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 - 第 15 页/共 53 页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小不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是故人之奴隶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隶于人;自奴隶于人,犹不足畏也,而莫惨于我奴隶于我。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吾亦曰: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夫人强迫我以为奴隶者,吾不乐焉,可以一旦起而脱其绊也,十九世纪各国之民变是也。以身奴隶于人者,他人或触于慈祥焉,或迫于正义焉,犹可以出我水火而苏之也,美国之放黑奴是也。独至心中之奴隶,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著著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
吾请言心奴隶之种类,而次论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也。古圣贤也,古豪杰也,皆尝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辈爱而敬之宜也。虽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臂诸孔子诵法尧舜,我辈诵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复有孔子者存也。闻者骇吾言乎?盍思乎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浚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年以后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尝不为一世文明之中心点,逮夫末流,束缚驰骤不胜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儿、康德、达尔文、弥勒、赫胥黎诸贤,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国不然,于古人之言论行事,非惟辨难之辞不敢出于口,抑且怀疑之念不敢萌于心。夫心固我有也,听一言,受一义,而曰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岂有刑戮之在其后也。然而举世之人,莫敢出此。吾无以譬之,譬之义和团。义和团法师之被发、仗剑、踽步、念念有词也,听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则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数省,是必其有所慑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则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为奴隶于义和团一也。
吾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义和团也,要之,四书六经之义理,其非一一可以适于今日之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
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庶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
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群子者,殆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乾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类。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膻,已庚之间,举国避西若厉,今则厉又为膻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
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
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夫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
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以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有然。谋国者而安于境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兰期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吾见今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天亡中国,无可如何。若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咄,此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战?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执有命者,是覆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已,自动之机器而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已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
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不可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陆象山曰:“利害毁誉,称讥苦乐,名曰八风。八风不动,入三摩地。”邵尧夫之诗曰:“卷舒一代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吵兹境遇,曾不足以损豪杰之一脚指,而岂将入其笼也。自由何如也!
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人之丧其心也,岂由他人哉?
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夫诚可以已,而能已之者百无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为形役。
形而为役,犹可愈也;心而为役,将奈之何?心役于他,犹可拔也;心役于形,将奈之何?形无一日而不与心为缘,则将终其生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而自由权之萌蘖俱断矣。吾常见有少年岳岳荦荦之士,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益馁焉。无他,凡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之欲;有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欲,而无过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则其才正为其欲之奴隶,曾几何时,而销磨尽矣。故夫泰西近数百年,其演出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信于宗教而为之奴隶,固非足贵,然其借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为顽躯浊壳之所困,然后有以独往独来,其得力固不可诬也。日本维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学,即有得于禅宗。
其在中国近世,勋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试一读其全集,观其困知勉行厉、志克已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无所养而能定大艰成大业者。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实为五贼(佛典亦以五贼名五官。)所驱遣,劳苦奔走以借之兵而赍其粮耳,吾不知所谓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所克者已,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自胜,自胜之谓强。自胜源,强焉,其自由何如也!
吁,自由之义,泰西古今哲人,著书数十万言剖析之,犹不能尽也。
浅学如余,而欲以区区片言单语发明之,乌知其可?虽然,精义大理,当世学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团体自由、个人自由两义,刺取其浅近直捷者,演之以献于我学界。世有爱自由者乎,其慎角毒自由以毒天下也!
论进步
(一名论中国群治不进之原因)(1902年6月20日、7月5日)
泰西某说部载有西人初航中国者,闻罗盘针之术之传自中国也,又闻中国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入泰西,不过数纪,而改良如彼其屡,效用如彼其广,则夫母国数千年之所增长,当更何若?登岸后不遑他事,先入市购一具,乃问其所谓最新式者,则与历史读本中载十二世纪时亚刺伯人传来之罗盘图,无累黍之异,其人乃废然而返云。
此虽讽刺之寓言,实则描写中国群治濡滞之状,谈言微中矣。
吾昔读黄公度《日本国志》,好之,以为据此可以尽知东瀛新国之情状矣,入都见日使矢野龙谿,偶论及之,龙谿曰:“是无异据《明史》以言今日中国之时局也。”余怫然,叩其说,龙谿曰:“黄书成于明治十四年,我国自维新以来,每十年间之进步,虽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则二十年前之书,非《明史》之类而何。”吾当时犹疑其言,东游以来,证以所见,良信。斯密亚丹《原富》称“元代时有意大利人玛可波罗游支那,归而著书,述其国情,以较今人游记,殆无少异。”吾以为岂惟玛氏之作,即《史记》、《汉书》二千年旧藉,其所记载,与今日相去能几何哉?夫同在东亚之地,同为黄族之民,而何以一进一不进,霄壤若此?
中国人动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则为浇末,为叔季,此其义与泰西哲学家进化之论最相反。虽然,非谰言也,中国之现状实然也。试观战国时代,学术蠭起,或明哲理,或阐技术,而后此则无有也;两汉时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责任,地方有乡官,而后此则无有也;自馀百端,类此者不可枚举。夫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抛物,势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从而博之,有他物焉从而吸之,则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则吾中国之反于彼进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滞之现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讨论焉,发明焉,则知病而药于是乎在矣。
论者必曰“由于保守性质之太强也。是固然也,虽然,吾中国人保守性质何以独强,是亦一未解决之问题也。且英国人以善保守闻于天下,而万国进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见夫保守之必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于天然者有二,由于人事者有三:一曰大一统而竞争绝也:竞争为进化之母,此义殆既成铁案矣。泰西当希腊列国之时,政学皆称极盛;洎罗马分裂,散为诸国,复成近世之治,以迄于今,皆竞争之明效也。夫列国并立,不竞争则无以自存。其所竞者,非徒在国家也,而兼在个人。非徒在强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并趋,人自为战,而进化遂沛然莫之能御。故夫一国有新式枪炮出,则他国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操胜于疆场也;一厂有新式机器出,则他厂亦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求赢于阛阓也。惟其然也,故不徒耻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优于甲,今日丙驾于乙,明日甲还胜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师,如赛马然,如斗走然,如竞漕然,有横于前,则后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蹑于后,则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实进步之原动力所由生也。
中国惟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分立之运最久,而群治之进,实以彼时为极点;自秦以后,一统局成,而为退化之状者,千余年于今矣。岂有他哉?
竞争力销乏使然也。
二曰环蛮族而交通难也: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上古之希腊殖民,近世之十字军东征,皆其成例也。然则统一非必为进步之障也,使统一之于内,而交通之于外,则其飞跃或有更速者也。中国环列皆小蛮夷,其文明程度,无一不下我数等,一与相遇,如汤沃雪,纵横四顾,常觉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概,始而自信,继而自大,终而自画。至于自画,而进步之途绝矣。不宁惟是,所谓诸蛮族者,常以其牛羊之力,水草之性,来破坏我文明,于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于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献,汉官威仪,实我黄族数千年来战胜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无可师法以为损益之资,内之复不可不兢兢保持以为自守工具,则其长此终古也亦宜。
以上由于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也。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社会之变迁日繁,其新现象新名词必日出,或从积累而得,或从交换而来,故数千年前一乡、一国之文字,必不能举数千年后万流汇沓群族纷拏时代之名物意境而尽载之,尽描之,此无可如何者也。言文合,则言增而文与之俱增,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言文分,则言日增而文不增,或受其新者而不能解,或解矣而不能达,故虽有方新之机,亦不得不窒。其为害一也。言文合,则但能通今文者,已可得普通之智识,其古文之学,如泰西之希腊罗马文字。待诸专门名家者之讨求而已,故能操语者即能读书,而人生必需之常识,可以普及。言文分,则非多读古书通古义,不足以语于学问,故近数百年来学者,往往瘁毕生精力于《说文》、《尔雅》之学,无余裕以从事于实用,夫亦有不得不然者也。其为害二也。且言文合而主衍声者,识其二三十之字母,通其连缀之法则,望文而可得其音,闻音而可解其义。言文分而主衍形者,则《苍颉篇》三千字,斯为字母者三千,《说文》九千字,斯为字母者九千,《康熙字典》四万字,斯为字母者四万,夫学二三十之字母与学三千、九千、四万之字母,其难易相去何如?故泰西、日本妇孺可以操笔札,车夫可以读新闻。而吾中国或有就学十年,而冬烘之头脑如故也。其为害三也。夫群治之进,非一人所能为也,相摩而迁善,相引而弥长,得一二之特识者,不如得百千万亿之常识者,其力逾大而效逾彰也。我国民既不得不疲精力以学难学之文字,学成者固不及什一,即成矣,而犹于当世应用之新事物新学理,多所隔阂,此性灵之濬发所以不锐,而思想之传播所以独迟也。
四曰专制久而民性漓也:天生人而赋之以权利,且赋之以扩充此权利之智识,保护此权利之能力,故听民之自由焉,自治焉,则群治必蒸蒸日上;有桎梏之、戕贼之者,始焉窒其生机,继焉失其本性,而人道乃几乎息矣。故当野蛮时代,团体未固,人智未完,有一二豪杰起而代其责,任其劳,群之利也。过是以往,久假不归,则利岂足以偿其弊哉?
譬之一家一廛之中,家长之待其子弟,廛主之待其伴佣,皆各还其权利而不相侵,自能各勉其义务而不相佚,如是而不浡焉以兴,吾未之闻也;不然者,役之如奴隶,防之如盗贼,则彼亦以奴隶盗贼自居,有可以自逸可以自利者,虽牺牲其家其廛之公益以为之,所不辞也,如是而不萎焉以衰,吾未之闻也。故夫中国群治不进,由人民不顾公益使然也;人民不顾公益,由自居于奴隶盗贼使然也;其自居于奴隶盗贼,由霸者私天下为一姓之产,而奴隶盗贼吾民使然也。善夫立宪国之政党政治也,彼其党人,固非必皆秉公心禀公德也,固未尝不自为私名私利计也。虽然,专制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一人,立宪国之求势利者,则媚于庶人。
媚一也,而民益之进不进,于此判焉。政党之治,凡国必有两党以上,其一在朝,其他在野,在野党欲倾在朝党而代之也,于是自布其政策,以掊击在朝党之政策,曰使吾党得政,则吾所施设者如是如是,某事为民除公害,某事为民增公益。民悦之也,而得占多数于议院,而果与前此之在朝党易位,则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进一级焉矣。前此之在朝党,既幡而在野,欲恢复其已失之权力也,又不得不勤察民隐,悉心布画,求更新更美之政策而布之曰:彼党之所谓除公害增公益者,犹未尽也。使吾党而再为之,则将如是如是,然后国家之前途愈益向上。民悦之也,而复占多数于议院,复与代兴之在朝党易位,而亦不得不实行其所布之政策,以副民望而保大权,而群治又进一级焉矣。如是相竞相轧,相增相长,以至无穷,其竞愈烈者,则其进愈速,欧美各国政治迁移之大势,大率由此也。是故无论其为公也,即为私焉,而其有造于国民固已大矣。若夫专制之国,虽有一二圣君贤相,徇公废私,为国民全体谋利益,而一国之大,鞭长难及,其泽之真能遍逮者,固已希矣。就令能之,而所谓圣君贤相者,旷百世不一遇,而桓、灵、京、桧,项背相望于历史,故中国常语称一治一乱,又曰治日少而乱日多,岂无萌蘖,其奈此连番之狂风横雨何哉?进也以寸,而退也以尺,进也以一,而退也以十,所以历千百年而每下愈况也。
五曰学说隘而思想窒也: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中国惟战国时代,九流杂兴,道术最广,自有史以来,黄族之名誉,未有盛于彼时者也。秦、汉而还,孔教统一。夫孔教之良,固也。虽然,必强一国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进化也莫大。自汉武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非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尔后束缚驰骤,日甚一日,虎皮羊质,霸者假之以为护符,社鼠城狐,贱儒缘之以谋口腹,变本加厉,而全国之思想界销沈极矣。叙欧洲史者,莫不以中世史为黑暗时代。夫中世史则罗马教权最盛之时也,举全欧人民,其躯壳界,则糜烂于专制君主之暴威,其灵魂界则匍伏于专制教主之缚轭,故非惟不进,而以较希腊、罗马之盛时,已一落千丈强矣。
今试读吾中国秦汉以后之历史,其视欧洲中世史何如?吾不敢怨孔教,而不得不深恶痛绝夫缘饰孔教、利用孔教、诬罔孔教者之自贼而贼国民也。
以上由于人事者。
夫天然之障,非人力所能为也,而世界风潮之所簸荡所冲激,已能使吾国一变其数千年来之旧状。进步乎!进步乎!
当在今日矣!虽然,所变者外界也,非内界也。内界不变,虽日烘动之鞭策之于外,其进无由。天下事无无果之因,亦无无因之果,我辈积数千年之恶因,以受恶果于今日,有志世道者,其勿遽责后此之果,而先改良今日之因而已。
新民子曰:吾不欲复作门面语,吾请以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正告我国民。其例维何?曰破坏而已。
不祥哉!破坏之事也!不仁哉!破坏之言也!古今万国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万不得已,岂其好为俶诡凉薄,愤世嫉俗,快一时之意气,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所破坏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随建设,一度破坏,而可以永绝第二次破坏之根,故将来之乐利,可以偿目前之苦痛而有余;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一度破坏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历数百年千年,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自亡。
呜呼!痛矣哉破坏!呜呼!难矣哉不破坏!
闻者疑吾言乎?吾请与读中外之历史。中古以前之世界,一脓血世界也。英国号称近世文明先进国,自一千六百六十年以后,至今二百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长期国会之一度六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英国,不为十八世纪末之法兰西也。美国自一千八百六十五年以后,至今五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抗英独立、放奴战争之两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后此之美国,不为今日之秘鲁、智利、委内瑞辣、亚尔然丁也。欧洲大陆列国,自一千八百七十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法国大革命以来,绵亘七八十年空前绝后之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耳曼、意大利不为波兰,今日之匈牙利及巴干半岛诸国不为印度,今日之奥大利不为埃及,今日之法兰西不为畴昔之罗马也。日本自明治元年以后,至今三十余年无破坏,其所以然者,实自勤王讨幕、废藩置县之一度大破坏来也;使其惮破坏,则安知乎今日之日本,不为朝鲜也。夫吾所谓二百年来、五十年来、三十年来无破坏云者,不过断自今日言之耳。其实则此诸国者,自今以往,虽数百年千年无破坏,吾所敢断言也。
何也?凡破坏必有破坏之根原。孟德斯鸠曰:“专制之国,其君相动曰辑和万民,实则国中常隐然含有扰乱之种子,是苟安也之一度大破坏,取此种子芟夷蕴崇之,绝其本根而勿使能殖也。故夫诸国者,自今以往,苟其有金革流血之事,则亦惟以国权之故,构兵于域外,容或有之耳,若夫国内相阋糜烂鼎沸之惨剧,吾敢决其永绝而与天地长久也。今我国所号称识时俊杰,莫不艳羡乎彼诸国者,其群治之光华美满也如彼,其人民之和亲康乐也如彼,其政府之安富尊荣也如彼,而乌知乎皆由前此之仁人志士,挥破坏之泪,绞破坏之脑,敞破坏之舌,秃破坏之笔,沥破坏之血,填破坏之尸,以易之者也。呜呼!快矣哉破坏!呜呼!仁矣哉破坏!
此犹仅就政治一端言之耳,实则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数、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以上于进步之途也?故路得破坏旧宗教而新宗教乃兴,倍根、笛卡儿破坏旧哲学而新哲学乃兴,斯密破坏旧生计学而新生计学乃兴,卢梭破坏旧政治学而新政治学乃兴,孟德斯鸠破坏旧法律学而新法律学乃兴,歌白尼破坏旧历学而新历学乃兴,推诸凡百诸学,莫不皆然。而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之后,复有破坏路得、倍根、笛卡儿、斯密、卢梭、孟德斯鸠、歌白尼者,其破坏者,复有踵起而破坏之者,随破坏,随建设,甲乙相引,而进化之运,乃递衍于无穷。凡以铁以血而行破坏者,破坏一次,则伤元气一次,故真能破坏者,则一度之后,不复再见矣。以脑以舌而行破坏者,虽屡摧弃旧观,只受其利,而不蒙其害,故破坏之事无穷,进步之事亦无穷。又如机器兴而手民之利益不得不破坏,轮舶兴而帆樯之利益不得不破坏,铁路电车兴而车马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公司兴而小资本家之利益不得不破坏,“托辣士特”(Trust)兴而寻常小公司之利益不得不破坏。当其过渡迭代之顷,非不酿妇叹童号之惨,极棼乱杌陧之观也;及建设之新局既定,食其利者乃在国家,乃在天下,乃在百年,而前此蒙破坏之损害者,亦往往于直接间接上得意外之新益。善夫!西人之恒言曰:“求文明者,非徒须偿其价值而已,而又须忍其苦痛。”夫全国国民之生计,为根本上不轻摇动者,而当夫破坏之运之相代乎前也,犹且不能恤小害以掷大利,而况于害有百而利无一者耶?故夫欧洲各国自宗教改革后,而教会教士之利益被破坏也;自民立议会后,而暴君豪族之利益被破坏也;英国改正选举法,千八百三十二年。而旧选举区之特别利益被破坏也;美国布禁奴令,千八百六十五年。而南部素封家之利益被破坏也。此与吾中国之废八股,而八股家之利益破坏;革胥吏,而胥吏之利益破坏;改官制,而宦场之利益破坏,其事正相等。彼其所谓利者,乃偏毗于最少数人之私利,而实则陷溺大多数人之公敌也。
谚有之:“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于此而犹曰不破坏不破坏,吾谓其无人心矣。夫中国今日之事,何一非蠹大多数人而陷溺之者耶?而八股、胥吏、官制其小焉者也。
欲行远者不可不弃其故步,欲登高者不可不离其初级,若终日沾滞呆立于一地,而徒望远而歆,仰高而羡,吾知其终无济也。若此者,其在毫无阻力之时,毫无阻力之地,而进步之公例固既当如是矣,若夫有阻之者,则凿榛莽以辟之,烈山泽而焚之,固非得已。苟不尔,则虽欲进而无其路也。谚曰:“螫蛇在手,壮士断腕。”此语至矣!不观乎善医者乎?肠胃症结,非投以剧烈吐泻之剂,而决不能治也;疮痈肿毒,非施以割剖洗涤之功,而决不能疗也,若是者,所谓破坏也。苟其惮之,而日日进参苓以谋滋补,涂珠珀以求消毒,病未有不日增而月剧者也。
夫其所以不敢下吐泻者,虑其耗亏耳,所以不敢施割剖者,畏其苦痛耳,而岂知不吐泻而后此之耗亏将益多,不割剖而后此之苦痛将益剧,循是以往,非至死亡不止,夫孰与忍片刻而保百年,苦一部而养全体也。且等是耗亏也,等是苦痛也,早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轻,缓治一日,则其创夷必较重,此又理之至浅而易见者也。而谋国者乃昧焉,此吾之所不解也。大抵今日谈维新者有两种:其下焉者,则拾牙慧蒙虎皮,借此以为阶进之路,西学一八股也,洋务一苞苴也,游历一幕夜也,若是者固不足道矣;其上焉者,则固尝悴其容焉,焦其心焉,规规然思所以长国家而兴乐利者,至叩其术,最初则外交也,练兵也,购械也,制器也,稍进焉则商务也,开矿也,铁路也,进而至于最近,则练将也,警察也,教育也,此荦荦诸大端者,是非当今文明国所最要不可缺之事耶?虽然,枝枝节节而行焉,步步趋趋而摹仿焉,其遂可以进于文明乎?其遂可以置国家于不败之地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披绮罗于嫫母,只增其丑;施金鞍于驽骀,只重其负;刻山龙于朽木,只驱其腐;筑高楼于松壤,只速其倾,未有能济者也。今勿一一具论,请专言教育。夫一国之有公共教育也,所以养成将来之国民也。而今之言教育者何如?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巨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妆耳,此终南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曰,何如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然爆以示宠荣,吾粤近考取大学堂学生者皆如是。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成一国国民之资格乎?可以任为将来一国之主人翁乎?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吾有以知其必不能也。不能,则有教育如无教育,而于中国前途何救也?请更征诸商务。生计界之竞争,是今日地球上一最大问题也,各国所以亡我者在此,我国之所以争自存者亦当在此。商务之当整顿,夫人而知矣。虽然振兴商务,不可不保护本国工商业之权利。欲保护权利,不可不颁定商法。仅一商法不足以独立也,则不可不颁定各种法律以相辅。有法而不行,与无法等,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权限。立法而不善,弊更甚于无法,则不可不定立法权之所属。坏法者而无所惩,法旋立而旋废,则不可不定司法官之责任。推其极也,非制宪法,开议会,立责任政府,而商务终不可得兴。今之言商务者,漫然曰吾兴之吾兴之而已,吾不知其所以兴之者持何术也?夫就一二端言之,既已如是矣,推诸凡百,莫不皆然,吾故有以知今日所谓新法者之必无效也。何也?不破坏之建设,未有能建设者也。夫今之朝野上下,所以汲汲然崇拜新法者,岂不以非如是则国将危亡乎哉?而新法之无救于危亡也若此,有国家之责任者当何择矣。
然则救危亡求进步之道将奈何?曰:必取数千年横暴混浊之政体,破碎而齑粉之,使数千万如虎如狼如蝗如蝻如蜮如蛆之官吏,失其社鼠城狐之凭借,然后能涤荡肠胃以上于进步之途也;必取数千年腐败柔媚之学说,廓清而辞辟之,使数百万如蠹鱼如鹦鹉如水母如畜犬之学子,毋得摇笔弄舌,舞文嚼字,为民贼之后援,然后能一新耳目以行进步之实也。而其所以达此目的之方法有二:一曰无血之破坏,二曰有血之破坏。无血之破坏者,如日本之类是也;有血之破坏者,如法国之类是也。
中国如能为无血之破坏乎?吾馨香而祝之。中国如不得不为有血之破坏乎?吾衰绖而哀之。虽然,哀则哀矣,然欲使吾于此二者之外,而别求一可以救国之途,吾苦无以为对也。呜呼!吾中国而果能行第一义也,则今日其行之矣,而竟不能,则吾所谓第二义者遂终不可免。呜呼!吾又安忍言哉!呜呼!吾又安忍不言哉!
吾读宗教改革之历史,见夫二百年干戈云扰,全欧无宁宇,吾未尝不頞蹙。吾读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历史,见夫杀人如麻,一日死者以十数万计,吾未尝不股栗。虽然,吾思之,吾重思之,国中如无破坏之种子,则亦已耳,苟其有之,夫安可得避。中国数千年以来历史,以天然之破坏相终始者也。远者勿具论,请言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有所谓教匪者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据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不有功,历二年(五十二年),有福康安、海兰察督师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