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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元昌,字大山,益都人。刚直果毅。与人洞达而隐回,至其意之所是,则断辞一迹,虽贲育不能夺也。读书好深湛之思,刻文切理,不喜滑泽枝叶。久于庠序,屡进不偶。终不易其所学,论难衎衎,确如也。壮年论事,慷慨激发,无所施试。年未五十,婚嫁粗毕。遂闭门却扫,渐疏外事,门前种柳,堂后刈葵,署其门曰:“辟俗理肱枕,隐心问药笼。”有贫贱交。
一日,豪富车马过存,将入门,一闻其声,即飘然逾垣引去。终不复接对。其愤时迕俗,皆此类也。性好综详,临事必先立矩度。即断竹败瓦,处之必安其据,用之必当其才。晚营孝水之滨,俯仰静观。穷年兀对,倦则策杖独寻,从容信步,山边林下,邂逅忘机,辄为盘桓。
移日,儿辈念其劳,间以仆马追随,却不御,怅然独返。亦其素怀微尚然也。孤情自照而隐不违亲,矫时砺俗而动不惊众。年七十有三。生平未尝一衣帛乘马。临病笃,尚自点检余稂,代诸弟偿负,亦未尝挂一人钱。有四子,以长子廷铨,官封光禄大夫。
张民感
张民感,安邱人。少孤,为诸生,不屑事章句。尝曰:“情非捧檄,礼岂翘弓,何数数于禄为?”因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乡党共推长者。中岁无子,妻王氏为购一妾。入门,见其泪痕盈颊,哀苦动人。问,知为名家女。立遣去,不索直。女谢归,面使者曰:“愿祝张公三子成名。”后果三子,孝廉嗣伦,明经继伦,侍御绪伦,遂符其言。
先是,公病革,诸子幼,乃呼其从子孝廉书绅至。屏人,出橐千金付之曰:“嬛嬛藐诸孤,岂能守?此付汝,待其长。可予则予之,如不可予,汝其自享之,毋以多金累也。”书绅唯唯,诸季长,悉以原橐归焉。闻者称公诚能格人,智足庇后。
小李儿
从来男子宜室,女子宜家,婚姻之事,自古皆然。闻此事者,不必尽为媒之正。当巧言以讽其成,或微言以劝其成。往往有一种天性残忍之人,不但不为撮合,且为之拆破者。如当夫妻反目,偶尔生离,年岁凶荒,甘心死别。因造无稽之言,设断情之语,观其镜破鸾分,以为快意,何所利而为之耶?
昔有德州小李儿,初为人运船,偶一商登岸,遗金十笏,李得之,船主许妻以女。阅数日,商追至,值船主他往,李慨然悉还之。船主有戚某,乘间破之,曰:“此儿薄福,一钩金且不能承受,况欲得妻乎?终必饿死。”船主感其言,遂逐李。
李去,是日浴桥下,有物碍足,摸之,银也。悉取之,可数百金,用以市贩。遇前失银之商,教以脱货,利倍息。船主闻其富,乃以女归之,乃逐其戚。此天之报施善人岂爽哉!彼破人之婚者,曷利焉!
张二棱
张姓,行二,济上人。性凶悍,故以棱名,书法也。为州小捕,乡人怖之。值岁奇荒,人相食,流亡遍野,民不聊生。而张乃安享丰裕,自鸣其得意。
张尝在道旁俟往来行车,有推载小男女四五人者,知其为贩,截路而呼曰:“何处私来人口,敢从官道扬鞭耶?随我官廨报验。”方出境,贩者恐,贿之如所愿,乃释。垂毙乞儿载满道路,张掖之,投乡中大户家。无何乞死,张必诈索,尽致方舁去。又或至乡中,与大户无故口角,或以石自破其颅,血横渍,得金以供十日醉。
城中有张姓商人,张思得其钞,觅一妓候之城隅。俟商过,妓肩挤之而喊。张诬商白昼戏良家妇,绁之当官,用数百缗赎免,以所获半入官衙,所以官知不治,反倚为鹯,且任其蠹也。前村有乡甲,买一妾,张知其为远来逃亡者。携其夫往,初念无非索几缗以为快,遂排而入曰:“尔何恃,娶活汉妻耶!”其妻闻之出,与其夫抱头哭,甚惨。张悯之,纵其夫妇。甲不敢声,复解囊令其圆聚而去。张乃醉饱于乡甲之家,以防其袭。乡甲固畏其悍,莫之何。尝剥牛卖诸市,识者不敢指证其局。吓乡愚等事,张谓之为“配药”;而破颅舁尸等事,张谓之为“打锅”。皆实录也。
一日午醉,休后园柳树下,忽二皂衣至,腰间出铁索,套其项。张曰:“二位何事?我即有罪,曷缓此小青龙,为我留一线光。狐兔相怜,何太逼耶?”二皂曰:“吾非阳世役隶,尔恶贯满盈,冥府察之,来勾尔魂。尚梦梦作呓何为?”张自思:“我出入衙门数十年间,不怯官长,撞成把势,岂冥地阴曹便打不开去?况阴阳并无二理,吾将试之。”曰:“去固易易,但二位远来,曷少作浆水以劳困乏,可乎?”二皂许之。张入厨,先取灶灰,于前后门铺散满地,复持长鞭而入,曰:“何物鬼魅,敢来恐吓老张!”遂挥鞭按迹而捶。二皂号啕万状,夺门,不敢履灰上,从窗隙中逸走,如人狼狈鼠窜去。张计得,嗣后尝以灰围其寝所。
越数日,如厕,一昂首,见马面者捉之,竟去。张欲言不得,至官庙,见南面怒容狰狞像,颇不似世间笑面官。曰:“汝即拒捕者?罪恶累累,不自悛改,害人横暴,合置油铛。”南面笔判油单百斤,镬焉。众鬼牵至铛前,焰烈,鬼担油入。张曰:“诸位,一言奉赠,镬一人,奚事百斤油?半用之,余者诸公携归,可以代膏灯半月。”众喜,张又曰:“相煎略缓,假我一见阎君,返即就死,甘心也。”众以其减油,牵之堂下。王曰:“复有何言?”张曰:“油镬二棱,定以百斤,贵爪牙私吞其半。四体肥,入鼎不完其肤,乞赐灭顶之凶,较甚涸辙之苦,感德无既。”王大怒,众鬼慑然,令以蒺藜挝其鬼卒,流血满庭。一判稽簿进曰:“此人尚有两善,合不当休。所以哓哓于鼎镬间也。”王阅薄,稍霁,点首曰:“囚固狡狯,亦挝四十,始放还阳。”众按之阶下,捶楚交加。张固常受杖,鬼力尽而张亦不甚惫。杖毕,数十鬼呵逐之。张曰:“何所见而拘谙幽?何所见而还诸阳?望明示我。”判乃指簿示云:“张某生平无一淫行,为第一善;又于某年月日,救人夫妻完聚,亦一善事。有此二条,准上百恶。但当痛改前非,否则重愆俱罚也。”张亦骇异。出,众鬼拦之,索讨钱文。张曰:“我张二棱纵横一世,门中朋党,未有不拜下风者。一文钱真不费,尔等游魂饿鬼,亦敢手中讨生活乎?”众恐其嘶喊,任其去。
张苏时,而鸡已喔喔鸣矣。身热,两肘青肿,三十日痛苦不起床。张自此颇能改悔,誓行善事,以赎前愆。有人向张谈及往事,则如批其颊,赤頳不自容。后竟以寿终焉。
薛清来
薛清来,豫章人,明经,为江苏邑令。记三生事,前两世皆为女身。初生在浙秀水,为贫女。父业渔,尝药鱼鳝,不留孽,涸其沼。夜以火灼蛙蟹,后不能给。遂鬻女,甫六岁,为勾栏买去。十三称佳丽。里有巨室沈二官,为之梳拢,情好最密。女号锁二姑娘。尝遇胡僧,受采补术,挟以纵淫,一宵可敌十健男。城中有学舍,众子弟来饮女所,谑浪备极。众素知女能,欲困之。坐中倡连横之说者,杨生也,年老而倔。女解衣延敌,烛不移影,众皆披靡,鸟兽散。独杨生危坐不前,女招之,而杨已倒戈漂杵。女笑释之曰:“杨先生何兵气不扬也。”
后女以荒淫,十九岁死。至冥司,王怒曰:“尔前生作县令,有秽政罚尔娼,偿厥罪愆。今又纵淫害人,将议加。”女曰:“王罚我为女,何不令我为妻为妾为婢,奈何令我为娼?是假我淫具,诲我以淫也。欲加之罪,不亦冤乎?”王沉思曰:“此前官原错断。今尔复作女,当为尼,守清规,忏悔己过。否则坠入种种恶道。”女叩头去。途中见一棚如茶肆,多人环向一池,执杓饮。有令女饮者,女嫌其浊,乃虚其杓,作饮状。
去至一篱落,忽跌,已在蓐中,不敢声。一妇抱之起,用兜出弃诸野。盖私胎也。女冻冷,又惧,乃犬声呼,耳中仍作儿音。顷,人至曰:“阿弥陀佛。”怀之去。女审之,老尼也。中心了了,但口不能言,及长,名锁云。每忆前生,痛心忏悔。静中偶动,强自敛抑。惟沈二官来庵,颇怀旧雨,不能恝然,亦未说破。月下禅关,甘心孤寂而已。十八岁,晨起,沐浴更衣,无疾而逝。
女飘飘出庵,如识故道。倏忽间,又至幽都。群鬼识之,曰:“锁姑娘,锁姑娘!”咸来相狎。女合掌宣佛,悉散去。及见冥王,嘉其悔过修行,许转男身,给青衣。女谢去,投生豫章薛家,即今生也。
长聘同里沈氏,十六完娶。沈柔婉,事薛颇谨。薛固知其为沈转生也。后以廪贡,出为邑宰。在江苏诸邑,宦囊多盈余。好置姬妾,先后去留不计其数。凡置一人,价必廉,且多凑合。现在者,十余人,皆殊姿,善承迎。屋中设一大床,可半间,历十余级,每级卧一人。自卧于没阶。早起,众妾环侍,为之沃盥更衣履。凡餐,一妾为之置味一品。薛有未尝之羹,司庖者心向隅终日。薛虽安享其丰实,乃应接不暇。沈氏夫人本不妒,而众妾又相和处,可乐也。独薛以为是孽障缠绕,摆脱不开,总无一刻清净,空诸色界。或在锦瑟繁弦绣衾款语之时,不禁意趣索然。因得痪疾,告归,日剧。十余妾皆给妆资,遣之去,曰:“夫死无子之妾,不必守,不能守,且不可守。我死卿必去,卿留我亦死。与其离于死后,不若别于生前。卿等待我十余年,皆不知我为谁,故作此痴想打算。我固知卿为何者人,因何者事,以偿我,以报我,抑以累我者。今不去,将何为?”妾有誓不去者,薛必遣之,不一留。沈氏以为忍,薛笑曰:“不用留,不用留,我已归荒邱,留他正到头。半夜无人私听处,柳梢月上黄昏候。梦到春深先唤醒,黄莺打起认归舟。做鬼也风流,免得儿孙后日忧。”薛止一子,沈夫人出,亦邑庠生。
(凡事太明白,皆无味。薛之前生了了,将一切夫妇子女,如稽簿欠,有何乐境?诚不若糊涂之为得也。)
李湘
甚矣,口生诟而口戕口。有吴慎修者,针工也,宁波人。妻袁氏,本苏宦之婢,即如苏人,面凹而口阔,身肥而足大,性荡佚。吴素不如所好。
邻有回人马姓,伟而壮,屠羊为业。袁素倚门见之,喜其准高而力硕,以指示后,又掠裙跨步作态。马喜。屋后固有短垣,夜,马逾墙相从。且数,吴觉之,不敢发,诚以妻悍而马恶。
吴有友李湘,好事而多言,且好雌黄人。一日,吴就李饮,将醉。吴忽垂首,咨嗟而涕洟。李问之。不答。固问,吴曰:“汝度人心事,试一猜之。”李曰:“汝不过意马而心猿。”吴愕然,既请受命。李笑曰:“是不难,闻汝妻悍,且凌汝,何不赠马,则马德汝,而妻不仇汝。”吴怪曰:“汝浑家何不赠之。”李曰:“我妇若此,刃之,如烹小鲜,岂似汝瓮中鳖缩缩然,使背高于首者!”吴曰:“我诚拼以命,何不可歼。但恐官方絷因耳。”李乃以指点吴曰:“汝好不惶愧,几曾见杀奸而抵者?且将邀厚赏焉。”
吴归,告其妻有夜工,伪出,抉刀俟于墙隅。更深,袁氏掩扉而脱衣,马来入室,即与妇奸,立于床下。吴挺刃入,马执灯檠格之,刀落,马夺门走。吴拾刃杀其妇而函其首,诣李曰:“如命,将求赏于官。”示以首。李大惊曰:“马首安在?”吴曰:“马逸去。”李曰:“无马首,必不可。”吴曰:“汝使我杀妇,固未言马。无已,请以君首代。”遂欲杀李。李曰:“姑徐徐。今汝即杀我,不能移我尸于汝妇寝所。为汝计,莫若汝妇候于门,有过者,乘黑杀之,移尸而入室,方可以代。”吴释李,仓皇归。
适一人暗中来,甫及门,吴促之入。其人慑栗不敢声,杀之。火而视,僧也。吴乃移尸扫迹,以二首鸣官,云其妻与僧奸宿,杀之当场。官抵吴所检焉。妇赤身而僧裹衣,于是解衣剥肤。仵者喝报曰:“衣者亦女也。”盖僧而尼。官大骇,鞠吴。吴不能讳,供以初谋于李,妻杀而马逸,继复谋于李,杀僧而化尼。
官乃捕马至。马伏罪律,以和奸而酿命,戍焉。而吴以擅杀而故杀,抵焉。至于李,始也戏吴杀妻,而类同谋;继也诡吴杀尼,而甚加功,亦拟辟,谳遂定。
嗟乎,李惟口之故,出好兴戒。
徐国华
扬州徐国华,虎而冠,以雄称,食鹾商俸。自仪征盐河至扬,多爬盐贼。徐得俸,则窃匪便不上某船,否则群集蹂躏,不可当,用是而富。匪徒皆赖之,尊若盟长,见者必卑词屈奉,稍有睚眦,则殴辱立至,并不用徐亲觌面,自然能以毒中之。
生一子,不能继父业。徐每授之方略,则殊不了了。徐叹曰:“英雄豪杰,问世一生,甚矣,是父是子之难也。”
其妾名二侉者,本山东道上娼户,为徐所强占,颇爱嬖。妻怼之,遂凌妻。徐病革,问其妾曰:“我死后,汝为我守乎?”妾乃以指竖鼻端曰:“俺这一朵花才半开,遂守空房耶?看你的行为,伸伸腿,大家都撒手。我不打诳语欺瞒死人。”徐哭曰:“枕边恩爱何顿忘耶?”妾曰:“三伏天,炎炎炙背,想你的好情儿。”冷笑而出。至晚,与一仆怀细软走矣。徐知之,愤急,气如牛喘,暴亡。
当徐气绝时,徐之子尚在某家豪赌云。且其子又愚,不知生理,尝为人所市弄而鱼肉之。是昔父之所取而施诸人者,竟今子之所受而还诸已。年余,有宿迁人至,谓其子曰:“宿某家,产一豕,身有白毛成字,作‘徐国华’,非汝尊者名乎?”与其子往宿,果见豕,如所云。抱豕痛哭,若见所生,乃欲售之。其家曰:“徐我仇也。生前曾诈我二百金,今天罚以假手于我,将碎脔以雪愤,奚售为。”于是往来关视,终以二百金赎之,圈而归,敬以豢之,别犬马之养。后豕肥腯,毛尽脱,浑变黑,字迹全无。始知宿迁某以术弄也。彼盖素悉其父之恶,而又知其子之愚,以火烙豕身,掺药而字,使白毛焉。夫而后招摇于市,使之闻之,复假一叶之舟,偕来审视。玩徐子于股掌之上,计亦巧矣。
噫,徐即非是豕,要必为豕以偿人。观其正罪输金,冥冥中岂漫然乎?
(近日卖骡马者,尝作伪色,即此掺药否?何官常乌须之难耶?)
大算盘
单有益,宛平人。重利放债,算析秋毫。凡有远者铨选,借伊银钱,甚至三扣,人号为“单算盘”。与之交者,无不吃亏。见人一器一物,亦设计获职,因而家遂丰。起盖房廊,陈设玩好,居然豪富。家有一妻四妾三子一女,而且婢仆舆马无不如意。
一日,单于庭前睡,午见一青衣舁一大算盘至,庋桌上,两头宽尺余。盘中算子大于梨桉,横枨上并无百十分两字样,皆号妻妾子女房产地土之类。其人对单曰:“尔剥众小财为一人大财,则削众小家成一大家。今以总算扣你零算,以恶算罚尔刻算也。”于是手推指挪,满盘皆动,既而一一打去,止有“女”字上,一子尚存。其人以手捏子曰:“即去此,亦不足偿,曷留之?适所以偿也。”乃举盘令单视,单忽醒。由是病疫,家尽死亡。又遭回禄,产业荡然。剩一女,遂流为娼,而单亦至于丐云。
三生赘
丹徒张映薇,游于越。同舟有王姓者,越人也。通款洽,颇相投契。而王之左手,尝以帛缠,捉之袖中,不见其肘。终吴越之路,虽欲握手道欢,皆虚其左。张异之,问曰:“足下袖手而旁观,见疑也?何不直臂请拳,使我瞭如指掌。指头禅好教人难猜也。”王曰:“倘我如出一手,何妨把臂相示。诚以指不若人,则知恶之。”遂脱襟相示,盖人腕而豕蹄。
张惊怪,王曰:“坐。我明告子:此三生孽报,犹未脱然也。前再生为邳州役隶。有同村霍姓,欠粮,捕甚急,曾揭备银拾两,托余代为完纳。余侵蠹之,不为给完。逾年,催旧欠,羁霍去,备楮栳掠至死,诉于冥司。寻勾余至阴曹,对质,实我所侵。冥王怒,谓椽曰:‘与其阴惨以刑,不如阳受以报。’遂笔判一狴牌,絷我至一处,阴霾无光,隐隐一石,圈门如城圈。铁扇有守者,见牌发钥,门开则湿热之气隆隆蒸起,背后一推,两耳闻啼豕声,即落一娄猪腹中。自觉在其腹内,辘辘不得舒展,且膨闷。排挤有日,砉然委地,乃见身在笠中,与诸小豭呶呶,始悟人化为豕。恨不食乳,馁甚,有人以水拌粒饲我,匍匐往食;又善饥,如是日厌糖粃,数月而硕大无朋矣。尝触篱,见园中多苦瓜甕菜,始知为豫章地。既乃肥腯好睡,而懒腹垂在地。当暑热,无可为法,于水塘涸厕伏滚一大泥窝,稍觉凉爽。一日,有一人绳我至案上,其貌酷类霍姓者,出屠刀,篦诸石上,铮铮然。吾第知一刀之惨有不能免,孰知江西人每生剥豕皮以蒙钲鼓。屠乃自我颔下以刀中裂分许,直至尾闾,痛如火线一条。又以铁挝分剥,自腹及脊,以及于臀,如脱裹衣。其疼苦初在皮裹膜外,继即万镝攒心。所最难忍者,至蹄足如沸扬一滚,姑徐徐褪落耳。至第三只,皮断身坠,而心气遂绝。又见冥司王者曰:‘霍负既偿,若挥之去。’旁一鬣须者,引入一圭窦,不觉落地,呱呱而泣。自幸复为人身,迄于今,一豚蹄犹不敢交于右手。呜呼!我负我友,实有豕心,而况于手,故缠之不可以示人。”
沈肯堂构堂录
沈肯堂、构堂,兄弟也。幼不率教,长不循礼,略识之无,遂至不安恒业,而机心生焉。一为医,一为幕,彼两人未尝无苟合之时。
肯堂始轫药肆,悬壶都市,秋蜂之房,枯鱼之牙,以及宿草败皮,堆满瓶盎。间设一二方书,临时剽窃。偶有所得,秘不传人。
一少年项间偶患热节疮,来求肯视。肯见其衣服华好,吓之为疽,重其售,许以三十金。肯阴以毒置油膏中。敷之,一夜而肿紫。患者呼号达旦,急舆请沈。辞之,赴宦家酒,更阑不至。乃以百金为寿,方为之解此痛厄,犹自啧啧为良国手。时盛夏,邻人贫者有阴症,其子踵门跽请。肯醉中往视,略一诊切,曰:“此中暑也,宜用香薷饮。”服后气将脱,始惶恐,急以八味附子投之,乃苏。继连服十剂,瘳。又尝取荠苨蒸晒,充作人参;桂皮以胡桃浸刷,假号清花。并合宫方,纵人淫恶,夺人寿箕。由此利倍起家,而其术终不精,往往误。症疑,难下手,后乃专用平药数味,创为两歧之论,以待病者之自痊,作藏拙计,甚得也。
至若构堂之伪幕也,与肯堂之术则殊途而同归。医可以庸死人,幕则以劣杀人。其初游保定,录陈案;继入京师,为科吏。精熟律例,强记无遗。怀之径寸,遨游当事。一得馆地,始则高抬声价,以耸东人,而隐则逢迎居停之意,倡导主人之非,串官婪财,通役作弊。每致徇私死公,强词夺理,立成铁案,牢不可破。覆盆之下,永载沉冤。曾为石城史公幕,一富贾过境,有车夫坠车碾死。构堂以其富,过为推敲,安生疑窦,使东家逐节严鞫风之,以诈其财至千金,则构堂一举笔之劳,杯酒释之矣。又为闽中某公幕,一人命为某殴死,构堂初以为误伤致死。后府司行驳,东家覆讯,实为殴死无疑。而竟执以案由已定,不欲申文详辨,以形其短。且曰:“失久不如失出,节屈法,宽之未为不可。”在泉州署,妄以海滨贫人,诬之为盗。心知其冤,欲为官邀功,不之救,且实其辞,尽诛之。每闻狱有未定谳而死者,必抚掌称快,以为“又省我许多笔墨,便可早结。”是何复知朝廷明慎详刑之义,务期情实罪允,方正典刑。苟有矜疑,犹予缓决,以延旦夕之命,而顾草菅视之乎?
夫幕犹医也,良相之无异于良医者,不以其事之悬绝,而力之足以活人,一也。士之不得志于时,借术托途,岂但糊口,最好积善。肯堂分文不费,可以救人之危;构堂声色不动,可以全人之命。顾何惮而不为,乃刻薄若是?无他,见利而忘义也。故肯堂半年,家遭回录,荡然一烬,妻子俱焚;构堂今将六十,流寓岭表。虽称名幕,而搁笔辄穷老而潦倒。
(七如氏曰:“医与幕,唯恐伤人,亦唯恐不伤人。慎斯术也。存乎其人,择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陈,行三。由进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坠马死,见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尝彻夜不释。因罚为北地女,使其缠足穿耳,生产秽亵种种罪恶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