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集解三家注索隐正义 - 第 143 页/共 204 页

〔三〕集解徐广曰:「音征敌。」 〔四〕索隐按:獘者,断也。御,制也。言穰侯执权,以制御主断于诸侯也。 〔五〕正义披音片被反。 〔六〕索隐淖,姓也,音泥教反,汉有淖姬是也。高诱曰「管,典也」。言二人典齐权而行弒逆也。正义淖齿,楚人,齐愍王臣。 〔七〕索隐按:言「射王股」,误也。崔杼射庄公之股,淖齿擢愍王之筋,是说二君事也。 〔八〕正义沙丘台在邢州平乡县东北三十里。 秦封范睢以应,〔一〕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一〕索隐封范睢于应。案:刘氏云「河东临晋县有应亭」,则秦地有应也。又案:本纪以应为太后养地,解者云「在颍川之应乡」,未知孰是。正义括地志云:「故应城,在汝州鲁山县东四十里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闲步之邸,〔一〕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 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二〕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三〕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一〕正义刘云「诸国客馆」。 〔二〕索隐按:绨,厚缯也,音啼,盖今之絁也。正义今之麤袍。 〔三〕索隐刘氏云:「盖谓睢为小子也。」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 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于齐而恶睢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一〕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范睢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二〕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三〕 〔一〕集解应劭曰;「天子当晨起早作,如方崩殒,故称晏驾。」韦昭曰:「凡初崩为『晏驾』者,臣子之心犹谓宫车当驾而晚出。」 〔二〕集解司马彪曰:「凡郡掌治民,进贤,劝功,决讼,检奸。常以春行所至县,劝民农桑,振救乏绝;秋冬遣无害吏案讯问诸囚,平其罪法,论课殿最;岁尽遣吏上计。」 〔三〕索隐睚音崖卖反,眦音土卖反。又音崖债二音。睚眦谓相嗔而怒目切齿。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一〕高平,拔之。〔二〕 〔一〕集解徐广曰:「苏代曰『起少曲,一日而断大行』。」索隐按:苏云「起少曲,一日而断太行」,故刘氏以为盖在太行西南。 〔二〕正义括地志云:「南韩王故城在怀州河阳县北四十里。俗谓之韩王城,非也。春秋时周桓王以与郑。纪年云『郑侯使辰归晋阳向,更名高平,拔之』。则少曲当与高平相近。」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一〕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闲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闲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一〕索隐上「为」音如字,下「为」音于伪反。以言富贵而结交情深者,为有贫贱之时,不可忘之也。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一〕拔之,因城河上〔二〕广武。 〔一〕索隐陉音刑。陉盖在韩之西界,与汾相近也。正义按:陉庭故城在绛州曲沃县西北二十里汾水之阳。 〔二〕索隐刘氏云:「此河上盖近河之地,本属韩,今秦得而城。」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闲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一〕代廉颇〔二〕将。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三〕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一〕索隐赵括之号也。故虞喜志林云「马,兵之首也。号曰『马服』者,言能服马也」。 〔二〕索隐邹氏音匹波反。 〔三〕集解徐广曰:「在五十年。」索隐注徐云五十年,据秦本纪及年表而知之也。 〔四〕集解徐广曰:「五十二年。」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一〕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二〕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一〕正义论士能善卒不战。 〔二〕索隐激音击。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一〕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二〕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三〕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四〕魋颜,蹙齃,〔五〕膝挛。〔六〕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七〕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于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八〕韩、魏,遇夺釜鬲〔九〕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于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一〕正义不待礼曰干。 〔二〕集解荀卿曰:「梁有唐举。」索隐荀卿书作「唐莒」。 〔三〕索隐按:左传「国子实执齐秉」,服虔曰:「秉,权柄也」。 〔四〕集解徐广曰:「曷,一作『偈』。偈,一作『仰』。巨,一作『渠』。」索隐曷鼻谓鼻如蝎虫也;巨肩谓肩巨于项也:盖项低而肩竖。偈音其例反。 〔五〕索隐(上)魋音徒回反。魋颜谓颜貌魋回,若魋梧然也。齃音乌曷反。蹙齃谓鼻蹙眉。 〔六〕集解挛,两膝曲也。徐广曰:「一作『率』。」索隐谓两膝又挛曲也。 〔七〕集解持粱,作饭也。刺齿二字当作「啮」,又作「龁」也。索隐持梁谓作梁米饭而持其器以食也。按:刺齿二字字误,当为「 啮」字也。啮肥谓食肥肉也。 〔八〕集解之,一作「入」。 〔九〕集解尔雅曰:「款足者谓鬲。」郭璞曰:「鼎曲脚。」索隐父历二音。款者,空也。空足是曲足,云见尔雅,郭氏云「鼎曲脚」也。按:以款训曲,故云「曲脚」也。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一〕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一〕集解徐广曰:「一本无此字。」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一〕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二〕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一〕集解式绌反。 〔二〕集解徐广曰:「一云『不困毁訾』。」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一〕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一〕索隐言以比干、子胥、申生皆以至忠孝而见诛放,故天下言为其君父之所僇而怜其臣子也。 蔡泽少得闲,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一〕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 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于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二〕叱呼〔三〕骇三军,然而身死于庸夫。〔四〕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蓄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余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五〕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六〕,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七〕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八〕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九〕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 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止)〔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足)〔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于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一〕索隐批,白结反,又音丰鸡反。批患谓击而却之。折音之列反。 〔二〕索隐二人勇者,夏育、贲育也。噭音皎。 〔三〕集解徐广曰:「呼,一作『喑』。」正义呼,火故反。 〔四〕索隐按:高诱云「夏育为田搏所杀」。然太史噭未知为谁所杀,恐非齐襄王时太史也。 〔五〕索隐刘氏云:「入犹充也。谓招携离散,充满城邑也。」 〔六〕索隐信音申。诎音屈。谓志已展而不退。 〔七〕集解班固弈指曰:「博县于投,不必在行。」骃谓投,投琼也。索隐言夫博弈,或欲大投其琼以致胜,或欲分功者,谓观其势弱,则投地而分功以远救也,事具小尔雅也。按:方言云「所以投博谓之枰」。音平,局也。 〔八〕正义施犹展也,言伐得三川之地。以实宜阳,言展开三川,实宜阳。 〔九〕集解徐广曰:「白起。」 后数日,入朝,言于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于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强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划,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余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于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于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于天下者,固强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一〕 〔一〕索隐二子,范睢、蔡泽也。睢厄于魏齐,折胁折齿;泽困于赵,被逐弃鬲是也。恶音乌,激音击也。 【索隐述赞】应侯始困,托载而西,说行计立,贵平宠稽。倚秦市赵,卒报魏齐。纲成辩智,范睢招携。势利倾夺,一言成蹊。 史记卷八十 乐毅列传第二十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一〕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二〕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三〕而乐氏后有乐毅。 〔一〕正义今定州。 〔二〕集解徐广曰:「属常山。」索隐地理志常山有灵寿县,中山桓公所都也。正义今镇州灵寿。 〔三〕索隐中山,魏虽灭之,尚不绝祀,故后更复国,至赵武灵王又灭之也。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一〕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二〕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一〕集解徐广曰:「赵有沙丘宫,近巨鹿。」 〔二〕正义说苑云:「燕昭王问于隗曰:『寡人地狭民寡,齐人取蓟八城,匈奴驱驰楼烦之下。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庙,恐社稷危,存之有道乎?』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师;王者之臣,其名臣,其实友;霸者之臣,其名臣,其实仆;危困国之臣,其名臣,其实虏。今王将自东面目指气使以求臣,则冢役之才至矣;南面听朝,不失揖让之理以求臣,则人臣之才至矣;北面等礼,不乘之以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才至矣;西面逡巡以求臣,则师傅之才至矣。诚欲与王霸同道,隗请为天下之士开路。』于是常置隗为上客。」 当是时,齐愍王强,南败楚相唐眛〔一〕于重丘,〔二〕西摧三晋于观津,〔三〕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愍王自矜,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四〕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愍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五〕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愍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六〕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一〕索隐莫葛反。 〔二〕索隐地理志县名,属平原。正义在冀州城武县界。 〔三〕索隐地理志观津,县名,属信都,汉初属清河也。正义在冀州武邑县东南二十五里。 〔四〕集解徐广曰:「嚪,进说之意。」索隐嚪音田滥反,字与「啖」字同也。 〔五〕索隐护谓总领之也。 〔六〕集解徐广曰:「属齐。」索隐地理志县名,属齐郡。正义故昌城在淄州淄川县东北四十里也。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一〕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闲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闲,乃使骑劫〔二〕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三〕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一〕正义即墨今莱州。 〔二〕索隐燕将姓名也。 〔三〕索隐望诸,泽名,在齐。盖赵有之,故号焉。战国策「望」作「蓝」也。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一〕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一〕正义沧德二州之北河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獘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一〕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二〕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一〕正义乐毅见燕昭王有自高尊世上人主之心,故假魏节使燕。 〔二〕正义杜预云:「父兄,同姓群臣也。」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一〕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二〕大吕陈于元英,〔三〕故鼎反乎磿室,〔四〕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五〕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六〕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一〕正义济上在济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