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13 页/共 53 页
凡兹诸端,皆我《清议报》之有以特异于群报者。
虽然,以云良也,则前途辽哉邈乎,非所敢言也,非所敢望也。不有椎轮,安有大辂;不有萌蘖,安有森林。思以此为我国报界进化之一征验云尔。祝之祝之,非祝椎轮,祝大辂也;非祝萌蘖,祝森林也。
第五《清议报》时代中外之历史《清议报》之在中国,其沧海之一栗乎!《清议报》之在世界,其大千之一尘乎!
虽然,其寿命固已亘于新旧两世纪,无舌而呜;其踪迹固已遍于纵横五大洲,不胚而走。
今请与阅报诸君一为戏言,斯亦可谓文字界中之得天最厚者耶?且勿具论。要之,《清议报》时代,实为中国与世界最有关系之时代,读者若能研究此时代之历史,而有所心得,有所感奋,则其于天下事,思过半矣。
请先言中国。《清议报》起于戊戍十月,其时正值政变之后,今上皇帝百日维新之志事,忽大挫跌,举国失望,群情鼎沸。自兹以往,中国遂闭于沈沈妖雾之中,其反动力,一起再起而未有已。翌年己亥春秋之间,刚毅下江南、岭南,搜括膏脂,民不堪命。
其冬十二月,遂有议废君、立伪储之事,本朝二百年来,内变之祸,未有甚于此时者也。
既而臣民犯颜,友邦侧目,志不得逞,遂乃积羞成怒,大兴党狱,积怒成狂,自弄兵戎,奖群盗为义民,尸邻使于朝市。庚子八月,十国联兵,以群虎而搏一羊,未五旬而举万乘。乘舆播荡,神京陆沈,天坛为刍牧之场,曹署充屯营之帐,中国数千年来,外侮之辱,未有甚于此时者也。反动之潮,至斯而极,过此以往,而反动力之反动力起焉。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交点之一刹那倾,实中国两异性之大动力相搏相射,短兵紧接,而新陈嬗代之时也。今年以来,伪维新之诏书屡降,科举竟废,捐例竞停,动力微蠢于上;俄人密约,士民集议,日本游学,簦蹻纷来,动力萌蘖于下。故二十世纪之中国,有断不能以长睡终者,此中消息,稍有识者所能参也。《清议报》虽不能为其主动者,而欲窃附于助动者,未敢多让焉。
请更言世界。《请议报》时代世界之大事,除北京联军外,有最大者三端:一曰美国与菲律宾之战,二曰英国与波亚之战,三曰俄皇开万国和平会。其次大者五端:一曰日本政党内阁之两次失败,二曰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三曰俄国学生之骚动,四曰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五曰南亚美利加之争乱。美国之县菲律宾也,是其伸权力于东方之第一著,而将来雄飞于二十世纪之根据地也。英国之蹙波亚也,殖民政略之结果也,其下种在数十年以前,而刈实在数十年以后。凡在英国势力范围之下者,不可不引为前车也。俄皇之倡和平会也,保欧洲之平和也,欧洲平和,然后可合力以逞志于欧洲以外也。
意大利政府之更迭也,为索三门湾不得也,索不得而政府遂不能安其位,意人之心未熄也。日本政党内阁之屡败也,东方民政思想尚幼稚之征验也,非加完全之教育,养民族之公德,则文明之实未易期也。日本且然,我中国更安得不兢兢也。俄罗斯学生之骚动也,革命之先声也。
专制政体,未有能立于今世界者也,中国之君民,不可不自择也。美国大统领之被刺与南美之争乱也,由贫富两级太相悬绝,而社会党之人从而乘之也。此事将为二十世纪第一大事,而我中国人蒙其影响,将有甚重者;而现时在北美侨民,为工党所排,在南美侨民,为乱党所掠,犹其小焉者也。要之,二十世纪世界之大问题有三:一为处分中国之问题,二为扩张民权之问题,三为调和经济革命(因贫富不均所起之革命,日本人译为经济革命。)之问题。其第一题各国直接于中国者也,其第二题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其第三题各国间接于中国,而亦中国所自当从事者也。抑今日之世界与昔异,轮船、铁路、电线大通,异洲之国,犹比邻而居,异国之人,犹比肩而立,故一国有事,其影响未有不及于他国者也。故今日有志之士,不惟当视国事如家事,又当视世界之事如国事。于是乎报馆之责任愈益重,若《清议报》则有志焉而未之逮也。
第六结论有一人之报,有一党之报,有一国之报,有世界之报。
以一人或一公司之利益为目的者,一人之报也;以一党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党之报也;以国民之利益为目的者,一国之报也;以全世界人类之利益为目的者,世界之报也。中国昔虽有一人报,而无一党报、一国报、世界报。日本今有一人报、一党报、一国报,而无世界报。若前之《时务报》、《知新报》者,殆脱一人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党报之范围也。
敢问《清议报》于此四者中,位置何等乎?曰:在党报与国报之间。今以何祝之?曰:祝其全脱离一党报之范围,而进入于一国报之范围,且更努力渐进以达于世界报之范围。乃为祝曰:报兮报兮,君之生涯,亘两周兮;君之声尘,遍五洲兮;君之责任,重且道兮;君其自爰,罔俾羞兮!祝君永年,与国民同休兮!重为祝曰:《清议报》万岁!中国各报馆万岁!
中国万岁!
论公德
(1902年3月10日)
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此西儒亚里土多德之言)。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
道德之本体一而已,但其发表于外,则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
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
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于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于养成私人(私人者对于公人而言,谓一个人不与他人交涉之时也。)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遂足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
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之分类,曰君巨,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妇,曰朋友;新伦理之分类,曰家族伦理,曰社会(即人群)伦理,曰国家伦理。
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独善其身,固属于私德之范围,即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之道义,仍属于私德之范围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之范围证明之。)新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于一团体之事也。(以新伦理之分类,归纳旧伦理,则关于家族伦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关于社会伦理者一:朋友也;关于国家伦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伦,决不足以尽社会伦理;君臣一伦,尤不足以尽国家伦理。何也?凡人对于社会之义务,决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绝迹不与人交者,仍于社会上有不可不尽之责任。至国家者,尤非君臣所能专有,若仅言君臣之义,则使以礼,事以忠,全属两个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于大体无关也。将所谓逸民不事王侯者,岂不在此伦范围之外乎?夫人必备此三伦理之义务,然后人格乃成。若中国之五论,则惟于家族伦理稍为完整,至社会、国家伦理,不备滋多。此缺憾之必当补者也,皆由重私德轻公德所生之结果也。)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于他私人,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虽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全体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
私德公德,本并行不悖者也。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亩讥孔子以为佞,公孙丑疑孟子以好辨,此外道浅学之徒,其不知公德,不待言矣;而大圣达哲,亦往往不免。吾今固不欲摭拾古人片言只语有为而发者,擿之以相诟病。要之,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谬种流传,习非胜是,而国民益不复知公德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于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于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蠹而已。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虽无益于群,亦无害于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害乎!何则?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负而不偿也。夫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应偿之负,于私德必为罪矣,谓其害之将及于他人也。而逋群负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几何?
而此无穷之债客,日夜蠹蚀之而瓜分之,有消耗,无增补,何可长也!然则其群必为逋负者所拽倒,与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结果,此理势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国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于群教员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于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
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
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
群之于人也,国家之于国民也,其恩与父母同。
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于天地。
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弈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迥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以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于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于庭,并水不饮,不更胜君乎!于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
遂炮烙之。
欲以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于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清、慎、勤。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于群之义务,复有对于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于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
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各君主国皆然):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凡违宪者皆大逆不道也)。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一群中之妇女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无婚姻之制也。古代期巴达尚不脱此风)。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视奴隶不以人类,古贤柏拉图、阿里土多德皆不以为非;南北美战争以前,欧美人不以此事为恶德也。)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
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
(如自由之制,在今日为至美,然移之于野蛮未开之群,则为至恶;专制之治,在古代为至美,然移之于文明开化之群,则为至恶。是其例证也。)是故公德者,诸国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无益而有害者为大恶,无害亦无益者为小恶。)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侯诸百世而不惑者也。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以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
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
(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于此群,生于此群之今日,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而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今世士夫谈维新者,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学界之奴性未去,爱群、爱国、爱真理之心未诚也。盖以为道德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无始以来,不增不减,先圣昔贤,尽揭其奥,以诏后人,安有所谓新焉旧焉者。殊不知,道德之为物,由于天然者半,由于人事者亦半,有发达有进步,一循天演之大例。前哲不生于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复起,其不能不有所损益也亦明矣。今日正当过渡时代,青黄不接,前哲深微之义,或湮没而未彰,而流俗相传简单之道德,势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且将有厌其陈腐而一切吐弃之者。吐弃陈腐,犹可言也,若并道德而吐弃,则横流之祸,曷其有极!
今此祸已见端矣。老师宿儒,或忧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余论以遏其流,岂知优胜劣败,固无可逃,捧坏[抔]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水,虽竭吾才,岂有当焉。
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发明一种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后智育愈盛,则德育愈衰,泰西物质文明尽输入中国,而四万万人且相率而为禽兽也。呜呼!道德革命之论,吾知必为举国之所诟病,顾吾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夫与一世之流俗人挑战决斗,吾所不惧,吾所不辞。
世有以热诚之心爱群、爱国、爱真理者乎?吾愿为之执鞭,以研究此问题也。)公德之大目的,既在利群,而万千条理即由是生焉。本论以后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为纲,以一贯之者也。
故本节但论公德之急务,而实行此公德之方法,则别著于下方。
论自由
(1902年5月8日、22日)
“不自由毋宁死!”斯语也,实十八九两世纪中,欧美诸国民所以立国之本原也。
自由之义,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乎?曰:自由者,天下之公理,人生之要具,无往而不适用者也。虽然,有真自由,有伪自由,有全自由,有偏自由,有文明之自由,有野蛮之自由。今日“自由云自由云”之语,已渐成青年辈之口头禅矣。
新民子曰:我国民如欲永享完全文明真自由之福也,不要不先知自由之为物果何如矣。请论自由。
自由者,奴隶之对待也。综观欧、美自由发达史,其所争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计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谓经济上自由)。政治上之自由者,人民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也。宗教上之自由者,教徒对于教会而保其自由也。民族上之自由者,本国对于外国而保其自由也。生计上之自由者,资本家与劳力者相互而保其自由也。而政治上之自由,复分为三:一曰平民对于贵族而保其自由,二曰国民全体对于政府而保其自由,三曰殖民地对于母国而保其自由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