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异编 - 第 62 页/共 67 页

其三: 雪飘飘,雪飘飘,翠玉封梅萼,青盐压竹梢。洒空翻絮浪,积槛耸银桥。千山浑骇铺铅粉,万木依稀 拥素袍。雪飘飘,长途游子恨迢遥。 其四: 月娟娟,月娼娟,乍缺钧横野,方圆镜挂天。斜移花影乱,低映水纹连。诗人举盏搜佳句,美女推窗 迟月眠。月娼娟,清光千古照无边: 离山里许,有大姓仇氏者,夫妻四十无嗣。乃刻慈悲大士像供礼于家,朝夕香花,欲求如愿。每年于二月十九则斋戒虔诚,躬往天竺而祷。如是者三,越岁果妊,得育一女孩。及周,名为夜珠,取掌上珠意也。时年十九,父母已六十余矣。端慧多能,工容兼妙。夫妻望之甚重,必得佳婿,倚托残年,故荏苒以待也。讵料为老魅所知,不求媒的,自荐于其门。父母大怒,逐之使出。老魅从容不动曰:“吾丈误矣。盖闻选择东床,不过为老计耳。仆能孝养吾丈于百岁前,礼祭吾丈于百岁后,是亦足以任所重矣,酬所托矣。此不为佳,何为佳乎?”大姓复叱曰:“不思人凤薰莸,甚非偶类,而乃冒渐妄语,狎侮伤人,非病狂则爽心者,奚足与较。”复呼壮力持杖逐之。老魅行且言曰:“今则去矣。后虽追悔,何门求见我哉。”大姓复指詈曰:“视汝罪骨已枯,棺冢待之方急,人形鬼质,求汝奚为。行将见汝为犬鸦所饱,则有之矣。”老魅掀髯长笑而退。 越两日,夜珠方倚窗绣鞋,忽见巨蝶一双飞至,红翅黄身,黑须紫足,如流霞飞火,旋绕夜珠左右而不舍,似若眷恋其香者。夜珠喜异,轻以袖罗扑之。扑不能得,笑呼女奴徐相追逐,直至后园牡丹花侧,二蝶渐大如鹰,扶掖夜珠,从空逾垣飞去。女奴骇报大姓,大姓惊走号呼,莫可挽救,时夜珠虽心知堕术,而此身则无主也。履荆榛,践险阴,方至山窟中。一洞甚小,仅可容头。洞边老魅拱立,伸把珠手。不觉轰然有声,洞忽开裂,而身已进内。回视其门,则抱合不可启矣。洞中宽敞如堂。人面猴形者二十余,皆承应老魅所役。旁有一房精洁,颇类僧室,几窗间且置笔砚书史,竹床石凳,摆列两行。又有美妇闺鬟八九人,或坐或立。床前特设一席,无烹炙味,香花酒果而已。老魅因谓众曰:“试与新人成礼。”遂牵珠衣。夜珠且恐且怒,却之甚严。老魅喝猴形者四五辈,揪按并坐。老魅喜,频自行酒,顷之大醉。一妇一鬟,扶伴中床而寝。夜珠虽蹲踞凳下,苦不成寐。明起,老魅见珠悲泣,拊肩慰之曰:“家园咫尺,胜会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徒为自苦。若欲执迷,则石烂河枯,此中不可复出。不知从事之为得也。”夜珠闻言,触壁欲尽。老魅私使众美劝之。珠遂不食水米,欲自饿死。奈处及旬,一毫无恙。因见老魅秋收田间稻花,贮之石柜,日则炊花合余,则玉粒满釜。又能以水盛瓮,用米一撮,仍将纸封其口,藏于松灰间,不开。二三日开封取吸,湛然香醪也。或天雨不出,则剪纸为戏,有蝶者、凤者、犬者、燕者、狐狸者、猿猱蛇鼠者,嘱之使去往某家取某物来,则时刻即至。用后复使还之。其桃梅榛栗等果,日轮猴形者二人供办。然皆带叶连枝,非货殖市中物也。数者皆怪异,又不知何法。一日老魅他出,众美亦叹息谓珠曰:“吾辈岂山妖野偶乎?但今生不幸,为彼术致此中,撇父母,弃糟糠:虽朝暮优思,竟成无益。所以忍耻偷生,譬作羊豕牛马以自解耳。事势如斯尔,吾力且何奈?不若稍宽一二,待命于天。苟彼罪恶有终,或可披云再世。”言毕,各各泪下如雨。忽传老魅至,俱掩拭而散。 是夜珠遭摄之后,大姓思望虽殷,无所用力。但日夕于慈悲大士前,哭祝而已。一日,会骸岭上、忽幡竿直竖,竿未挂一物莫识。好事者船梯而至其所,但见中一洞甚大,妇女十余人,倚卧不一,如醉迷之状。其老猴数十,皆身首异处,膏血交流。竿上之物,则一骷髅高缀耳。好事者惊异,急报其令长官,令长官即差兵捕收勘,方知皆良家妇女,为妖所误。出示召领间,而大姓喜跃奔探,女果在内。及视幡竿,方识天竺大士殿前物也,年月犹存。一旦徙至于此,非神力讵可能乎。因悟大姓感神之诚,同还者皆来拜谢。于是协资建庙山顶,奉像其中,香火不绝。其石壁书词又且拂灭如洗,人遂得知道人即老魅云。 申屠澄传 申屠澄者,贞元九年,自布衣调补濮州什尉,之官,至真符县东十里许,遇风雪大寒,马不能进。路旁茅舍中为烟火甚温煦,澄往就之。有老父、妪及处女,环火而坐。其女年方十四五,虽蓬发垢衣,而雪肤花脸,举止妍媚。父妪见澄来,遽起曰:“客冲雪寒甚,请前就火。”澄坐良久,天色已晚,风雪不止。澄曰:“西去县尚远,乞宿于此。”父妪曰:“苟不以蓬室为陋,敢不承命乎。”澄遂解鞍,施衾帱焉。其女见客,更修容靓饰,自帷箔间复出,而闲丽之态,尤倍昔时。 有顷,妪自外挚酒壶至,于火前暖饮。谓澄曰:“以君冒寒,且进一杯,以御凝冽。”因揖让曰:“始自主人。”翁即巡行,澄当婪尾。澄因曰:“座上尚欠小娘子。”父妪皆笑曰:“田舍所育,岂可备宾主。”女子即回眸斜睨曰:“酒岂足贵,谓人不宜预饮也。”母即牵裙,令坐于侧。澄始欲探其所能,乃举令以观其意。 澄执盏曰:“请征书语,意属目前事。”澄曰:“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女低鬟微笑曰:“天色如此,归亦何往哉。”俄然巡至女,女复今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澄愕然叹曰:“小娘子明慧若此。某幸未婚,敢请自媒如何?”父曰:“某虽寒贱,亦尝娇保之。颇有过客以金帛为问,某先不忍别,未许。不期贵客又欲援拾,岂敢惜,即以为托。”澄遂修子婿之礼,祛囊以遗之。妪悉无所取,曰:“但不弃寒贱,焉事资货。”明日又谓澄曰: “此孤远无邻,又复湫隘,不足以久留。女既事君,便可行矣。”又一日,咨嗟而出,澄乃以所乘马载之而行。 既至官,俸禄甚薄。妻竭力以成其家,交结宾客,旬日之内,大获名誉。而夫妻情义益侠,其于厚亲族,抚甥侄,泊童仆厮养,无不欢心。后秩满将归,已生一男一女,亦甚明慧。澄尤加敬爱焉。尝作赠内诗一篇,曰: 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 此情何所喻,川土有鸳鸯。 其妻终日吟讽,似默有和者,然未尝出口。每谓澄曰:“为妇之道,不可不知书,倘更作诗,反似妪妾耳。” 澄罢官,罄室归秦。过利州,至嘉陵江畔,临泉藉草憩息。其妻忽怅然谓澄曰:“前者见赠一篇,寻即有和。初不拟奉示。今遇此景物,不能终默之。”乃吟曰: 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 常忧时节变,孤负百年心。 吟罢,潸然良久,若有慕焉。澄曰:“诗则丽矣,然山林非弱质所思。倘忆贤尊,今则至矣,何用悲泣乎?人生姻缘业相之事,皆由前定。”后二十余日方至,至则草舍依然,但不复有人矣。澄与其妻即止其舍。妻思慕之深,尽日涕位。于壁角故衣之下,见一虎皮,尘埃积满。其妻见之,忽大笑曰:“不知此物尚在也。”乃披之,即变为虎,咆哮拿攫、突门而去。澄惊走避之,携其二子寻路归,望林大哭数日,竟不知所之。 王知古 唐咸通中,卢龙节度使检校尚书左仆射张直方,抗表请修入觐之礼,优诏允焉。先是张氏世莅燕土,燕民亦世服其恩。礼燕台之嘉宾,抚易水之壮士,地沃兵庶,朝廷每姑息之。自直方之嗣事也,出绔纨之中,据方岳之上,未尝以民间休戚为意。而酗酒于室,淫兽于原,巨赏狎于皮冠,厚宠袭于绿帻。暮年而三军大怨,直方稍不自安。左右有为其计者,乃尽室西上至京。懿宗授之左武卫大将军。而直方飞苍走黄,莫亲徼道之职。往往设置罘于通道,则犬彘无遗。臧获有不如意者,立杀之。或曰:“辇毂之下,不可专戮。”其母曰:“尚有尊于我子者耶?”其槽轶可知也。于是谏官列状上,请收付廷尉。天子不忍置于法,乃降为燕王府司马,俾分务洛师焉。 直方至东都,既不自新,而慢游愈极。洛阳四旁,翥者攫者,见皆识之,必群噪长嗥而去。 有王知古者,东诸侯之贡士也。虽博涉儒术,而数奇不中春官选。乃退处于山川之上,以击鞠飞觞为事,遨游于南邻北里间。至是有介绍于直方者。直方延之,睹其利喙赡辞,不觉前席。自是日相狎。壬辰岁冬十一月,知古尝晨兴,则僦舍无烟,愁云塞望,悄然弗怡,乃徒步造直方第。至则直方急趋,将出猎也。谓知古曰:“能相从乎?”而知古以祁寒有难色。直方顾小童曰:“取短皂袍来,请知古衣之。”知古乃上加麻衣焉。遂联辔而出长夏门,则微霰初零,由闭塞而密雪如注。乃渡伊水而东南,践万安山之阴麓。而鞲戈之获甚伙。倾羽觞,烧兔肩,殊不觉有严寒意。及霰开雪霁,日将夕焉,忽有封狐突起于知古马首。乘酒驰之,数里不能及,又与猎徒相失。须臾,鹊噪 烟瞑,莫知所之。隐隐闻洛城暮钟,但仿惶于樵径古陌之上。 俄而山川暗然,若一鼓将半。长望间,有烛火甚明。乃依积雪光而赴之,复若十余里。至则乔木交柯,而朱门中开,皓壁横亘,真北阙之甲第也。知古及门下马,将徙倚以待旦。无何,小驷顿辔,阍者觉之,隔阖而问阿谁,知古曰:“成周贡士太原王知古也。今日有友人将归于崆峒旧隐者,仆饯之伊水滨,不胜离觞。既掺袂,马逸,复不能止,失道至此耳。迟明将去,幸毋见让。”阍者曰:“此乃剑南副使崔中丞之庄也。主父近承天书赴阙,郎君复随计吏西征,此惟闺闱中人耳,岂可少淹乎。某不敢去留,请闻于内。”知古虽怵惕不宁,自度中宵矣,去将安适,乃拱立以俟。少顷,有秉密烛自内至者,振管辟扉,引保母出。知古前拜,仍述厥由。母曰:“夫人传语,主与小子皆不在家,于礼无延客之道。然僻居与山薮接畛,豺狼所嗥,若固相拒,是见溺而不援也。请舍外厅,翌日可去。”知古辞谢,从保母而入。过重门恻厅所,栾栌宏敞,帷幕鲜华,张银灯,设绮席,命知古坐焉。酒三行,复陈方丈之馔,豹胎鲂腴,穷水陆之珍。保母亦时来相勉。食毕,保母复问知古世嗣官秩,及内外姻党,知古具言之。乃曰:“秀才轩裳令胄,金玉奇标,既富春秋,又洁操履,斯实淑媛之贤夫也。小君以钟爱稚女,将及笄年,常托媒妁为求佳对久矣。今夕何夕,获遘良人。潘杨之睦可遵,鸾凤之兆斯在,未知雅抱何如耳。”知古敛容曰:“仆文愧金声,才非玉润,岂室家为望,惟泥涂是忧。不谓宠及迷津,庆逢子夜,聆清音于鲁馆,逼佳气于秦台。二客游神,方兹莫计;三星委照,惟恐不扬。倘获托彼强宗,眷以佳偶,则平生所志,毕在斯乎。”保母喜,谑浪而入白。复出致小君之命曰:“儿幼移天崔门,实秉懿范:奉蘩之敬,如琴瑟之和。惟以稚女是怀,思配君子。既辱高义,乃协夙心。上京飞书,路且不遥,百两成礼,事亦非僭。欣慰孔多,倾瞩而已。”知古磐折而答曰:“某虫沙微类,分及湮沦,而钟鼎高门,忽蒙采拾。有如白水,以奉清尘,鹤企凫趋,惟待休旨。”知古复拜。保母戏曰:“他日锦雉之衣欲解,青鸾之匣全开,貌如月华,室若云遽,此际颇相念否?”知古谢曰:“以凡近仙,自地登汉,不有所举,孰能自媒。谨当铭彼襟灵,志之绅带,期于没齿,佩以周旋。”复拜。时则燎况当庭,良夜将艾。保母请知古脱服以休。既解麻衣而皂袍见。保母曰:“岂有缝掖之士,而服短役之衣耶?”知古谢曰:“此乃假之契与所最熟者,固非己有。”又问所从,答曰:“乃卢龙张直方仆射所借耳。”保母忽惊叫仆地,色如死灰。既起,不顾而走入宅。遥闻大呼曰:“夫人差事!宿客乃直方之徒也。”复闻夫人者叱曰:“火急逐出,无启寇!”于是婢子小竖辈群出,秉猛烛,曳白棒而登阶。知古,走于庭中,四顾逊谢,詈言狎至,仅得出门。才出已横关阖扉,犹闻喧哗不已。知古愕立道左,自叹久之。将隐颓垣,乃得马于其下,遂驰去。 遥望大火若燎原,遂乃纵辔赴之。至则输租车方饭牛附火耳。询其所,则伊水东,草店之南也。复枕辔假寐。食顷而震方洞然,心思稍安。乃扬鞭于大道。比及都门,已有直方骑数辈来迹矣。趋至其第,既见直方,而知古愤懑不能言。直方慰之。坐定,知古乃述宵中怪事。直方起而抚髀曰:“山魑木魅,亦知人间有张直方耶?”且止知古。复益其徒数十人,皆射皮饮胄者,飨以酒豚肩,与知古复南出。既至万安之北,知古前导。残雪中马迹宛然,直诣柏林下。至则碑板废于荒坎,樵苏残于密林,中列大冢十余,皆狐兔之窟穴,其下成蹊。于是直方命四周张罗,彀弓以待,内则束蕴荷锸,且掘且熏。少顷,群狐突出,焦头烂额者,挂者,应弦饮羽者,凡获狐大小百余头,以其尸归之水。 何让之 唐神龙中,庐江何让之赴洛。遇上已日,将涉老君庙,瞰洛中游春冠盖。庙之东北二百余步,有大丘三四,时亦号后汉诸陵。故张孟阳《七哀》诗云:“恭文遥相望,原陵郁。”原陵即光武陵。一陵上独有枯柏三四枝,其下盘石,可容数十人坐。见一翁,姿貌有异常辈,眉鬓皓然。着中、襦裤、帻乌纱,抱膝南望,吟曰: 野田荆棘春,闺阁绮罗新。 出没头上日,生死眼前人。 欲知我家在何处,北邙松柏正为邻。 俄有一贵戚,金翠车舆,如花之婢数十,连袂笑乐而出徽安门,抵榆林店。又睇中桥之南北,垂杨拂于天津,繁花明于上苑,紫禁绮陌,轧乱香尘。让之方叹栖迟,独行踽踽,已讶前吟翁非人。翁忽又吟曰:“洛阳女儿多,无奈孤翁老去何。”让之遽欲前执,翁倏然跃入丘中,让之从焉。初入丘,曛黑不辨。其逐翁已复本形矣,遂见一狐跳出,尾有火焰如流星。让之却出玄堂之外。门东有一筵已空。让之见一几案,上有殊盏笔砚之类。有一帖文书,纸尽惨灰色,文字则不可晓解。略题云:“应天狐超异科策八道。”后文甚繁,难以详载。让之获此书帖,喜而怀之,遂跃出丘穴。 后数日,水北同德寺僧志静来访让之,说云:“前者所获丘中文书,非郎君所用,留之不祥。其人近捷上界之科,可以祸福中国。郎君必能却归此物,它亦酬谢不薄。其人谓志静曰:‘吾以备三百缣,欲赎购此书。’如何?”让之许诺。志静明日,挈三百缣送让之。让之领讫,遂给志静,言其书已为往还所借,更一两日,当征之,便可归本。让之复为朋友所说,云:“此僧亦是妖魅,奈何欲还之。所纳绢,但讳之可也。”后志静来,让之悉讳云:“殊元此事,兼不曾有此文书。”志静无言而退。 经月余。让之先有弟在东吴,别已逾年,一旦,其弟至焉,与让之话家私中外,甚有道理。夜则兄弟联床。经五六日,忽问让之:“某闻此地多狐作怪,诚有之乎?”让之遂话其事,而夸云:“吾一月前,曾获野狐之书文一帖,今见存焉。”其弟固不信:“宁有是事!”让之至迟旦,揭箧,取此文书帖示弟,弟捧而惊叹,即掷于让之前,化为一狐矣,俄见一少年,若新官之状,跨白马,南驰疾去。适有西域胡僧贺云:“善哉,常在天帝左右矣。”少年叹让之相绐。让之嗟异。 未几,遂有敕捕,内库被人盗贡绢三百匹,寻踪及此。俄有吏掩至,直挚让之囊检焉,果获其缣,已费数十匹。执让之赴法。让之不能雪,卒毙枯木。 艳异编(续集)卷十三鬼部一 王秋英传 韩梦云,福清诸生也。嘉靖甲子,授经于邑之蓝田。道过石湖山,见遗骸焉,哀而掩之。其夜宿于蓝田书舍,忽闻异香满室。顷之,一童子入门投刺曰:“娘子奉谒。”梦云愕然,则丽人已立灯下,敛而拜曰:“妾藁里之累也,委身草莽,二百年于兹矣,君子厚德,惠及骼。静言感念,衔结焉忘。偶作小图,用伸寸报。”遂取袖中彩蟑一轴以遗之,题其标曰“万鸟啼春”。梦云馨折拜受,因询其家世。丽人曰:“妾楚人也,姓王氏,名秋英,淡容其别号也。父曰德育,元至正间,以兵曹郎参军入闽。妾从父之任,见执强寇,至石湖山,不忍受污,投崖而死,曩者车骑临况,蹑踵相从。此亦夙世姻缘,非偶尔也。”因与梦云共谈,言如悬河。梦云曰:“卿能诗乎?”曰:“惟先生 命。”于是启齿微吟曰: 咄咄复咄咄,二百年来滞闽越。 口头往事付空华,泪逐西风寒刺骨。 当时恨不早见几,扁舟一叶陇襄归。 海上风烟蓦地起,一家骨肉随流水。 渺渺残魂寄碧岑,花开花落古犹今。 相逢此日无他物,赠尔平生一片心。 梦云击赏久之。遂申伉俪之私。 枕上作《满江红》一阕曰: 偶度银河,霎时间云收雨歇。在做了丛莽溪头,一场轰烈。江山风雨百年心,家国存亡千里月。愧今宵勾引蔓藤,又添凄切。 烟花耻,应难雪。云雨债,何时灭。只为尘缘把白瑜玷缺。高唐梦里情如海,望帝山中泪成血。羞睹着嫦娥长自在,琼瑶阙。 晓起,谓梦云曰:“妾以感遇之故,失身于君,惟君始之终之,君之惠也。不者曲且在君,妾何敢言。”遂飘然而去。 自是数日一至,则究校经籍,扬榷古今,意洒如也。 是岁之冬,梦云归自蓝田,独坐于其家之小楼。秋英遣向者之童子遗以诗曰: 朔风振撼似潇湘,满树归鸦噪夕阳。 不见王孙停驷马,惟闻牧竖唤牛羊。 荒山野水悲长夜,懒鬓疏容怯冻霜。 漠漠阴云愁黯黯,几时相对一炉香。 梦云乃以除夕设主于楼,荐以酒馔。其夜,秋英盛妆饰而至,与梦云宴饮。酒酣,凭云肩作《临江山》一阕曰: 灯火满城鸣竹爆,家家收拾残年。春阳初转动朱弦。金炉香几缕,袅袅长转烟。 人事天时又一岁,迎春送腊开筵。多情杯酒更烹鲜。殷勤斟玉,相对泪潸然。 明年寒食,梦云复携鸡黍,过秋英坟上。少顷秋英至,设席藉草,讴唱相和。梦云以巨觥酌秋英曰:“今日之乐,千古一时,可无片词以纪盛事?”于是秋英乃作《潇湘逢故人慢》一阕曰: 春光将暮。见嫩柳拖烟,娇花带雾。顷刻间风雨。把堂上深恩,闺中遗事,钻火留饧,都付却落花飞絮。又何心挈提壶,斗草踏青载路。子规啼,蝴蝶舞。遍南北山头,纸灰绿醑。奠一丘黄土。嗟海角飘零,湘阴凄楚,无主泉扃,也能得有情鸡黍。画角声,吹落梅花,又带离愁归去。 因谓梦云曰:“妾怀君之子,今将免身矣。当产君家,食以生人乳少许,乃可育于人间也。” 遂与梦云并辔同归。梦云妻子皆安 之。客有问及淡容前身者,以诗答之曰: 地老天荒一化人,寒烟衰草度芳晨。 冥冥渺渺无生死,岂有前身与后身。 其二曰: 茕茕瘦魄濯寒流,偶为尘缘世外游。 莫道此生原不灭,生生灭灭一浮沤。 后月余,产一丈夫子,时乙丑年四月十八日也。梦云妻闻之大喜,遍觅人乳以食之。于是里人求观者如堵矣。秋英乃谓梦云曰:“神奇之事,愚者骇焉。儿育于君,恐招物议。妾当归楚,寄儿于楚人。后十八年,图与相见未晚也。”乃作留别诗曰: 两年欢会梦魂中,聚散人间似转蓬。 岁月无情催去燕,关河有信寄来鸿。 剑沉延浦光终合,瑟鼓湘灵调自工。 他日扁舟寻旧约,夕阳疏影楚云东。 遂将儿擘瓦升屋而去。 忽一日,遗梦云以诗曰: 处处青山叫子规,家家乳燕铸芹泥。 独怜知己千山外,遥望白云双眼迷。 是后每岁巧夕,一过小楼。 尝作《满江红》一阕曰: 蓐暑谁收,秋声报,梧桐一叶。又听得蛩泣阶除,雁啼沙碛。清光玉字本无尘,无奈妒云遮素魄。意难忘,倏忽驭飙轮,寻旧约。 柳风疏,欢情拆。芙露冷,离愁结。这滴滴丁丁,不堪苦咽。梦魂河汉隔年期,骨肉关山千里别。两关情极目楚山云,龙江月。 迫至万历壬午,遗书梦云,招之入梦曰:“儿寄湘阴黄朱桥,今弱冠矣,君得无意乎?妾请为向导。暇间赋得《长相思》二篇,请教。其词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