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16 页/共 53 页
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天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
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濆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粤子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
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敝之既极,始稍苏息,而鸦片战役又起矣。道光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年,旋逼乍浦,犯宁波;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遂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
而两广之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掳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据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
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绵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二十一年始平。二十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二十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直隶,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二十七年始平。今者二十八年之过去者,不过一百五十日耳,而广宗、钜鹿之难,以袁军全力,历两月乃始平之;广西之难,至今犹蔓延三省,未知所届;而四川又见告矣。由此言之,此百余年间,我十八行省之公地,何处非以血为染,我四百余兆之同胞,何日非以肉为糜,前此既有然,而况乎继此以往,其剧烈将仟伯而未有艾也。昔人云:“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吾亦欲曰:一破坏之不忍,而终古以破坏乎?
我国民试矫首一望,见夫欧、美、日本之以破坏治破坏,而永绝内乱之萌蘖也,不识亦曾有动于其心而为临渊之羡焉否也?
且夫惧破坏者,抑岂不以爱惜民命哉?姑无论天然无意识之破坏,如前所历举内乱诸祸,必非煦煦孑孑之所能弭也,即使弭矣,而以今日之国体,今日之政治,今日之官吏,其以直接间接杀人者,每岁之数,又岂让法国大革命时代哉?十年前山西一旱,而死者百余万矣;郑州一决,而死者十余万矣;冬春之交,北地之民,死于冻馁者,每岁以十万计;近十年来,广东人死于疫疠者,每岁以数十万计;而死于盗贼与迫于饥寒自为盗贼而死者,举国之大,每岁亦何啻十万。夫此等虽大半关于天灾乎?然人之乐有群也,乐有政府也,岂不欲以人治胜天行哉?有政府而不能为民捍灾患,然则何取此政府为也?天灾之事关系政府责任,余别有论。呜呼!中国人之为戮民久矣,天戮之,人戮之,暴君戮之,汙吏戮之,异族戮之,其所以戮之之具,则饥戮之,寒戮之,天戮之,疠戮之,刑狱戮之,窃贼戮之,干戈戮之。文明国中有一人横死者,无论为冤惨为当罪,而死者之名,必出现于新闻纸中三数次乃至百数十次,所谓贵人道重民命者,不当如是耶?若中国则何有焉?草薙耳,禽狝耳。
虽日死千人焉,万人焉,其谁知之?其谁殣之?
亦幸而此传种学最精之国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其林林总总者如故也,使稍矜贵者,吾恐周余孑遗之诗,早实见于今日矣。然此犹在无外竞之时代为然耳。自今以往,十数国之饥鹰饿虎,张牙舞爪,呐喊蹴踏,以人我闼而择我肉,数年数十年后,能使我如埃及然,将口中未下咽之饭,挖而献之,犹不足以偿债主;能使我如印度然,日日行三跪九叩首礼于他族之膝下,乃仅得半腹之饱。不知爱惜民命者,何以待之?何以救之?
我国民一念及此,当能信吾所谓“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者之非过言矣,而二者吉凶去从之间,我国民其何择焉!其何择焉!昔日本维新主动力之第一人曰吉田松阴者,尝语其徒曰,“今之号称正义人,观望持重者,比比皆是,是为最大下策。何如轻快捷速,打破局面,然后徐图占地布石之为愈乎?”日本之所以有今日,皆恃此精神也,皆遵此方略也。吉田松阴,日本长门藩士,以抗幕府被逮死。维新元勋山县、伊藤、井上等,皆其门下士也。今日中国之弊,视四十年前之日本又数倍焉,而国中号称有志之士,舍松阴所谓最大下策者,无敢思之,无敢道之,无敢行之,吾又乌知其前途所终极也。
虽然,破坏亦岂易言哉?玛志尼曰:“破坏也者,为建设而破坏,非为破坏而破坏。使为破坏而破坏者,则何取乎破坏,且亦将井破坏之业而不能就也。”
吾请更下一解曰:“非有不忍破坏之仁贤者,不可以言破坏之言;非有能回破坏之手段者,不可以事破坏之事。而不然者,率其牢骚不平之气,小有才而未闻道,取天下之事事物物,不论精粗美恶,欲一举而碎之灭之,以供其快心一笑之具,寻至自起楼而自烧弃,自莳花而自斩刈,嚣嚣然号于众曰,吾能割舍也,吾能决断也,若是者直人妖耳。故夫破坏者,仁人君子不得已之所为也。孔明挥泪于街亭,子胥泣血于关塞,彼岂忍死其友而遗其父哉?
《梁启超文集》 下
论私德(节录)
(1903年10月4日、11月2日)
吾自去年著《新民说》,其胸中所怀抱欲发表者,条目不下数十,而以《公德篇》托始焉。论德而别举其公焉者,非谓私德之可以已。谓夫私德者,当久已为尽人所能解悟能践履,抑且先圣昔贤,言之既已圆满纤悉,而无待末学小子之哓哓词费也。乃近年以来,举国嚣嚣靡靡,所谓利国进群之事业,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噫,余又可以无言乎!作《论私德》。
一私德与公德之关系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忽亡。”(按:以上见候官严氏所译《群学肆言》。其云拓都者,东译所称团体也:云么匿者,东译所称个人也。)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之德性也。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群聚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
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划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交涉。(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
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过半焉矣。
二私德堕落之原因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大者得五端:(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也。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毕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故专制之国。
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
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熏,日盛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跼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沈汨也。夫所谓达识热诚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而因是堕落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国,君主万能。”非虚言也。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
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
风雨如晦,鸡鸡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称范种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年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奖跅驰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甘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固。(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人宋为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十年间,暗无天日。
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辑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蝨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三)由于屡次战败之挫沮也。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而因其战乱之性质异,则其结果亦异。今先示其类别如下:内乱者,最不祥物也。凡内乱频仍之国,必无优美纯洁之民。当内乱时,其民必生六种恶性:一曰侥幸性。才智之徒,不务利群,而惟思用险鸷之心术,攫机会以自快一时位。
二曰残忍性。草薙禽狝之既久,司空见惯,而曾不足以动其心也。
三曰倾轧性。彼此相阅,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顷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黠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曰狡伪性,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非营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曰凉薄性。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于至亲者尚不暇爱,而遑能爱人,故仁质研丧澌灭以至于尽也。六曰苟且性。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暮不保朝,假日偷乐,人人自危,无复远计,驯至与野蛮人之不知将来者无以异也。此三者柔良之民所含有性也。当内乱后,其民亦生两种恶性:一曰恐怖性。痛定思痛,梦魂犹噩,胆汁已破,勇气全销也。二曰浮动性。久失其业,无所依归,秩序全破,难复故常也。故夫内乱者,最不祥物也。
以法国大革命,为有史以来惊天动地之一大事业,而其结果乃至使全国之民,互相剚刃于其腹,其影响乃使数十年以后之国民,失其常度。
史家波留谓法国至今不能成完全之民政,实由革命之役,斫丧元气太过,殆非虚言也。
内乱之影响,则不论胜败。何也?胜败皆在本族也,故恢复平和之后,无论为新政府、旧政府,其乱后民德之差异,惟视其所以劳来还定、补救陶治者何如。而暂乱偶乱者,影响希而补救易;久乱频乱者,影响大而补救难。此其大较也。
若夫对外之战争则异是。其为主动以伐人者,则运有全在军队,而境内安堵焉,惟发扬其尚武之魂,彭舞其自尊之念。故西哲曰:战争者,国民教育之一条件也,是可喜而非可悲者也。其为被动而伐于人者,其影响虽与内乱绝相类,而可以变侥幸性为功名心,变残忍性为敌忾心,变倾轧性而为自觉心,乃至变狡伪性而为谋敌心,变凉薄性而为敢死心,变苟且性而为自保心。何也?内乱则已无所逃于国中,而惟冀乱后之还定;外争则决生死于一发,而怵于后时之无可回复也。
故有利用敌国外患以为国家之福者,虽可悲而非其至也。外争而自为征服者,则多战一次,民德可高一级。德人经奥大利之役,而爱国心有加焉,经法兰西之役,而爱国心益有加焉。日本人于朝鲜之役、中国之役亦然。皆其例也。若夫战败而为被征服者,则其国民固有之性,可以骤变忽落而无复痕迹。夫以斯巴达强武之精神照耀史乘,而何以屈服于波斯之后,竟永为他族藩属,而所谓军国民之纪念,竟可不复睹也。
波兰当十八世纪前,泱泱几霸全欧,何以一经瓜分后,而无复种民固有之特性也。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则过于其市,顺民旗飘飐焉。
问昔时屠狗者,阒如矣,何也?自五胡、元魏、安史、契丹、女直、蒙古、满洲以来,经数百年六七度之征服,而本能湮没尽矣。
夫在专制政体之下,既已以卑屈诈伪两者为全身进取之不二法门矣,而况乎专制者之复非我族类也。故夫内乱与被征服二者,有一于此,其国民之人格,皆可以日趋卑下,而中国乃积数千年内乱之惯局,以脓血充塞历史,日伐于人而未尝一伐人,屡被征服而不克一自征服,此累变累下种种遗传之恶性,既已弥漫于社会,而今日者又适承洪杨十余年惊天动地大内乱之后,而自欧势东渐以来,彼征服者又自有其征服者,且匪一而五六焉,日瞬耽于我前,国民之失其人性,殆有由矣。
(四)由于生计憔悴之逼迫也。管子曰:“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孟子曰:“民无恒产,斯无恒心,既无恒心,放僻邪侈,救死不赡,奚暇礼义!”呜呼,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并世之中,其人格最完善之国民,首推英美,交则日耳曼,之三国者,皆在全球生计界中,占最高之位置者也。西班牙、葡萄牙人,在数百年前,深有强武活泼、沈毅严整之气度,今则一一相反,皆由生计之日蹙为之也。其最劣下者,若泰东之朝鲜人、安南人,则生计最穷迫不堪之民也。俄罗斯政府,以鹰瞵虎视之势,震慑五陆,而其人民称罪恶之府,黑暗无复天日,(日本人有《露西亚亡国论》,穷形尽相。)亦生计沈窘之影响也。彼虚无党以积年游说煽动之力,而不能得多数之同情,乃不得已而出于孤往凶险之手段,亦为此问题所困也。日本政术,几匹欧美,而社会道德,百不逮一,亦由其富力之进步,与政治之进步不相应也。夫世无论何代,地无论何国,固莫不有其少数畸异绝俗之士,既非专制魔力所能束缚,亦非恒产困乏所能销磨。虽然,不可以律众人也。多数之人民必其于仰事俯蓄之外,而稍有所余裕,乃能自重而惜名誉,泛爱而好慈善,其脑筋有余力以从事于学问,以养其稍高尚之理想;其日力有余暇以计及于身外,以发其顾团体之精神。而不然者,朝饔甫毕,而忧夕飧,秋风未来,而泣无褐,虽有仁质,岂能自冻馁以念众生;虽有远虑,岂能舍现在以谋将来?西人群学家言,谓文明人与野蛮人之别,在公共思想之有无,与未来观念之丰缺。而此两者所以差异之由,则生计之舒蹙,其尤著者也。
故贪鄙之性,褊狭之性,凉薄之性,虚伪之性,诌阿之性,暴弃之性,偷苟之性,强半皆由生计憔悴造之。生计之关系于民德,如是其切密也。
我国民数千年来,困于徭役,困于灾疠,困于兵燹,其得安其居乐其业者,既已间代不一觏;所谓虚伪、褊狭、贪鄙、凉薄、诌阿、暴弃、偷苟之恶德,既已经数十世纪,受之于祖若宗社会之教育;降及现世,国之母财,岁不增殖,而宫廷土木之费,官吏苞苴之费,恒数倍于政府之岁入,国民富力之统计,每人平均额不过七角一分有奇,(据日本横山雅男氏之统计调查,日币七十钱有奇。)而外债所负,已将十万万两(利息在外),以至有限之物力,而率变为不可复之母财,若之何民之可以聊其生也!而况乎世界生计竞争之风潮席卷而来,而今乃始发轫也。民国之腐败堕落,每下愈况,呜呼,吾未知其所终极矣!
(五)由于学术匡救之无力也。彼四端者,养成国民大多数恶德之源泉也。然自古移风易俗之事,其目的虽在多数人,其主动恒在少数人,若缺于彼而有以补于此,则虽敝而犹未至其极也。东汉节义之盛,光武、明、章之功,虽十之三,而儒学之效,实十之七也。唐之与宋,其专制之能力相若,其君主之贤否亦不甚相远,而士俗判若天渊者,唐儒以词章浮薄相尚,宋儒以道学廉节为坊也。魏晋六朝之腐败原因,虽甚杂复,而老庄清谈宗派,半尸其咎也。明祖刻薄寡恩,挫抑廉隅,达于极点,而晚明士气,冠前古者,王学之功,不在禹下也。然则近今二百年来民德污下之大原,从可睹矣。康熙博学鸿词诸贤,率以耆宿为海内宗仰,而皆自污贬。兹役以后,百年来支配人心之王学,扫荡靡存,船山、梨洲、夏峰、二曲之徒,抱绝学,老岩穴,统遂斩矣。而李光地、汤斌,乃以朱学闻。以李之忘亲背交,职为奸谀,(李给郑成功以覆明祀,前人无讥,全谢山始河之。)汤之柔媚取容,欺罔流俗,(汤斌虽贵,而食不御炙鸡,帷帐不过枲絅,尝奏对出,语人曰:生平未尝作如此欺人语。
后为圣祖所觉,盖公孙弘之流也。)而以为一代开国之大儒,配食素王,未流所鼓铸,岂待问矣。后此则陆陇其、陆世仪、张履祥、方苞、徐乾学辈,以媕婀夸毗之学术,文致期奸,其人格殆犹在元许衡、吴澄之下,所谓《国朝宋学渊源记》者,殆尽于是矣。
而乾嘉以降,阎、王、段、戴之流,乃标所谓汉学者以相夸尚,排斥宋明,不遗余力。
夫宋明之学,曷尝无缺点之可指摘,顾吾独不许卤莽灭裂之汉学家容其喙也。彼汉学则何所谓学?昔乾隆间内廷演剧,剧曲之大部分,则诲乱也,诲淫也,皆以触忌讳,被呵谴,不敢进,乃专演神怪幽灵、牛鬼蛇神之事,既借消遣,亦无愆尤。吾见夫本朝二百年来学者之所学,皆牛鬼蛇神类耳,而其用心亦正与彼相等。盖王学之激扬蹈厉,时主所最恶也,乃改而就朱学,朱学之严正忠实,犹非时主之所甚喜也,乃更改而就汉学。
若汉学者,则立于人间社会以外,而与二千年前地下之僵石为伍,虽著述累百卷,而决无一伤时之语;虽辩论千万言,而皆非出本心之谈。
藏身之固,莫此为妙。才智之士,既得此以为阿世盗名之一秘钥,于是名节闲检,荡然无所复顾。故宋学之敝,犹有伪善者流;汉学之敝,则并其伪者而亦无之。何也?彼见夫盛名鼎鼎之先辈,明目张胆以为乡党自好者所不为之事,而其受社会之崇拜、享学界之尸祝自若也,则更何必自苦以强为禹行舜趋之容也。昔王鸣盛(著《尚书后案》、《十七史商榷》等书,汉学家之钜子也)尝语人曰:“吾贪脏之恶名,不过五十年;吾著书之盛名,可以五百年。”此二语者,直代表全部汉学家之用心矣。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汉学家者率天下而心死者也。此等谬种,与八股同毒,盘踞于二百余年学界之中心,直至甲午、乙未以后,而其气焰始衰,而此不痛不痒之世界,既已造成,而今正食其报,耗矣哀哉。!
五年以来,海外之新思想,随列强侵略之势力以入中国,始为一二人倡之,继焉千百人和之。彼其倡之者,固非必尽蔑旧学也,以旧学之简单而不适应于时势也,而思所以补助之,且广陈众义,促思想自由之发达,以求学者之自择。而不意此久经腐败之社会,遂非文明学说所遽能移植。于是自由之说入,不以之增幸福,而以之破秩序;平等之说入,不以之荷义务,而以之蔑制裁;竞争之说入,不以之敌外界,而以之散内团;权利之说入,不以之图公益,而以之文私见;破坏之说入,不以之箴膏肓,而以之灭国粹。斯宾塞有言:“衰世虽有更张,弊泯于此者,必发于彼;害消于甲者,将长于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