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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豆棚 清 曾衍东
传
曾七如,名衍东,字青瞻,号七道士,山东嘉祥人。乾隆壬子举人,为楚北江夏令。诖误戍温。居郡西曾氏依绿园之旁,名其地曰“小西湖”。性落拓不羁。工诗及书画,笔墨狂放,大致以奇怪取胜。镌图章“摩古出奇”。自榜其门曰:“挂冠自昔曾骑虎,闭户于今好画龙。”慕郑板桥为人,常谓曰:“难得糊涂”。遇赦后,贫老不能归,卒于温。著有《小豆棚》八卷,《哑然集》一帙。尝作《元宵灯鼓图》,题云:“惊人岁月千挝鼓,老我乾坤百盏灯”。读之令人有“胜事长新,年华暗老”之感也。嘉庆丙子永嘉彭左海撰
余家有《豆棚闲话》一编,爱其自出机杼,成一家言,暇时尝玩适之。阅数年,客有谈及曾七如居士所撰《小豆棚闲话》,其义类颇相似,亦即取前书“豆棚“之名而名之矣。七如系东鲁嘉祥人,工诗文及书画,尤精古篆,笔墨豪放不羁。由乾隆壬子举人任楚北江夏令,诖吏议戍温。每因行踪所至,见夫山川古迹、人事物类,或取一二野史家钞本剩录及座客谈论,博采旁搜,辑成一部,十余万言,奇奇怪怪,若无关于世故者。其自目为“闲书”,意在此欤?余从友人处借读一过,觉众妙毕具,层见叠出,以为得未曾有。然原本随得随录,意义尚烦寻绎。因为之分门别类,诠次成帙,计十六卷。大而忠孝节义之经,次而善恶果报之理,常而艺文珍宝,变而神鬼仙狐,以及山川风土、鸟兽虫鱼、诗词杂记诸凡备载。虽曰“闲书”,而无不可于花晨月夕展玩流连,可以助谈笑,可以长识见,并可以寓劝惩。较《豆栅闲话》更觉取精用宏,安得以“闲书’目之乎!余获是书,不敢秘诸所有,亟为校雠付梓,公诸同好。他日腾贵鸡林,亦未可知。博古君子,可藉以略识七如氏之梗概矣。光绪六年岁次庚辰孟春月项震新东垣谨识。
《小豆棚》,闲书也;我,忙人也。作此等书,必其人闲、其所遭之时闲、其所处之境闲,而后能以闲心情为闲笔墨。我为秀才忙举业,为穷汉、为幕、为客忙衣食,那得工夫闲暇,作一部十余万言的闲书?即偶有闲时候、闲境地,又焉能忙里偷闲,向百忙中草草干这闲事?然则我何以有是书?我问之我,我亦不解。我平日好听人讲些闲话,或于行旅时见山川古迹、人事怪异,忙中记取;又或于一二野史家抄本剩录,亦无不于忙中翻弄。且当车马倥偬,儿女嘈杂之下,信笔直书。无论忙之极忙,转觉闲而且闲。盖能用忙中之闲,而闲乃自忙中化出;无他,贵心闲耳。心一闲,则无往不得其闲。将所有诸般贪、嗔、爱、恶、欲,种种不可思议,而我心闲闲,不与之逐而与之适;把那些闲情、闲话、闲事、闲人,竟成一部闲书于我这忙人之手。或有谀余者曰:“七如,闲人也,闲者而后乐此。”余唯唯否吾。或有诮余者曰:“七如闲乎哉?夫我则不暇。”余亦唯唯否否。乾隆六十年岁在乙卯九月曾衍东七如氏书。
目录
卷一 忠孝部(节烈、贞女附)
颜氏忠孝录 赵孝子传 李将军全城纪略 王世名 人耳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封邱陈女纪事 烈女铭(并序) 马姑 张烈妇 义夫烈妇 金贞女传 陈戍节妇 薛鲁氏 张氏(附单廷玑事)
卷二 义勇部(侠附)
常运安 秃梁 二班头 送匾 张二唠 叶禄 张陈武 断头兵 周劈刀 乔一琦 浣衣妇 齐无咎
卷三 报应部(善恶并附)
陆修 掷狐裘 一枝花 冬烘生 江善人 墙折弄 金驼子 孙元昌 张民感 小李儿 张二棱 薛清来 李湘 徐国华 大算盘 三生赘 沈肯堂构堂录 李可久 颈上痒 手掌痕 黑毡帽 偿负驴 男女变易 拔一毛 鳖僧 李五
卷四 祥瑞部
祈梦事征 青阳 玉钩形 亦畅园芝鹤小辨 瓮走
卷五 艺文部
文酒 梦花记摘略 钟子慕 十八娘外传 郧阳太守俭约文 奸淫变相判 曹月帆 讨蜘蛛网檄 种痘说 秦桧墓诗 寺壁诗 上寮翁焙鸭论 骨种羊考 贾凫西鼓词
卷六 珍宝部(器用附)
宝藏库 熟卵石 雨钱 琉璃 木晶眼镜考 铁人
卷七 僧道(女道士附)
再来人 了拳 懊上人 禹城道人 烧丹 高道士 残菊诗 常静莲
卷八 闺闱(姬妾妓女附)
董子玉一家言 郑延 孙筠 陈万言 幽宫诗 郑让 少霞 喜娘 胳瘩老娘 二妙 颠当 紫欢 阿嫱
卷九 仙狐类
红叶 庄仙人 石帆 小青 刘祭酒 拜书 醋姑娘 李维敬 神童 金丹 小莲
卷十 神道类
张睢阳 判官须 折腰土地 深深 泗州城隍 湘潭社神
卷十一 鬼魅类
刘碧环 胡曼 泥鬼博 鬼酌 娟娟 马二娘 沈耀先 孟氏家鬼 僵鬼 杨椒水 鬼妻 盐亭旧屋 床前影 鬼头王 金酒缸 朱广 罗浮心 泥娃娃
卷十二 怪异类
画版 曲居士 耿姓 地市 海风 猪妖 杨汝虔 石氏妻 曹公洞 场中儿啼 口中吐火 疖溃出蝉 黄玉山
卷十三 杂技类 指画渴笔创始 王浩 黔中儿 常正吾 霍?燕 水烟技 陈抱拙 孙小山 聂小玉 翠柳 挽联 曾广 吴门三戏 亚罗仙
卷十四 淫昵类(盗骗附)
李峄南 太恨生 郝骧 褚小楼 赵殿臣 折铁叉 铁腿韩昌 平顶僧 放鹰
卷十五 物类
人参考 葫芦枣 龙(三则) 大沽桥 南山猎 瞽者搏虎 义鸟亭 鹦鹉辞 金蚕蛊 猴诉 鹰 狍 鱼跃 小虾子
卷十六 杂记
郑板桥 朱高安 袁硕夫 简翁 柳孝廉 小黄粱 吕公子 邵嗣尧 邵上梅 贾秀才 卖菜李老 李福 张兆富 野寺宿 生员有 伤膂夫 南中行旅记 旱魃辨 述意
附录 南屏赠蕉白砚记 段子崄 校点后记
卷一 忠孝部(节烈、贞女附)
颜氏忠孝录
颜公衍绍,复圣六十五世裔。后曲阜,少孤,读书攻苦。举崇桢进士,出知凤阳令,有能声。会流寇横行江淮,公练兵,浚隍城,为战守计。贼知有备,不敢逼。已而内召,将入都,适上遣宦者杨显名监鹾政,议行属礼。公厉声曰:‘何议为?宁不做官,不失我身。议则终当屈膝耳。”遂束装北京。累试,当改官翰林。
时淮安陈启新给事吏垣,欲交结公。公以其大言,舆榇上封事,又矫着布絮见上,公曰:“此罔上者,又沽名,小人也。”屡谒公,不报。陈怒,遂劾选擢诸臣,多大吏私人。率罢归。公左迁广平府经历。
是时,王师入关,所向皆摧。邯郸直其冲,吏部请以习兵事者,公前守御江淮,故补邯郸。城庳薄,势在旦夕。公驰就谯门,到任部署。日夜募得乡勇者千人。邑人张执塘统之。塘,故兵校也。勉以大义,咸勇跃思奋。开公帑给军,守者不可。公曰:“此城失,皆非我有也。”公犒千金。有两士夜缒欲遁,逻得之。诸生多为丐免。公曰:“吾治军,当行军法。”即拔佩刀,斩二人。人心肃然。三日,兵薄城,不下,解去。时各城失守,村堡被焚。执塘寻获数人至县。嗔目曰:“吾高总兵部兵也。”公曰:“吾治焚劫吾民者。”鞭之,极刑,列其罪状。太监高起潜怒。适部将侯拱极败绩,起潜劾公阻挠,冀卸其罪以归公。抚按皆力为辩,始从薄罚,镌三级守城之功,不叙。
将告归,西山盗发。受命迁真定府同知,往捕之。贼曰:“颜邯郸安在?”公跃马而出曰:“汝欲识颜公耶?”贼望见,投戈罗拜,曰:“我辈恨不为邯郸民。公至,自能活我。”皆乞降,盗悉平。时公冢子伯璟、次子伯玠,皆家居,三子伯珣随任,甫六岁。壬午,公知河间府。闰十一月,王师再入关,攻河间。城急,公纵火焚其梯,反风吹火,烧延楼橹。公知势不可支,趋署,令诸仆拒门守,乃集家人一室中,积薪纵火,火烈,公衣冠北面,再拜,跃入自焚。仆吕有年冒焰负公季子出。上闻嘉悼不已,敕予优恤。
初,公有幕客严柏令,善察休咎。及之河间,密言此城不可居。公佯不省,阴使人护之出,柏令挥涕去。又,公赴河间,时长子伯璟在兖,夜梦一人僵卧,支体焦烂,不可识,一人指曰:“此太守也。”明日公除河间;信至,璟涕泣不食,寄书极谏不可往。公笑曰:“儿曹欲吾为自全计,此方百姓安所逃死乎?”视事如故。夫人颜氏,亚圣裔也。公举乎乡,喜甚,典簪珥佐觞客。及捷南宫,卧不起。姻党相贺,答曰:“国家多难而遽以身许人,吾滋惧焉,何以贺为?”
当公之未遇难也,伯璟既得恶梦,日夜忧虑。道阻,事不相闻。未几兵至兖,城破,兵民皆走窜。璟体肥,不良于行,玠掖璟疾走,璟麾之曰:“吾等父在河间,存亡不可知,汝当速去。兄弟并命,于此无益也。”玠泣不去。璟绐之,使他顾,遽自睥睨间跃下。玠遂死乱兵;璟仆地,伤左足,至夜乃苏,为逻者所得。见其修髯广颡,状甚伟,不敢害,车舁以告其帅,不为屈,帅惊曰:“吾自入关,未尝见如此人。”既知为颜子后,遂留帐中。有人语璟:昨日驱妇数辈,一妇骂,不肯行,卒反刀击其背。骂不已,卒杀之墙下。有媪指曰:“此颜氏妇。”璟曰:“必吾妻也。”璟告帅,至墙下觅之,果然。盖刃伤已四日矣。试其息,犹未绝,载还曲阜。而帅告璟曰:“汝日念父,兖州破时,破河间已一月矣。”璟闻痛哭投地,绝复苏,告帅曰:“吾父素矢忠贞,义无苟全。我幸遇公,得不死,曷从吾去,俾收骸骨。”帅怜而许之。因得间道归曲阜。己遂匍匐赴河间。
当是时,室人朱氏创剧,二子患痘,毅然不顾。兵火充斥,尝积日不得食,或被执。璟慷慨与语,声泪皆迸,辄为感动,释去,达河间。得遗骸灰烬中,躄踊惨怛,观者泣下。先是,仆有年负伯珣走,道中流矢,至珣窜民间。璟访得之,携与归。因悲玠之死,而愈笃珣之爱也。
鼎革后,暇辄读书鼓琴。平生坦易,遇人甚温。家法严以肃,友爱季弟,三十年无闲言。恒自言年至六十一卒。后果验。有子六人,朱淑人出者三,皆知名。长运使公,次考功公,三学使公,时人尊为“一母三进士”。后科第连绵,至四世。今崇芳、崇简、崇芬:“一母三孝廉”云。盖忠孝之遗泽长也。
(余读《唐书》,天宝河北之变,忠节公父子死节负骨,与此事吻合。是颜氏之子忠孝,有所由来者矣。此传盖采贻上、彝尊诸传合成,最称详确。
我五世祖宏毅公,字泰东,为宗圣六十三代嫡裔。袭世职。内遭家变,外侮凭凌,负奇慨,有胆略。崇祯八年,公行取入京陪祀,过归德州。时登州游击孔有德叛,骚动州邑,遇总兵杨御蕃为贼所困。公素与蕃善,遂与贼战,身中流矢。活抉其一贼归,掷于马前,已毙。后十四年,嘉邑满家碉土寇龚二麻作乱,先后攻城。公率家丁与阖邑绅士逻守之,保无恙。竟以劳瘵,三十二而卒。
其义勇,直可与颜氏比烈。惜子孙微薄,无传之者。东不文谨附篇末,用备采访。)
赵孝子传
赵江,商丘人。性方执而慈善,读书不求仕进。常见贫者、丐子,辄与一钱。即百丐与百文,亦不吝。外此,盐米自供,皆谨细,因是多营。妻李氏,贤且美。有二妾。李氏生二子,二妾各生一子,陶陶遂遂,乡邻称之。
后李氏又生一子。娩之夕,室有异香。落草后,一足短,为跛。周岁又坏一目。江恶之,以为不祥,欲弃之榛莽中,其母不可,因名曰“榛”。会当旱魃为灾,连岁不登,荒脊,流亡者十室九空。赵幸温饱,赖以存。至夏,疫行,一村传染。李氏病,继而两妾并诸子,下暨仆婢牛马,无一不尪瘠枕藉乎其间。时榛已七岁,江与榛独无病,而药炉鼎沸,巫医相望。旬日之间,妻丧妾死子殇畜毙,江虽殷实,罹此百凶,亦不能支。抑且吊问皆绝,榛又幼孤,有残疾。江于此时,呼天惨地,抚境捶胸,自问生平固无大善,亦无大恶,何降祸之烈一至此极?每每愤不欲生。既而幡然有迁引之志,乃束资欲发。榛牵其衣,曰:“阿爹去,儿焉往?”江曰:“去去当复回。”榛曰:“行行恐别离。”泣不已。江诳之,绝裾以去。出门,惘惘不知所向。
斯时巷无居人,僵尸在室。榛以巾兜土掩其母、兄,反阖其户,竟出渡河,奔外氏家。畜养焉。阅月,其外氏携榛返舍,门庭扃如故。自窗棂视内,床上皆土垒如邱。同榛,榛泣告。外氏怜之,遂为之营葬,经理家事。仆婢亦渐渐归。外氏乃与延师。年十三,入庠,以家务,弃举业。而恒产十倍于前。十六毕姻。十八育一男。逾年,谓其妻曰:“死者已矣,生者曷归?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过此伦常,此彝教。吾父弃家避难,亦越于今盖十有二年,其杖履如故乎?音容如故乎?未尝一刻去诸心。今我有子,而我无父;天下岂有无父之人哉?我将不容于世矣!”乃治任,誓以不见父不返。其妻及外氏戚党劝之,不听,因饯于野亭。家人送之,皆白衣冠。
榛乃一肩行李,彳亍伶仃,飘然南下。以南方多佳山水,意其父或隐于僧。至维扬,登金、焦之山,访吴淞诸名胜,探禹穴,上九嶷,入闽峤而跨粤峒。凡有茅庵卓锡之地,莫不遍访周咨。星霜寒暑三易,而迄无消耗。既而行资告匮,乃背书其寻亲之由,招摇于市。乞食蓝缕,夜宿破庙败堵。闲人见之,皆以为假乞怜而绐人者。用是,行益困。
一日暮,至赣江,将趁渡,舟人以为丐,不与济。其舟至中流,风起而覆,人尽祸。榛望而喟然曰:“天不死我,我必见父生还也。”其志愈坚。又三年,而西自蜀、黔入滇。古云“蜀道青天”,而滇、黔更难于蜀道。复出铁关,达野人居。其地产生银、宝石,榛得之,返售于都市,稍壮行色。如是,由西欲出汉中。度阴栈,天晦,雾径滑,坠悬崖下,了无损伤。寻樵路出,乃至太原。当大雪,榛冻馁,行僵卧。忽见一人,峨冠朱绯,舆马甚都,指曰:“此吾孙也。”从人急救之。至一廨,冠者抚之曰:“儿寻尔父,当出口,不在此。会不远矣。”一丸纳榛,吞之苏,起身便不寒,亦不饥,且畅支体,可数日不食。
乃逾燕都,出居庸,又东至辽阳。关东丰胰地,人物蕃阜,无殍丐,粟烂鸡黄,且多豫人为贾。询厥由来,命曰:“吾乡人可屈指,独无赵姓,当他处觅耗。”榛终以神语为异,迟徊不能去。忽一日,见一翁,年七旬内,白须,行甚驶。遇榛,辄投数镪而去。榛甫欲问,而翁已远。榛急追之。三里许,至一篱落柴门,翁即入。榛闻内书声朗朗,少顷翁出,见榛,曰:“适遇诸途,今又过门耶?”榛曰:“闻长者口音似豫人,敢以一事动问:此地未审有河南赵姓寓者否?”翁异之,又见其蹩,曰:“尔榛儿耶?”榛闻声一号,气噎欲绝。江亦泣曰:“吾以汝为死矣。是吾之过也。”掖之入内,少息,哭诉颠末。十五年浮萍浪迹,海角天涯,靡所不到。江解颜曰:“吾自离乡井,别故土,便欲南辕。闻其地浇漓浮侈,俗不长厚,因转念而北。然虽余生放废,终不肯以清献世裔,甘心黄冠缁流,乱我儒风之素守。沈阳敦庞之所,食裕人和,作童蒙馆,教小儿识字。乡俗与河南颇异,每晨来学,以一钱识一字,十字十钱,百字百钱,日可青蚨数百。二十余年,饘粥于斯。计所积,可千金。”旋问榛家计,则对以十倍从前。乃劝其父归,父许之。
先是,江翁不言豫人,又讳其姓,号“天水江先生”,人咸以为“江”也,今始知之。其居停梓里,争相延誉,为之赆钱甚众。一月而行旌甫劝。抵家十里许,其家人已候于道。问其何以预知?家人云:“十日前,村中同梦多人,云朔越某日,赵孝子迎其父归。前夜,旧茔上有慈乌千百集杨树巅。”是时其孙赵环已成人,将婚,乡党艳其事,数百里皆来观,云:“赵榛不惟眇躄,且又黝缩。独能担荷大任,立身修行,为第一流人。斯亦奇矣!”
嘻!宁残其形而不残其性乎?将不全于人而独全于天乎?曾生寓曹南,邻其地,戚其事不传,求其乡之父老,津津道之者,以书。铭曰:
“眇能视,跛能履。不盲于心,而不坠于行止。视履考祥纯孝之子。”
(按:孝子有万里寻亲录,实纪其太翁卒于滇,孝子负骸以归。与此传小异。)
李将军全城纪略
李将军,名士元,字小溪,直隶通州人也。长身鸠面,有膂力,以胆略自雄。起行伍,至裨将,守备青州。值明季,州县吏咸以笔墨抑制武职,士元郁郁无所施。
崇祯壬午冬,大兵略东,士元登陴,誓守城。北隅有庳圮处,士元率众逻守。众戒严,士元独不寐。夜半,闻城外犬狺狺。俯堞而窥,则甲声铮然,万骑屯集壕堑。士元大呼,众惊欲散。士元立馘一人,乃止。急燃火炮击之,腾而过,不能中。黄指挥桓立陴间,放“万人敌”皆顿地熄。士元乃倒提炮尾,以毡帽窒其口,附堞而发,而桓以束薪投城下,
“万人敌”忽响如轰雷。云梯环攻者,歼焉。敌兵雨射城中,桓与士元袒而立。桓中流矢殪,士元屹而不动,矢纷纷不及身,意义愈壮。抵明,敌以城坚不可攻,拔营东去。城中百姓咸以手加额曰:“微将军,城其屠矣!”
癸未三月,大兵率众东返。去青州六十里,下砦于弥水之涯四十余日。而明怀宗遣重兵护卫,衡藩师范志宅顿兵王乘埠,钟将军晓东门,经略王永吉、赵敬塘军车辕门,总兵刘清驻师古西关,相联络,为犄角之势。众凡数万,视兵士焚戮,毁庐舍,牵持累累以去,莫敢如何。而泽清一部,尤横恣狡谲,反首鼠两端,为袭城之计,乘夜假冒大兵攻城。士元备预綦严,燃“万人敌”焚杀数百人,遂宵遁。
逾年,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僭尊号,建国大顺,改元永昌。遣伪官姚将军将以五百人填青,皆铁衣绣鬣,以红帕首,势焰张甚。而藩王家有献女为其小妻者,城中惴惴不自保。未几,吴三桂由宁远抵关门,请我大兵蹴燕都,自成西走。
士元遣急足侦探,一日夜至青。士元私计贼,觇知非内溃即外逸,青人必罹其害。适贼于是日设宴于邢尚书宅,士元率标下数十人来进谒,姚仓皇离席起立。士元直前,踊身越几,挥斩姚于席上,左右皆披靡。士元大呼曰:“若知吴某引兵百万已灭闯贼乎?动者如姚罪。去留悉听之。”是时,城中万户,莫不屏息以遵士元。士元介胄见衡王,曰:“神京失守,闯贼西窜,社稷无主,中原鼎沸。王亲宪皇之子孙,据全齐形胜之地。山东豪杰,荷戈砺刃,大者数万,小者千百为群,引领以望王义师之起胜兵,百万可传檄而集。南塞大岘之山,北扼河济之冲,迤逦而西,以光复大物。将见燕蓟士女,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此诚光武中兴汉柞,肃宗再造唐室之业也。否则坐失事机,鹿死谁手,瞻乌靡定,异姓代兴。彼下尺书以征王,王其犊车出郭,乌能享此藩封乎?”王素懦,又吝财自封,乃趦趄曰:“卿言大不是。”士元知事不可为,乃弃官怏怏归里。
洎我朝定鼎,遣两固山安集青郡。士元亦随固山至,逾月,有赵应元之变。应元为自成余党,持伪符乘传至。太守张文衡出迎,而应元声言报谒,随文衡肩舆,并从卒数百,拥而入,因据城以叛。杀总督王鳌永,而欲挟衡藩南渡。事出仓卒,人情汹汹。两固山以士卒少,思檄诸路重兵围城以济。士元方剿高密土寇,闻变疾驰至青,入谏两固山曰:“城中居民皆胁从,非诚心事贼。脱大兵至,城破则玉石俱焚,滥及无辜,岂安集之谓哉?”曰:“如君言,计将若何?”曰:“应元以败亡之余,祚有青州,本出愿外。观其入城,封府库,禁杀戮,其意大有所在。但在骑虎之势,急则拚死。缓则可以计图。某将以利害祸福动之,诸公请按兵以待。其计如是,如是。”皆曰:“诺。”
遂缓装徒步,通谒。应元素耳其名,欢然迎迓。曰:“李小溪为两固山作说客耶?”曰:“为将军计耳!将军据青州已月余,孤城自画,不能拓尺寸地以张威令。将坐守青州,南面以自王耶?抑或藉朝廷之命,专制一道之为得耶?将军士卒不满千人,为将军城守者,不过慑将军威。为目前自守计,非能拊循而用之也。战则不能,守则不可,援兵外集,内变将作,必有以将军为奇货者,譬如阱中之虎,坐受缚矣!”应元士卒少,又传禁兵将至,闻言色变,曰:“将军为我谋,奈何?”曰:“是莫若与诸帅和。令抚军疏请于朝,言公入青州,只以总督虐民,诛之,其余不戮一人。今复以全城归命,则通侯之赏可立至也。”应元喜曰:“唯君命。”士元乃导应元出谒诸帅,甲士皆随之。
晚,遂令应元张筵招饮,宴于郡北门之瞻辰楼。随从者止许各一人。参议韩昭宣素勇将,专席坐,应元军师杨王休与士元各东西向坐,而士元与应元贴肩坐,以示亲昵。至则钻刀歃血而誓。两固山各伏兵城外,以俟士元。业先与城中居民约闻炮声则启扉,再则各家以床几之属顿衢中,三则阖户寝息,听街市有声,勿哗。时夜漏二下,酒酣乐作,金鼓暄阗,与城柝相乱,而炮响忽发。士元佯惊曰:“此何为者也?”应元曰:“岂营卒有窃发者乎,行诛。”再发,士元起谓应元曰:“君当有他谋。信誓旦旦之谓何?而乃中变乎?”应元方错愕,无以应。倏而三发。士元乃以左手握应元右臂,怒目左右视,伪为与应元耳语状。因携手,睥睨间,辄以右手掣刀斩应元于城上。而昭宣以铜锏踣王休于坐。从者潜抽利刃,所杀凡数十人,余皆散走。而三炮时,先约伏兵杀守城卒,纳我军。诸从贼以通衢什器隔阂,无一人得脱。抵晓居民启户,皆毙横尸于市,方藉藉言今夜三鼓李将军已斩赵贼首矣。
方是时,微士之计,加兵围城,困兽犹斗,势必多杀良民。则活青州之数万生灵者,非士元而谁哉!事既定,部牒新选一参戒至。当时亦未有表其功者。士元仍随迹归田里。后二十年,有人于粥市见士元鬻马络自给云。
(读《李将军传》,三全青城,功盖齐地。卒之不获封赏,湮没以终,是岂当轴壅于上闻?抑如田畴辈不受爵耶?噫!李广难封,生不遇时,将军之时为何时,厥功虽伟而沦落不遇,遂令英雄坐老市廛间。可胜叹哉!)
王世名
陈惺斋有《杏花村传奇》,载王世名报父仇,多失。附会传信,适足滋疑。余略言其概焉。
王世名,武义人。年十七。父良,为族俊殴死。已成讼,而父尸暴露。世名跐颡颤心,急欲掩盖。会族尊者议输田以和。世名遂佯应之。凡田所入,辄易价封识。乃下帷攻苦,冀得志遂而叩阍庭,以大雪冤。既而游庠,不第,即弃举子业。与猛士游习拳勇,阴铸一刀,镂曰“报此”。又绘文像,又绘佩刀者在侧,其妻俞氏问之,曰:“刀剑,古人所常佩者,余何独不然?”妻颔之,而泪荧荧,亦不言。
逾年,生一子,乃曰:“王氏其有后乎!”嗣是,常出,不以时。两月之后,遇俊暮归。世名挟刀,伏而刺之死,遂斩其头于蝴蝶山下。世名乃出其向所对识租银,及宿构百状,赴邑请死。邑夸廉,得其情,别馆之,上其事于大吏。大吏欲检其父尸。尸伤重,则世名罪缓。盖欲以死者而生之也。世名曰:“吾所以忍痛至今始发者,不忍残我父尸也。本吾杀仇命,情罪允当,何必曲原,奚检为?但母恩未断,祈归别母。”吏从之。世名归,母见之泣。世名曰:“儿身乃父之遗也。以父之遗,为父死,虽生离母。得死从父,何憾焉?”邑中直世名者,几千万人。邑令始舁其父棺至。世名见即大痛,以头触阶,血喷如雨死。环观者悉为之恸,邑令亦泣。
当世名饮恨于嬉笑而誓必报也,妇俞氏知之,曰:“君为孝子,妾必为烈妇。”及世名归别母,时以母老儿幼嘱之,俞氏曰:“为君忍三载,过此以往,非君所能禁也。”逾三年,俞氏果绝粒死。后有直指马君闻於朝,旌王之庐曰“孝烈”。
人耳
文登黄光灿,幼负至性。年十三,值母病,百里外匍匐延医。医言调治必须人参。黄询人参何物,价值几许。家人正以贫不能购,绐之曰:“人参,人耳也,那可得?”黄乃密赴僻处,以利刃自割其耳,持告其父曰:“母病可疗矣!”父惊恻怜,邻里共异之。
噫!黄之天性纯笃,出自髫龀,非愚孝可比也。
吴老人诸子妇轮养传
崇明吴老人者,生四子。家贫,鬻子自给。四子咸为富家奴,及长皆自立,赎身娶妇,同居奉养父母。始每月轮养,其媳曰:“一月一轮,必历三月后方得侍颜色,太疏,当每日轮养。”继以一日一轮,亦必历三日。乃以一餐为率,如早餐伯,则午餐仲,晚餐叔,明日早餐则季。周而复始。逢五日十日,四子共设食于中堂,父母南向坐,东则四子及诸孙、西则四媳及孙媳坐。以次称觞上寿。
老人饮食之所,后置一厨。厨中每家各置钱一串,老人每食毕反手于厨中随意取钱一串,往市中嬉买果饼啖之。厨中钱总无匮。则其子潜补,不令老人知也。老人间往知交游,或博弈,或樗蒲。四子知其所往,随密持钱二三百文,安置所游之家,并嘱其并输于老人。老人胜,踊跃自喜。持归,告其孙稚。或买嬉食之物,以为娱。亦知其子为之也。尝终日怡然,一家喜气溢于庭楣。昔子舆曰“曾子养志”,斯之谓与!
老人年九十九,妇年九十七,长子七十七,次子七十六,余皆颁白,五世一堂。曾、元绕膝,约二十余人。
崇明镇刘公兆表其门曰:“百令夫妇,齐眉五世,儿孙绕膝,此岂非人生第一乐事哉!”凡为人子者,皆当如是竭力尽孝,及时奉养。诚以軎在此,而惧亦在此。不见世之失怙者乎,欲孝父而何追也?不见世之失恃者乎,欲孝母而何由也?甚至双亲永诀,劬劳之恩徒存梦想,又何可言?世有居高官,食厚禄,席丰履厚,父母已不获身受其奉,回忆贫贱时,又不克以甘旨承欢。即今日椎牛诹祭,而黄土长埋,绿醑空奠:“一滴何曾到九泉”,不更令我恸不能禁,泪尽而继之以血乎!吴老人诸子之传,可以风矣。
(此段文字,如和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