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 第 63 页/共 67 页
长相思,相思长。独鹤高飞九回翔。楚天嘹唳惊胡霜,侧身东望泪沾裳。思君间阻天一方,欲往从之河无梁,临流欲溯川无航。江东渭北恨参商,安得共此明月光。长相思,相思长。
其二曰:
长相思,相思长。寒虫卿卿九回肠。中夜为君起彷徨,期君不至倚胡床。衰草淡烟漫陇襄,愿言载道历盘塘,扁舟一叶过武昌。身随鸿雁度衡阳,无令戚戚滞湖湘。长相思,相思长。
是年梦云不果行,明年乃行。自洪塘买舟,秋英已先至矣。与之同寝处,他人莫见也。及至湘阴,果有黄朱桥者,湘阴豪宗也。有三子,日鹤算、鹤龄、鹤鸣。鹤算得之神女,叩门授儿忽不见,以白布裹儿也,而题以血书曰:
血书尺帛裹呱儿,抱送君家好护持。
乙丑之年辛已月,甲申日主丑初时。
闽生楚长人非幻,阳气阴胎事亦奇。
莫道螟岭难似我,恩深还有报恩期。
末书“十八年后,闽有韩梦云来,此其子也。”及梦云至,相视愕然。梦云具道其详,朱桥大骇。鹤算持父哭,几不自胜。是时鹤算已婚易氏女,不能从父之闽,梦云遂留之二十日而别。秋英乃从梦云入闽。闽士大夫及当道诸公,往来玉融,卜事求诗者,踵相接也。
万历癸已年,秋英谓梦云曰:“妾以冥数,得侍巾栉,不自韬敛,籍籍人间。今者宾客如云,答之则事涉漏泄,不答咎且归君。然亦尘缘已尽,吾将从此逝矣。”梦云及妻子闻之,惊愕挽留,秋英亦挥涕而别。于是合家皆号恸,为之举丧。今遂寂然。
游会稽山记
天顺年间,有邹生者,名师孟,字宗鲁,庆元县人。年二十一,丰姿貌美,善会吟咏,博学才高。素闻杭州有山水之胜,西湖之景,遂乃令仆携琴囊书剑,以往观之。凡遇胜迹名山,琳宫梵宇,无不登临游之。又闻会稽山以为天下第一奇观,遂策马往游。爱其秀丽,下马步行,进不知止。顷间,斜阳归岭,飞鸟争巢,天色将哺,退不及还。正交杂左右,乃一巨室也。俄有一青衣童子自内而出。邹生近前而揖曰:“失路至此,欲假一宿,未知尊意如何。”青衣人报,出复命曰:“主母已允,请先生入内相见。”生随之而进。只见叠谢重楼,麝兰馥郁。引至中堂,但见一少年美人,盛妆危坐,其颜色如花。见生降榻祗迎。生女相见礼毕,分宾主而坐。青衣遂捧茶至。茶毕,美人启唇致问,邹生实告乡贯姓名。美人即呼侍妾设酒以待。但见肴醴馨香,迥异尘俗。旁立二美姬,身衣锦绣,手执檀香拍板,歌《天仙子》词一阕以侑酒。词曰:
金屋银屏畴昔景,唱彻鸡入眠未醒,故宫花落夜如年,尘掩镜,笙歌静。往日繁华都是梦。天上晓星先破瞑,明灭孤灯随只影。翠眉云鬓麝兰尘,空叹省,成悲哽。无数落红堆满径。
歌讫,美人遽止之曰:“勿歌此曲,徒增伤感。”生起坐致问曰:“仙娃高姓,阀阅何郡,郎君何人?”美人颦蹩曰:“妾本姓花,名唤丽春,临安府人也。侨居于此二百余年。先夫赵,表字咸淳,与妾为夫妇,十年而卒。妾今寡居。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者,以称妾意,不论其门户高下,即与成婚。杳无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曰:“但恐鄙陋,有污清听。”遂濡笔而吟四绝云。
其一曰:
花开禁院日初晴,深锁长门白昼清。
侧倚银屏春睡醒,绿杨枝上一声驾。
其二:
锁窗倦倚鬓云斜,粉汗凝香湿绛纱。
宫禁日长人不到,笑将金剪剪榴花。
其三:
桂吐清香满凤楼,细腰消瘦不禁愁。
朱门深闭金环冷,独步瑶阶看女牛。
其四:
金炉添炭烛摇红,碎剪琼瑶乱舞风。
紫禁孤眠长夜冷,自将锦被傍薰笼。
下笔立成四景宫词,不加点缀。美人曰:“咏出宫词,若身处其地者,真佳作也。妾今芳年无主,形影相吊。幸遇君子,才华出众。妾不违誓,愿托终身。君亦不可异心,妾身更无外慕。从兹偕老,永效于飞。”生起致谢。
已而夜静酒阑,彼此忘怀,笑语欢谑,挨肩携手,淫情各炽,遂入室解衣就寝,云情雨意,两相欢合,口送丁香,极尽绸缪。美人就枕上吟诗一律。诗曰:
幽闭深宫几度秋,妆台尘锁不胜愁。
故园冷落凌波袜,尘世经添海屋筹。
阴伉俪偕阳伉俪,新风流是旧风流。
追思向日繁华地,尽付湘江水上沤。
自是生与美人情好日密。每旦,令生居于宅内,不容出外,将及一年矣。忽一日美人对生语曰:“灯前对酌,尽此之欢。”然泪下如雨。生曰:“深蒙不弃,俯赐玉成。虽六礼之未行,谅一言而已定。仙娥何故发悲?”美人曰:“本欲与君共期偕老,不料上天降罚,祸起萧墙。今夕尽此一欢,明朝永别。君宜速避,不然祸且及君。”生固问之,美人终不肯言,但悲咽流涕而已。生以温言抚慰,复相欢狎。美人长叹,吟诗一律。诗曰:
倚玉偎香甫一年,团圆却又不团圆。
怎消此夜将离恨,难续前生未了缘。
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
谁知大数明朝尽,人定如何可胜天。
迫次日黎明,美人急促生行。生再三留意,不胜悲怆。行未数里,忽然玄云蔽空,若失白昼。生急避林中,少顷,雷雨交作,霹霹一声,火光遍天。已而云散雨收。生复往其处视之,则华屋美人,不知所在。只见旁边有一古墓,被雷所震,枯骨交加,骷髅震碎,中流鲜血。生大恐惧。急寻归路,回至寓所。询问诸人,乡人言曰:“此处闻有花丽春者,乃宋度宗之嫔妃。其墓亦在此山之侧。”生因忆其言:所谓姓赵名,即度宗之讳名;而咸淳乃其纪年。又况宋之陵寝,俱在此山。而自宋咸淳年间,至我朝天顺年间,实二百余年。其怪即此无疑矣。急治装具,回至庆元县,备以前事白之于人,众皆惊异。生感其异情,不复再娶。后修炼出家,游云梦各省。将家业尽废,遂入天台山,再不复返,不知所终矣。
赵合
进士赵合,貌温气直,行义甚高。太和初,游五原,路经沙碛,观物悲叹,遂饮酒,与仆使并醉。因寝于沙碛,中宵半醒,月色皎然,闻沙中有女人悲吟曰:
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
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
合遂起而访焉,果有一女子,年犹未笄,容色绝代。语合曰:“某姓李氏,居于奉天,有姊嫁洛源镇帅,因往省焉。道遭党羌所掳,至此挝杀,劫其首饰而去。后为路人所悲,掩于沙内。今经三载。知君颇有义心,倘能为归骨于奉天城南小李村,即某家榆耳。当有奉报。”合许之,请示其掩骼处。女子感泣,告之。合遂收其骨,包于橐中。
伺旦,俄有紫衣丈人跃骑而至,揖合曰:“知子仁而义,信而廉。女子咨祈,尚有感激。我李文悦尚书也。元和十三年,曾守五原。为犬戎三十万围逼,城池之四隅,兵各厚数十里。连弩洒雨,飞梯排云,穿壁决壕,昼夜攻击。城中负户而汲者,矢如毛。当其时,捍御之兵才二千。激励其居人,妇女、老幼,负土而立者,不知寒馁。犬戎于城北,建独脚楼,高数十丈。城中巨细,咸得窥之。某遂设奇定计,其楼立毁。羌酋愕然,以为神功。又语城中人曰:‘慎勿拆屋烧。吾且为汝取薪,积于城下,许人钧上。’及太阴稍晦,即闻城之四隅,多有人物行动声,云以夜攻城。城中慑栗,不敢暂安。某曰不然,潜以铁索下烛而照之,乃空驱牛羊行胁其城。兵士稍安。又西北隅被攻,摧十余丈。将遇昏晦,群胡大喜,纵酒狂歌,云候明晨而入。某以马弩五百,张而拟之,遂下皮墙障之。一夕并工暗筑,不使有声。涤之以水。时严寒,来日冰坚,城之莹如银,不可攻击。又羌酋建大将之旗,乃赞普所赐,立之于五花营内。某夜穿壁而夺之如飞。众羌号泣,誓请还前掳掠之人,而赎其旗。纳其老幼妇女百余人,待其尽归,然后掷旗而还之。时径救兵二万人,临其境,股栗不进。如此相持三十七日,羌酋乃遥拜曰。‘此城内有神将,吾今不敢欺。’遂卷甲而去。不信宿达宥州,一昼夜而攻破其城。老小三万人,尽遭掳去。以此厉害,则余之功及斯城不细。但当时赏罚无章,不得仗节出此城,空加一貂蝉耳。余闻延陵韦大夫旧筑一堤,将防水潦。后三十年,尚有 百姓及廉问周公愿其功,而奏立德政碑然。若余当时守壁不坚,城中之人,尽为羌胡之贱隶,岂存今日子孙乎?知子有心,请白其百姓,讽其州尊,与立德政碑足矣。”言讫,长揖而去。合既受教,就五原以语百姓及刺吏,俱以为妖,不听。惆怅而返。至沙中,又逢昔日神人,谢曰:“君为言,五原无知之俗,刺史不明。此城当有大灾,方与祈求幽府。吾言于五原之事不谐,此意亦息。其祸不三旬而及矣。”言讫而没。果如期灾生,五原城馑死万人,老幼相食。
合挈女骸骨至奉天,访得小李村而葬之。及明日,道侧遇昔日女子曰:“感君之义。吾之大父,乃贞元中得道之士,有《演参同契》、《续混元经》,子能穷之,龙虎之丹,不日而成矣。”合受之,女子已没。合遂舍家,究其玄微。居于少室。烧之一年,能使瓦砾为金宝;二年,能起毙者;三年,饵之度世。今时有人遇之于嵩岭耳。
虞秀才
陆次孙家阊门下塘。有琴川吴氏,僦其旁室居焉。其女美而知书,解词曲,雅好楼居,倚栏吟眺,甚适也。既而徙上塘。过期不偶,忧思成疾死。
死后五年,次孙延昆山虞秀才廷皋教子,馆于此楼。一旦,戏谓虞曰:“此吴家小娘子所居,余香犹在也。今君孤眠长夜,得无怜而至乎。”虞年少子,闻之恍然。
迫夜入房,则此女在灯下。遂神迷心荡,相与绸缪。自此无夕不至。后虽白昼,尝见其在旁。久而瘵擦日甚。其父亦授徒他处,亟来叩之,不言。固问,始吐实,云:“陆次孙害我。”父惊惋,具舟遣归,女已在舟中矣。归而坐卧相随,妻虽同床,弗能间。未几竟死。
艳异编(续集)卷十四鬼部二
褚必明
镇江褚必明,医人也。少业举之,弗偶,乃弃儒业医。明歧黄之精蕴,察药饵之君臣。远近迎接者,络绎于道,一时称国手云。
正统乙已,因视疾往远村,归抵中途,天色已瞑。俄大雨如注,雷与电交作。必明甚怖,不能前进。俄见路旁一丛林,蓊郁可依,疾趋避之。至则昂然一居所,且灯烛有光。必明见之,大喜过望。遂叩其门。忽见一丫鬟秉烛而出,问曰:“客何来?”必明曰:“夜深迷路,且值暴雨,欲假宿耳。”丫鬟喏喏,引至中堂,入报。少顷,一女盛妆出迎。花容压西子,月貌赛嫦娥,丰采动人,异香满室,年可十八九。接必明叙礼毕,坐分宾主。言词举止,悉中矩度。茶罢,女起问曰:“官人尊姓,阀阅何居?”必明揖曰:“仆本郡鄙人,以医为业。因远视疾,迷路至此,暂借贵宅一止宿,未审容否?”女即首肯之。既而泣下曰:“妾早丧严君,鸳帏失偶,即今春秋十八矣。每因时而感叹,恒睹物以伤情。《诗》云:‘阜螽,腰腰草虫。’微物遇时,常能感兴,矧人为万物之灵,反独守闺房而空老耶?妾之慨叹者殆此耳。”必明闻言大悟。乃徐言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青春易失,良晤难期。且男女居室,人之大伦。故《诗》咏《关睢》,《易》首《咸》、《恒》。河间女子非不足称,而西厢佳人尤企仰止耳。娘子年芳美貌,何患无配。倘不弃鲰生,敢效鱼目之混珠也。”女笑而谢曰:“诚良缘,事出天定,非人耳。”即携生手共至寝榻。见壁中挂《采莲曲》一幅,曲乃女所自制者。生朗诵之。曲曰:
采莲朝下湖西曲,短袂轻绡斗妆束。小红艇子驾双挠,荡破摇摇镜光绿。荷叶荷花锦云,鸳鸯两两护波纹。荷钱却喜似依钿,藕丝还爱似侬裙。湖头昨夜西风雨,沙嘴新添三尺水。翠倒红翻相向愁,波心半露青莲子。采莲复采莲,回船正迎浪。不恶归去迟,只嫌明月上。明月团圆湖水秋,清光满面照人羞。郎家只隔湖南宅,咫尺横波日夜流。湖南复湖南,彼岸石头岩。欲上无由上,掩面空自惭。
阅诵既毕,深赞其妙。遂解衣就寝,极其欢美,彼此缱绻之私情,固有不待言者。久之,女复请曰:“与君一夕夫妻,犹胜百年姻眷。君他日过此,毋忘旧情可也。”生心疑其言。已而闻鸡鸣声,女辞起,生复就睡。梦中不觉,一张目,但见天色爽明,日光映体。亟起视之,乃袒卧于一荒冢间焉。
赤丁子
牟颖,洛阳人。少年时,因醉误出郊野,夜半方醒,息于路旁。见一发露骸骨,颖甚伤之,达曙,躬自掩埋。其夕,梦一少年,衣白练衣,仗一剑,拜颖曰:“我强寇耳。平生恣意杀害,作不平事。因与同辈争,遂为所害,埋于路旁。久经风雨,所以发露。蒙君藏我,故来谢君,我生为凶勇人,死亦为凶勇鬼。若能容我栖托,但君每夜微奠祭我,我常应君指使。我既得托于君,不至饥渴,得令君所求徇意也。”颖梦中许之。及觉,乃试设祭飨之,暗以祈祷。夜又梦鬼曰:“我已托君矣。君每欲使我,即呼‘赤丁子一声,轻言其事,我必应声而至也。”颖遂每潜令窃盗,盗人之财物,无不应声随意,致富有金宝。
一日,颖见邻家妇有美色,爱之。乃呼赤丁子令窃焉。邻妇至夜半,忽自逾垣而至。颖惊起款曲,问其所由来。妇曰:“我本无心。忽被一人擒我至此,恍如梦觉。不知何怪也。何计却得还家?”悲泣不已。颖甚怜之。潜留数日。而其夫家人求访极切,至于告官。颖知之,乃与妇人诈谋,令妇人出别墅,却自归,言不知被何妖精取去,今却得回。
妇人至家后,每三夜或五夜,依前被一人取至颖家,不至晓即却送归。经一年,家人皆不觉。妇人深怪颖有此术。后因至切,问于颖曰:“若不白我,我必自发此事。”颖遂具述其实。邻妇遂告于家人,共图此患。家人乃密请一道流,作禁法以伺之。赤丁子方夜至其门,见符篆甚多,却反白于颖曰:“彼以正法拒我,但力微。再与君力争,当恶取此妇,此来必须不放回也。”言讫复去。须臾,邻家飘风骤起,一宅俱黑色,但是符篆禁法之物,一时如扫。复失妇人。
至曙,其夫遂告官,同来颖宅擒捉。颖乃携此妇人逃,不 知所之。
赵庆云
天水赵君锡,富而好礼者也。侧室有一女,名庆云,年及笄,未许字。聪明美貌,出于天然。父母钟爱之。于后园中构 屋数椽,匾曰“百花轩”,女居其内。尝题诗于白壁曰:
千红万紫竞芬芳,正值清明景艳阳。
春意不容轻漏泄,任它蜂蝶往来忙。
时深秋之节,草木黄落,景物萧条。庆云不胜凄怆。因散步后园,用以自适。过太湖石畔,俄见隔壁一少年,聪明卓荦,休夸宋玉之才;俊雅风流,不下潘安之貌。问其年,可十六七而已。往来窃视,幽情潇然。女虽不以介怀,然而春心飘荡,深有不能以自拘禁者。自此庆云日往园中,则少年日在窥。彼此目成既久,一日庆云以白罗香帕掷与少年,少年以水晶扇坠复之。吟曰:“花下遇乔才,令人倍怆怀。”女曰:“鹊桥今夜驾,专待粉郎来。”是夜女独俟于门侧,侍妾悉屏去。甫漏尽,少年果至,相与携手而入,解衣就寝,极其欢娱,虽世所称鱼水相投,胶漆孔固,莫是过也。
一夕,女与少年酌于花下,金风乍起,秋思爽然。少年乃歌《秋风》词一阕。词曰:
秋风萧萧兮雁南归,草木黄落兮夕露沾衣。明月皎皎兮照我帷,蟋蟀在壁兮吟声悲。嗟予山中之人兮猿穴与居,怅独处此兮情莫能娱。怀佳人兮路修阻而莫随,涉川无梁兮登山无车。岁冉冉其逾迈兮曷云能来,念昔者之欢会兮今焉别离。爱而一见兮使我踌躇。
女亦口占一律以答云:
小衾孤枕兴萧然,蟋蟀微吟近枕边。千里有缘谁约信,几秋多病只高眠。残云淡月梧桐影,孤雁西风 蜡炬烟。人道少年行处乐,我今惆怅酒尊前。
吟毕尽欢。
自是旦去暮来,倏经半载。而庆云日见其眉锁春愁,脸消粉黛,神思恍惚,肌肤疲弱,病觉深矣。父母怪问其故,女终不答。忽云“郎君至矣”,遂昏沉半晌。君锡知其为鬼祟所惑,乃潜于卧处窥之,直更余,见一少年自外而入,抚女曰:“慎勿以此情,泄于汝父母。万一不谨,不惟贻累于我,抑且取罪于汝。汝之症将久而自愈也。”女唯唯而已。临别,少年曰:“会晤难先期,居诸不再得。”女应声曰:“今日百花亭,明朝何地客。”少年泣别而去。君锡乃尾之,至后园桑下而没。
翌日,令人伐木发其地,得一伏尸,俨然若生者状。君锡怒斩其首,而焚其骸骨,夷其故址。少年遂不复见,而女病亦寻愈矣。
郑婉娥传
洪武初,吴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尝遨游襄汉间,次于九江。偶秋雨新雾,水天一色。韶偕陈、梁二生,同访琵琶亭。吟白司马芦花枫叶之篇,想京城女银瓶铁骑之韵,引睇四望,徘徊久之。于时月明风细,人静夜深。方取酒共酌,闻月下仿佛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低。三人相顾错愕。梁生戏曰:“得非商妇解事乎?”韶曰:“尔时乐天尚须千呼万唤,今日岂得容易呈身哉。”陈生曰:“老大蛾眉,琵琶哀怨,纵使尊前轻拢慢捻,适足以增天涯沦落之感,岂能醉而成欢耶?”韶曰:“且静听之。”良久而寂。酒罢回船,竟莫知其何故。
独韶迭宕,好事多情,翌日往究其实。踌躇之间,了无所见。兴阑体倦,方欲言还,忽奇香馥郁,缥缈而来。韶异之,延仁以俟。茶顷,一丽人宫妆艳饰,貌类天仙。二小姬前导,一持黄金吊炉,一抱紫罗绣褥,冉冉登阶。意必贵家宅眷,临赏于此。隐壁后避之。小姬铺褥庭心,丽人席地而坐。顾姬曰:“何得有生人气,元乃昨夕狂客在是乎?”韶惧其使人搜索,趋出拜见,且谢唐突,丽人曰:“朝代不同,又无名分,何唐突之有?但诸郎夜来谈笑,以长安娼女、浮梁商妇见目,无亦太过乎?”韶仓卒莫知所对。丽人呼使同茵,辞让再四,固命之,乃就席。因问姓氏,丽人曰:“欲陈本末,惧骇君听。然吾非祸于人者,幸勿见讶。妾伪汉陈主捷妤郑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殡于近亭,二侍女,一名钿蝉,一名金雁,亦当时之殉葬者。”韶素有胆气,兼重风情,不以为怪也。丽人曰:“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每于此吟弄,聊遣幽怀。诅意昨宵为诸郎所据,败兴浩歌而返。今幸对此良宵,复遇佳客,足以偿矣。”使钿蝉归取酒肴,饮于亭上,自歌其词曰:“郎忆之乎,即昨日所讴之《念奴娇》也。”词曰:
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乌散,底处寻楼艘。暗呜叱咤,只今犹说西楚。樵淬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慢苦。梅瓣凝妆,杨花翻曲,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绎慵画眉妩。
歌竟,劝韶尽饮数杯。后韶豪态逸发,议论风生。与丽人谈元末群雄起灭事,历历如目睹,且询陈王行事之详。丽人凄然泣数行下。泣已收泪曰:“且谈风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怀抱作恶耳。”因口占一诗曰:
风槛龙舟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君莫话兴亡事,泪湿胭脂损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