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学集成 - 第 125 页/共 129 页
右丞别集有云:山头不得一样,树头不得一般。山藉树而为衣,树藉山而为骨。树不可繁,要见山之秀丽;山不可乱,须显树之精神。呜呼,此直精髓之谈也山之高者,无过泰岱,然正侧仰观,无一同者。即山中松柏,蓊郁参天,然松顶虽平,必分疏密,柏顶虽突怒,必分高下。因叹古人体物之工,至于无树而但有山,虽奇不秀,多树而并无山,虽阴翳而病无寓目之地。故名手作画,到精神团结处,必写嘉树,令山游者意有所向,所以为佳。
余乡先辈王壮愍公家藏有王维长卷。人物之小如虱,山水作青绿,粉墨填砌,为状颇滞。其文孙出以示余。余再三玩弄,默然不敢致词,私计赵千里所为尚过此万万,此决非辋川真本。古画评论摩诘笔墨谓:粉缕曲折,毫腻浅深,皆有意致。信摩诘精神与水墨相和,蒸成至宝。此指王维江山雪霁图也。图固非窭人能见,然就画评所定,律以王氏藏本,相去殆万里矣
唐人论张员外画松石,以手握双管,一时齐下,一为生枝,一为枯栅,生枝则润含春泽,枯栅则惨同秋色。其山水之状,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呜呼,画工至此,登峰造极矣!远近之法,人多不讲。余则谓惟有置身与放眼二法。所以能逼人而寒者,非谓画中能出寒气,盖布置时清冷阗寂,凄神寒骨。设吾置身其间,必凛慄不可耐。此由近处写法也。远处则宜广拓,使人有一目
千里之概。由平时观佳山水,多体认远处精神,方能造出飘渺虚无眼界。
米氏父子泼墨派,似出王洽。洽,唐人,于宋季已绝响,想米家父子必及见之,故能超凡入圣至此。香光论画贵用墨,虽师法房山,追踪虎儿,其来源亦必出于洽。余谓画家神悟,不必得古人真本,而精神独到处尽可接迹古人。盖六法所遗,即古人传无尽之灯。若就六法中论解,即自出己意,决必有暗合于古人者。总在灵府洁净,读书多,阅历广,我观名迹,自然有悟。
何无咎跋杨龙友画云:龙友天才环异,而游戏画品,亦自元诣入微,其运思之际,智识俱泯,运之以神,信腕而出,斐痙生动,似不从人间来。其推许之者至矣。实则龙友之作,气局佳而皴擦处恒在有意无意间,不能谓之纯诣。大概欲迅速完其篇幅,故部置极疏宕,不取完密一路。其人初附马、阮,后乃自拔,良不失为晚盖之君子也。
余每见新罗山人作山水中人物,无一不森动,而下笔甚拙,学之初不能至。后此累见山人作工笔人物,方知拙处正由工处得来,不工亦不能拙也。新罗在闽人中,可与砚田抗手然砚田高隐不出里闸,故人恒少见其画。新罗居乡日浅,恒在客中,故笔墨流传较砚田为多。古人贵走万里路,不惟增长识见,亦足使艺事广其传布。
往见宋道君皇帝画青绿山水,轴高四尺,而山峰高处仅及绢素之半,其上皆云气,结构甚奇。皴法似古篆,盖学龙眠者。施以青绿,分外生色。道君内府收藏至广,盖以天性聪慧,舍万机而不理,专治翰墨,乌能不工萧伯玉跋徽宗写初祖象:神明焕若,望而生敬,如此俊人,奈
何以国家事累之!此语似奇而实确。
许友介先生为余乡人,居光禄坊。而黄十研先生紫藤花庵,即在其左邻。余至许宅,遇所自题堂颜尚存,而紫藤花庵银杏一株,亭亭如盖,其下为豕圈,污潴不可状。许君后人悉所有尽售于粤人刘云浦,余转从云浦家见先生墨迹。山水树石似石田,而人物则仍元人家法粗中有细,良非庸手所能梦见。
余乡人有马典者,以枯瘦之笔为山水,槎桠奇倔,树石几同一致。其写人物学曹不兴,挺然有风致。嘉、道间乡之名宿尚流,品画门第。而马贫贱,貌尤寝,古清流无与语者,卒穷馁以卒。有施君邦镇者居城中,曰与名流往还。当杨子恂先生入都时,南社诗人送别,施为之图,画人骈列如屏风,杨著靴拱手,足践小舟。以理度之,舟小人高,行且立沉。然题咏已满。余观之匿笑。先辈固有收藏,而画理不明。艺林韵事,奈何托之匠氏!
陈眉公论书画有恶魔二十五:黄梅天,灯下,酒后,研池汁,硬索巧赚轻借,收藏印多,胡乱题,代枕,傍客催逼,屋漏水,阴雨燥风,夺视,无拣料铨次,市谈搅,油污手,晒秽地上,恶装缮,临摹污损,蠹鱼,强作解,鼠啮,童仆林立,问价,指甲痕,剪裁折蹙。以上二十五弊,唯研池汁、屋漏水、油污手、蠹鱼、鼠啮、剪裁最无救药。而南中之蠹虫,尤不易备。尚有白蚁,其毒甚于蠹鱼。亡友李次玉藏三王画一橱,经年未开,化为土矣,则白蚁之毒也。
眉公又有落劫九事,日入村汉手,曰质钱,日献豪门,曰剪作练裙袜材,曰不肖子,曰盗,曰换酒食,曰水火厄,
曰殉葬。以上九事,亦惟剪作练裙袜材与水火厄及殉葬,殆无可救。若质钱等事,虽云落劫,而画存也。至剪碎及火烧水渍,尸气所蚀,不惟落劫,直曰灭亡可也。
邹小山谓:画者,生机也。眼前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至如刻画细谨,为造物役者,乃能损寿,盖无生机也。黄子久、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耋,仇英短命,此其征矣。余曰:子久、石田、徵仲,皆有学问者也。天怀浩然,学养兼邃,即不画亦未必能天。若仇实甫者,好作春宮图,穷形尽相,遗毒人间非浅。有动乎中,必摇其精,又焉得寿唐人界画何尝不细谨,其年寿亦不必皆促。小山之说泥矣。
唐王洽性疏野好酒,醺酣后以墨泼纸素,或吟或啸,脚蹴手抹,随其形状为山石云水,倏忽变化,不见墨污。口张僧繇亦工泼墨,醉中以发醮墨涂之。此派流传至寡,独武昌某君,酒徒也,亦习泼墨一派。有人以白绫帐帘求画,某闭户研墨,置之瓦盆,去挥以尻坐墨中印绫上,即以笔加枝叶,成为巨桃。此真恶道,令人欲笑。画,雅事也,何必是,亦何至是!
山水无论小幅巨幛,落款均不易易,安置一失宜,则全局皆坏。古人所以不敢落款,或于幅末细书年月姓(,加以图书即已。元画有落款于树石上者。若画劣而好作大字,诗劣而每有题咏,无论其诗字如何,一著此病,其画即不问可知。天下无胸襟龌龊、识见污下、而画手能高者。凡善画者,随在落款,皆足与画相映发而成趣,俗手则否。
兰亭图,世之能画者各以意摹拟之,余终未敢落笔。闻会稽山水甚佳,恨未经其地,且右军高雅,以简笔写之’
必不能肖。文待诏有兰亭图,在歙县黄次孙家。王文简于冒园修禊时所见,即为此物。后落洪笠舫家,今不知谁属矣。有顾沄字若波者,画笔亦超妙,曾用缩本为兰亭图,花竹水石,位置楚楚,然未知于待诏如何,然亦一时之能手也。
作画难得佳纸,尤难得旧纸。余每得一旧纸,辄郑重不敢落笔。今藏者尚有数幅,欲作西溪长卷,久未就也。往见戴文节学杨龙友渴笔山水跋云:龙友喜以渴笔作米画,其法盖从方方壶出。此楮不生不熟,可润可渴,佳楮能引画兴,与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此之谓矣。引画兴原不专在纸,然纸性劣者,一落笔即为索然,虽以醇士之宏润,亦不能佳,况馀子耶!
载醇士曰:春山如美人,夏山如猛将,秋山如高士,冬山如老衲,各不相袭,各不相胜。余谓美人高士老衲皆似也,夏山多雨而挟云气,米家父子及房山、思翁多以墨气渲染而成,在若隐若现之间,渔洋所谓仙人绰约驾云气,庶几近之。余易之曰:夏山如羽仙,尚有夜山者,则将作何比拟恨不能起文节而问之。
余向见刘松年真本,写松极其浓翠,针密欲亚其枝。恽南田画松仿佛似之,石谷则出以臆造,曲折处有出入意料者实则松之状态,尚有奇幻过于画本。余往时见石鼓涌泉寺松,盘郁极矣。及见慈仁寺松,又爽然自失。闻戒坛松尤奇,实则最奇者,至泰山普陀寺之六朝松观止矣。松阴可及一亩,而虬枝怒拿,蟠转钩纠,四面观之,即有四种之奇态。余就住僧借笔,略记其大概。及伸纸临摹,是百无一似。真神物也!
作画必有画所。,宋顾骏之尝构高楼,以为画所,每登楼去梯,家人罕见。必时景强朗,然后含毫,若天地阴惨,则不操笔。余谓此欺人之言也。画境在心,不在楼屋之精美与轩窗之明亮,若一临池,必屏绝人迹,仰视天时,则在在局踏,不如不画之为愈。吾乡谢琯樵先生有奇癖,每作画不令人见,以黑布幂其窗,用纸条蘸油然之,随笔而画。此等事未经人为,亦未经人道,究何理耶琯樵笔墨超拔,能为南宫书,用笔如运剑,且随在皆可画,惟取其洞黑者为佳,其视顾骏之又何如也
西园雅集图,余凡两见。一为李龙眠作,藏李畲曾同年家;一为新罗山人摹本,余见之于岭南刘氏,今不知流落何所。李画仍藏畲曾家,前月畲曾入都,携以示余,十八年相别,今再见矣。写苏、米诸老,皆奕奕有神,不作白描。而松石之态,万万非元明人所示。忆见新罗摹本时,则笔墨险急,作王晋卿二姬云髻,以数笔了之。写李龙眠伸腕作图,神韵天然,直入神品。
古人论六法,以气韵森动为第一。明谢在杭则曰:以六法言,当以经营为第一,用笔次之,傅采又次之,传模应不在画内,而气韵则画成后得之。一举笔即谋气韵,从何著手以气韵为第一者,是赏鉴家言,非作家言也。余读之击节者再,犹之作文不讲意境义法,而先标神韵,亦正是选家语,非作家语也。能经营,则能得古人用心所在矣。
无锡邹氏论六气,第六日蹴黑气,无知妄作,恶不可耐。真知言哉!向见邱士泉作山水,人争购取,名盛一时。其写水边之岸绝高,岸末有青牛自水中翘足抵岸,意将超
登岸上者,颇有思致。然以尺寸许,此牛约长二丈矣。又写高崖欲倾,而崖上有人家,倾崖之下亦有数家篱落。余观之欲笑,果此崖一倾,则崖之上下居人两俱不利。此真无知妄作者也。
作画须书卷气,非文人自高声价也,亦构思著笔,不落俗耳。有人写深柳读书堂,此诗何等幽邃,乃俗手作三两儿童挟书包如赴村塾者,则水光柳痕,都沾伧气矣。此说本之张彦远,余极服膺。复忆邱士泉所作山水中人物,非村妪斗争,即顽童闹学,一著此污,终身莫涤。
雅俗之辨,不知者以为粉墨填砌即为俗,水墨渲洒即为雅。试问赵千里诸家用青绿丹铅,几于填塞,绢素都满,曾有一丝俗态否若伧父出以墨笔,则决不能谓之为雅可知也。综言之,看古画多有书卷气,则一水一石,都有雅趣。古人于松石外写一茅庐,见者不问即疑为隆中,岂有详加注脚于其上耶亦结想高位置雅耳。此语但能神会,不可言传。
张浦山论画有四弊,曰硬,曰板,曰秃,曰拙。此弊均与气韵生动四字相反。硬非老靠之谓,板非切实之谓,秃非坚挺之谓,拙非荒率之谓。落笔而犯此四忌,由其胸次拘局,眼光钝滞,学古人不得其精微。但取其易学者,率然落笔,手腕既不甚灵,胸中无书卷,眼申无阅历,往往坐此,无可救药。
麓台自拟其笔曰金刚杵,似一下即有斤两。浅人以为能运腕力,斤两即生,其实非也。须知杵曰金刚,非百炼不成至也。吾手能用金刚杵,亦非百炼不能至也。精察古人用笔之法,加以练习,迨岁月久,功候深,自得一个重
字诀。蔡元长书玉字王旁一点,识者指为金锋,其落笔险急处,自由平日功候所致。书画之法,虽异实同。麓台之金刚杵,即蔡元长之金锋也。
董思翁一生长处,全在用墨,故推尊虎儿、房山,不遗馀力。尝自题画册云:我以笔墨游戏,近来遂有董画之目。不知此种墨法,乃是董家真面目。又草书手卷云:人但知画有墨气,不知字亦有墨气余读是言,颇思前清纯庙在时,冬日写福字,遍赐侍从诸臣,顾谓一侍卫曰:我书如何,侍卫日:皇上书黑且亮纯庙大笑。观此可知思翁之言非谬说也。思翁作泼墨画,一段墨光,浮出纸外,或且以作书之墨气移入画中耳。
董、巨者,禅门之初祖也。元之吴、倪、王、黄,皆出自董、巨者,乃判然不同。读吴画如展史公之书,雄深雅健,思力笔力,均百倍于人。一至于倪高士,则傾然有神仙风格,黄冠野服,超出尘墦以外。若黄痴翁则变化不可方物,高峙如泰山,奔凑如长河也。唯黄鹤山樵则如天仙化人,一点一画,皆能拔度众生,所谓鸯鸯针线,并不靳惜示人。而学者无论浅深,皆能自成标格,是理学中之程、朱,诲人不倦者也。吾于叔明,真无闲言矣。
杂家有杂家之长,亦不可不留意。铁岭高氏画,离奇极矣,然能自立,不旁人门户。向在橘叟家见其作观梅图,千岩竞秀,梅花盖为古干,一官长绛袍纱帽,坐竹轿,从数骑过桥,然亦不见其俗,转见其雅。此无他,即六法中所谓气韵生动也。画得气韵,恣其所如,皆韵也;苟无气韵,虽极力摹古,终不改伧人面目。此事正须卷轴助之,不能草草也。
文衡山画,余凡数十见。时为青绿,则结构多子远,水纹细叠为沦漪状,几于无幅不尔。水墨之笔,则蹇劲而涩,不如石田苍润。昨从友人处见衡山为黄鹤山樵细皴作叠嶂,于无笔处有笔,娟秀宜人,直为衡山别调。留恋竟日,因太息大家固有佳处,但恨贫人眼孔不之见耳。犹之香光画,近始见其真本两三幅,用墨之妙,虽烟客犹当却步,且烘琐亦极精严。常熟诸家,称不容口,固非无因也。
石涛、石溪两开士,当日齐名。然济师能以椽笔为小幅,笔墨险急,往往结构到奇特处,万非吾人思力所及。至于大屏巨幅,则脉络不接,宾主失位,树大于山,人高于屋,然能于疏处见奇,犷中带韵。石溪则细针密缕,皴法为牛毛,往往于丛林置屋,面峰架楼,使见者有入山必深之思,工力似高于济师。
宋钱进士山居及秋江待渡二图,在高江村家。余得观明人临本,仿唐人金碧,粉云丹树,翠岫苍岩,人物皆有韵致。其待渡图亦用金碧,且有诗云: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清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虽署名均摹仿选之书法,然绢质尚新,万非宋造也。
画之一道,实兼法、理、趣三者而成。舍法而言画,尽人知其不可。然有法而无理,虽绚烂满纸,观之辄令人欲笑。某君画牛,牛左偏两足皆张,右偏两足皆缩。余笑日:此牛必倒,何尚能立,又见作一牧童引牛,牛不遽行,牧童力引其绳,童与牛皆作势,人用力而牛倔强。观者称可,然牛绳漫而弗直,是大病痛,稍有识者皆知,而画时不知,是不知画理者也。至于画趣,则自关其人之胸襟及其蕴蓄,伧人不足语矣。
余每到山水明媚处,且不观山水,而先观树木。凡树木丛蔚,有足与山水相映发者,则记而写之。又次则观庐舍,庐舍位置得宜,不落伧俗者亦佳。又次则观林下水边之人物,在在都可入画。方庚辰春至西湖,过孤山垂杨之下,湖水宛转抱小石梁,一美少年垂钓其间。余大悦,以为佳品,将记而图之。已而巢居阁上,有三数人下,引此少年登阁。余方就阁下品茶,而阁上雀声作矣,因太息湖山风物,竟为此声污染,殊可惜也。
余尝谓长于论诗者,其诗不必即如其论。司空表圣诗品,所言皆造精微高妙地步,试问表圣之诗能一一皆肖耶龚半干画在口口名家中为变体,而余终谓其外道。其论画日:画屋要须以身处其地,令人见之,皆可入也。然半千挥洒至于淋漓时,有时人高于屋,又所作屋小不称,山不必尽皆宜人。即余之画学,略解毫毛而已,将谓余画亦皆不背所论乎凡文字到高兴处,往往失中,此文人之通病,不足责也
画山水有二诀,曰清,曰浑。太清则近于埏埴绩绣,不惟无远体,且失远神。太浑则不辨晴雨,不分土石,亦画家之大病痛。故山川之气象要浑,林峦之交割要清。清字无他,分浓淡远近而已。浑字则在用墨,能从干中带湿,使云根石色一一荡入虚无,辨之了了,然即之则融洽无迹。此化工也,黄痴翁其近之矣。
余在南中,每经山水佳处,辄注目一二处可以入画者,瞑目默记,以手作势,部署林峦之起伏,竹石之位置。而耕夫野老遇者,辄以余为痴,忍笑而去。然天然稿本,归即研墨图之,略得大意,终嫌其弗肖,旋即弃去。久而
久之,临古人成本,往往有与余所见适合者。知古人所得,亦得天为多。
杨西亭学石谷,一步一趋皆石谷也。所奇者年岁亦在八十以上,与石谷同。古人谓画家得烟云供养,此说谬也。凡能画者,其心思恒空旷,一拈笔时,已置身名山胜水、嘉木美竹之间,不如是其画亦勿精。故敛其神思,专壹于山水,一切进取攻伐之念渐渐销磨,灵府清虚,一尘不染,每日必得半日之飨受,心房与脑力皆宁静无扰,自然长寿也。
凡能画者,心胸至廓,其间可以构造无数山亭池馆,配以名花美树,二似绿野平泉之胜,可以摇笔即来。不宁惟是,譬如心念匡庐,则开先瀑布,即现毫端;心念武夷,则隐屏玉女,即成巨幅。随心所欲,一一如愿而偿,天下快心,无逾此矣。一日雨中,余居地既低湿,沟满水溢,不能出户,而屋又渗漏。仆辈方移置书籍,而余作画之室独完好。却写苏堤春晓图,桃李明媚,湖光如镜。余此时不审身在陋室之中。似因画之一道,亦足使人生安贫之思,滋可悦也。
麓台之言曰:古人位置紧而笔墨松,今人位置懈而笔墨结。此为得画中三昧矣。位置在落纸之先,已定出气势,气势定则胸中全有主意,可以放心讲究用笔用墨之法,故不致堆砌填塞,此即免却结字之病。不结便是松,即松字亦须悟得云根石色,在空青飘渺间,即之无物,远望则层次井井不乱,斯为妙品。
临画不如看画,此亦麓台之言也。每见近人作赝本如制伪钞,至于苔点松针,亦一笔不短,可云心细如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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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之放手自为一轴,又不然矣。此由临时但见有古人,不见有我,撇去古人便无我,则直优孟之衣冠,胡能自树一帜麓台之言,非禁人摹仿古人也。临古人到极肖处,观者不过当温旧书而已,万不能别开生面,使人首肯。法在看画时能解古人之所以用心,所以著笔,隐用其法,自运其能,即不能追逐古人,亦不至如赵文华夸在太师门下也。余三复斯言,弥觉有味。
诗中有画,指右丞也。余谓词中亦有画,南宋词可采以为画者甚多,如玉田之因甚春深,片红不到绿水人家;柳梢青波色分山,晓气浮疏林,犹剩叶不多秋汕重山星散白鸥三数点,数笔横塘秋意;壶中天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曰归船。高阳台碧山词之一掏春情,斜月杏花屋;醉落魄泛孤艇东皋过遍,尚记当时绿阴庭院;长亭怨慢冷烟残水山阴道,家家拥门黄叶;齐天乐小庭深,有苍苔老树,风物似山林。一萼红梦窗词之干山浓绿未成秋,谁见月中人瘦;西江月月冷竹房扃户;夜行船满湖山色入阑干,天虚鸿籁,云多易雨,长带秋寒。采桑子慢草窗之花深深处,柳阴阴处,一片笙歌;少年游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游春曲清真之一双燕子守朱门,比似寻常时候易黄昏;虞美人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拜星月慢梅溪之一灯人著梦,双雁月当楼;临江仙鸳鸯飞破苹花影,低低趁凉飞去;齐天乐认隔岸微茫云屋,想半属渔市樵村,欲莫兢然竹。八归白石之行过西泠,有一枝竹暗人家静;卜算子满汀芳草,不成归日,莫更移舟向甚处;杏花天影西山外,还卷一帘秋霁。翠楼吟皆可画也。
画固求肖古人,尤以能变古人,方为名家。黄鹤山樵’
学赵吴兴者也,少时一点一画,皆肖吴兴。至一参以董、巨,则行阵全易,壁垒一新,遂与仲圭、痴翁、云林抗席。真本之流落人间者,余为寒人,胡能多见吾乡橘叟家有藏本,乃与俞君所藏者一致,然落笔至岸异,意是临本。橘叟日:二画毫发皆同,只有两赝,无两真也。余曰:真赝固不敢断,然非精于六法者,亦决不能猝临山樵至此。此二本似为明人手迹无疑,决非伧人所及。
文有派别,然至竟陵、公安,敝极矣。画亦有派别,余近来颇不悦吴门也。吾乡郭绵亭以书名,然画之一点一画皆宗吴门,学之令人寡欢。昔者七子盛时,钱虞山教渔洋以急求古学,而渔洋遂成大家。石谷初亦囿于娄东,自博观名迹数十百种,始恍然画理之精微,画学之博大,非区区一家一派所能尽,故石谷画遂为前清第一,余恒匹之渔洋。呜呼,如石谷者,真可谓之大家,不拘拘于宗派者矣!
宗派一立,门户即分。学如朱、陆无论矣,但以画言,尊云间者,见浙派则痛诋之;祖娄东者,其诋诃吴门亦不遗馀力。犹之阳湖、桐城之于文,若主客相搏,必争胜而止,均无为也。桐城、阳湖,万不能斥去八家而成文;吴门、娄东,亦不能舍去北苑而成画。祖述既同,涂辙稍异,后学随其性之所近学之,均可名家,何必为蝇蛆之喧闹耶!
画有天然稿本,得诸无心者为最佳。余于秋日划小艘,沿苏堤向里六桥。苏堤之柳为俗物,斫尽易以桑树,然于御碑亭外,尚有红树十馀株在。老绿中突见深红,被霜都含醉靥。停舟其下,出笔记之,归后少为点染,颇嫣
然有致。寻为友人取去。后见王雅宜画枫叶,即于湖堤上作小亭,万红环绕,令人眼明。然则王山人所见亦如我耶则不敢知矣。
长安雪溶,泥涂接天,数日不能出。闭户取辋川诗读之,用其诗意,作小景数幅,粲然可观。又取南北宋词’摘其断句,亦奕奕有致。晏小山词: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此图余最得意。有友临观,夺取而去,余不能救。又用周草窗词意: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因作半湖春色图,今尚存也。
余尝论读古人之画,如偷儿入金谷园,金碧照眼,不知所措手。乃不知吴墨井亦会言此。墨井曰;观古画如遇异物,骇心眩目,五色无主。及其神澄气定,则青黄灿然。要乘兴临摹,用心不杂,方得古人之神情要路。余读既太息,以为墨井之所以称能者,正有神澄气定四字耳。因意前十五年,读典引及剧秦美新,初亦为班、扬所眩,惶惑无主。及平心静气读之,层折条理井井然。因味墨井之论,不能不服为知言。
山以树石为眉目,树石以苔藓为眉目。亦墨井之言也。余早年取蓝田叔一路,往往写大树于下,其上作高岩峭壁,皆成童山,一望即暸,自觉毫无意味。比年稍稍学山樵,虽不能得几微之益,然涂辙已更,思致渐别,重峦叠嶂,亦渐有眉目,即以树石为眉目耳。盖作文师古人,当求其不似,作画师古人,不能不求其似,至炉火青时’方能稍脱窠臼。杨西亭年八十馀,所作画步趋一禀石谷’至老不能自出机杼,极为人所讥。若予者,固祷祠而求为西亭者也。
大凡贫儿述故家之富,虽极意妆染,万不能肖。至于学故家之起居服食,相去更远近人初学拈笔,便拟倪高士,究竟高士真本流人间者有几,毫无闻知,但草草作枯树一两株,下构茅亭,陂陁数折,远山一抹,即大书其上曰:学倪云林云林有知,宁不齿冷!云林曾作吴淞山色图,层叠高岩,磅礴之气,直逼巨然,绝非平远手笔此亦得诸传闻。须知元四家咸壁立万仞,而高士直与王、黄抗手,则断非率尔拈笔者所可拟。古云大国难测,吾亦曰大家难测。奈何欲躐等妄拟古人耶!
画境至于痴翁,可云神妙不测极矣。以山樵之精,一日出画示痴翁,痴翁熟视,为添数笔,气象顿异。又能写远岸,三数笔中,即分晴雨。此等思力笔力,浅人讵能梦见余在陶斋家见痴翁真本,近视作乱柴皴,毫无条理,远望则层折分明,气象森肃。以简笔写一行舟之人,并舟与人不过四笔,神情栩栩欲生。叹息累月,以为此事自关天授。
石谷论画,患一光字。麓台论画,取一毛字。余咀嚼两先生之言,一则内愧,一则开悟。余学古人不到,正坐一光字病。自念步趋古人,何以不能自进于古及见石谷斥光字之病,病由用笔不知粗细浓淡干湿耳。六者之中,唯干湿互用为上著,能干湿互用,则光字去而毛来矣。毛者,光字之反也。
余友郑苏堪论书,以无碍二字为上著。石谷先生论画,亦云要伸手放脚,宽闲自在此即无碍之真相。余谓无碍二字,非脱范泯榘之谓。精神内含,手腕纯熟,欲如何即如何,而又不背乎六法,方是大家之无碍。石谷谓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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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重,密不可窒,此等功候,非咄嗟可至。文敏、石田、石谷、渔山、西亭诸老,年皆大耋,终日聚精汇神于六法之中,寻根究柢,乌能不臻是诣余年虽老,亦颇有意于此。
作画厚在神气不在多,斯真超凡人圣之言也。无论长卷尺幅,一落笔便思为重峦叠嶂,黔黑满纸,自以为伙,令观者鼻息为之壅塞不通,此足以为厚且多乎郭河阳为雪图,著墨不多,一种深厚之气,耐人寻味不尽,何尝密加皴擦辋川大家,见其遗迹者,谓于轮郭中不过少为著笔而已。石谷晚年用墨,特略略渲洒,而神完气足,亦正不必求多耳。
梅道人本,余凡三见之,均苍苍茫茫,如出一致。苔法俱用湿点,笔路险急无伦。明知其发源北苑,然实不能得其取法之所在。因太息大家之追摹古大家,自别有其会心处。元之四子,固北苑之分支,何以能各成一气候,各具一思致,各立一风格,各趋一道路此事虽关人力,实有天分存乎其间。
树有四枝,分前后左右也。西入画树,能作弩出之枝,当面向人,此由其用光学也。若吾入水墨浅绛之笔,于左右及后,著想都易,惟前之枝干,仅能作横,不能作直。钱叔美谓树无他法,只要枝干得势,则全幅振起。此可为知言。恽南田与石谷书曰:仆苦写树,发枝多枯窘。是以作山水,初落笔便有戒心。余谓惟其有戒心,故南田所写树多柔条,无劲直之干,此亦矫枉过正之一弊。
作山峦先分层次,昔人论之是也。然必云先用润笔,继用燥锋,此亦一偏之说。画亦有先燥后润者,不过用燥
锋须极轻淡,界成轮郭,更加以润笔。润笔略干,而燥锋复入,此上著也。若大痴老人之作雪图,先以燥锋纵横作乱柴,然后层层用水墨渲染,而层次愈因而明显。此盖由北宋之用青绿脱胎而来。青绿之画,多不用细皴,而痴翁化而施之水墨,神乎技矣。
墨于山水画中,可云至宝。凡用赭色及汁绿,钱叔美云总宜和墨一二分,方免炫烂之气。余初不知其言之妙,少时用赭石传人数次,而赭色极刺眼,用花青和藤黄成为草绿,著入山石,又赫然如村女之著碧衫,往往自怪其伧。中年以后,渐知此法,少和以墨,即奕奕有秀气。痴翁用赭色染山石,其石理皴擦处,或用汁绿加染一层,亦自有致
山水中著马与牛,最难曲肖。杨子鹤为石谷高弟,于此道最擅长。他若鹤鹿鸡犬,时时亦有宜加点缀处,总不脱一神字韵字。至于人物,石谷亦极高雅,有北宋风调,不过非十洲诸人之著意于人物耳。吾乡新罗山人,则用急笔枯笔,写人物于山水中。余初观其画,恒省省然防其败笔,细验之,卒未尝败。盖新罗由工笔人物人手,在山水中故为此险急之笔惊人耳。
西人写瀑布,是真瀑布,能从平顶之石上倾泻而下,上广而下锐,水流极有力何者水积岩顶,狂奔而下趣,水之落处,力猛渐下,则水力亦渐杀,故水痕上广而下锐。吾辈山水中写瀑,则上狭而下舒,以两边山石参差错落,瀑布从石隙中出,至于大壑,支流始漫。此其不同于西画处。虽然,为地不同,故水态亦略别。西人写山水极无意味,唯写瀑布则万非华人所及。
书到石田翁,真入山谷堂奥。而诗之野逸,无人间烟火气,亦惟石翁能之。随意纵笔,皆成妙谛。昔人谓画在大痴境中,诗在大痴境外。信哉!石田画有极草草者,大痴则于草草中却不草草,细处如云屋天构,似非人力可至。其随意作乱头粗服者,远望俨然,极排云插天之致。石田力量固不弱,然笔墨痕迹未除,猝然学之,但得其率,不能即穷其妙也
陆包山皴法峭劲,石骨尽露,独来独往,自有浅人不能遽学者。画法多石而少土,高岩重叠,上及天半,不以云物映带,自是力量过人处。未知生平曾游武夷与否果至武夷,则石之秀媚,自无狰狞之状。由武夷岩石多傍水,浸以林光水色,有为画师不能梦见者。故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学力既至,运以灵光,自臻于神品。
文待诏山静日长卷,最有名于时余曾观其临本,无卓然惊人之笔,惟一段温雅之气,自非凡手所及。待诏书法,余服膺久矣,然读其山静日长跋语,极意摹写山居之乐,笔笔矫揉可笑。凡古人隐居之乐,待诏则集成为一己之行乐图。午后与麝犊游,旁暮则园翁溪友,似画成功课者。据跋语中所有,则每日必有夕阳,每夜必有月矣。天公做美,亦决不如是凑巧。须知归去来辞中况味,不是一日中凑集而成者。待诏并作一日享尽山居之乐,断断无有此等清福。
唐子畏自题云山烟树图诗云:云山烟树霭苍茫,渔唱菱歌互短长。灯火一村鸡犬静,越来溪北近横塘。若以诗意求之,最难著笔。有灯火则写夜山矣,在欲暮未暮间,烟树颇难写,而一村灯火,又往何处写起闻此图作浅绛’
树石仿李成,屋宇师巨然,山头则学米芾。此等安排,尤觉棘手。因太息名家用意用笔,不惟望洋兴叹,即亦梦寐中思想所不能到。
唐子畏青绿山水仿王右丞,文待诏青绿山水则仿赵伯驹。唐子畏及文待诏,咸能粗能细。子畏粗处,用笔风落霓转,顷刻可成,而细处则直入唐人之室。然世有粗文细沈之目,似文笔宜粗,沈笔宜细。而石田细笔,人间不多见。衡山墨笔山水,余家固有一本。而郭绵亭摹仿最肖,至细笔者多赝本或临本,平远楼台,水纹沦漪,一无思致,而纵笔打写,作寒林瘦石,转有意味可寻。实则待诏盛年闻有金碧之制,经岁而成,今则不可纵踪矣。
画人目中不见古画,虽备极心思,终不脱伧父面目。故临摹一事,即六法中之传模。然摹之太似,则成印版文字,此明入学汉魏文字也。优孟衣冠,即极肖孙叔敖,而亦何济于实用。近有人摹仿石谷,几同埏埴之制瓦人,神气毫无,侈言画圣,老悖咆哮,逢人肆詈。余尝笑为石谷之应声虫。究竟其山石皴法,有类裱匠之用浆糊,不惟土石不分,而且千篇一律。余见恒避之,深防其痪,此盖艺林中之怪物也。
点苔一法,明唐志契颇论及之。法当从石缝中点出,或浓或淡,或浓淡相间,不多不少,不密不疏。古画有横苔直苔,并有不点苔者,实则相其阴阳,自无疵病。凡苔之积,多在石之阴处。最好干湿并用,绢本用湿笔点苔,尤极苍润。惟名家能从石之阳面疏疏作点,猝学便成麻脸。俗手画石,既露败笔,则以浓苔掩之,竟同鸟粪堆积,愈增其丑。人能于古人点苔处留心,则一点半点,均有工
夫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