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集解三家注索隐正义 - 第 140 页/共 204 页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一〕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二〕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三〕又禁天下之变。〔四〕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于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一〕正义周最,周之公子。
〔二〕集解亲弗,人姓名。索隐亲,姓;弗,名也。战国策作「
祝弗」,盖「祝」为得之。
〔三〕索隐周最本厚于齐,今欲逐之而相秦之亡将。苏代谓孟尝君,令齐收周最以自厚其行,又且得反齐王之有信,以不逐周最也。
〔四〕索隐变谓齐、秦合则亲弗、吕礼用,用则秦、齐轻孟尝也。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愍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愍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一〕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一〕集解皇览曰:「孟尝君冢在鲁国薛城中向门东。向门,出北边门也。」诗云「居常与许」,郑玄曰「『常』或作『尝』,在薛之南」。孟尝邑于薛城也。索隐按:孟尝袭父封薛,而号曰孟尝君,此云谥,非也。孟,字也;尝,邑名。诗云「居常与许」,郑笺云「
『常』或作『尝』,尝邑在薛之旁」是也。正义括地志云:「孟尝君墓在徐州滕县五十二里。卒在齐襄王之时也。」
初,冯驩〔一〕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二〕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三〕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四〕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
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一〕集解音欢。复作「暖」,音许袁反。索隐音欢。或作「谖」,音况远反。
〔二〕索隐蹻音脚。字亦作「繑」,又作「屩」,亦作「」。
〔三〕索隐传音逐缘反。按:传舍、幸舍及代舍,并当上、中、下三等之客所舍之名耳。
〔四〕集解蒯音苦怪反。茅之类,可为绳。言其剑把无物可装,以小绳缠之也。缑音侯,亦作「候」,谓把剑之处。索隐蒯,草名,音「蒯聩」之「蒯」。缑音侯,字亦作「候」,谓把剑之物。言其剑无物可装,但以蒯绳缠之,故云「蒯缑」。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一〕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二〕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三〕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一〕正义奉,符用反。
〔二〕索隐按:与犹还也。息犹利也。
〔三〕集解亦作「技」。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一〕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一〕索隐言文之奉邑少,故令出息于薛。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
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朝〕者乎?〔一〕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二〕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三〕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一〕索隐趣音娶。趣,向也。
〔二〕索隐过音光卧反。朝音潮。谓市之行位有如朝列,因言市朝耳。
〔三〕索隐按:期物谓入市心中所期之物利,故平明侧肩争门而入,今日暮,所期忘其中。忘者,无也。其中,市朝之中。言日暮物尽,故掉臂不顾也。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索隐述赞】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强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暖。如何承睫,薛县徒存!
史记卷七十六
平原君虞卿列传第十六
平原君赵胜者,〔一〕赵之诸公子也。〔二〕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于东武城。〔三〕
〔一〕正义胜,式证反。
〔二〕集解徐广曰:「魏公子传曰赵惠文王弟。」
〔三〕集解徐广曰:「属清河。」正义今贝州武城县也。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盘散〔一〕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二〕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余,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于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后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三〕
〔一〕集解亦作「跚」。索隐躄音壁。散音先寒反,亦作「跚」,同音。正义躄,跛也。
〔二〕集解徐广曰:「癃音隆。癃,病也。」索隐罢音皮。癃音吕宫反。罢癃谓背疾,言腰曲而背隆高也。
〔三〕集解徐广曰:「待,一作『得』。」
秦之围邯郸,〔一〕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于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余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于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于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于此矣?」毛遂曰:「三年于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二〕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三〕
〔一〕正义赵惠文王九年,秦昭王十五年。
〔二〕索隐按:郑玄曰「颖,环也」。脱音吐活反。
〔三〕索隐按:郑玄曰「皆目视而轻笑之,未能即废弃之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于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强,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一〕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二〕毛遂奉铜盘〔三〕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毛遂左手持盘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于堂下。〔四〕公等录录,〔五〕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一〕正义恶,乌故反。
〔二〕索隐按:盟之所用牲贵贱不同,天子用牛及马,诸侯用犬及豭,大夫已下用鸡。今此总言盟之用血,故云「取鸡狗马之血来」耳。
〔三〕索隐奉,敷奉反。若周礼则用珠盘也。
〔四〕索隐啑此血。音所甲反。
〔五〕集解音禄。索隐音禄。按:王劭云「录,借字耳」。又说文云「录录,随从之貌」。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于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一〕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
〔一〕索隐九鼎大吕,国之宝器。言毛遂至楚,使赵重于九鼎大吕,言为天下所重也。正义大吕,周庙大锺。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一〕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
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余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于士卒之闲,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二〕于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却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三〕
〔一〕正义名谈,太史公讳改也。
〔二〕正义言士方危苦之时,易有恩德。
〔三〕集解徐广曰:「河内成皋有李城。」正义怀州温县,本李城也,李同父所封。隋炀帝从故温城移县于此。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一〕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二〕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一〕集解徐广曰:「一本『是亲戚受城而以国许人』。」
〔二〕索隐言虞卿论平原君取封事成,则操其右券以责其报德也。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一〕子孙代,后竟与赵俱亡。
〔一〕索隐按:六国年表及世家并云十四年卒,与此不同。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一〕言至道,乃绌公孙龙。〔二〕
〔一〕索隐过音戈。
〔二〕集解刘向别录曰:「齐使邹衍过赵,平原君见公孙龙及其徒綦毋子之属,论『白马非马』之辩,以问邹子。邹子曰:『不可。彼天下之辩有五胜三至,而辞正为下。辩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杼意通指,明其所谓,使人与知焉,不务相迷也。故胜者不失其所守,不胜者得其所求。若是,故辩可为也。及至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声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夫缴纷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君子。』坐皆称善。」索隐杼音墅。杼者,舒也。缴音叫。谓缴绕纷乱,争言而竞后息,不能无害也。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一〕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二〕
〔一〕集解徐广曰:「蹻,草履也。簦,长柄笠,音登。笠有柄者谓之簦。」索隐蹻,亦作「繑」,音脚。徐广云:「繑,草履也。」
〔二〕集解谯周曰:「食邑于虞。」索隐赵之虞在河东大阳县,今之虞乡县是也。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一〕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为媾。」〔二〕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余力矣,必且欲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于秦,秦已内郑朱矣,卿之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郑朱,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一〕集解徐广曰:「复,一作『系』。」
〔二〕集解古后反。求和曰媾。索隐古候反。按:求和曰媾。媾亦讲,讲亦和也。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一〕约事于秦,割六县而媾。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二〕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于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一〕集解音释。徐广曰:「一作『赦』。」索隐音释。
〔二〕索隐言为足下解其负檐,而亲自攻之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强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以为韩魏不救赵也而王之军必孤有以)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獘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何)如毋予,孰吉?」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一〕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二〕?公甫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三〕『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一〕索隐按:私谓私心也。
〔二〕正义季康子从祖母。文伯名歜,康子从父昆弟。
〔三〕正义谓傅姆之类也。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一〕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强)怒,乘赵之獘,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一〕集解徐广曰:「音慎。」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于王也。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一〕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于是封虞卿以一城。
〔一〕正义前取秦攻,今得赂,是易道也。易音亦。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一〕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二〕王曰:「寡人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一〕索隐过音戈。
〔二〕集解光卧反。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闲行,卒去赵,困于梁。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一〕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二〕
〔一〕索隐魏齐,魏相,与应侯有仇,秦求之急,乃抵虞卿。卿弃相印,乃与齐闲行亡归梁,以托信陵君。信陵君疑未决,齐自杀。故虞卿失相,乃穷愁而著书也。
〔二〕正义蓺文志云十五篇。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一〕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于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于后世云。
〔一〕集解谯周曰:「长平之陷,乃赵王信闲易将之咎,何怨平原受冯亭哉?」
【索隐述赞】翩翩公子,天下奇器。笑姬从戮,义士增气。兵解李同,盟定毛遂。虞卿蹑蹻,受赏料事。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史记卷七十七
魏公子列传第十七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厘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一〕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一〕索隐按:地理志无信陵,或是乡邑名也。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一〕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二〕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三〕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一〕集解文颖曰;「作高木橹,橹上作桔槔,桔槔头兜零,以薪置其中,谓之烽。常低之,有寇即火然举之以相告。」
〔二〕正义为,于伪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