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豆棚 - 第 12 页/共 18 页

豫章灵官庙,为阛阓幽静之所。庙久残蚀,其肖像皆有神色,相传非当时人工所能。乞丐无赖常聚于此,夜则樗蒲幺掷之声连宵达旦。耽于博者,往往不计美恶。 陈一士有赌癖,时或囊涩,便觅小局。每一往博。庙中皆破落子,见陈至,咸趋迎之,故陈亦乐就。既而陈赌资愈窘,而入庙频频。庙故无门钥,来者忽去,而去者亦复可来,更柝者不屑稽留巡于此。 时有短须人来博,衣履如胥役状。凡掷皆红,亦不作呼卢势,入手固无不如意。场上皆不识为何许人,问其里居,皆不答。每夜深来入局,晓筹未唱,则兜肚垂垂满腰以去。陈姓及诸人连日颇为所窘。即易局设法,亦无不见负于彼,咸以为异。局散,尾之,至门而忽没。逾夕复来,众乃哗,短须者张皇而遁,后不复来。 会春淫雨弥月,满城舍漏垣颓。庙门有塑泥马二,作两泥鬼羁之。其一鬼短髭,忽身旁马渗倒,腹中钱堆满地上。众争取,约十馀缗,举首见泥鬼,酷类前之博者,乃悟为此物作祟。 噫!博何常之有?得之于人,终亦失之于人。至于泥鬼,且不甘心于一掷。然则博者皆鬼也,博亦奚独鬼也哉! 鬼酌 博山多佳山水。有市井人尚可法,夜欲登山玩月。至半崖,有人呼之,遂与共坐,倾酒共酌。其斟杯皆凸起寸许,隆然不溢涓沥。既而大醉,酩酊而归,于时惘然。夜半微醒,因忆其人是孙姓名起,死于酒已数年。 翌旦,往视其坐处,空樽在焉,竟亦无恙。 (按沈石田有《挽醉死黄道士》一律云:“汝师因醉死,汝死亦师如。坟以糟丘筑,碑当酒德书。足跏趺后折,面胀疽成虚。身化难留影,吾诗妙写渠。”最佳。) 娟娟 张如瞻,鲁人。幼孤,为诸生,游学晋梁间,以笔代耕,就壶关作书记。居署之东偏“古香书屋”后,草茨三间。琴书之外,了无长物。日与前庭谈饮,晚间营营作鱼雁使。斋外荒亭一区,有老楸树数株,风萧萧响。 更阑独坐,童子垂头。方凄恻间,忽闻斋外有人吟曰: 一年容易送春风,打叠秋声月影空。捱到夜深传舍静,怕人还步画栏东。 反覆吟咏,声楚楚,听之细婉如女子。明日起视亭前,杳无踪迹。逾夕二更后,吟如故。张潜步往,声顿辍。良久,隐约间有女坐树根,俯首低吟,张甫动,女遂杳然而没。 张初以为署内官眷,今乃悟其为鬼,然心窃慕之。由是常徙倚亭际,朗吟而和之曰: 荒原飒飒下西风,孤馆萧然花事空。料得芳魂与客梦,一般凄楚隔墙东。 张归就榻,忽见一丽人来,敛衽谢曰:“君子风雅士也,妾多所畏避。”张惊喜,挽之坐。女秀俊宜人,大家举步。张问为谁,答曰:“妾前邑侯韩凤山女也,钱塘人,字娟娟。生前好食酸杏子,因误食双仁核中毒,十六岁殂。今停柩城外,魂固依署中。所吟己作,蒙君致和,光生泉壤。”张喜,与为欢会。自此靡夕不至。 女固善书,所有案头启事,暑夜寒宵,尝为张捉管代劳。张爱秘之,二人绸缪如夫妇。一日女至,泪滴阑干,曰:“夙世缘尽今夕。受君恩爱,实不忍离。吾家父母将遣伻来迁柩,势不可留,当返省视。魂归千里,后会为难。君一岁辞馆归,烦一往浙。”遂于发间摘一翠钿与生:“可持见我二老。妾有隐愿,以图报君情于万一。然成否有数,不敢预期。”珍重涕零,张亦泣,侵晓而去。明日,果有浙人来迁女公子柩。自此亭舍寂然。 岁聿云暮,孤馆愁思,簿书颠倒,时忆芳魂。偶翻遗墨,无不系人魂梦。乃辞居亭旋里。略为摒挡,家无遗孑,买舟作西湖之游。三月而抵杭。 先是女有一妹名好好,无兄弟,年已十八,未字人。今其姊榇归,家中忙醮事。其妹好好忽扑地昏绝,逾刻醒,曰:“大女娟娟不孝,中途弃高堂,别几年矣!幸老人康健。”父母曰:“儿果来归乎?勿惊汝妹。”女曰:“幽明异域,觌面河山。今儿自晋数年归,儿冥冥中已定山东秀才张如瞻。儿已将所殉金翠钿与之,不日婿来拜岳完娶。但儿魂魄无依,旧舍不可居,曷借我二妹躯?”父母曰:“不可。儿固得所,如汝妹何?”女曰:“二妹与儿幼时最相爱。小时曾共誓:得嫁一个好书生,吾两人共事之,斯愿已足。今来特与妹妹合舍,使一其身而两其人。望爹姥许我。”父母曰:“儿病狂耶!”女生时好以手撩鬓发,言次辄作故态,神气声音,宛然似昔。复谆谆订其父,乃绐之曰:“俟婿来区处。”女喜谢。由是忽而娟娟,忽而好好。中夜帏帐唧唧作两人语,俨若姊妹联床,即趋视,孑然也。家人咸以为痫。 越日,张生果至,以刺及翠钿入谒。翁异之,延入客舍。女窥帘见之,骤出,捉袂与语。父恚甚,母诃之,始惭沮而返。生感泣,遂告以晋署之事,垂涕拜伏不起。翁扶生,不以为侮,乃许以字。生谢出。至日,生往赘。花烛灿列,新妇入青庐。搭面既揭,生不敢认。娟娟曰:“汝不识奴,何眈眈视?”卺饮后,欢洽纵谈,别绪缕缕,乃谓张曰:“明日我妹子来,妹子年幼稚,望君怜之。以爱我之情爱我妹,则妹感君,而我更为感之也。君其视我与妹勿贰焉。”张曰:“卿即卿妹,卿亦卿姊,况卿妹固不殊于卿姊,而视卿妹者,又安忍异视于卿姊耶!”翌旦,如婚礼,而女则娇羞婉转,俨然新妇,非复昨日之如旧昏媾也。后一日为姊,一日为妹,皆相笃爱。或家中有宴喜大事,则姊妹皆出,为一人而事可兼综而共理。彼二人者,既同气而连枝,张待二人,自不敢二心而膜视。张在南中十年,岳父母终,殡葬后仍携眷而东。 时稍有囊资,遂下帷攻苦。壬子举于乡,五年复官于晋,即为壶关令。衙斋无事,夫人尝至“古香书屋”,抚此长楸,泫然流涕,曰:“此姊去妹,三年孤苦,离父母,会张郎,郁郁于此。今复何时?树犹如此,不禁令人悲喜交集耳!”各生一子,视同己出。张官至和州牧,卒于署。夫人命其子诣杭,扶榇来东,皆合葬焉。 马二娘 慨自南齐衰世,东昏骄淫,纵一日之侈靡,贻后人之沿袭。如金莲贴地,事属偶然。浸假而闺房士女,无不学步后尘。亡国之习,流毒一至于此。吁,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然而风俗于人,贤者不免,又乌能力矫其众非,而一衷于独是?此马二娘之自爱其纤纤也,可述已。 马字桂樽,绍兴人。随父幕于晋之大同。初生,母梦流水上落花一片,遂拾入怀。父母以为不祥,因命桂樽以禳之。及笄,丰姿态度,澄然深秀,又善自妆饰。或增一分脂粉,不嫌其污;或减一分容华,愈觉其丽。至裙下双钩,尤所爱护。晋有缠足女师,朝夕缚结。桂复自为扎勒,裂缯刻玉,以求瘦小。又作金丝履,凤头尖,软香帮,并刻梅花粉底,种种增华。通诗书。后其父随张学山太守入粤,旋被逮。桂乃流寓羊城。年二十,无问蹇修者。父死益困。有鹤令雷姓,闽人也,以三百金鬻为妾。 令本粗俗,夫人更悍妒。初见日,即厉声加凌,桂俯首受命。夫人固闽产,两凫如藕船。及睹桂之纤么,愈形己之壮趾,益恨桂。常锢禁之不与令通,又使终日侍立,稍不如意,即梃击其足,否则以彼足蹑桂足,一痛入骨,如刀刖胫。无人处,桂常蹲地,手抚双翘,凄然泪下如雨。日则刻眉灼目,夜则长漏寒灯,了无生趣。遂绝食七日而逝,葬城南圆通寺侧。 寺有李子玉寓居焉。一日,见一老妪持一对串珠履欲售,李爱而买之。持归,灯前把玩,见其针工缜密,仅二寸,以汉古尺度之,盖三寸也。正凝想间,忽一美丽在前,蝉袖云鬟,若近若远。生曰:“卿岂遗舄仙人乎?卿固解不当阶,我亦非廋之自牖。”女曰:“一线之遗,漫劳三顾。感君雅爱,特来踵谢。”李挑灯撩裙,下照红莲,见其弓弯一捻。喜曰:“此诚卿物,否则无此巧,亦无此小也。”生抱女于怀,女殊羞赧,惟首自顾,漫蹴其裙边金线。生与之狎,颇极欢昵。由是夕至不虚。生尝弄其两足,赞曰:“柔腻甘香,端正瘦小。”啧啧不己。女亦自深心赏。生复引其一弯,引入唇边。女曰:“狂生太啰唣矣,盍为妾咏焉?”生遂成二律云: 一双么凤巧如锥,小立翘然恐不支。春暖瓣开花绰约,夜深钩上月参差。 脱来似剥新菱角,裹后如缠嫩笋皮。漫拟凌波仙浦外,轻盈好向掌中持。 曾向潘妃步后尘,弯来寸寸可堪珍。印成软玉留香径,舞罢轻莲落绣茵。 怕是蹴醒春梦客,几回勾动早朝人。深闺夜静双遗舄,还当金钱问卜频。 女敛衽曰:“得此佳韵,死有馀荣矣。”乃缅述其为鬼,并生前遭际坎坷,声泪俱迸。生复曰:“卿何不效唐张云容故事乎?”女曰:“游魂所变,半涉荒幻。即令复起,无能益我,适足祸人,不屑为也。”言罢,杳然成烟,氤氲于衽席间,经时而散。 (荆州沙市,有蜀妓徐金,足趾小瘦端好,尝自爱其纤纤,客有誉之者则喜。余见而握,如珍瑜不释手,徐感恩而相知,许以身事。我值被议,后不及。徐金今年廿五。夏间,有蜀武孝廉某,以三百金欲买为媵。徐不许,曰:“世间人谁是知己?惟知己不可负耳。”其鸨家亦知之,不相强云。徐面有微麻,身修长,步不轻佻,无妓女习气。不喜歌笑,烟酒若无能者,心最灵警,又大方。) 沈耀先 沈耀先,嘉兴人。居乡,为人诚实。尝出入大户作保佃,人咸爱之。有年病卒。忽一日清晨叩其友门,童子应出,讶其为沈。俄顷,其友出见之,声音笑貌不类死者,因执手慰劳曰:“人言汝已死矣。”沈曰:“病诚有之,何至于死?皆谬传也。”遂留共饭。沈固好饮,尝恋杯不起,且醉,无所不说。既而沈半醺,友探之曰:“阴阳相反,其世界亦自不同?”沈曰:“无大差别。大约好人得逍遥自在,恶人定受苦报。”友曰:“但不知阴曹着何样衣履?”沈曰:“有红顶花翎者位最尊,至县城隍,则金顶耳,然有钱又掌权。”友曰:“世间所焚之楮钱果有用乎?”沈曰:“亦好。”友曰:“僧道诵经有益乎?”沈曰:“若真修行僧,诵之甚佳;若凡庸辈,则是徒费饶舌耳。”友曰:“究竟此际甚么用得着?”沈曰:“看来还是读书的用得着。冥司最重读书人,且读书者门路多。尝见有小过犯,辄见朱衣人来关白人情。此时冥官多系阳世读书者,往往以曲为直而徇蔽之。”友曰:“汝何知之真而见之凿耶?”沈不能答。视其色,若惨沮,言有嗫嚅,张皇四顾,倏殁于地,杳无所见。其友亟往其家吊唁之,而沈已死十日矣。 (济宁有刘姓者,为吾友王惺斋砚席交。性悭吝,有半伊尹之风,负人债多不还,又有富岁子弟之行。一日,为冥司勾去。见冥官,官怒曰:“负人债务累累,是设心不偿还耶?”笞二十。而醒告人曰:笞之官戴亮蓝顶,见其举手掣签时,亦尖口袍袖云。) 孟氏家鬼 邹邑孟氏,贤裔家。长房多绝,又相继夭殂,皆支嗣,家多孀妇。前厅厝三世柩,未就窀穸。 余从兄雨亭系其内戚。尝仆马往探,晚则宿焉。夜谈,止其家,遣婢灯送书舍宿。舍则前厅西厢。婢入内,阖宅门。前厅去大门守宿处甚远。呼其仆,不知所往。初料其事刍秣,备戒旦行。雨亭素有胆气,亦不介意。出院中,徘徊阶除间。明月横空,寒云四起,颇有苍凉之况。第见一庭如水,壮志顿消,有不禁惕惕然为之心恻者也。 入舍闭管,就东北榻。榻临窗,皆疏棂。几上灯膏殆尽,吹就卧。月色照屋梁,反侧不寐。俄闻厅格扇开,雨亭起舐窗,见朝冠老少者三,簪凤衣帔妇女亦如之,蹀躞庭院,如有隐忧。其老者以手指西舍,馀皆西望,作点首状,怅怅良久,互相嗟叹而返。少间,又一妇人白衣缞绖,行至西舍,若欲启扉。雨亭方无所计,忽厅格响,妇乃逡巡退归。既而厅格顿合,雨亭心甫定,气稍舒,思出寻仆归。欻西北甬道中,一鬼突如其来,凶恶无伦。衣黑缕,咻咻而前,举首对月,则须发交而血模糊也。低首望西舍,似知有人,喜而跃,抵门,洞开。入,左右视,目瞪瞪,见雨亭。雨亭不敢视,以手掩面,拳曲榻头。鬼初作扑攫状、招手状,继乃作嘻笑状、哭泣状,终复大嗥,满屋跃跳,更无状不作。雨亭浑身立冰雪,心怔忡出顶际,两太阳凭空乱钟磬声。 良久鸡唱,鬼乃张皇遁去。于是万籁甫寂,而雨亭一灵方返舍。遂蹶然起,振衣蹑履,开户奔。忽觉耳后踯躅,又如鬼追。急行,扑面又一撞,跄踉满怀,雨亭竟于是乎仆。不知乃其仆方饮罢,自外归也。仆朦胧视扶其主人,犹喃喃作醉中语。雨亭狼狈起,气转若游丝,亦不暇咎仆。侵晓入内,细述所见。询之历历不爽,甬道鬼是其悍奴受笞自戕者。 僵鬼 唐县张姓,家贫无行,耽于博。有妻韩氏,纺绩之资以及衣饰等物,皆供张一赌而罄之。于是家徒壁立,犹卜夜不归也。 一日,张聚赌于某所,深更囊匮,群挤之出局,张犹恋不起。有张表弟萧某,鼠窃也,亦在列。张私语曰:“吾内室败簏中有青蚨三百,是汝嫂卖棉钱。愿假我表弟妙手窃来,济我一时之急。”萧曰:“嫂溺也,不可以手。吾何敢盗嫂之金也?”张曰:“有兄在,即嫂觉,彼如季子何?”力促其往。萧不得已遂行。 抵张舍,而韩氏适在户外。萧喜,入室,启笥得钱。忽氏返,萧即缘格板椽上,欲俟嫂转动时,乘隙乃去。其嫂阖外户,执灯檠,持缫车庋门际,坐地轧轧不停。萧不能出,正凝睇间,忽见门缝中进一人,着油绿袍,青马褂,小秋帽,微鬓缩腮,立其嫂身后。萧曰:“嫂之私也。吾今为兄盗而得嫂奸,幸甚!”俟之约多时,视其人遥立不作一语,而嫂又若未之见者。“噫!何人斯?岂鬼也耶?”继而其人以手断其嫂手中线,嫂又不见,断而复续,如是者三,嫂乃停手,遂潸潸泪落。其人在,久若有喜者。“噫!是鬼也,非人也。”审视之。既而韩氏起,持灯返,几觅绳一缕,系窗棂间。鬼喜且跃,复为之挽结作套,移凳扶韩氏,将入套。萧急,大呼曰:“吊杀 人也!”从梁格间跳落,后败格一扇亦随之而倒,其声砰塌。 邻人皆闻。哄然入视,第见韩氏坠地昏然,萧伏地悚然,鬼则立地挺然。众皆掖韩氏,问萧指鬼为何人。萧神定,述其来由,告以氏之缢,即是鬼之祟。众始惊为鬼,噪之。鬼犹僵,众击以木,则空空然,过而复合,如烟凝,如气结,如泡如幻,有形有影。俨然秋帽绿衣,悄乎其容,终夜达旦,不消不灭。于是一村之人,咸以为怪异之甚,遂鸣于宰。乃命二尹来视。时日已晡,尚觉形影可吊。后闻越三日而渐循墙,五日而身面壁,七日之后如淡描一人影于环堵之上。 吁!人见鬼而神能丧,鬼亦遇人而气不伸。故游魂所变,不能不屈于精气之充。萧之一呼,精气之充也,宜乎鬼遇之而馁已,鬼岂又有死乎? (事甚诡谲,而笔能达之,故佳。) 杨椒水 钱塘杨大本,号椒水,邑庠生,性孤介,颠于诗,复狂于酒。其自署私居一联云:“蠹腹食残经典,马蹄踏尽烟花。”其自负如此。醉后尝入学师署痛哭,教官恶之,杨亦复诃谯之。有诗云: 采薇非耻周人粟,颁胙能争孔子豚。三月可怜忘肉味,萧萧苜蓿掩黉门。 月课“有教无类”题,文中有“不堪教谕,不足训导”之句,遂行请劣,褫其巾。杨益狂放不羁。游岭外,当道诸公怜其才,多悬榻焉。会七夕,宴于陶观察署,成一诗云: 一拳打破支机石,两手拆坍乌鹊桥。四十鳏夫犹未返,双星不许度今宵。 满座为之击节。尝病酒,上元不起,有句云: 傲我乾坤醉复顽,惊他岁月去难还。人生安得元宵死,一路灯光到冥关。 性爱砚,至端州购石十馀方,置行箧。舟人以为金也,将磨刃而甘心焉。杨觉之,启钥出石,濡墨磨研,故令舟人见之,始解。杨诗曰: 凤凰山下苦书生,行李萧萧一担轻。酒债诗逋多未了,榜人何用太相惊。 年近五十,醉于胥江,扣舷对月,忽忆李白骑鲸故事,一跃入水,杳不可得。后十年,其友曾子一卿入粤。夜泊江干,闻沙际吟曰: 枯骨葬江边,浪打形骸朽。知音人忽来,奠我一杯酒。 曾子凄然曰:“此钱塘杨椒水也。”于是唏嘘凭眺,酹酒江心而诔之曰:“呜呼悲哉!杨子椒水,生为才人,死为才鬼。” 其人为吾师袁南庄先生所契重,唱和诗甚夥,惜忘之不复记忆也。闻其遗稿转在张太守孝泉处,复经袁师评选。未知曾付刊否? 鬼妻 任城东仲家浅,贤裔仲氏居焉。有为仲氏佣者,母子二人,诚朴谨笃,任劳力,寡言笑,其子年二十未娶。仲氏故家鲜有礼,子弟豪肆,多狭斜群妓淫娃,聚于临水一楼,丝竹笑语之声,朝夕不绝。楼临远河,过客望之,未尝不逆而送焉。独佣子仆役其间,终若勿顾。 一日,主人役往卞泗寄物。归,至班村凹中,夕阳在山,暮烟将垂,疲息柳阴路傍,击石镰吸淡巴菇。往来无人,遥见一女子飘逸而来,年约十八九,蒙髻网,衣服朴洁,面白皙,着秋白裤,小红布两翘,疑近村女。佣不敢视。至近,女即趺地坐。佣他顾焉。女曰:“尔吸者济宁烟草耶?乞假一管。”佣欲易而与之。女曰:“不劳更换。我不胜此力,但令唇尖一嗅香味足矣。尔居何庄?”佣曰:“仲家浅,为人佣。”女曰:“有父母否?”曰:“母在堂。”女曰:“有家室否?”佣曰:“未有也。”女曰:“我作尔妇何如?”佣颊頳,曰:“还我烟具,日暮当遄归。”女笑曰:“呆块!年若许,尚腼腆作羞态。野合本非礼,今夜尔俟我于尔寝所。”佣漫应之,取具而去。亦意料为谁家荡妇耳。晚抵舍,返面主人毕,与老佣同草炕,阖户就寝。 残月明灭窗棂,目未交睫,忽见门枨下露妇人足,心忆其来,佯睡。女已入室,且倚其床云:“路远弓窄,尔先我多时至?”佣不答。女曰:“尔无怖。我固非人,然不为尔害,实与尔有夙缘。我亦善经理。垂白母,我事之,环堵室,负郭田,我当为尔办。何必向玉川先生家作裹头奴一世哉!”佣曰:“此事当告我母,许则遂,不许则已,我不敢擅专。请俟异日。”俄而老佣起溲,赤身出户。女怒曰:“老奴太无礼!女流在,何亵?”以手指之,老佣遂以手自批其颊十馀下。佣为告免。女不得已,订之而贻以一物,嘱勿令他人见,言讫而灭。 及晨,老奴起操田事,自云半面皆肿,不知何故。佣寻枕畔,有纸裹,启视则绣鞋一只,折花囊一枚,持以入,告其母。母戒勿与通。易其处。而女又来,佣坚不与合。其少主人索鞋藏之,而病呓,乃还佣。后女子每夜必至,求媒合,母颇厌患之,无能治。 适济上落拓生乡进士刘天骥者,过仲太史家,言其事而异,继而疑。终乃呼其母子而告之曰:“夫鬼,人为之也。人能为鬼,鬼即可以为人。使人即与人合,而以鬼道处其人,则人亦与鬼近矣。苟人而与鬼合而以人道交,其鬼则鬼特即为人用,即人也,何鬼之有?”乃指架上通书云:“我当与尔诹吉。今夜天德合,河魁不房,无再诿。今不取,恐反受殃矣。”遂与之合。 后年,春夏多雨,将漫莲堤,佣母子夫妇先其灾而去之西乡。果置产力田,今称小裕。而佣之谨悫,见之者以为不异其初。 (七如氏曰:佣以愿守。维今之人,意其遭际穷约,殆不可以庇一身,又乌料其拥妻子享庸庸之福,而鬼神且阴护之?是故佻达儇薄,巧终见拙,又何异于所适之多不偶也。) 盐亭旧屋 盐亭旧屋一区,多怪异,人无敢居者。有吴伶数十人,过其地欲僦寓焉。主人告以故,伶曰:“能无惧,魅纵厉,乌能困我数十伶哉!”晚,众皆寝。其三人夜饮醉,涂面着优孟衣冠,妆关帝像暨周将军、关平侯侍焉,秉烛以观其变。俄而风格磔响,欻见一人血糊满身,号而入跪于前。三人惧。鬼复起,大号灭烛而去。众闻之起,独三人仆而死,冠冕皆毁裂。 甚矣,人之不可以伪为也。畸人正士,尚不容以袭取一时,况冒天帝、假圣神,自取厉也?固然无足怪。又见豪门大族,每于“晓风残月”之中,翻演“大江东去”,不亦亵之已甚也乎? (昔余在都门,见梨园扮演关圣,必先焚楮镪,告诫诚敬,然后敢施朱绘面。终阕后,犹跪拜默祝,其尸敬何如耶!) 床前影 余前在单父,居署西偏矮屋中。时值夏秋,淫雨连绵。一夜更深忽醒,窗纸透亮,视床前有人影。余披衣起,遂不见。复睡,且闻履声。又起,寂然。晨兴,余促济南之装。阍曰:“雨载途,不可以车。”余曰:“盍易以马?”及中道,马陷泥中,乃舍而徒,几惫。余有句云“西风东向南城客,卧病骑驴苦雨时”,即此时也。 后闻余去之日,至夜而西墙颓。吁,使余一日不去,余将在岩墙之下矣!彼所谓榻间蹀躞而谘咀者,果伊谁耶?说者曰:“鬼神实阴相之。”呜呼,生死祸福,有数存焉否耶?世之巧为趋避,卒蹈陷阱而不自知者,抑独何哉?抑独何哉? 鬼头王 金陵指挥王敏,无子,以运粮把总,过济宁。买一妾,极美,未几生一子。夫与正室相继死,妾治家抚子。既而子袭官,复为把总。部运北上,恳请其外家所在。但言嫁时年幼,已忘之矣。归王氏三十年,早起梳沐,必于榻上帷幙中,至老愈严肃。子妇晨省,立于户外,伺其自出,然后敢前。近侍有二婢,亦未尝见其梳沐也。 一日晨兴,甫晏,二婢立榻前。忽风动帐开,乃见一无头人持髑髅置膝上,妆饰未完。见二婢,仓皇举头加颈不及,身首俱仆。婢惊呼子妇入视,则一枯骨也。人因呼其子为鬼头王。 (此条见盛百二补入《济宁志》。) 金酒缸 登州属某邑令奉调入帘,有金姓候补者往摄篆务,车从简少,惟厮仆二三人而已。金好饮,尝理民词,登堂以大瓢置案头,当其喜则以糊涂了事,其怒则捶楚交下。邑人恶之,名曰“金酒缸”。一日,为司铎邀请,大醉不能升舆,遂就其坐椅,群舁之归。招摇于市,司铎某公送之,谑曰:“堂上翁今满载归,真可谓名教之罪人也。”后金偶得热症,暴卒。尸未殓,仆役四人逻守。 夜深,相与席地共饮。其三人背尸坐,一人坐东而西向者则对尸。尸忽起,西向者见之惊仆。三人回首,见尸下,众哗起。尸跃于席,众急以挂锞哀杖乱击之,乃倒。比晓,视尸右手捧握黑磁椎壶,牢不可破。其西向之仆亦死。探其喉间,有一小粗磁酒杯呃于嗓,为之抉出,而气亦不复续。闻是仆尝贪主人之馀沥者。 朱广 济南朱广,邑庠生。妻张氏,魂游于野,孑然独行,衣无下体,徘徊于石桥危磴之间。俄见一女郎环珮璆然,翩跹而来,如贵家娃,侍婢一人前导。张氏自惭形秽,避之桥下。女至,指婢曰:“此朱相公家娘子也,可掖之来,我与语。”婢引之出,女敛衽曰:“嫂何至此?久将神不返舍矣。我与朱兄久别,常相忆,欲一觌面,恒难。我送嫂归,盍假舍以见吾朱兄?诚为两得。”张氏许之,遂与同归。 入门户,张氏上床隅,女即襆被而起曰:“两世隔绝,与兄固途人也。兄固不识弟,且弟又隔世为女,况今又借嫂舍以探兄耶?然弟深爱兄数首诗,惓惓不能去诸怀,犹记四首诗。如《忆梅》一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