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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曰:‘呜呼,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劳稼穑,厥子乃不知稼穑之艰难,乃逸,乃谚;既诞;否则侮厥父母曰:“昔之人无闻知!……’”周公曰:‘呜呼,继自今,嗣王,则其无淫于观,于逸,于游,于田,以万民惟正之供!无皇曰“今日耽乐”,乃非民攸训,非天攸若;时人丕则有愆!无若殷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哉!’”(《书无逸》)
此篇仍当次於《多士》之後,说已见前《立政条》下。
△周公作《无逸》宗旨
周公何以作《无逸》也?大凡人主值四方多难之日,则忧勤惕厉之心易生;当太平无事之时,则骄奢安佚之念渐启。方成王之初政,商、奄迭畔,王室不靖,成王之不自暇逸,固也。商、奄既定,天下宗周,飞廉戮,淮夷服,肃慎来,越裳贡,此正人主逸乐将萌之时也。然人主一有逸乐之念,则於庶政必有略不经意之时;一有逸乐之念,则左右臣僚之窥伺我者必有逢迎意旨以惑君心而自固其宠者。昔梁武帝以开国之君,及其晚节,百度废弛,竟致侯景之乱。唐明皇帝躬戡大难,致开元之盛治,其後亦以荒淫无度,驯致安、史之乱,播迁於蜀。周公知其如是,是以作此戒王以预遏其萌也。故《周颂》云:“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惟成王能服习周公之言,是以不敢荒宁,克基天命於无穷也。唐魏征谓“创业易,守成难”;宋李沆数以四方水旱入奏,以为太平无事恐启人主泰侈之心,其意盖皆本之此篇。此治忽兴亡之大要,故古人皆兢兢於是也。
△《周书》与政事
吾读《洪范》,而知武王之所以继唐、虞、夏、商而成一代之盛治也。吾读《立政》、《无逸》,而知成王、周公之所以绍文、武而开八百年之大业也。《六经》中,道政事者莫过於《尚书》;《尚书》中,自《尧典》、《禹贡》、《皋陶谟》以外,言治法者无如此三篇。然《虞夏书》文简意深,而此则明切晓畅。学者於此三篇熟玩而有得焉,於以辅圣天子致太平之治,绰有馀裕矣!惜乎世之学者惟务举业而於此多不究心也!唐李德裕幼而敏捷;武元衡问其所嗜何书,德裕不应。其父吉甫责之,对曰:“武公身为宰相,不问理国调阴阳而问所嗜书,所以不应。”然则分《诗》、《书》与政事为二,自唐已然。朝廷以《六经》取士,果何为邪?其亦可叹矣夫!
●卷五
○周公相成王下
△周公制礼之说
周公相业,前两篇详之矣。惟《记》多称周公制礼,而《春秋传》亦尝及之,必非无故而妄言者。但《经》未有明文,而《传》亦不多见。两汉传经之儒遇有古书莫知其出自何人者,辄目之为周公所作,往往互相乖剌,遂致圣人之制淆乱而不可稽,而释经亦多失其旨,学者惑焉而莫从也。故今复系之以此篇,考而辨之。
【补】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孟子》)
△“兼三王以施四事”
按:孟子言“兼三王以施四事”,详其语意,盖即周公制礼事也。周公制礼,皆监前代而损益之,是以有所不合,待思而後能得之也。
【附录】先君周公制周礼(《左传》文公十八年)
【附论】“子曰:‘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篇》)
△《礼经》作於春秋以降
《古礼经》十七篇(今谓之《仪礼》),世皆以为周公所作。余按:此书周详细密,读之犹足以见三代之遗,识其名物之制,以考经传之文,大有益於学者,不可废之书也。然遂以为周初之礼,周公所作之书,则非也。周公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於享。”孔子曰:“先进於礼乐,野人也;後进於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然则圣人所贵在诚意,不在备物;周初之制犹存忠质之遗,不尚繁缛之节,明矣。今《礼经》所记者,其文繁,其物奢,与周公、孔子之意判然相背而驰,盖即所谓後进之礼乐者,非周公所制也。且古者公侯仅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而今聘食之礼,牲牢笾豆之属多而无用,费而无当,度其礼每岁不下十馀举,竭一国之民力犹恐不胜。至於上士之禄仅倍中士,中士仅倍下士,下士仅足以代其耕;而今《士礼》,执事之人实繁有徒,陈设之物灿然毕具,又岂分卑禄薄者所能给乎!此必春秋以降,诸侯吞并之馀,地广国富,而大夫士邑亦多,禄亦厚,是以如此其备;非先王之制也。襄王赐齐侯胙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齐侯曰:“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下拜登受。是古礼,臣拜君於堂下;虽君有命,仍俟拜毕乃升,未有升而成拜者也。齐桓为诸侯盟主,权过於天子,然犹如是,则寻常之卿大夫可知矣。秦穆公享晋公子重耳,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是古礼;君自行君之谦,臣自循臣之节;辞者自辞,拜者自拜;不因其辞而遂不成拜於下也。晋文乃邻国之公子,旦夕为晋君,与秦穆同列,然犹如是,则本国之卿大夫可知矣。故孔子曰:“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今《礼经》,臣初拜於堂下,君辞之,遂升而成拜,是孔子所谓“拜上”矣。齐桓、晋文所不敢出而此书乃如是,然则其为春秋以降沿袭之礼而非周公之制明矣。朱子笃信《礼经》为周公所作,乃曲解孔子之言,谓“礼,必待君辞而後升成拜;今不待辞而拜於上,故谓之‘泰’”不知升成拜者,果拜下邪?抑拜上邪?不辞而拜於上,与辞而後成拜於上,均之为拜上也,岂得谓之拜下!孔子曰:“拜下,礼也。”朱子则曰:“拜上,礼也。”吾宁从孔子而悖朱子,不敢从朱子而悖孔子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又曰:“惟名与器不可以假人。”名也者,圣人之所尤重者也。吴楚之僭王也,《春秋》书之曰“子”,慎其名也。故曰“王臣公,公臣大夫”;曰“一国三公,吾谁从。”王之下不得复有王,即公之下不得复有公明矣。今《礼经》,诸侯之臣有所谓“诸公”者,此何以称焉?说《经》者无可置词,乃以“大国之孤”当之。大国之孤仅见於《周官》,《经传》未尝有也。宋,公爵也,春秋之世谁为之孤者?即使大国果有孤,既名为孤矣,亦不当复称为公;而孤止一人,亦不当称之为“诸公”也。或又以为“寄公”。然寄公偶有一人然耳,何缘得有诸公;而寄公於国君为宾,亦不应从臣礼也。盖自春秋之末;大夫浸以上僭:齐有棠公,郑伯有之臣称伯有曰“公焉在”,此卿大夫僭称公之始也。其後晋、韩、赵、魏氏灭知伯,亦僭称诸侯,而仍朝事晋君:《竹书纪年》所谓“桓公邑哀侯于郑”,“郑哀侯来朝”者是也。而鲁三桓亦僭称公:《孟子》所谓“费惠公”,《史记年表》所谓“三桓胜鲁如小侯”者是也。窃疑宋、卫诸邦亦当类是,但春秋、战国间百数十年载籍不存,无可考耳。然则此书乃春秋、战国间学者所记,所谓“诸公”即晋三家、鲁三桓之属,周公时固无此制也。觐礼,诸侯朝於天子,天下之大礼也。聘礼,诸侯使大夫聘於诸侯,礼之小焉者耳。觐礼之详,虽百聘礼不为过;而今《聘礼》之详反十倍於《觐礼》,此何故哉?此无他,春秋以降,王室微弱,诸侯莫朝,觐礼久失其传矣,但学士大夫闻於前哲者大概如此,因而记之;若聘礼乃当世所通行,是以极其详备。然则此书之作当在春秋以後明甚。若果周公所为,岂容於其大者反略而其小者反详,轻重之颠倒如是乎!盖凡传记所称“周公制礼”云者,亦止制其大纲而已。古者风尚简质,周初虽视夏、商为文,然较之春秋时已有“野人”之目;而圣人创制显庸以范围天下,欲其欣然乐就,亦必不过为繁赜难知之事。故《传》曰:“简则易从。”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况此十七篇中多系士礼,推而上之,为大夫,为诸侯,为天子,位益尊则其礼名益众而其礼文亦益繁,度不下数百篇而後可;而古者以竹为简策,重坠难举,数百篇者非十馀车不能胜,天下之人何由尽得之,尽知之,而尽遵守之乎!唐之《开元》,宋之《开宝》,非不详矣,然止存诸秘府以美观听耳;学士大夫犹多目不经见者,况於蚩蚩之民!周公之制必不如是,明矣!盖《春秋》之书法即周礼之大纲,正名定分,尊尊亲亲,其大较也。故晋韩起聘于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然则周公之礼固不在於繁文缛节而在於大纲大纪也。由是言之,周公所制特其大略,至於润泽则亦各随其国之俗;而自东迁以後,世变风移,亦颇有所更改。故郑世子忽取於陈,陈针子送女,先配而後祖,针子曰:“是谓不夫妇,诬其祖矣!”今《昏礼篇》正先配而後祖。然则郑人昏礼,先配后祖;陈人昏礼,先祖后配也。果周公所制之礼颁行天下,不应陈人独不知;即不知,亦不当反以此为讥也。王穆后崩,太子寿卒,晋叔向曰:“王一岁而有三年之丧二焉。”今《丧服篇》为妻期年。叔向博通古今,楚欲傲以所不知而不能;果周公所制之礼,叔向何容不知!叔向不知,天下之人又谁知之!盖古者父、母、妻、长子,其体略同,又皆主人自主丧:妻之子为母三年,长子之子为父三年,故主丧者亦三年、其後盖以妇人之故,不欲以大丧行之,故减而为期;其子亦降为期。故《丧服篇》“父在为母期”,为是故也。说者拘於此篇为周公所制,乃曲为之说,谓“天子绝期,故改而为三年”。夫位尊则服降,尊尊也,重正统也;今以绝期之故,反改期为三年,以尊故而加服,岂不倒行逆施矣乎!《记》曰:恤由之丧,哀公使孺悲学士丧礼於孔子,《士丧礼》於是乎书。”是《士丧礼》之文於孔子也。以一反三,则他篇亦必非周公之笔。盖自周衰,礼乐散佚,圣贤采列国之文献,参互考订。故孔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乐既有之,礼亦宜然。故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然今《士丧礼篇》亦未必即孔子之所书。司马氏之《史记》,褚先生补之,後汉人续之矣。刘向之《列女传》,後汉人续之矣。许慎之《说文》,徐铉更定之矣。况於秦火以前,安能必其为当日之原本!犹不敢必为孔子之书,况欲笃信其为周公之书乎!惟是此书周密详备,学者藉是可以考经传之遗文,可以识三代之声名文物,而圣人之大经大法亦於是焉可以得之,如是而已。儒者必欲执为周公之制,遂使世之人疑古礼之断不可复行於後世,而是今非古者接踵而起;儒者亦不得不分其咎也。故今十七篇之作不载於《周公》之篇,而附论之如此。
△《周官》作於战国之世
西汉末,《周官》一书出,向、歆之徒皆崇尚之;然犹以为记,未以为经也。迄东汉末,郑康成注之,名曰《周礼》,与《礼经》、《戴记》并行,於是世之学者咸以《周官》为经,且以为周公所作;虽有宋诸大儒,莫不信之不疑。余按:此书条理详备,诚有可观,然遂以为周公所作,周一代之制,则非也。九州之内,约方三千余里;外尽四海,不过五千里。故孟子曰:“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记》曰:“四海之内,九州;州方千里。”《书》曰:“弼成五服,至于五千;州十有二师;外薄四海,咸建五长。”今《周官》封国之制,诸公方五百里,侯方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天子邦畿之外,分九畿,畿每面五百里:通计为方万里。四海之内,安所得如许地而封之,而畿之!今自洛阳东际海,西逾积石而西,亦不过五千馀里,经传之文较然可征,《周官》之诬亦已明矣。国家之建,必本大而末小。天子於诸侯,君臣也;公、侯、伯、子、男,伯仲也。故天子之地百诸侯,公侯倍伯,伯倍子男,本末之别也。今《周官》天子之地仅四诸公,而诸公之地乃二十五倍於男邦,正贾谊所谓“胫大如腰,指大如股”者,岂先王“辨上下,定民志”之大法乎!且春秋时列国吞并之馀,宋、鲁犹不过二三百里,郑、许犹不过一二百里,其故墟具在而可按也。故孟子曰:“今鲁,方百里者五。”当封国之初必小於是,不大於是,明矣。鲁即今曲阜,若果方四百里,则曹、邾、滕、薛皆在境内,何容复有此四国乎!《春秋》宣十五年,“初税亩”。《公羊传》曰:“古者什一而藉。”又曰:“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是三代取民之制未有过於十一者也。今《周官》乃云“远郊二十而三;甸稍县都皆无过十二”,其非周公之法明矣。孟子曰:“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是三代正赋之外未有丝毫课於民也。今《周官》乃云“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其非周公之法又明矣。後儒乃曲为之解,谓“战国时宅虽毛,亦有里布;民虽有职事,亦有夫家之征。孟子所谓‘无夫里之布’者,谓宅毛及民有职事者耳,非谓一概无之也。”夫不毛无职事而使出夫里之布,是有夫里之布乎?是无夫里之布乎?孟子谓“无夫里之布”而儒者谓“有夫里之布”,吾未见其可信也!盖此书撰於战国之时,彼固见当时有此法而遂以为其初固然耳,不必强取孟子之言以曲就之也。《书》云:“越三日丁巳,用牲于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于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记》云:“郊特牲而社稷太牢。”又云:“帝牛不吉,以为稷牛。”又云:“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是古者止有一郊,祭天乃於郊,而祭地则於社也。今《周官》乃云“冬至祭天於南郊,夏至祭地於北郊。”果尔,则周公於洛何以止一郊?即兼祭天地,亦不当同日而郊。况如此巨典,记礼者尤不应竟无一人知之也。《春秋》中书“郊”者凡九,皆但书郊,未有书南北郊者。果有两郊,不应混而同之。则其说之出於後人所臆度明矣。统言之,则曰“朝”;切指之,则曰“觐”。故《书》曰“群后四朝”;诗曰“君子来朝”;《春秋》曰“公朝於王所”。觐,犹“见”也。故书曰“乃日觐四岳群牧”;《诗》曰“以其介圭,入觐于王”;《春秋传》曰“王觐为可”;又曰“受策以出,出入三觐”。朝之外别无所谓觐也。“遇”者,不期而值之谓,故《春秋》曰“公及宋公遇于清”。诸侯修岁事於天子,不可谓之遇也。《书》曰“江汉朝宗于海”,朝即朝廷之朝,宗即宗子之宗;《记》所谓宗人莫之宗”、《史记》所谓“学者宗之”是也。朝者,君臣之事;宗者,族姓之事。以人喻水,故谓之“朝宗”;非诸侯于天子又有所谓“宗”者也。今《周官》之文乃以为“春朝,夏宗,秋觐,冬遇”:经传有此事乎!有此文乎!盖撰此书者亦当夫籍去之後,故不得其实而妄以意度之也。若夫土圭之法,景朝景夕之言,尤为乖谬,盖景但有长短之殊,并无朝夕之异。今东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先一刻,西去数百里则日出入後一刻;无论何地,置表待昼漏之半,日莫不在正南:安得有所谓景朝景夕者!此必不通历法,不游四方者之所为;宁周公之才之美而有是言乎!此宜少知人事者即不能欺,而沈酣经传之儒或反信之,其亦异矣!至於《史记》所称“周公作《周官》,作《立政》”者,乃指《周书》中《周官篇》而言,《书序》所谓“成王还归在丰,作《周官》”者,与此书无涉也。嗟夫,自《周官》一书出,汉人据之以释《经》,其有不合,则穿凿附会,以致离经而畔道者不少矣!至宋,王安石遂据“泉府”之注以行青苗,蔡京复据“王及後世子不会”之文以启徽宗之奢侈,而宋卒以此亡。虽二子之意但假此以济其私,然不可谓非《周官》之有以启之也!可不为世之大监戒与!乃儒者犹奉此以为周公之书而反疑诸经《孟子》之误,亦可谓倒行而逆施矣!间有不信此书者,无识之徒必力排而痛诋之,以故视视而莫敢议,遂使三代之经制为歆人所杂乱,良可叹也!或以为刘歆所伪作,固不其然,然必非周公之书则明甚也。余故详为之辨,而《周公》之篇不载作《周官》之事。
△《周颂》及《小雅》首数篇皆作於成王以後
《周颂》三十一篇,说《诗》者以为皆周公所作。《小雅鹿鸣》以下诸篇,说者亦以为周公作。余按:《周颂》云:“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又云:“噫嘻成王,既昭假尔。”又云:“自彼成、康,奄有四方。”诗中明举二王之谥,则非成王时诗明甚。由是言之,《周颂》或有周公所作,必不尽周公所作也。季札观於周乐,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当周公时,固不可谓之“衰”。说者曲为之解,训衰为小,谓周德尚小也。夫衰者,衰(音)也,由盛而渐降焉之谓也,故曰“自是以衰”。即未大盛,亦不得谓之衰;况周公之世,周德方隆,谓之衰,可乎!且《常棣》乃《小雅》第四篇,据《左传》已为召穆公作;《出车》乃《小雅》第八篇,据《汉书》已为宣王时诗,然则《小雅》之为周衰时诗,显然无可疑者,不得以为周公之所作也。盖圣人所以为圣人者,非必事事皆躬为之,亦非必事事皆胜於人也,正以不自有其善而能有天下之善,为人所不可及耳。不必《雅》、《颂》皆自己作而後足见周公之才之美,惟其能致太平之盛而使天下後世有此《雅》、《颂》,是乃周公之大功也。大抵世俗之情,有恶则恶皆归之,有善则善亦皆归之。顾作诗之时世不符,读者必致失其本意,穿凿附会,而《诗》之教遂荒。故今正之,而於《周公》之篇不载作《雅颂》事。《周颂》不皆周公所作,说详见後《成康之际篇》中。《鹿鸣》以下诸篇非周公作说详见後《宣王》及《召穆公》篇中。
△《月令》作於战国之世
《月令》一篇,世多以为周公所作。郑康成云:“此本《吕氏春秋》十二月纪之首,礼家好事者抄合之;其中官名时事多不合周法。”是汉儒固已非之矣。而唐《语林》云:“《月令》出於《周书》第七卷《周月》、《时训》两篇,蔡邕云‘周公作’,是《吕纪》采於《周书》,非《戴记》取於《吕纪》明矣。”则又以康成为非是。余按:《逸周书》本後人所伪撰,所言武王之事皆与经传剌谬,其非周初史官所记显然。然则《周月》、《时训》两篇或即采之《吕氏春秋》或与《吕纪》同采之於一书,均未可知;与得以《逸周书》有之遂断以为周公之书也哉!况《月令》所言多阴阳家说,所载政事虽有一二可取,然所系之月亦未见有不可移易者;盖撰书者杂采传记所载政事而分属之於十二月,是以纯杂不均,邪正互见,岂惟非周公之书,亦断非周人之制。康成之言是也。至於所推中星日躔,尤彰彰较著者。周公上距尧世止千二百馀年,而《月令》“季春昏七星中”,“季秋昏虚中”,上距《尧典》之“仲春星鸟”,“仲秋星虚”,己差一月。周公下至西汉之末千馀年,至刘宋又数百年,而《月令》“孟春之月,日在营室”,下至《三统历》,正月中日犹在室十四度,至《元嘉历》,正月中日犹在室一度,才差十馀度耳。虽测验或有疏密,然不至大相迳庭。上溯唐、虞之世何太远?下逮汉、宋之世何太近?其为战国时人所撰,毫无疑义。不知前人论者何以不考之此而遽信以为周公之书也!故今於《周公》之篇不载作《月令》之事。
△《尔雅》作於秦、汉间
世或以《尔雅》为周公所作。或云:“周公止作《释诂》一篇,馀皆非也。”余按:《释诂》等篇乃解释《经》、《传》之文义,《经》、《传》之作大半在於周公之後,周公何由预知之而预释之乎!至於他篇所记制度名物之属,往往有与《经》、《传》异者,其非周公所作尤为明著。大抵秦、汉间书多好援古圣人以为重,或明假其名,若《素问》、《灵枢》之属,或传之者谬相推奉,若《本草周官》之类,皆不可信。故今不载。
【附录】“公薨,成王葬于毕。”(《书序》)
△辨葬周示臣之说
《书序》云:“周公在丰,将没,欲葬成周。公薨,成王葬于毕;告周公,作《亳姑》。”《尚书大传》云:“周公老于丰。公疾,曰:‘吾死,必葬于成周,示天下臣於成王。’周公死,成王不葬于周而葬之于毕,示天下不敢臣也。”余按:《大传》之说盖即本之《书序》,而语殊浅陋无伦理。周公为成王臣,天下谁不知者,何待葬以示之;而成王尚存,亦不得称其谥也。《史记鲁世家》与《大传》略同,盖即采《大传》之文而少更定之。惟《书序》之言较无大谬,然《序》之失《经》意者亦多,而《毫姑》之篇已亡,无由决其是非。故今删而存之;而《大传》、《世家》之文概不录。
△《史记》载成王亲迎於周公卒後之非
成王威风雷之变而亲迎周公一事,《史记》载於周公卒後。今按《尚书金篇》,在作《鸱》後,伐武庚前。惟颜师古引《尚书大传》文,以此为成王将葬周公於成周时事。然则《史记》盖因《传》而误也。夫以为在周公卒後,则所谓亲迎者迎何人乎?所谓出郊者欲何为乎?《史记》不能解说,遂以郊为郊祀之郊,而谓鲁之得郊因此,是因一误而再误矣!此事幸《金》之篇犹存,故人不之信;不幸而此篇或逸,人未有不以为实然者。然则《史记》中因所采之书已亡,无所考证,而人莫由知其误者,可胜道哉!吾愿世之读《史记》者闻一知二,举一反三,勿执先入之言以致失古人之实也!
○文武周公通考
经传之文有兼言文、武者,有莫知其为文王事武王事者,亦有文、武之事与周公相属者。不可强断而分系之。今通列之於此。
允文文王,克开厥後。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诗周颂》)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书西伯戗黎)
△戡黎之西伯未可指定
《尚书大传》言“西伯<今戈>(戡同)耆,纣囚之牖里。”《史记周本纪》称“文王伐密须,明年败耆国;殷之祖伊惧,以告纣。”则是所谓耆者即《商书》之黎,前以戡黎为文王事也。蔡氏《书传》云:“或曰:‘西伯,武王也。’《史记》尝载纣使胶鬲观兵,胶鬲问之曰:‘西伯何为而来?’则武王亦继文王为西伯矣。”金氏《通监前编》云:“观祖伊之言曰,‘天既讫我殷命’,‘殷之即丧’,则是时殷已阽危,亡无日矣,其非文王也明矣。”《纲目前编》因之,遂系之於武王观兵之日。余按:黎近殷土,则以为武王者近是;而文王既未称王,则武王自当仍称西伯。但传记皆无明文,亦未敢决为武王之事。至《纲目前编》以此事为即《史记》之观兵於孟津,则亦未合。何者?黎在东山,孟津在南河,戡黎不必由盂津渡河也。黎近朝歌,在孟津之东北数百余里,亦不得谓至孟津而还师也。戡黎观兵,当是两事恐不容合以为一也。故今统载之於《文武篇》中,宁阙其所不知,不敢误也。
【附录】“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伯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
(《论语微子篇》)
△八士氏族未详
或以八士为南宫氏,伯适为南宫括,其说近是。然经传未有明文。故附录於此。
【附论】“于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论语子张篇》)
△文、武不可歧视
自汉以来,学者多称文王而毁武王,其意以为文与武若黑白之判然也。余观圣门论列,则多以文、武并称,未有歧而视之者,然则是文、武无二道也。惟《孟子》书多称文王,盖武王之道即文王之道,言文则足以兼武,犹言伯夷而不及叔齐也。故文王之与武王,其德有高下,其道无异同。故今於《通考》录此章,以见学者於古圣人不可妄有所低昂也。
“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犹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後大行。”(《孟子》)
“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孟子》)
△灭国五十非一时事
按:伐纣为武王时事,伐奄为成王时事,经传皆有明文;而此数语未有确据,无由决其时世。窃意灭国至五十之多,必非一时之事;疑此数语皆兼武、成两世言之。故并录於此。
【附录】“《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易系辞下传》)
【附论】“晋侯使韩宣子来聘,观书於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左传》昭公二年)
△《易彖》、《爻》词不可定为文王、周公作
近世说《周易》者皆以《彖词》为文王作,《爻词》为周公作。朱子《本义》亦然。余按:《传》前章云:“《易》之兴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初未言“中古”为何时而“忧患”为何事也。至此章始言其作於文王时,然未尝言为文王所自作也。且曰“其当”,曰“其有”,曰“邪”,曰“乎”,皆为疑词而不敢决。则是作《传》者就其文推度之,尚不敢决言其时世,况能决知其为何人之书乎!至司马氏作《史记》,因《传》此文,遂附会之,以为文王里所演;是以《周本纪》云:“西伯之囚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自序》亦云:“西伯拘里,演《周易》。”(演者,增也,即《本纪》所云“益八为六十四”者也)自是遂以《易卦》为文王所重。及斑氏作《汉书》,复因《史记》之言,遂断以词为文王之所系。是以《艺文志》云:“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又云:“人更三圣,世历三古。”(谓伏羲,文王,孔子)自是遂以《易彖爻》之词为文王所作矣。然其中有甚可疑者。《明夷》之五称“箕子之明夷”,《升》之四称“王用亨於岐山”,皆文王以後事,文王不应预知而预言之。《史》、《汉》之说不复可通,於是马融、陆绩之徒不得已,乃割《爻词》谓为周公所作以曲全之。而郑康成、王弼复以卦为包羲、神农所重,非文王之所演。然後後儒始独以《彖词》属之文王,而分《爻词》属之周公矣,由是言之,谓文王作《彖词》,周公作《爻词》者,乃汉以後儒者因《史记》、《汉志》之文而展转猜度之,非有信而可征者也。夫以卦为羲、农所重,虽无确据,而理固或有之;若周公之系《易》,则传记从未有言及之者,惟《春秋传》有见《易象》而知周公之德之语,然此自谓《易象》,非谓《易词》也。晋文公之谋迎襄王也,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亨于天子’之卦。”则是《易词》晋固有之,不待至鲁而後见。且即使起所见者果《易》之词,而《卦爻》之词果文王与周公所分系,则於文当兼言文王、周公之德,亦不得但美周公而不及文王也。秦、汉以後,司马、班氏最为近古,然皆但言文王,不称周公。乃至《易纬乾凿度》、《通卦验》等书最善附会者,亦但称羲、文、孔三圣人而无一言及於周公。乌得分《卦爻》之词而属之两人也!且《系词传》文云:“其初难知;其上易知。”又云:“二与四同功而异位;三与五同功而异位。”又云:“爻有等,故曰物;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然後承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此文朱子分为两章,古本合为一章)前呼後应,词意甚明。所谓“其辞危”者,正指诸爻之词而言;若果词内有文王以後事,或《易》非文王作而《史》、《汉》误称之,不得独摘《彖词》属之文王,而别以《爻词》属之周公也。乃朱子《本义》既不正其猜度之失,又不详其展转之因,而直曰此文王所系,此周公所系,若传记确有明文可据,传经以来即如是说者。无乃非阙疑之义,而使後之学者靡所考证乎!故今但录《易》、《春秋》传原文以存疑义;而不敢据汉儒展转猜度之说,遂直断何者为何人所作。仍略记其为说之因,庶使学者有所考焉。
○周公事迹附考
经传所记周公之事,不当入於《成王篇》中及无从辨其先後者,统载於此。
“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书洛诰》)
△“保命七年”事未可确知
按:《明堂位》、《韩诗外传》皆以七年为周公践阼之年;《伪传》从之,前篇已辨之矣。《蔡传》以为周公在洛之年,其说较正。然窃疑此文似当自成王亲迎周公之日数之,乃於事理为近;特不当有摄政践阼之事耳。但经传皆无明文,未敢臆断。今统载於篇後,以存缺疑之义。
“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公羊传》隐公五年)
△周、召分陕不在武王时
《王制》云:“八伯各以其属属於天子之老二人,分天下以为左右,曰二伯。”按:《书康王之诰》:“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春秋传》:“却将新军,且为公族大夫,以主东诸侯。”则是所主者朝觐会同事耳。至於政令之布,仍当二相共理之。若取天下而平分之二人,亦非体制也。《乐记》云:“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世儒缘此,遂有谓二公分陕在武王世者。按《史记燕世家》,此文载於成王之世。盖武王时太公为师,位在召公之右,似不应以周、召分陕;而《武》乐亦成王时所作,则分陕固不必定指武王时也。《书君篇序》云:“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观此文,似《史记》为得之。今从之。
△“陕”或郏字之误
《说文》“陕”字注云:“宏农,陕也。”以故说者皆以此陕为今陕州。按陕州之名陕,古无所考;既非都会之地,又无长山大川直亘南北,若大行、鸿沟可辨疆域者,於此分界,将何取焉?且自陕州以东,青、兖、徐、扬四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八九;陕州以西,雍、梁二州,及冀、豫、荆三州地十之一二:广狭亦大不偷。《传》云:“成王定鼎於郏、辱阝。”《周语》云:“晋文公既定襄王於郏。”是洛亦称郏也。洛邑,天下之中,当於此分东西为均。“陕”“郏”字形相似,或传写者之误。而古今地名同者亦多,或别有地名陕,非宏农之陕,亦未可知也。
【附录】“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於一人。’”(《论语微子篇》)
△辨握吐哺之说
《韩诗外传》云:“周公践天子之位七年,布衣之士所贽而师者十人,所友见者十二人,穷巷白屋先见者四十九人,时进善百人,教士千人,宫朝者万人。成王封伯禽於鲁,周公戒之曰:‘往矣!子无以鲁国骄士!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轻矣;然一沐三握,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之士。’”余按:周公无践天子位之事,前固已辨之矣;即所称师事,友见,握,吐哺,亦无此事也。古者天下有道,进贤使能,乡有举,里有选,有一贤人未尝不知,知之未尝不用也;凡卿大夫士皆贤才也,凡贤才皆卿大夫士也,周公安所得布衣之士而见之而礼之乎!古者士敦节义,咸自重而轻功名,不为臣则不见:段干木逾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纳,春秋以後犹然,况成周之世乎!天下之贤士谁肯自枉以见周公者,而烦周公之吐哺握乎!战国之世,卿大夫多世禄,不则其姻族嬖幸之人,贤才伏处而无由进,由是为士者不耻干谒以求荣显;是以有孟尝、信陵之属以好士闻。彼盖见当时之风气如是,而因亿料周公大圣之必有更甚於是者,遂撰为是说耳;而岂知其不然也哉!此说本之《荀子》,其词与此少异;而《尚书大传》、《史记》、《说苑》皆有之,殊失圣人之真。故今不录而为之辨。
△辨观桥观梓之说
《尚书大传》云:“伯禽与康叔见周公,三见而三笞;乃见商子而问焉。商子曰:‘南山之阳,有木曰桥。’二三子往观之,高高然而上。商子曰:‘桥者,父道也。南山之阴,有木曰梓。’二三子复往观焉,晋晋然而循。商子曰:‘梓者,子道也。’明日见周公,入门而趋,登堂而跪。拂其首,劳而食之曰:‘尔安见君子乎!’”余按:孟子曰:“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父子之道,天性也。或椎野之人,颓敝之俗,容有不知敬其亲者;若文王、周公世济其圣,其家庭之间礼法之美,伯禽必有习而安焉者,何待见桥梓而後知哉!且圣人之於子,有不及,教之而已;不教而笞之,何取焉!使伯禽终不悟,不徒伤其恩乎!即使伯禽能悟,亦何如明告之之为省且易也!此说至为浅陋,而学者多贪用此典,遂致传布而信为真,故今辨之。
△辨成、康赐鲁重祭之说
《戴记祭统篇》云:“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是也。夫大尝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鲁安得独用天子礼乐哉!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余按:天子诸侯名器之异,所以辨等威,别上下,定民志耳,非以得之则为优,不得则为绌也。孔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孔子曰:“予与其死於臣之手也,无宁死於二三子之手乎!”孟懿子问孝,孔子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孔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故无识者以僭为荣,稍有识者方且以僭为耻。成、康皆周令主,其不肯以非礼尊周公也明矣。且春秋以降,僭礼者多矣,管仲之塞门反坫,季氏之八佾《雍》彻,此又谁实赐之?盖鲁之君自僭天子礼乐,相沿既久,莫知所始,其国人遂为是想当然之说以曲护其失耳。楚公子围设服离卫,诸侯之大夫讥之,伯州犁曰:“此行也,辞而假之寡君。”其事与此正同。安得据《戴记》无稽之言,遂定为古人罪案也!不然,赐祭,一事耳,成则成,康则康,何以概云“成王、康王”乎!故今不录。
●卷六
○成、康之际
“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诗周颂》)
△《毛诗》释《执竞篇》“成康”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执竞》,祀武王也。”“不显成康”,《传》云:“不显乎其成大功而安之。”由是郑、孔以来皆以此“成康”为称武王语。余按:“自彼成、康”,犹所云“自彼氐、羌”也。惟氐、羌之为二国名也,故自氐、羌以东则云“自彼氐、羌”;惟成、康之为二王谥也,故自成、康以降则云“自彼成、康。”若训以为“成大功而安之”,岂得谓之“自彼”乎哉!宋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朱子《诗序辨说》,皆以此篇为昭王以後诗,以《昊天有成命篇》为康王以後诗,其说良是。今从之。说详见后条下。
“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诗周颂》)
“《昊天有成命》,颂之盛德也。其诗曰:‘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夙夜基命宥密,於缉熙,厥心。肆其靖之。’是道成王之德也。成王,能明文昭,能定武烈者也。”(《周语》)
△引欧阳修、朱熹语辨《毛诗》释《昊天有成命篇》“成王”之非
卫宏《毛诗序》云:“《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郑氏《诗笺》云:“文王、武王受其业,成此王功,不敢自安逸。”韦氏《国语解》云:“文、武修己自勤以成其王功,非谓周成王身也。”后之说《诗》者皆从之。至宋,欧阳永叔始驳其谬;朱子《诗序辩说》论之尤详。今载其说於左。
欧阳永叔作《诗时世论》:“《昊天有成命》曰:二后受之,成王不敢康。’所谓‘二后’者,文、武也;则‘成王’者,成王也。当为康王以後之诗。而毛、郑以《颂》皆是成王之作,遂以‘成王’为成此王功,《执竞》曰:‘不显成康’,‘自彼成康。’所谓‘成康’者,成王、康王也,犹文王、武王谓之‘文武’耳。然则《执竞》当是昭王以後之诗。而毛以为‘成大功而安之’,郑以为‘成安祖考之道’,皆以为武王也。《噫嘻》曰‘噫嘻成王’者,亦成王也。而毛、郑皆以为武王。由其以《颂》皆为成王时作耳。以为成王、康王,岂不简且直,而於诗文理易通。如毛、郑之说,岂不迂而曲,文理亦不完而难通。学者何苦从其迂曲而难通者哉!”
【朱子《诗序辨说》一则】“此诗详考《经》文而以《国语》证之,其为康王以後祀成王之诗无疑。而毛、郑旧说定以《颂》为成王之时周公所作,故凡《颂》中有‘成王’及‘成康’字者,例皆曲为之说以附己意。其迂滞僻涩,不成文理,甚不难见;而古今诸儒无有觉其谬者。独欧阳公著《时世论》以斥之,其辩明矣。然读者狃於旧闻,亦未遽肯深信也。《小序》又以此诗篇首有‘昊天’二字,遂定以为郊祀天地之诗。诸儒往往亦袭其误。殊不知其首言‘天命’者止於一句,次言‘文、武受之’者亦止一句,至於‘成王’以下然後详说不敢康宁、缉熙、安静之意,乃至五句而後已,则其不为祀天地而为祀成王,无可疑者。故今特上据《国语》,旁采欧阳以定其说,庶几有以不失此诗之本指耳。或曰,《国语》所谓‘始於德让,中於信宽,终於固和,故曰“成”’者,其语成字不为王诵之谥,而韦昭之注大略亦如毛、郑之说矣,此又何耶?曰:叔向盖言成王之所以为成,以是三者;正犹子思所谓‘文王之所以为文’,班固所谓‘尊号曰昭,不亦宜乎’者耳。韦昭何以知其必谓文、武以是成其王道,而不为王诵之谥乎?盖其为说本出毛、郑,而不悟其非者。今欲一涤千古之谬,而不免於以误而证误,则亦将何时而已耶!”
△周初四王之谥法与诗义
余按:《诗》与《国语》之文明矣;欧阳子、朱子之辨详且尽矣。盖周之受命始於文王,克商始於武王,然奄、淮夷未平而商遗民亦未心服;迨成王之世,周公东征,而後四方始靖;至康王而後安享之。故《传》云:“武王克商,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不云“成王息民”者,成王之初四方犹未靖也。故文王谥“文”,言始以文德受天命也;武王谥“武”,言始以武功戡大难也;成王谥“成”,言商、奄始靖,王业成也;康王谥“康”,言天下无事,但抚安之也。故此诗言“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言文王、武王始受天命有天下也。至於成王蒙故业为天子,可以康矣,而不敢也,犹夙夜敬畏天命,益懋其德,是以能克商、奄、淮夷以靖四方:“肆其靖之”之靖,即“成王靖四方”之靖。然则此诗即无成王明文,亦断断必为成王之诗;而况已明言成王也!即《国语》不言为成王之德,亦断断不得移置之於文、武;而况《国语》又明言为成王也!故今从欧阳子、朱子之说,置之《成王篇》中。
△《周颂》作於成、康以後
又按:自宋以来,释此诗及《执竞篇》者多从《序》说。或云:“成王非‘基命’之君;而周之‘奄有四方’非自成、康始。”然则《洛诰》之“王如弗敢基命定命”,亦将以为非告成王;《鲁颂》之“奄有龟、蒙”,亦将谓鲁至僖公时始有龟、蒙之地哉!况《传》称“成王靖四方”,靖也者,乱而安之之谓也。方且可谓之“靖四方”,乃反不可谓之“奄有四方”乎!或云:“《酒诰》称‘成王畏相’,‘惟助成王德显’,皆非周之成王。”夫“成王”“畏相”相对为文,“助成”二字相连为义,皆与此文不类。此文“成王”上无他文,下有“不敢康”之语,“成王”之为一人甚明;况《执竞》之“成、康”连言之者哉!若以《酒诰》故,凡言“成王”者皆不得为成王,则《传》所称“夹辅成王”,“成王定鼎”,“成王周公之命祀”,亦皆将以为武王乎!原其所以穿凿附会,务以成、康为武王者,无他,狃於前人之说,以为《颂》皆周公所作,周公制礼作乐,不应无祀天地及祀武王之诗;自周公後,不当复有作《颂》者耳。不知以此诗为祀天地武王者,《序》之言耳,非《经》自言之也。《周颂》三十一篇,其中称天及武王者甚多,何所见必此二诗然後可以祀天地武王?《诗》之逸者多矣,又安知祀天地武王者之非已逸乎?周公以後不当有《颂》,则何以宣、幽之世尚有《大雅》?又何以春秋之时鲁尚有《颂》?岂侯国可以作颂,天子反不可乎?若谓成王非世室,不当有祀成王之诗,则祀成王时将遂无乐乎?而武王当周公时亦不得遂立世室也。嗟夫,《国语》以《常棣》为周公之诗,与《传》相抵捂者,则人皆信之;此诗之言为成王,与《经》相合者,则人不之信。朱子沿《序》之误而未正者,虽委曲难通,皆相安为固然;至此诗正《序》之误,辨语详晰,而反极力以攻之。宋玉曰:“其曲弥高,其和弥寡。”韩子曰:“小惭,亦蒙谓之小好;大惭,亦蒙谓之大好。小称意,人必小怪之;大称意,人必大怪之。”吾始未以为然,及读《周颂》而後深信其不谬也!岂是所非而非所是,人情固当然乎?《周颂》非周公所作,说已见前《周公相成王篇》中。
【补】“成有岐阳之搜。”(《左传》昭公四年)
△岐之年无考
此未知为周公存时事,抑周公没後事。既无可考,未便置前篇中。故录於此。
△辩《伪书君陈》及《书序》
《伪古文尚书》有《君陈篇》;其《序》云:“周公既没,命君陈分正东郊。”余按:此篇“嘉谟嘉猷”数语见於《坊记》;玩其语意,乃人臣相诰诫之词,非君命其臣之言也。何者?君人之道以能受言为贤,但取其谋之益於民而不必其谋之出於己,故曰“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舍己从人,乐取於人以为善。”臣人者则不然,但求其国之受其益而不必己之擅其名,是以善则归君,过则归己。故此言出於人臣之口则为忠,出於人主之口则不可以为训。成王,周之令主,其必不出此言明矣。又按:《书君篇》乃周公诰召公之词,周、召位皆三公,同朝事主,是以相称为“君”。《春秋传》,邻国诸侯皆相称以“君”,若“君处北海”,“君命敝邑”之类是也。未闻君而称其臣为“君”者。然则“君陈”当为同僚相称之语,是以篇中有此文;非成王语也。且君陈分正东郊,非居帷闼而拾遗补阙者可比,成王告以此言欲何为乎?此《序》不见於《史记周本纪》,疑与《伪书》同出一手。然则君陈之尹洛亦未必有此事矣。又按:《论语》孔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所谓政者,一家之政也,故曰:“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今《伪书》以为国政,亦与孔子之意相背。包氏之注《论语》以“孝乎惟孝”为句,然则包氏未尝见此篇矣。包氏不见,则是书不出於安国也。大抵此篇之语多采之古传记。故今不录。
【附录】“凤凰鸣矣,于彼高罔。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艹奉}々萋萋;喈喈。”(《诗大雅》)
【附录】“周之兴也,鸣于岐山。”(《周语》)
【存参】“《卷阿》,召康公戒成王也,言求贤用吉士也。”(《诗序》)
△凤鸣岐山之时无考
按:凤鸣岐山不知的在何时;《大雅》、《周语》皆无明文。惟《诗序》以《卷阿》为成王时所作,或凤鸣即在此时与?然未有以见其必然。姑附录於成王之世,而存《序》文以待参考。
“惟四月哉生魄,王不怿。甲子,王乃洮水,相被冕服,凭玉几。乃同召太保、芮伯、彤伯、毕公、卫侯、毛公、师氏、虎臣、百尹、御事。王曰:‘呜呼,疾大渐,惟几,病日臻;既弥留,恐不获誓言嗣,兹予审训命汝!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在後之侗,敬迓天威,嗣守文、武大训,无敢昏逾。今天降疾,殆弗兴弗悟。尔尚明时朕言,用敬保元子钊弘济于艰难!柔远能迩,安劝小大庶邦。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几!’兹既受命还,出缀衣于庭。越翼日乙丑,王崩。太保命仲桓、南宫毛俾爰齐侯、吕,以二干戈,虎贲百人,逆子钊于南门之外,延入翼室,恤宅宗。丁卯,命作册度。越七日,癸酉,伯相命士须材。”(《书顾命》)
“王麻冕黼裳,由宾阶齐。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太保、太史、太宗皆麻冕彤裳。太保承介圭,上宗奉同瑁,由阼阶脐太史秉书,由宾阶齐,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卜,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王再拜,兴,答曰:‘渺渺予末小子,其能而乱四方,以敬忌天威!’乃受同瑁。王三宿,三祭,三咤;上宗曰‘飨。’太保受同,降盥,以异同秉璋以酢,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受同,祭,哜,宅,授宗人同,拜;王答拜。太保降,收;诸侯出庙门俟。”(同上)
“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宾称奉圭兼币,曰:‘一二臣卫,敢执壤奠!’皆再拜稽首。王义嗣德,答拜。太保暨芮伯咸进相揖;皆再拜稽首,曰:‘敢敬告天子!皇天改大邦殷之命,惟周文、武诞受若,克恤西土。惟新陟王毕协赏罚,戡定厥功,用敷遗後人休。今王敬之哉!张皇六师,无坏我高祖寡命!’”(《书康王之诰》)
“王若曰:‘庶邦侯甸男卫,惟予一人钊报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训厥道,付畀四方。乃命建侯树屏,在我後之人。今予一二伯父,尚胥暨顾绥尔先公之臣服于先王,虽尔身在外,乃心罔不在王室,用奉恤厥若;无遗鞠子羞!’群公既皆听命,相揖趋出。王释冕,反丧服。”(同上)
△《顾命》有葬成王之脱简
苏氏云:“成王崩,未葬,君臣皆冕服,礼欤?曰:非礼也。使周公在,必不为此。”余按《康王之诰》,诸侯咸在,九日之间安能遽至此,必成王葬后之事,“狄设黼”之上盖有阙文;非皆癸酉一日内事也。故顾君云:“《传》言‘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而今‘太保率西方诸侯,毕公率东方诸侯’,是七月之馀也。因其中有脱简,而後之说《书》者并以系之‘越七日癸酉’之下,所以生後儒之论。而不思初崩七日之间,诸侯何由而毕至乎!”又云:“‘狄设黼缀衣’以下,即当属之《康王之诰》:自此以上,记成王顾命登遐之事;自此以下,记明年正月上日康王即位朝诸侯之事也。”又云:“《洛诰》:‘戊辰,王在新邑。’则王之至洛可知;乃二公至洛并详其日月而王不书,金氏以为其间必有阙文。然则《顾命》之脱简又何疑哉!”由是言之,则康王与卿士之冕服在成王葬后,非未葬而冕服明矣。盖《顾命》、《康王之诰》,伏生本合为一;因其间有脱简,前後首尾不具,故後人分两篇之时不知当於何处画断,误以“王出在应门之内”为《康王之诰》之首,是以“狄设黼”之文遂割属於上篇之末耳。苏氏不知其有脱简,故於诸侯之至不能为解,乃以问疾之诸侯当之。然观《康王之诰》尤重诸侯,故曰“建侯树屏”曰“尔身在外”;此篇之作尤重於朝诸侯;故曰“卿士邦君麻冕蚁裳,入即位”,曰“诸侯出庙门俟”,曰“东方诸侯入应门左,西方诸侯入应门右”,则是诸侯毕至明矣。若止问疾之诸侯,其人数必不多何得舍在内之百官卿士不言而反斤斤焉於其少者详记之乎!至顾君以此为周公所制之礼,谓“释三年之丧以尽斯须之敬”,又谓“康王当太平之时为继体之主,而史录其遗文训诰以为一代之法”,则於事理亦尚未合。古者君薨,百官总己以听於冢宰三年:其见於书传者,舜、禹、启、太甲、武丁之事皆然。及武王崩,周公以冢宰摄政,不幸群叔流言,周公东避,遂不得终其摄。至成王崩,召公鉴前之祸,故於葬后遽奉康王以朝诸侯。其后春秋之世,嗣君皆於葬後逾年即位,盖始於此。故史录之为书,志此礼所由变。故曰“王麻冕黼裳”,曰“王释冕,反丧服”。丧未毕而朝诸侯者,前未有此礼,是以详记其服,谨其始耳;非以此为当然而著之篇以垂法也。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孔乎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伤周公、召公处事之变而不得复然也。故今申其说而正之。说并见前《周公篇》中。
【补】“康有酆宫之朝。”(《左传》昭公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