,往往全局都佳,以远山失势,令人索然不怿。须知远山非画中补笔也。山有远近,山脉固宜绵接,亦不能无宾主朝揖之势。大家之画,有主山平平,而远山在云气模糊中,反突兀动目者。此全在落纸时意在笔先,一一审势。寻常画家,都不留意独方氏山静居论画中,详论其法   大痴之论画,最忌一甜字。石谷之论画,最忌一光字。甜字甚奇,大致谓熟而近俗者也。大痴为画家圣手,伧俗之画,宁肯下此针砭。大痴之所谓甜者,似指学北宗不成,而成为铱纤憨艳者也。至论光字,余恒对之凛凛然。戴文节之画,苍润流媚,细按之笔笔有毛。不善学者,将笔倒卧纸上,擦刷干净,乍观似洁,实则光也。一犯光字,则终身不入彀矣。   济师画,险急极矣,其思想大与人别。于水际不能出峰处,忽奇石岸然;于万山不能置屋处,忽危楼翼然。石溪则否。其制局甚阴沉,似万年人迹所不到者,幽人萧然来去其间,往往生人人山思想。此自是石溪高处。余论画奇到济师而极,幽到石溪而极,二僧不能分高下也。   古来大家多不测。人但知米海岳为泼墨一派,烟云掩翁,树木浓重耳。然邓公寿画记言:海岳写松,以淡墨画成针芒,千万攒簇如铁。一作梅松兰菊图,交柯不乱。果后人见得此画,能定其为元章手笔耶又有青绿一幅,藏项子京家。米氏作青绿,余所未闻,此愈见大家之难测。石田诗;米家原自有晴山。启南,明大家,见闻广博,所谓晴山者决不止泼墨一派。然则米家之能为青绿,亦自可信。   贩书画者多狡逞。每得大家长卷,往往割去其半,以一幅为两幅。或取真跋移入赝本。留其真本别作一卷。赏鉴家不尽能画。但取其跋语。跋语考证既真。则千力万气。痛争其画之非赝。无论画中存无数败笔。抵死以跋语为据。余恒不与争。但目笑而已。画既赝矣。即得真跋何为。赵文敏写蜀道图。峭壁侧立干仞。下有栈道。盘人才数折。即不得见。细看竟无底纸。知为人磔剥矣。如此佳画。乃忍割裂真令人恨恨无已。   张大风论画,近看好,远见又好,因盛推北苑。北苑画何能见余所见者痴翁耳。痴翁画真能近远皆佳者。其写船人,不过三数笔,远望之一舸飘然,老渔伏而冒雪,栩栩欲生;近即之,则笔力雅健,使人叹服。盖行条理于粗服乱头之中,不到大家火候,万不能梦想臻此境地。余作画用墨有得处,远望较佳;或细意熨帖者,而远望转无精采。因叹古人精处,虽毕生体会,终无把握也。   天下用字画殉葬,其祸端起自昭陵。然兰亭真本,尚出人间也。最恶者,以天下尤物,一死不能更恋,则聚而焚之,如义兴吴同卿者,可恶极矣。黄子久之画富春山,三年始完,此天下至宝,藏吴氏家。同卿将死,则悉举所藏书画焚之。其妾于火中夺出二卷,其一怀素帖,其一则      黄画也,已焚丈馀矣。余尝笑凡人临死焚稿者,藏拙耳,又不甘藏拙,故留疑团,使人疑信其所焚者或为佳作。实则断无佳者;果佳,早已流传人口,决不至焚若同卿实不同此例,谓之强盗蹭鞑风雅可也。   长洲张潜夫跋杨龙友画云:人冷烟轻,舟疏月在,恍然置我于画中也。此二语徐孝程所不能道。令人闭目思之,真说出画中清超之境界。余尝谓骈文中写景,庾子山火色太浓,偶句往往为填词家所窜取。南宋如玉田诸老词中偶句,固不让子山,然亦有能入画与不能入画者,此中大有分别。   金陵八家,龚半千用墨与樊会公同一蹊径,墨光映发照人。会公有时尚近淡逸,而半千则极积郁,虽苍翠欲滴,而林壑无幽深之味,但于水上作陂陀林麓,而树寡于石,往往成为童山,会公似出一家法,然写枯树,枝干怒孥,而一一如生,干巨于枝,枝由干出,浓淡巨细,匪不合法。吾意于金陵之派,宁取樊而舍龚。   高蔚生亦金陵八家之一,写小幅山水,与龚、樊二家大异。同年张韵舫守莆田时,余曾一至其官斋。太守出示高画二种。一用渴笔作石壁,其下杂树丛生,草堂隐隐,在树阴间,童子调鹤于窗外,高人凭轩外坐,布置无一不韵。其上不署年月,但作高岑二字。第二幅则平沙远渚,风竹烟苇,长洲一曲,直入虚无,又蔚生之变调也。局似郭无疆,但用笔不同耳太守生时甚赏余画,余曾用赭墨作王山史一幅贻太守。闻太守逝时,其夫人以余画纳之棺中,从太守所嗜也。   橘叟藏高且园山水立轴,悬岩壁立,云物映带,危桥      起于空际,云半梅梢争出,桥下亦乱梅交加。桥上作红袍纱帽官人,驺从甚盛,似专来寻梅者。景物如生,岩石但用渲染,不加细皴,天然人格。且园生平好指画,为鍾馗象,眼而不眉,不知何意。余凡三见其写锺馗矣,皆无眉。陈仁先家一幅最有神。余谓且园画当自成一格,与元四家无一似者。有人谓且园人物,深得吴小仙神韵。良然。   赵文敏画,在元人中实兼四家之长。文敏能作士女,兼能作工细楼阁、而四家莫逮也。然所以不能列入四家者,讵以赵宗仕元耶余尝见其真迹一幅,高岩巨岭,雄惊中均有雅韵。至于丛石起伏,用笔秀润如玉。禹之鼎学之甚肖。禹盖长于人物,树石楼阁,亦匪一不韵。嗟夫,果松雪能类子固者,则画品当益超绝董香光谓纸素之寿,寿于金石,虽论艺事,然其间正不能不资人品。   画惟巨然之短笔麻皮皴最工稳。若叔明作长笔披麻皴最难学,干头万绪中著一败笔,即不可救。余尝谓笔笔有力,须笔笔有韵,方可作长笔皴。皴笔要分明,又要浑融。明而不融,则如麻绳之粉扰;融而不明,则是死蚓之聚烂。若作短笔皴,即有一二败笔,尚可补救。然落笔须轻,救之乃易。实则到纯熟时,而败笔亦日见其鲜矣。   戴文节笔墨精处,直造清晖堂奥,而乃违心右渔山而左清晖。余细审文节用笔,无一似墨井也。因念凡人力所能至者,则视其事为轻;力所不能至者,非诋毁之,则决佩服之矣。文节之于墨井亦然。余谓文节果不死者,其所造正未可知。清晖八十以后,老笔颓唐文节晚年,初未见其颓唐之笔。其曾孙懋斋,曾从余游,旧宅有王太常为之书匾,盖文节先世已与太常为友。想文节生时,必多四      王墨迹,惜乱后销亡都尽矣。懋斋所藏文节残画,亦颇寥寥。   余尝戏谓:画家能用墨笔者,似鸣钲击鼓以警众,谓吾能用墨也。奚铁生一派用笔颇荒率,蓬蓬然满纸皆露墨气。学者落其窠臼,干篇一律。余独不谓然,私意谓用墨宜与用青绿同,轮郭皴法,不妨工致,传之以墨,则分外生色。吴墨井作重峦叠嶂,笔笔不苟,其用墨气渲染,亦正同浅绛用法,故岩岫响背皆精严,无一荒率之笔,此足见大家之用心矣。   石谷老年,真所谓从心不逾矩矣。然论者颇病其刻露。余谓石谷之刻露,正步步示人以真诠,授人以用笔之法,不须搔首弄姿,求媚于人。犹之大家美人,不为时世之妆,而被服人咸莫及。唯不善学石谷如近人某某者,粗枝大叶,自鸣真率。余见之辄笑,称为石谷之埏埴。而某某尚狂鸣骂人,诋麓台如刍狗。夫麓台固有霸悍之气,前人论之颇详,然宁如夫己氏之颟顸,墨守石谷之似,不自知已走入魔道矣。   长于渴笔者,易森动而寡秀润;长于湿笔者,能秀润而欠森动。荆、关之笔带渴,董、巨之墨近湿。然皆得传闻。试问荆、关、董、巨真本,能为寒橱所备蓄否余见一峰真迹,极力用渴笔为乱柴皴,至一濡染以淡墨而渴中带润,润中见渴,真神笔也。余一生不敢轻议古人,非胆慑也,所见不广,好作评量,直是空中骂鬼,不得反唇之答,故不愿为耳。   山水著人物,即画龙之点睛。在月松风竹、菱溆苹洲间,构一茅庐,安一小艇,令观者神思爽然。待此画中人,      几若神仙,此是何等胸襟,才能落想如此之高若不讲位置,随地皆有屋宇,而断港绝潢中忽著以画船,直驶向何处去也不惟使观者恶心,而亦坏此名纸佳绢。吾不谓之劣画,直谓之暴殄天物。   天下欲得一名画,其间似有冥数存焉。董思翁求北苑画于江南,累岁不能得。顾仲方谓思翁;倘入长安于金吾张乐山家求之,或得见也。思翁既入朝,一日有客持画数幅求售。思翁不知董画即在其中,漫问曰:此间有张金吾者,客曾见之耶客日:金吾下世久矣,公何为问之思翁曰:非问金吾,问吾家北苑画耳。客执溪山行旅图以上曰:此即是也。思翁大惊,展之果是,以思翁曾一见此画于清和尚处也。天下嗜之既深,其中若有鬼神为之作合,殊可异也。   北苑之溪山行旅图,万万不可再见矣。而唐六如作关山行旅图,余于前三十年曾一见之。树林槎桠,皴法用悬针之笔,一一均六如本色。一人打包而行,风物萧寥。上题一诗云:廿年行李怅关山,纨绔谁知行路难。今日酒杯歌袖畔,浑忘门外是长安。立轴高三尺许,纸本已旧,而风神奕奕然,亦不可多得之作也。   雅宜山人,余曾得一长卷,用赭石渲染,为芦竹中有危峰,上悬飞瀑,高桥一座,为木制,老人曳杖过桥,竹中耸一小楼,似将画中景物收入其内者。结构精严,惟笔法一同六如,不加皴擦瘦峭,用笔尖若作小楷,轮郭成后,以赭墨渲染之。此法最不易学。雅宜为子畏之友,彼此观摩,不期坠入子畏窠臼,然终是文人之笔。   倪高士秋林野兴图,经高士再跋,足见为生平得意之   只。   作。初跋云:余既与小山作秋林野兴图,九月中小山携以索题。适八月望日,经钮斋前,木樨盛开,因赋下章。今年自春徂秋,无一日有好兴味,仅赋此一长句’为书于左方。政喜秋生研席凉,卷帘微露净衣裳。林扉洞户发新兴’翠雨黄云笼远床。竹粉因风晴靡靡,杉幢承月夜苍苍。焚香底用添金鸭,落蕊仍宜副枕囊。己卯秋九月十四日’云林生倪瓒。又跋云:十年岁在甲午,冬十一月’余旅泊甫里,南渚陆益德自吴松归,携以相示。盖藏于其友人黄君允中家。余一时戏写此图,距今十有六年矣。对之怅然’如隔世也。瓒重题其左而还。十九日。图藏高江村家’林际数峰出没,运笔浑圆。江村宝之,今不知流落何所矣。   年家子李生观槿,其先代藏画甚富,霉侵蠹蚀者不计其数观槿年少,亦不知爱惜。一日余至其家’见故纸篮中有残画数幅,偶抽取视之,则赵千里写仙山楼阁长卷,可丈许,青绿照眼,人物精绝。余对之太息,令付装池’灿然一极笔也。千里画,余不敢学,即学之,亦万万莫至。然结构精严,北宗固与南宗同一法程。余观之累日’因念前此闱中文字,佳者往往见黜,殆亦千里长卷入故纸篮中矣。   为人题画,亦不可不慎。米元晖作云山得意卷,用墨钩细云,满山浮动,山势迤逦,隐显出没,林木萧疏’屋宇虚旷,极笔也而宋之曾纯父觌、明之吴匏庵宽题跋,咸以为元章米氏父子宗法固同,而各有独到之处’如逸少之与献之也。既不能精辨而确定之,草草落笔,遂贻后人之聚讼,深可不必。余每于前人之画,恒未尝漫题一语’苟考据弗精,转留笑柄,故不敢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