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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山
潜山黄玉山,慧巧,读书而贫不能继膏油,以写真求利,擅名一时。会游山右。有平阳太守桂公,东海荣城人。其太夫人年登七十,延黄写照。
时当初春,是日阴晦。太夫人貂裘凤帽出,群婢环列。旁坐则太守之女,亦戴紫貂搭头,著锦花团绣天马氅,系百鸟裙,艳丽夺目。四围兽炭香麝竞烧。黄炫目移神,濡毫下笔,不知所为。逾刻而粉地先成,进阅,群婢曰:“此女公子也。”黄愕顾,自以为误,因复易一图以进,佥谓神似太夫人矣。画成,太守谢之多金。
生归寓,取其初画女公子像,足而完之。令其赤身斜立,左手执一纨扇,独蔽下体,悬寝室中。一日,黄饮夜半,酬曰:“公子盍饮一杯醹醖?”言讫,觉画上面颊頳红,笑容可掬,黄甚异之。自此每饭不忘。会晚雨,黄出窗外伫立,闻室中簌簌响。舐棂偷觑,一娟好女子依几支颐,俨若画中。黄启帏入,四无踪迹,怅怅就寝。一檠相对,默祝其来。既而倦寝,女忽揭帐,钩响,生醒,以手探之,温如软玉,遂揽入怀。女曰:“春雨凝寒,逼人肌肤,奈何终日置屏间?”生曰:“明旦当藏之绣衾中矣。”生起求欢,女曰:“姑徐徐,不当唐突西子。君风雅人,请试一对。如不能就,何止酒数。”生请之,女曰:“多晴今得雨。”生即应曰:“有杏不须梅。”遂成伉俪。生问其名,女曰:“非非。”生曰:“太守为谁?”女曰:“我大人也。”生曰:“信如是,安能到此?”女曰:“昔韩寿偷香,女中岂无似丈夫者耶?”鸡鸣遂去。
自是至无虚夕,与生谈诗文,皆远过生。戏题其照曰:“好个丫头,寸丝不挂。因不是我,用扇蔽下。若还是我,连扇去罢。”又有题词数阕,女皆喜纳云。女曰:“妾以怜才,终蹈私奔之丑,倘一经侦觉,势难镜合。郎君诚相错爱,尚效女红,双骑共逸耳。”生曰:“良佳,但难得此脚力。”女曰:“何难之有?”晨起,有二马立于门,踶趹昂嘶。生即束装,与女并辔而驰,倏忽不计道里。既而山径偪仄,叠嶂迂回,而女之先驱甚驶。
至一处,重垣兽脊,木植阴翳,女与生驰而入。下骑,系树间。登堂,焕然丹垩,独无一人承应。生问此何地,女曰:“故园也。家大人游宦多年,久经荒芜耳。”俄一老媪送茗至,继以烛。女曰:“妾爱楼居。”生曰:“可。”妪执灯前导,胡梯而上。生登楼,楼颇轩敞。生翻邺架旧帙,悉系桂家。及问其妪,亦荣城故里,无异词也。女居常只用妪一人进食,馀无溷至。每劝生读,勉图上进。奈黄之为黄也,固半途而辄废,复见异而思迁。往往于鸡鸣咿喔之际,女抱绣相对,生辄倦欲寝。女长叹不怿。
会秋宵,方假寝,忽闻排闼破扉声,继入以炬,多人执械。生方欲喊,一人以白刃加生颈,不敢声。但见数人卷女于衾,缚而舁之,并所有什物,席空而去。又系生送诸四十里之外,弃生。生狼藉凄怆,觅路遄归。至园门则扃锁重缄,荒草寂寂。问诸邻人,果为桂公旧宅,十馀年无人居住,闻近日桂公将归田,欲葺此屋宇而未果也。问:“数月前女公子来否?”皆曰:“无之。”生惘然若失,知其为魅。即魅,亦切恋恋不能置。荣城固海僻,生举目无识,乞于道,瘦惫已甚。
一月而抵济南,乃以画鬻于市,仅得易食,而衣粗不完体也。重阳,济南千佛寺游女甚盛,生随往观。见一女子手持红叶一枝,身欲登舆,揭帘频频顾生。生甫觉而舆已飞去,望之俨似非非。生曳追之,但见暮烟四起,夜色迷漫。正踌躇间,拾得红叶一枝,上有钗画一诗云:
莫非非即是,今既是非非。既识非非是,非非是耶非?
生泪下,穷力踪迹,遥盼笋舆,竟入山谷。生即攀陟嵢岈,不顾颠仆。约二更,抵一村,石垣垒门,嶔崎凸凹,惟板扉内一灯荧荧,坐一老叟。生入问叟曰:“适一肩舆,将何所抵?”叟怒曰:“尔远方人,深更叩户,与君无萍水交,适小女归,尔问之,何所见闻?请闻教焉。”生口塞,半晌曰:“路迷,求假宿。”叟目视生,曰:“老夫非逆旅主人也。”逐生出,扃其户。生不得已,乃于门前席地趺跏。
凉风带霜,夜静石冷,生乃抱叶呜咽,真不啻虫鸣阶井也。门顿启,一女持球灯出照,曰:“此非黄郎乎?”生起欲认,而灯已灭。生持女欲泣,女曰:“慎勿悲凄,响则丧尔生矣!”女牵生悄入,闩户,室中几上设一灯。生相见,泪下如雨,不敢仰视。女掖之,亦泣曰:“奴负郎矣!郎自不长进,不克自立,徒以一艺碌碌天涯,何以为家?适宜偿以今日之厄也。妾本非太守女,因怜君孤孑,故冒名求匹。实欲玉汝于成,何期甘心暴弃,坐废居诸?妾即与郎厮守终身,不过一画士妻,奚贵哉?”生告以悔。又听有剥啄声,翁出,女灭灯。生问,女戒勿扬。生于窗隙窥见一紫金冠者,如贵官状,入中堂。女指生,以足击地曰:“此小姨夫也。汝措大能不相形见绌耶?”遂掩袖涔涔。生曰:“我愿自立,不贻尔羞。”二人共枕,各诉离衷。生忽朦胧。甫觉,人舍已空,独卧石上。惊起,身旁有画一轴,黄金一铤。画即所画太守女,照上题词宛然,凄恻难名。
幸有贻金,可以办行装。返寓易其金,南归,攻举业,不复言画。时悬女照于帏中,如临师保。往往读罢对之而哭,哭罢复读。后入京师,乡、会联捷,入词林。有山东张进士者,与生同校录,知生未娶,欲以桂姓表妹妻生。生问里居,果荣城桂守之女,异之,遂许婚。
先是桂公任满,告休入都,见中表张庶常,托为择婚,恐荣城僻地,无可坦者,并留女于都。一日,女与诸姊出奇华门,游二闸,泛小舟。忽岸旁一女子呼共济,舟近载之。女登舟,欻然不见,众以为怪。归,女之丰神顿改,灵敏异常。女先通书词,今一时造艺,殊堪刮目。文词书籍,考之不能屈。至涓吉,张公主婚,行亲迎礼。生到门,吹擂喧填,内呼曰:“索新贵人催妆诗。”生笑应之。偕归交拜,揭面盖,视女与非非无异,心知其非非非也。然不知今日之非非,果有异于前日之非非否也?
花烛之夕,共女入帏,女见画曰:“画则犹是也,恐黄金费尽矣。”生惊曰:“是非非耶?非非非耶?”女含颦曰:“非非苟非我,我何以知非非?我诚非非非,我固知非非也。”生乃问女,夜雨联床,楼头课读,以及山谷遗金,历历不爽。复详诘之,女曰:“奴与郎初会时,见郎落笔凝思,心为所感,因之情与俱移。至若与子同乘,原是意中之马;取怀相赠,何殊囊里之金。今幸鹏程万里,相期璧合一双,而郎终以二心歧视。窃恐非非一去,非非复来,而非非则诚非矣。”生因不敢置喙。后女归荣城,其父母不能辨,问闺中幼小时事,无不记忆。
(文笔甚奇警。)
卷十三 杂技类
指画渴笔创始
铁岭高少司寇其佩,字韦之,号且园。自谓且道人,又号古狂,名重天下。数十年来,莫不竞以司寇之指画称。
夫以指作画,古未尝有,有之,自公始。公八岁学画,遇稿辄摹,积十馀年,盈二簏,每恨不能自成一家。倦而假寐,梦一老人引至土室,四壁皆画,理法无不具备。而室中空空,不能摹仿,惟水一盂,爰以指蘸而习之。觉而大喜。奈得于心不能应之于笔,辄复闷闷。偶忆土室用水之法,因而以指蘸墨,仿其大略,尽得其神,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乃投笔而不复用。有印章云:“画从梦得,梦自心成。”又自有句云:“笔画今为指画掩,须知指笔互相因。”
公于唐宋元明诸大家中钻研探讨,集其大成,将诸家之用意用法悉归于指,允称独步。其章法不拘前人,主客阴阳,自有阅历真境。其指法则各指有单用、双用、三指、满手、拳用之异。其染法则青、赭、红、黄,随意烘用,皆有神味趣机。其皴法则披麻、荷叶、斧劈,各有巨细,难名其妙。其用色如胭脂宜淡而偏浓、赭不宜赤而偏重,青绿加于重墨、硃粉施之金箑,皆古人之所不敢。其用墨至五色而无痕,于无痕而有象,尤觉自然。故见公画者,莫不知其天资高、学力到、胸襟阔大也。
公画钟进士像,不下二百馀本。有文像武像、善威喜怒、壮老仙佛鬼怪,粗工钩勒之不同,神奇变幻,在当时即多显应。天津人持一画像,求售于查俭堂,查未信为真。忽其妾发狂如中祟状,云:“目中有长髯绿袍大汉!”惊怖欲绝。查移置画像于床榻被上,急焚香默祷,病辄愈。故宁国太守翟宅厅事,每夜不宁,后悬公所画像,即静谧。
公画龙独开生面。曾于京口赴永宁观察时,虔祷雨中,得睹真容,故画龙有角有耳,独无所谓无碍者。画虎,头大而胯细,尝曰:“画工之虎,得其形似,不若吾虎之威也。”谓公乘醉以头画虎者,是齐东语。画狮不以长毛大尾,似虎非虎,黄色面方,两耳白毫拖地,尾结成球,人多不识,乃雍正年间公在御园亲见也。至若山水之兼众妙,人物之得真神,翎毛花卉,梅柳丛树,或仿古、或没骨、或白描,莫不各极其精。而且写照传神,诧为阿堵,是指画之能事毕矣!
公画自供奉大内,以及海内缙绅家,无不索求。公惟日染指,自壮而老,未尝一刻释手。约在人间不下数万纸也,宜乎为一家之冠冕矣。同时如李天涛之指墨焦笔小品,后有朱伦瀚之山水、傅凯亭之人物,虽亦各有所长,是皆分公一体,或具体而微者也。
孔衍栻,字石村。为稼部公之从子,曲阜人,圣裔也。贡生,官济宁训导。善画,以渴笔名,独辟蹊径。晚年学愈进,寿八十九。自著有《石村画诀》,云:
古今画家,用水渲染,不易之法也。渴笔烘染,古人未创此境。余幼师石田,一树一石,必究其用意处,久之稍有所得。因静心自思,笔笔石田,终在古人范围。乃穷日夜之思,忽结别想。偶以渴笔烘染,似觉别有意趣,脱却俗态。久乃益精,幸不为鉴赏家所鄙。实由苦心,未尽自泯,因志画诀藏箧中,以俟同志。
按画诀十则:一曰立意,二曰取神,三曰运笔,四曰造景,五曰位置,六曰避俗,七曰点缀,八曰渴染,九曰款识,十曰图章。其渴染法云:墨少着水,重磨。用秃湖颖,不着水,即蘸焦墨。先用别纸试,微润,轻拂画上,笔笔匀,可染二三次,惟无笔痕为妙,颇有秀色。凡五叶树,俱用渴笔实染双钩,叶白者不染。房舍有瓦草处染,无瓦草处空白。室内人物器具空白,周围俱用渴笔剔清。每一石止渴染皴处,石顶空白,石根宜用重染。大山平坡皆然。远山先用炭为轮廓,外用渴染,天气渐与之接。远山空白,山根用渴染。波水溪江,俱用平直笔密画出,有聚有散,俱用渴染托出。云烟断续,须轻染,渐渐不见乃妙。非有定,惟画者自裁。有墨画处,此实笔也;无墨画处,以云气衬,此虚中之实也。树石房廊等,皆有白处,又实中之虚也。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满幅皆笔迹到处,却又不见笔痕,但觉一片灵气浮动于其上。
其论如此。此石村变化前人之法,所谓遗貌而取神者也。
(七如氏曰:书法以右军为圣,至颜鲁公而一变。诗以少陵为宗,至退之而亦一变。古人谓文有变,而不止于文也,且不止书与诗也,即画亦然。画凡不知其几变,或变南北之宗,或变大小之体。盖其所不变者,理与法;而其所变者,势也,亦运会之使然也。代有人焉,翘然崛起,推陈出新,卓卓自立于数千百年。后先相望之顷,其名不以贵胄掩,迹不以穷约晦。如且园石村者,不多觏也。
袁行川曰:七如精于画,故言之委曲详尽如此。己酉余于厂市购得且园先生《钟进士伏鬼图》一幅,见之能令人畏。七如有石村手迹,不轻示人。余素不愿夺人之所好,亦惟有心艳而已。)
王浩
王浩,江夏秀才。性常逸而不放,情多喜而忤,少年不检,褫其巾。娶妻有色,每出必鐍其户,恐邻人窥其内美。妻死,遂垂帘于市,卖卜于三佛阁下,语多奇中。虽敝衣破履,作衣冠之容,跬步不苟。道上拾只字,必衲诸袖,归而焚之,积而成捆,投诸江,再拜而送焉,曰:“古圣古贤,济世心血。”路遇庙寺,必拜,群儿环而笑之,毫不以为怪。
楚十万户,凡人家寿辰,必登堂祝寿,人皆称之“生日王”。王必具寿仪,仪何?则面筹数十,悉其平时拜寿所得,食不暇给,而蓄之者。拜毕而献曰:“为某某公某夫人添筹。”计十筹亦值半两。其腰缠之筹,盖尝数百云。王生家不举火者四十年,终日醉啖。卜则在寅卯,炊时已之寿家作宾去矣。
余宰江邑,舆出,时见王生立道旁,恭而且敬。余心识其非常,而狃于街评,不便与之通讯。后被议,兼之有荆监河工三年,去省垣。归而觅之,庄岳闤闠之间,绝无王生之迹。偶与邑人谭子道及,云已作古。其传闻有乡人在安徽省遇诸途,欢然作别云:“为人家作笔佣。”并寄书其家门。归而知其已死,甚为骇异。其家书中云“已为安徽某县城隍”,并示其房某处有藏面筹数十,作谢寄书者酒资云。
黔中儿
江国瑞,黔之威宁州人,家贫业屦。娶妻张氏,三乳而举五子,不十年皆龆龀。一人屦,遂为八口累,于是困惫滋甚。夫妻着败絮,五子倮焉。终日饮粥糜,且不重食。继而妻病瘵死,遂鳏。父兮兼母职,更难以堪。长次曰万清、永清,三四曰长清、庆清,五曰福清。冬则五子群卧草中,江视日之蚤暮,抱五子而就曝。日出东,则列其子皆墙西;日转西,则移其子于墙东。呱呱杂沓,几不可耐,亦无如何。馀暇犹织屦。
万清年十五而伟,永清亦如之,遂樵于山。日得柴两担,售于市,可敌其父五日屦,如是江稍裕。三年而长清亦峥嵘起,亦能樵。万清兼猎事,獐麂野豕,偶一得之,可易贯钱斗粟。江室中有大布之衣,干糇之粟,自今日始。
城西坪忽有虎患,官捕不能得,断樵路。万清乃谓永清曰:“兄会须格杀此獠,恐其猛,弟当助一臂力。”永即应。万往,而长、庆亦欲与俱,兄诃之返,乃阴随之。万、永至,俟于嵎。虎来万出,虎扑万,万以手握其腋下皮,举而立,虎亦立,永即出,曳其尾。于时虎不得奋,相视而雄。忽长、庆猝至,左右各捉一虎蹄扭之。虎怒而起,众复按,虎仆,以虎口置地上揉捺之。虎大怒,腾而奔。众方欲逐,虎颔下忽贯一矢,大吼如雷,声震陵谷,跃入危崖而毙。但闻树杪一儿呼曰:“诸兄酣斗时,打成一片,弟无处下手。幸而纵去,乘隙而中之。”乃知其为五弟福清也。
会川苗骚扰,威镇剿捕,万清兄弟皆入伍。万清首登苗寨,破其碉,得其首级九颗,悬之腰间而返。威镇曰:“好男儿!”擢为裨将。请于上,迁参戎,褒赐有差。其昆弟四人,累立军功,皆官守御。每出战,五人蝉联而入,势若长蛇,而福之药机,犹百发百中。今国瑞年七十,健饭,五子迎养于官,终日憨憨笑,以为少年时所念不到有今日也。
常正吾
常正吾,不详其乡贯,率其二子以锻铁,居即墨。工于射,往往为旅客护装资,号为“保镖”。偶登镇阅兵即墨,正吾旁睨之,少所许可。时老矣,或强其一射。正吾选弓矢,植弱条百步外,三发三中。
又述其出游时,一老贾聘与俱,途遇不类,遽止逆旅中。使贾伪为师,教之射。悬鸡街衢,扬言曰:“贯左目。”乃故中右目,贾佯怒,正吾唯唯承教,不类者咋舌去。人由此奇之。后知其为前明开平侯常遇春之裔,其在即墨,盖避地云。寻卒,葬城东。
康熙甲申之前岁,其二子语所厚曰:“大祲将至,不可留!”负其锻具以行。
霍璟燕
休宁汪某藏书,家有阁十所,环以水,盖恐祝融回禄之劫,故人迹罕到,鬼狐遂凭之以为居。尝登阁视,则缥缃卷帙不理也,即理之而仍乱。
霍璟燕豪气磊落,与汪固戚党,有书癖,遂假榻于其阁。有小舫度之,朝发而夕返。霍于是偃仰其中,如在瑯环洞府也。如是者非一日。忽当亭午,闻架上书簌簌响,霍睨视,乃一小狐如犬而人,手持一册累累行,力不胜书。霍叱之,狐弃书去。霍起拾书,则《龟筴传》。霍笑曰:“彼绥绥者,亦留心于数学耶?”移时,一白须叟扶杖来前,霍起,延之坐,知其为狐。询之,叟曰:“秦中白姓。”倾谈颇蕴藉,霍敬礼焉。见案头置《周易》,曰:“善此乎?”霍曰:“然。”叟举一卦问霍,霍为述其师说。叟曰:“章句之学也。至于义蕴则全非。”霍曰:“先生诚精于《易》,能先知否?”叟曰:“试指一字。”霍即指与天地合其德“德”字。叟曰:“子欲问行人乎?”霍曰:“然。何时当至?”叟曰:“十四日当至。”霍曰:“恐他事羁绊。”叟曰:“心为身主,渠一心要来。”霍问故,叟曰:“德字双立人,固行人也。有‘十四’字,故云其日。下‘一心’字,固知其必来。”霍大悦服,拜求其学。曰:“可斋戒四十九日,拜老夫。”四十九日,霍如其言,叟曰:“孺子可教。”乃为剖析《河》、《洛》精义,皆出程朱之外。因及天文乐律、奇门太乙、六壬诸术,曰:“此不过《易》之一端耳。”
居阁中五年,霍尽得其秘。叟曰:“技至此,缘亦尽。我将移去,慎斯术也。非其人而误传,与得其人而不传,皆失之。后十年戊申,汝游北豫间,当三月扃户,不见一人,否则祸及身。”霍谨奉教。自此谈数学多奇中。
十年,旅寓河汴,果有大名妖逆八卦教之变,多所刑诛,半年始定。霍不及于难,叟之力也。霍游京师,缙绅与之游,言数奇验。有李某从之,得其术不精,能预知人姓名,亦奇也。噫!人为万物之灵,苟专心一志,将希圣希贤,有何不可?辟之灵明,彼巢居知风,穴居知雨之伦,尚可臻此,人奈何自画为耶?
水烟技
韩文懿公慕庐,有烟酒之癖。或问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文懿踌躇半晌曰:“去酒。”掌翰林时,曾命门人作淡巴菰诗,诗多不传。海宁陈文贞有句云:“似吐仙人火,初疑异草熏。”又:“味从无味得,情岂有情牵。”又:“吸虚能化实,尝苦有馀甘。”今又有兰州水烟,余曾有句云:“猩唇气吸西江水,彤管云蒸北固潮。”盖须眉巾帼,嗜好约略相似。
有楚人周子畏者,好水烟,其技遂以水烟名。年六十游京师,饮器高三四尺许,白铁为之,腹可容升水。日常不嗜,嗜必尽八两,呼呼欲移晷。周吸罄,初不见口鼻中出一缕也。必择静空一间,纸垩光洁,无漏罅处,亦无风入处。周入室,观者随之。周踞坐,先伸颈垂首,张口照地,一吻吐落一圈,大如簸。再以舌抵腭上,出齿际,则成一大蝠。如是再,再而三。但见蝠飞圈外,圈套蝠中,愈出愈多,真如月晕日环,幻化出百千万亿圈子。或粘壁间,或施地上,或印人衣履,或套人头项,不可思议。既而淙淙然,直蒸屈槅,又复羃历而下,钩旋宛转。虽有精于绘云者,无其象;精于绘水者,无其色。及至地,色较淡,而丝缕倍多于前,然而一平如掌,几榻不能碍以高下。观者已置身叆叇之上,又若泛舟波涛之面也。逾时,中忽高起如浮屠,旁若屋宇。淡处乱处,历历直上者,则丛树修柯,掩映阴翳。室四隅烟复连蜷裹入,俨然雉堞连亘,女墙睥睨,其间往往如人马旗帜,点点如豆。约一炊刻,然后霏微敛散,城薄人稀,马行帜拔,屋舍荒落。独一塔危然耸峙,居中直上,乃愈起而愈细,飘飘乎无纤尘之留坐隅也。
昔苏公登蓬莱阁,快睹海市,虽曰大观,亦未必如周子今日之呼吸三昧也,幻化一室。噫,技至此乎!
陈抱拙
瞽者陈抱拙,东平人。先是秀才,少工诗,善琵琶。又癖于拳勇,贫不给,遂弃此一领巾。
会乡有斗狠者,陈负气往,以梃伤其目。邻欲诉诸官,陈惧,以灰自迷二目,遂瞽,事乃寝。晚年益困,乃善其指拨之妙,游缙绅间。又系一教诗小牌于琵琶轴上,人目为狂瞽。然其食志也亦雅。其诗无存稿,佳者同人口志之。如咏半钱诗云:
制来九府一钱兮,圆样如何仅半圭。留得看囊终是涩,纵教入市不成提。
用将鬼使难推磨,持去酬君也弃泥。空对弯弯残月影,好同破镜落窗西。
瘿道人一绝云:
道人何事气豪粗,欲比骊龙挂一珠。自窃长生丹药后,项间长带火葫芦。
咏菊花枕云:
谁把零星傲骨香,寒来收拾入缥缃。篱边一醉三秋月,爱煞渊明不下床。
咏芦笔云:
几点寒芦未吐芳,恰如彩笔倚方塘。撩波影似含毫思,载雪花如入梦香。
秋水一泓溪砚古,碧霞千尺锦笺长。有时被雁偷衔去,写破蓼天一两行。
(曲阜颜幼客,有《怀抱拙》一绝云:“白发新声贾扣哀,赵官明月寺门苔。诗名不合谢榛并,也作人间眇秀才。”)
孔小山
曲阜孔小山,圣裔也。善鼓琴,慕音者恒不得一聆其操。孔有十绝、二十四忌,稍不当可,则拂弦而起,是小山之音之希也。尝抱琴于空山阒静、人迹罕到之区,然后一弹再鼓。同人恶之,莫能伊何。
汶上赵子釐性诙谐,多力有胆气,长鬣盈腮,因自号为“小虬髯”。曲多葭莩亲,当宴谈,辄言小山事,而小山固未与赵觌面也。一日,闻小山游石门寺,石门即子美访张氏隐居处。山深藤萝满峪,春尽迷望,如锦步障十里许。赵悄行,腰间悬椎,跨骡往。抵寺问,头陀告曰:“适携焦琴,并奚童山后去了。”赵絷骡,步入山。满岚翠滴,香气袭人。盘曲五六里,微闻指拨声。继见一人坐石,横琴膝上,旁立一奴,执杖系葫芦,飘然如仙。赵捉椎咤叱,响应陵谷。小山惊起,奴亦弃杖。赵曰:“取买山钱献我,否则敲断狗骨子!”赵以椎击岩边石,磞然而坠,火星滚滚落山隅中。孔泣跪曰:“野游至此,未曾携得一文。”赵踞坐,喝曰:“脱剥尔皮,以代钞用。”二人觳觫,自褫其衣,堆于赵前。赵指葫芦曰:“何物?”小山曰:“酒。敬进大王。”赵提饮,一吸而尽,又指琴曰:“黑漆漆者复何物?”小山曰:“琴。曷为大王鼓之?”赵曰:“鼓。”小山跪而奏“淋零”之曲。赵不乐,以椎指其头,令再鼓。小山又为“涂山大会”诸曲。
久之,夕阳在山,而孔犹顾影效《广陵散》,真不啻嵇康之就刑时也。赵起,大吼,轮椎沉沉,若电转霆惊,排奡穿藤花而去。孔狼狈归。后孔微闻其事,碎琴裂囊,誓不复弄。
聂小玉
聂小玉,蜀人也。为优伶游京师。艳绝,眉间有媚风,姣女子不及其冶。所演多秦腔。即村俚剧唱,登场必另开生面,于是群噪一时。王孙贵戚,相与持赠,缠头盈千累万,人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登首邱而死也。
苏州翟秋山,以不第留滞京都,名士也。日者观剧,见聂心喜。归寓,驰想不置。由是戏上有聂,园中有翟。聂出而翟则昂首而盼,聂入而翟则掩面而卧。如是者非一日。聂于场上,未尝不转盼留神,异其钟情之独挚。
某日演戏于翡翠园,日未昃,聂入,见翟已徘徊于众几间。聂前致词,曰:“晨餐也未?何来恁早耶?”翟欣然答曰:“秀色可疗人饥,恐迟—刻少见一刻耳。”遂告姓氏居址。曲终人散,翟归。晚闻剥啄声,则一车在门,毡帏晶窗,驾以骏骡。门焉者以为贵公子,及下车登堂,翟始知其为聂。聂则貂冠狐裘,翟颇形寒俭。聂曰:“郎君旅馆亦寂寞否?”翟曰:“客邸萧条,大抵如是。”聂曰:“长安米不易索。我意屈驾过我屋,颇不僦;而饮食调护,自以为颇不粗粝。将请励志攻苦,来春雷甲可乘也。”翟起谢曰:“邂逅相逢,过蒙不弃,何敢居停坐扰?”聂再三致请。坐良久,嘱以明辰来枉驾也,遂登舆去。
次早,车已在门,翟即收拾书剑随往。至大宅,聂出,延入书舍。潇洒精致,铺陈皆细软。辰餐美馔。食罢,聂出门去。晚归,已带微醺。烹苦茗,夜谈,细诉衷曲,彼此爱慕。深更人退,聂复晚妆,如妇人,同翟共寝。翟偎抱温柔,如怀至宝。聂之娇容媚态,肌肤滑泽,更非脂粉裙钗所得方其万一。从此二人厮守,如夫如妇。有人为聂言婚,聂笑曰:“我赋男形,实有女心,乾道变化,将不知其已也。”悉却之。翟于是往来声气,聂与有力焉。
逾年成进士,胪唱第一人。后聂亦弃其业。翟以观察滇南,聂随往。燕台当道,祖饯相望,不知者以为为翟也,其知者以为为聂耳。抵任后,内外事悉决于聂。会边戍,聂随之军需。旁午时,野人居一带土酋结连缅匪入寇,抵铁门关。翟率偏师袭之,深入重地,为酋所获,聂亦被虏。缅酋女长也,悦聂美,因说聂降而释翟。聂大骂请死。女酋怒,二人遂与难。死之日,聂大呼曰:“吾得与秋山死,死得所矣!”
翠柳
维扬汪本,以手谈自诩。尝游于京洛缙绅间,曾见赏于吴桥某大司马,因称“棋汪”。由是一枰之上,方罫之间,闻汪生之风者,可以不战而先馁。一日,游三楚,寓武昌。太守张公,高手也,癖于木野狐。因与汪弈,三战三北,汪胜气临之。太守衔汪,因欲得一胜汪者以快意,而卒寥寥。
张于静夜,灯前覆汪胜局,反覆凝思,计无所出。一婢年十五,名翠柳,慧而能。捧茗在张公侧久立,乃曰:“莲漏三滴,犹抱石子不寐,夫人将不耐等矣。”张不答。翠柳指局曰:“但此间争一着先耳。”张恍然。遂命与弈,终局翠胜,张大喜,抱之膝间,曰:“可儿,明日当与汪弈,为我一洗前辱。”
辰起,请汪及众宾至,复布局,曰:“今日有小女子学步者,愿先生教之。”汪漫应焉。张公呼翠柳出,汪视之,垂髫丫髻儇婢也。立案前,入局即持白子曰:“棋让一先。先生请下黑子,可以前驱胜我也。”汪颔之。甫三四着,汪色变。翠曰:“先生面頳矣。”翠上下嬉顾,略不经意,而子落枰间,一座皆惊。翠又曰:“先生汗出矣。”汪頳颜沉思,下子愈迟。翠随手掷之,疾若鹘落。既而翠柳棋声乃与笑声丁丁格格相酬答;汪如木偶,子更无着处。翠以手自捏其凤翘曰:“先生坐,亦知立者苦否?”众粲然。而汪神丧志沮,辙乱旗靡。忽为翠柳于西北角上劫去十数子,如方塘一鉴,白鹭数点而已。翠乃以长袖自掩其口,胡卢曰:“先生负矣!先生负矣!”零碎连步以入。汪目望洋,不知所为,是局固未终也。汪蹩躄返寓,明日遂行。
挽联
陕之渭阳,某村农家有牛病,其父命子入城觅兽医者。子归,得药并所医方,牛食之果起。后凡村牛有疾,辄用其方,无不效,彼乃以为医固易事也。
一日,其父偶病,其子即以牛药药其父而瘥。后己亦病,即以父药自药之,而亦瘳,乃大快。志于此药,而心窃幸乎医道之得也。乡之人且以其疗牛疾、己、父病,而誉其术之精。于是购医方一策,令人读而解之。为人视疾后,则阖户,以纸蒙其方,书而与人,效不效未可定也。
后以其父之疾复作,其子仍以牛药灌之而死。因不服:前次以牛药药父也,何以霍然?而今之父药亦牛也,何以溘然?是岂药之罪哉!会己又病,终服牛药以毙。
邑有文士挽之一联云:“牛之性犹人之性,忘其身以及其亲。”
曾广
曾广,济宁人。幼孤贫,懒读书,不务生产,空空然终日若无事者。人或忤之,则答之以笑。年二十,婚贫家女,貌甚寝,而曾视之喜。
每游败寺旷野,逾日不返。一日,遇一黄冠道人,白须如银,头高耸,而肩盎若,且长不满三尺。负葫芦十数个,累累而行。休道旁大树下,枕葫芦睡,顷鼾息雷鸣。曾潜近揭其塞,倾之无物。乃以目眡口觑,冷气觉自眶中透心膈,泪潸潸出。道人惊醒曰:“汝放我一葫芦空青走矣。奈何?”曾对之拭目而憨笑。道人曰:“幸汝至诚人,亦汝缘也,否当抉汝睛。慎勿妄为!”遂起。依旧负葫芦去。曾由是一目如电,视地下如琉璃,皆洞彻无翳。
后每闭此目,不轻开视。人问之,曾曰:“恐一顾盼,则见其肺肝矣。”会东门有掘井者,深不及泉,曾谓曰:“再掘一尺即得。”如其言,泉涌。今呼为曾广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