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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禄
我曾祖闻进公有仆名叶禄者,善走,一日夜行五百里。视其胫骨,较人长挺,又无肉,多黑毛,皆二三寸,自膝以下卷连而生。与人同行,初亦不惊其捷,一眨眼间,皆瞠乎后。望之者觉其足不着地,脑后辫横直流矢。闻进公以恩贡准入成均,叶随往。公家贫亲老,尝以膏资之半寄家。一日一次,命叶归里。吾嘉邑去京师千二百里有奇,叶以七日作往返,无愆期。
一日,行至夜,过郑州洼,二十里无人居。有打短棍者,伺叶至,击叶,叶仆。棍者剥其资去。叶狼狈起,失资,视南北只两条路,无岔杂口,于是望北追之,约五六里,不见;急反南路,未八里,而荷棍者隐隐在前焉。叶呼曰:“还我行李。”棍者见叶狂奔,叶转缓行随之,棍者反身欲击叶,叶亦缓行而退,棍者不能得。棍者又走,叶又随之。如是者再,棍者惊,乃还其资。叶收资而棍者自去。叶思竟夜无事且又馁,何不戏之?
乃随棍者,棍者惫甚,又闻咿喔鸡声已唱村落,明星巳烂,天色欲曙,仓皇言曰:“壮士何相逼太甚耶?”叶曰:“终曾往返,未及握手晤面,拟欲登堂识荆耳。”棍者无奈曰:“毋哗,舍下不远,倘承枉顾,愿为前导。”
时天已大亮,棍者引至一村,入室。良久,有老翁出,延叶登堂,问姓名。老翁曰:“老夫段姓,夜间豚子误犯,望宽恕焉。”叶唯唯。复问叶,知为曾氏仆,且为曾氏寄膏金归养。翁甚爱叶之忠于主,又敬闻进公之能孝于亲也。且馔饮叶,醉饱辞去。翁且赠行资,又与叶一小旗,曰:“凡贵相知过此,或车或马或行李,皆插此旗一面,直抵济上,可无虞也。”
后叶常往来其家,数年后,段氏富,改行,而我闻进公已选云梦宰。会集差使都门,重过其地,翁已作古。棍者与叶叙旧交,且见其二子,为鸡黍云。
张陈武
文登协镇张陈武,有绝力过人。康熙壬子来登。当时营兵悍不奉法,以哗噪为常。公抵任,未几,有无赖多人倡乱,约公于五月五日黎明,举石为号。有其党醉,泄谋。公于二鼓始闻信,率亲丁驰而往,群凶方歃血。公入,叱之。众鼓刀而前,公以手扑之,刀纷纷落,如狂风之飘屋瓦。皆就缚。其两首不受缚,公以左右肋,挟之上马,归至城下,二凶巳受挟死。
次日,公升帐传集营弁,各带器械者,听骂曰:“余结发从戎,身经百战。汝曹竖子,何敢当万人敌?”遂试武于庭,距跃过辕门。复袒衣,创痕瘢癜。众皆啮齿咋舌,罗拜于地。乃追其余党,各重捶之。自是营伍辑服,奉张公约。
断头兵
乾隆甲午秋,山左寿张逆伦之变夜发。仓皇无备,满城奔窜,军民杂沓。有兵张某,奋勇登陴,遇贼于巷。一人力战,为贼所歼。觉贼刀劈脑后如切瓜声,遂昏去,倒地上。移时苏,痛极,血涔涔,狼狈而起。其首坠胸前,不能举,张以手托起,加于脰,复坠。张乃挟其首,又拽其辫结,系于后腰带间,遂不坠。
视市上无一人,踉跄归。家人见之,惊,掖榻内。验其项上刀痕,深入骨里,皮不断者仅寸许。所幸气食二嗓无伤,于是灌以米汁。月余创合,亦能言语。唯不敢俯视一切,恐低首仍挂胸前耳。
今张年近七旬,犹善饭。有人自寿张来者,见之,无异词。
周劈刀
汝宁赵若水,名进士也。为枣强令,兴文教,奖励后进,爱才如命,一时之彦,无不乐被其容接。簿书鞅掌之暇,长吏之堂不啻师儒之室,百里中盖彬彬如也。
会当放衙之期,捕缉者获一窃牛马贼,名周劈刀。吏抱牍比赃按律,俄请鞫。俄而羁至,长跪阶下。赵视之,虽屈下膝,犹昂藏高出几案,须长,飘脑后。赵异其相,先问捕者曰:“尔从何处缉得?毋误捉好人。”捕告曰:“若囚常往来于燕南赵北之间,得人牛马,辄骑而去。有追之者,周即挟刀劈斗,勇不可当。‘劈刀’之名自此有。昨大醉鼾雷,卧野庙中,故得就缚。否诚不可与争锋。”赵乃指周曰:“囚,何说之辞?”周慨然曰:“大丈夫磊磊落落,何可一世。今不幸被羁,岂等鼠窃狗偷辈作乞怜惫赖状?窃诚是囚,谅大官不至以杀牛马之人加杀人之罪。”赵曰:“囚亦知夫窃之轻重乎?”周曰:“既为窃,岂不知窃?愿为大官陈之:天下古今纷纷多窃者也,独囚也乎哉?窃也者,职彼所有,济我所无。初不必明彰其劫夺之嫌而阴成以投赠之好。况放牛世替,借马人亡,偶值以事之所必需者,宁复计其风之不相及?至先天义蕴,往哲名言,人能窃之,即可以为圣。日月精华,阴阳奥窍狐能窃之,即可以为仙。极之,窃宝玉,窃大弓,窃虎符,或作权奸,或作义侠;等而下之,王朝升斗之糈,爵秩之荣,窃位者一旦藉手,固莫不名显当时,荫及后世。区区慢藏匿迹于马渤牛溲之下,又何窃之义类之足充与?窃狁囚乎哉?”赵益异其言,薄责而释之。
后十年,赵犹子官于粤,有平倭寇周将军者,通款。接问:“若水是君何人?”答:“以诸父行。将军何以识之?”曰:“我师也,感恩知己,兼而有之。林下先生,颇记忆否?倘有便鸿,余有一函并薄物申敬。”因念叔多门墙,未闻有武弟子。后寄书,邮返,其叔字中始缅述之,乃知其人。犹录其寄诗一首以示,云:
学书不就剑无成,曾向燕南草泽行。命也何如拼一醉,薄乎云尔感余生。
海门蛟射秋风壮,圣主龙飞野鹙平。今日功名铜柱表,愿从桃李报恩情。
乔一琦
一琦,字伯珪,上海人。膂力过人。邑中有石坊,尝乘马过坊下,以手援坊足。夹马,起半空中,久之乃下。又尝坐舟中,势欲前则舟即前,欲后则舟亦退。奇勇如此,亦一奇也。事见乔氏《最乐堂家传》。
浣衣妇
江西抚军某,骄恣甚,道路以目,总藩某,则政多美誉。会有大谳。两人意见牴牾,案牍上下,遂两焉。藩执不附抚,而抚因以怼藩,且图杀藩。藩滋惧,谋所以避之,不得,欲解组,又不能。尝于空庭月白脱帽无人之际,浩然长叹。
月前有浣衣妇进藩署,夫人见之喜,询其里居,夫人之桑梓也。年约三十,孀寡无依,随帆下豫章,谋为妪而标洁谨悍,不同凡妇,言语亦爽利可喜。藩亦异其为人。
一日,藩抑郁,书空咄咄。妇前致词曰:“大人屏藩宣化当敷政优优,不使丛脞斯已耳。何终日颦蹙。若有大不得已于中者然?妾闻主忧臣辱,盍为贱妾言之?毋谓裙钗中无解环法也。”公曰:“尔穷庐嫠妇,何足与语。有怀莫白,奚词费为?”妇曰:“监军将不利于大人乎?”公愕然,妇曰:“无忧。监军酒色徒,未能远谋。妾将为大人释此厄。”藩喜问计,妇曰:“请俟诘朝。”
妇早起,捧雕盘,盛熊燔一{目廷},炙馨欲染指。使驰馈。受而甘之,报谢。及公谒抚,抚曰:“承贶嘉珍,安得此善庖丁?我府中刀俎不及也。”藩曰:“适来浣妇,初不知其工调剂。宪军如适口,当使其越俎而代。”抚喜。
藩归告妇,妇欣然舆往。抚见之心荡,妇承以目。抚乐甚,留不返。且邀藩饮,一切酸咸,皆出妇手,不假咄嗟。抚每往狎妇,妇固黠甚,抚不可耐,要于槛而约之。妇曰:“大人高贵,贱妾躯龌龊,不足荐枕席。”抚坚之,妇乃约曰:“室南绮轩,薄暮请俟妾于轩中。”抚候之晚。时当秋凉,日甫昵,抚纱夹摇羽箑,大椅坐夜番棚下。
俄妇至,持盘水向抚曰:“少坐,俟妾拂试以请。”抚颔之,妇入轩。顷见窗如针乱刺孔,抚视孔中出白气,缕缕如丝突出,旋绕抚身上下,不绝若网。既乃渐取渐缚,身不敢动,而芒刃往来,间不容发。妇曰:“贪婪贼,欺心太甚,将脔切尔,为豫章人泄忿。”抚战栗,哀恳,呼之以神,号之以仙,且尊之以菩萨,百千万意,不可思议。妇曰:“方伯,民望也,汝仇之何?今与汝约,勿贪、勿忌、勿淫、勿酷,我处曲山颠,朝朝暮暮,往来爽气,可鉴尔形,可烛尔心。千里万里,能呼吸至。”抚唯唯自誓。妇出轩曰:“好自为之,我去矣。”遂绕于白光中,长旦向西而灭。
抚之发髯须眉衣裳,层层剥削,满地如尘。抚之身,如剥卵,如刮瓠,三月不视谒。后其行顿改,与某藩前怨亦释。
齐无咎
齐无咎,字冠卿,金陵人。性谨持,举优贡。客京师之粉坊胡同南口。邻多隙地,近苇塘。
初夏午凉,齐独步,见一板扉,内败屋数间。无男子,有少妇,年二十许,好容色,一女奴。齐数见而访之,为孀。嘱媒妪通其意,求为妻。媒告妇,妇曰:“齐,贵人,非吾偶也。吾非大家世族,恐贻他日羞,不可。”后齐求为妾,许之。妇归,齐诘其邦族姓氏,妇曰:“买妾可不知其姓。”终不肯言。
妇不苟于言笑,而事齐颇勤,谓齐曰:“郎君客囊萧索,京城米珠薪桂,居大不易,且食指又增,当思所以治生者。”妇乃买磨一具,驴二头,麦数斛。磨得面,辄用驴驮,自鬻于市。至晚归,则麦囊中垂垂皆钱也。
齐入课成均,多不家,又复得膏金。妇善生理,由是齐之客旅将丰于其家,从无柴米拮据。
一日,墙外有腰斩一尸,无上段,京师汹汹然,而客坊初不以为齐妇,即齐亦断不以为妇之为之也。逾年未缉获,事宕。后妇产一子,齐肄业将满。每言欲与妇同归江南,妇但微哂,亦不答。时夜半,齐寝,闭户垂帏,忽失妇所在。齐惊怪,以为有奸,颇发怒愤。问其婢,曰:“娘子每常如是,不知所为。郎君特不知觉耳。”
齐起立庭院,傍徨蹀躞,月色如画。忽闻飞隼突落,一人自屋而下,红绢裹头,大部虬须,右手持一匕首,左手携二人首。齐方惊顾,其人相对摘须,乃妇也。妇曰:“郎君无怪也。”遂入室,告齐曰:“妾父宦于闽之长汀,为上官所枉,奇冤刻骨。数年以来,此仇已报,克不可留。”齐视其二首,则已劓鼻抉睛,糊不可辨。妇更以白练束身,取灰革囊函首携之,曰:“妾幸托小星得所栖止,报我大仇。女奴是妾数年所抚,郎可纳之,以代我任,且育汝子。”言讫收泪,逾重垣,莫知其向。齐甚惊愕。少顷妇却至,曰:“适去忘哺得孩子。”良久出,便对齐拱手去。齐悚立一晌,入室不闻儿啼,视之儿已身首异处矣。呼女奴询其故,女奴曰:“妾十岁,父母鬻于娘子。娘子育之,五年而不知娘子为谁也。”齐令女密其事,纳之为妾。
是年,齐得官,为东川云阳丞。后终不闻妇之音问也。
(传奇中《锁云囊》有女盗挂须髯,绝相类。)
卷三 报应部(善恶并附)
陆修
临安马指挥某,未尝读书,而雅欲教子。因延师于槜里之陆修。修固名士也,马耳其名,丰馆谷以相招。陆就马,马亦礼敬陆。陆固检束自持,馆政之外,不与他事。马一子,名骥良,让梨之岁,其父母爱如掌上珍。乳妪婢女,日往来于绛帏皋比之间,如莺梭鱼贯,杂沓不休。陆唯端坐正襟,静翻书卷,丝毫不为之动。
一日,有婢湘青,送梅子于其徒,因取一枚向陆曰:“先生梅之。”陆摇首曰:“毋庸。”婢笑目:“不用梅,用我杏否?”陆持戒扑几上,訇然有声。婢咋舌去。自此馆内肃然,不敢驰驱,皆奉先生。约半年,其徒颇循师范。陆每当课余,辄命骥良隅坐,喜讲古今孝悌故事,媚娓不倦。陆尝语人曰:“蒙以养正,为圣功之始。故幼稚之年,实为终身成败相关。必先正其心性,而文艺其后焉。如始基不正,虽异时才华震世,大节有亏,何足重也。”马及其妻,咸爱陆之能善诱。
时秋深绵雨,陆偶感寒疾,卧榻。晚课毕,良归告其母。马妻闻之,恐陆生衾薄,乃命婢袱新绸被送斋中。陆卧覆榻上。晨,马来视疾。陆未起,马见床边有一红女舄,窃拾而视之,乃其妻物,袖而返。以馆后有径通内,诘妻。妻告以送被误。马不之信。及夜,命婢诡传主母命邀之,己操刃往,开门,即杀陆。陆闻命,怒曰:“咄,是何言?明日告汝主,当挝杀汝。”马返,疑未释,更逼其妻往,陆曰:“吾承贤夫延为西席,讵以冥冥堕行哉?贤夫受朝廷官,一生名义,汝为之丧尽矣!”妻请开门,陆曰:“此门生死之关,人禽之界,速请回步。先生休矣,断不为夫人启也。”马疑释而弃刀焉。
翌旦,陆借故辞馆。马谢曰:“先生君子也。”为之备述昨夕颠末,方悟送被卷鞋之误所自来耳。
甚矣,吾为陆生危矣。馆扉一启,祸何可言。不特立丧其元,抑且枉害彼妇。尝谓陆生能绝邪径之履,义也;申宾主之正,礼也;晨告辞,智也;托他故,仁也。有君子之道四焉,可以为师矣。世之下榻东家者,正宜自检瓜田李下,用防未然。正不得藉口坐怀,反诮鲁男子之闭门为迁也。
或云,此万历丁丑进士陆世科事,后官至大理正卿,不附魏党而归。
(吾乡富甲某,忽欲延师课子。会当夏月,晒麦于场,雨骤来,诸佣工皆为之盖藏。富甲问曰:“教书匠何以不至?”师闻之,怒而去。嘻,可怪也。师也者,言其文章品行足以矜式后人,故延之,尽礼以特之,折节以求之。宁为过情,毋为不及。情则尊师之道得,乃有以获书香之报。
今富甲以教诗说礼之儒,侪之梓匠轮舆之列,猥曰其志将以求食也?夫亦思一器一物,倩人成就,尤必殷勤至而款洽申。况以子弟受裁于师,何等关系,何等慎重,顾以轻薄相尝耶?而师之所以为师者,亦贵自尊其道,以为养正圣功之本,方不愧北面西宾之称。不然,亦适宜为富甲打麦场尔,又何常师之有!)
掷狐裘
福建孝廉林某,会试北上,舟泊吴江一高楼下。夜半楼中火起,岸上鼎沸。忽一少妇单衣坠于舟中。林急掷狐裘一袭,与之蔽体,置令坐于仓中,自挑灯出立船头以待之。
天明,令登岸,送之归。返,即解缆去。林以是科成进士。因偕同年谒房师,拜谢毕,房考曰:“子有大阴德。前阅卷时,见此卷,油污,已置落卷中。假寐时,梦一长髯赤面人阅此卷,且批云:‘裸形妇,狐裘裹。秉烛达旦,汝与我。’醒时,卷已在案,因荐中焉。”林因述前事,公啧啧称奇。内有一吴江同年,向林下拜曰:“坠楼人,即我妻也。是夕,某赴酌于外,闻失火,亟归。一婢一仆已为灰烬,度妻亦必罹于难。平明,见妻归,狐裘灿然,问所从来,云是舟中人所赠。我疑必有所污,斥归母家,自谓恩断义绝之意。年兄即活其命,又全其节,真恩重抵山,宜为天神所钦也。”房考叹:“此若非圣帝显灵,吴江生不兔为负心人,而夫人终抱不洁之名矣!宜速归作好合计。”
生泣谢。后归,夫妇如初。林榜下除浙令,便道往访,夫妻出拜欢谢。犹出其狐裘相示,以志感佩不忘云。
一枝花
福州生员林涛,少年美貌,如粉妆玉琢,艳丽胜于裙钗。因下乡庄收租,宿于佃家。
晚间,偶出垅上闲步,归见案上有兰花一枝,鲜香可爱,不知从何处来。明日,见一小女垂髻,窗前窥探。林就窗而语,女即笑,步而去,振振有声。继而复来,曰:“昨日有一枝花落在此,着我来讨还。”林曰:“在此。”问:“此花为谁之物?”女曰:“我姊昨来看汝住处,落在此。”林笑还之。女去,又持花来掷林曰:“我姊说这花教你一夜便弄得此等模样儿。晚间月上,姊约你到东厢赔花问罪。”女去,灯静,林至东厢。
移时,果见一女,嫣然而来,年十七八,俊俏无比。林一见销魂,携手并肩,觉香气馥郁,竟体如脂。彼此各道衷曲,真如胶漆。歘闻有呼“荷姑”声,女曰:“空庭冷露,不可为欢。明日父兄入城,舍下无人,郎可从屋后绕入内房,当焚香扫榻以待。”叮咛而别,林归室卧,辗转思慕,一夜自不交睫。继闻枕上鸡鸣,树头鸦叫,旦气澄然,中怀顿释。自念:“我已有妻,彼尚未嫁,一时乱之,实为损德。明岁科场岂可望乎?”遂披衣早起,匆匆入城,自此足迹不至,女亦无由寄讯。闻其一病几死,林毅然不顾也。丙子遂捷乡书,人以为不淫之报云。
(人有转念遂成恶道,然必察其初心之是否。若林子之竟夜低徊,卒成正果,可谓善补过者。)
冬烘生
吾乡有前辈者,饩于庠,诚笃太古风,教胄为业。三十而鳏,终日静坐。课读之外,一无所问,亦一无所事事。与人言谈,蔼如也。尝自塾中归,手持一卷书,行路诵之,失足坠眢井中。自妻没后,皆就馆谷。东家某,爱敬之。
一日,其东纳一姬,家人哄其事。老生微闻之,嘱其徒曰:“请若翁来,告一事。”顷东至,相对坐。半晌,老生注视之,不发一语。东人曰:“师适召何事?”老生曰:“无甚事。”东人以冗辞之出。老生蹀躞沉思,又以指圈画空赴,复命其徒:“请若翁。”东再至,曰:“师有何事?直言毋隐。”老生乃趦趄曰:“闻君纳一新宠,有诸?”东曰:“然,适买得一村女子耳。”老生曰:“女来几日矣?”曰:“昔者。”老生乃曼声曰:“昔者,盍与我?”东笑谓之曰:“吾亦知师鳏居久,当为吾师娶一佳偶,此特奔走婢,不足当师中馈主,容再图之。”老生起谢。家人闻而粲然,在老生固不以为非。
会前村有新孀,其东遂与老生媒焉。媒,婚于馆后小园。屋一椽,釜、杓、床、帐,悉东与之办。合卺之夕,老生簪花衣蓝,中坐青庐,行交拜扎,而腼腆胜于少年。观者殊不以为再访蓝桥也。三朝谢客,老生喜形于色。后其妻欲归宁,老生亲为控驴,妻至前夫墓所,下驴而泣。老生亦泣,妻呼夫而恸,老生则呼之为兄云。
时妻煮麦缕,少齑辛,欲乞诸邻。嘱老生视,勿过火。老生酣读忘之。及妻归,而缕亦成糊矣。邻女子汲于井上,裙幅为风飏起,老生就而下之,女诟厉焉。老生曰:“妇道衣裙不当如是。我不为整,是我之过也。”乡人知其诚,而不之咎。其生平大率类是。
举一子,有夙慧,长能文。会徵宏博,擢第二。晚岁至滇黔节制,咸以为忠厚之报。
(七如氏曰:冬烘一生行谊,皆如老树着花,无一丑枝而古艳,跃跃纸上。盖悃款出于自然,风流亦自不免。时对此篇犹令人神往于函丈春容际耳。)
江善人
豫章省城外,有黄牛洲,江姓家于此。尝商于闽、广间,航海上下,数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见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乌语数间,乐意可聆。今人笼之棘中,以听其呼朋哀怨之声,亦复何也?”
一年,自闽抵粤,过大矶岛。飓风突起,四顾冥合。长虹挂天,海水震荡。舟师入,向顺风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涛中。自揣万无生理,忽觉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没一日夜,江力尽,风愈狂。江随波至岸,觉水浅,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际,犹相击也。
顷而势暂杀,潮当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风余威尚呼呼,满身衣夹可半干,幸秋初不寒。神定举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独岛后西向,草满石礧,不辨径路。江忖云:“我江某不死鱼鳖,讵独吝于虎狼?望洋无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缘磴下,入草窠杂树之中。见山枣殷红,脱落满地。江啖之,不饥,望岩际茸茸处,微露一线行迹。江尾之二三里,闻鸡犬声,渐亦隐隐似屋角出丛莽。江喜而奔,无何,居然村落也。户烟虽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来,长须髯,飘飘然道妆,与中华无异。江前致词,告以舟遭风坏,望乞怜收。翁曰:“听尔声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乡里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见翁,皆拱立。江忆翁必林下绅。至门,入内,登堂,甚巍焕。江匍匐,翁掖之起,曰:“乡里也,何必尔尔?既至此,可暂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备。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饭颇洁精,不及荤酒。往来仆御,皆江西声口。江因询其众,去中华几远?众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尔能会计,为我司日掌记。”江诺。惟日记数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买物至江所,所过数登簿而已。如是者年余,江固诚悫,翁喜之,问江曰:“汝亦念故乡否?”江泣曰:“蒙长者留养,实所心愿;惟家有慈亲,望子不归,恐断肠耳。”翁曰:“此地亦好,欲归亦不难事。”江闻言,跪请归省。翁许以异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讫。翁乃策杖出门,至海边,杳无舟楫。翁掷杖波中,即化一巨舰。翁与江登之,令江闭目勿启,但闻风声浪声。既而渐远渐微,而乡音市语隐约来前。翁曰:“至矣。”江瞪望惊喜,则“滕王高阁临江渚”也。翁入阁,江随之,见阁下神案香楮布满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与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间。江又随翁至厨下,见刀俎满前,砧烹错杂。翁持一纸函与江曰:“人问汝,以此贻之。”江纳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灶而没。江急曰:“长者赴火。”而厨师执之曰:“此天师洁斋之所,闲人何擅至此?”江曰:“适与长者至,忽入灶内矣。”
遂出封函以验,拆之,即早间天师祈雨表文。中有两错字,特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抚询之,详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处”。而江始知翁之为旌阳许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寿云。
(七如氏曰:“云中鸡犬,合宅飞升,岂清虚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据此,则神仙踪迹,仍在人间。第为桃花流水杳然洁处耳。”是说亦近理。)
墙折弄
吴门陆采侯者,慷爽人也,顺治年间,有某商主其家置绸缎诸货,已毕,欲束装行。采侯止之曰:“诘朝重阳佳节,客不囊萸山上,而反载月船头,不诚太煞风景耶?”商颔之,乃移货贮他寓,为便行计。
明日,携斗酒登治平寺,相与尽一日之欢。晚归,他寓火,千金物付之一炬。采侯叹惋,且伤客之荡尽也。语商云:“是非客之过,我贻之咎。若货未登舟,货犹我货也。且我若不强留,又安及火。”竟偿其值。商感谢而去。采侯与其弟俊侯同居,邻家火,左右俱烬,独陆氏之庐无恙。
未几,邻再火,两邻又荡然,而陆氏之庐仍无恙。时左邻高墙已倾,采侯兄弟正覆其下,佥曰:“陆氏昆仲不得正命死。”及锄,视之,见墙倾如折,中一弄然。两人战栗危坐,了无损伤。
金驼子
洞庭东山金驼子,背曲如弓,心性灵敏,人多爱之。肖其形,呼为“金元宝”。人家有喜庆事,总得金元宝到门,以为佳谶。金复能为谀词祝焉,故远近争致之。金一一至其家,莫不醵金钱、具酒食,欣然醉饱,盈袖而归。
数年,家渐裕,有田二十亩,皆膏腴地,旱潦无虞,乡人号曰“米囤”。里有某甲,富而贪,涎之,求售于驼,驼不卖。谚曰:“乡里老儿生得怪,越贵越不卖。”甲意甚恨,转辗寻思,乃与役勾,使人讼驼,驼倾囊,遂欲鬻田,甲贱得之,价不及半也。驼自此贫,无有再问元宝来者;既自送元宝上门,而人亦视之为楮镪也。
他日,伛偻田所,见秀颖连阡,曾辍耕之,几时他人将饱其实,不觉咨嗟太息。锄禾者,驼旧佃客也。相与语,因谈及为讼某者即某甲,以此数十亩故。不然,无妄之灾何因而至前耶?佃原委甚悉,驼愤然归,磨利刃出入挟之,思得之而甘心焉。
一日,侦知其饮于姻家,夜候道旁檐下。更余,驼忽转念曰:“贫,我命也。某谋产而得产,渠自昧心,我复舍命而杀人。我仍无产且亦丧命,何益之有?”遂掷刀于河,返走暗中,度石桥,忽闻人语曰:“这里是金元宝。”觉有人自驼后扳倒仆地。又似一人持二板至,遂置驼于板上,复以一板压之,缚自勒板,如榨油麻。
驼本枉者,而使之直,是犹以桮棬为杞柳也。驼觉腰背悉为夹碎,痛急昏去,复苏,一无所有。反手腰背,大异于前。疾返叩门,妻见而讶之,曰:“汝何颀然而亭亭,橛然而矗矗也?”惊笑达比邻,共走视,果无复拳曲故态。远近传为异事。稍有周给之者,驼又小康。人问之,诡言得一秘方,而挟刀事密不言。
数月,仇某甲忽至,馈遗殷勤。逾日又来,邀幸其家,初竣拒,而请之者益力,不得已。治具中堂,丰腆周洽。酒酣,又延之别馆,把臂捉膝而语。驼心疑之,夜深,欲别,甲曰:“自君蠲除痼疾,深自欣慰。仆不量,有恳于君,君其无吝教。”驼问所欲,甲跪曰:“鄙人年逾五十,只一子,七令。生而娟秀,前月嬉于灯下,足挂屏风而仆,遂如钩焉。其母日夜怜念,思所以疗之,非君神方不可。如肯援手,当奉百金为寿。”驼闻言仰天直视,默默不语。甲笑曰:“岂薄百金耶?不靳益也?”驼曰:“妄取人财,恐腰之再折耳!”不觉慨然叹息,涕泗交颐。甲怪,问,驼乃罄吐详悉。计掷刀桥头之日,正其子屏风得疾之夜。甲闻之憬然,继且痛哭,深以为悔。乃载驼之夫妇,养于家,归其米囤之田。其子遂瘳。
由是观之,损人利己之不可也。彼小人者,占人之物,诓以为己物;占人之财,骗为己财,谓非损在人而利在己欤。以此家室丰腴,安享其亨,岂能久乎?藉曰能之,而人之因是贫乏,我其坦然而对之乎?吾恐屏间颠仆,有不旋踵而至者矣。
(此文笔亦简淡。)
孙元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