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新谭 - 第 13 页/共 23 页
有此腐败之二原因,已足破坏此事而有余,况复天时地利,均不得其宜。其能不一败涂地乎?顾此事虽为唐等不善主持所致,实则有迫之促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者。呜呼,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乃未几而富有票之事又起。富有票者,所谓钱杏票子,上刻“富有堂”三字,中刻“凭票取钱一千文”之字,旁有“实行其德业精于勤”八字。欲入会者,以钱千文购此票一枚,嗣后乘上下长江之汽船,不取其赁钱。传闻登记于册籍中者有千八百余人。
此票既发出,不日刘张等诸总督,探知其成于康党之手,严重没收该票,且饬下僚严捕唐党。
呜呼!武汉之起事也,吾不能为唐君等讳者有二。一当道之劫掠财物也,一抢夺钱庄当铺也。夫用兵必先有节制、有训练、有规则,然后可百战而百胜。今结合此等无节制、无训练、无规则、游手好闲、野蛮自由之劣等人,而欲与之谋作新中国之事,振兴亚洲之策,多见其不知量耳。且其种种行为残暴,反有所害于同胞,无所益国事,宜其不能免会匪之名也。虽然,唐君之热心爱国,奋不顾身,践铁血主义,以为我四万万同胞,请命于帝天。此实我民族中之矫矫者,而恶可以一眚掩大德者哉?
三 自立会之运命自立会之设也,有康有为梁启超等通其气脉,有容闳等赞其运动,有唐才常等为其主力,其目的以联络长江一带游勇,及哥老会等而利用之。其始布置,亦自周密。及后由陈宝箴之逝去而一挫,由大通之乱起而再挫,复由汉口之失败而三挫,然唐等之败实自立会之一大巨创。盖由此而该会无主理之人矣。汪康年一派,固漠不相关,各成派别。及今,纵令能代唐等,收其余烬,然时运不来,终难收效。且汪亦非举大事之人也。至于康有为梁启超等,则从来不注意于得会众之心。故彼等两人,但可投入两广之地,聚集宗徒之辈,及三合会一派之党徒,嚣嚣然为骚扰而已。夫亦恶能继唐之志,绍唐之事哉。
张之洞等,亦有见于此。知唐等一败之后,维新党更无能再起者。故处之泰然,无复系念。然于哥老会徒今后之举动,颇觉关心。闻当时有哥老会一头目,颇有权力,将见拿捕。幸脱身而逃,犹是痛恨张之洞。遂欲收其败众,由长江之下游赴汉口,盖其跃跃欲举者,已数次矣。其果得成大事与否,未敢豫言。然支那之报纸中,则屡言哥老会蠢动之情况。不知其有激于张之惨杀同类,而出此耶,抑别有所谋耶。然其会中种种无理之举动,纯然匪类之行为。循此不改,其不能成事,不待智者而后知矣。
四 中国议会所蒙之影响中国议会,会员百余,皆所谓维新党之人士。而该会长容闳,深爱康有为之为人。如自立会等,全由康派与唐才常,相往来相计划而成立。汪康年深以为非,实有分道扬镳之势。要而言之,议会之始,康汪两派之间,互有阻隔。且于经费甚支绌,竟因是迟迟迁延时日,及至唐等之败,而两派之间遂截然分途,不能化合。夫两派既经破裂,则议会亦由是散耳。噫!诚可惜也。虽然,予初闻中国议会之名目,但知其不过为庞然无序之团体耳。至于实力,则未必有也。然时势之所变,几咸驱在野之志士而成合一团体,且其内容,如自立会者,招致长江一带之兵官及哥老会,以为发达宗旨,施行目的之基础。而一时感动奋发之气象,理想知识之发达,实足令人敬仰。且彼等之心,皆出自一片爱国之热诚,非所顾于成败利钝也。故万一事成,不特称霸于中国,雄飞于亚东,固将摧狮威,折鹫翼,握全球之霸权,执万国之牛耳,而为世界之主人翁也。事或不成,亦不失为亡国之雄,此其志可悲而其心甚可壮矣。呜呼!支那之人民,得不闻风而兴起者乎。虽然,自武汉事败之后,康汪两派,竟至各为秦越,而终不能调和,自余各派亦互相排击。此不特新党志士之忧,而于全国前途之影响,有大不利焉。且今日当道之官司,满清之奴隶,无论若何党派,凡为维新之士,一概严捕而诛戮之。在新党能合力一心,以谋抗拒之策,以图自立之机,犹且不暇,况或自相冲突,相解散,其不为异族所戮辱,则为顽固者之话柄而已。呜呼!吾亟望新党之化意气而谋合群,图大业而忘小嫌也。
五 支那官民关于唐等之事之感念初刘坤一与李鸿章等,于中国议会之事,不甚注意,亦甚不阻止。及后支那官吏之入会者渐多,而唐等又一败而不可收拾,于是刘李二人皆有阻止之议。李尝正言曰:“破坏内阁,创立新政府,今之所谓维新党者,吾决不登庸之。”张之洞则自始至终,与议会大相嫉恶,尝以解散及破坏为宗旨。及党祸频兴,唐才常等被获,议会因之解散,而张之心始快。盖张素与西太后有不可离之因缘,而议会之宗旨,即以排斥太后扶掖皇上亲政为惟一之要件,此为其所以深恶痛绝之一原因。彼之观念,以谓皇上亲政则康党必见登庸,康党登庸,则岂能容彼等之老朽,据封圻序朝班哉,故不得不竭其心,尽其力,摧之戮之而不留余地也。虽然,彼等之疾视议会既如此,而在野之志士,岂从此将默而不语耶?仰将一味嗤议会之徒,而迎合督抚等之意耶。呜呼!人心未死,公论犹存。彼张之洞等之昧良丧理,实足为万国所嗤笑,而为志士之所切齿者也。
六 外人关于唐等之事之感念当时外人中之议论此事者,纷纷不一定。或以为唐才常,素以倾覆满清政府为目的,而此次举事,则欲一面驱逐西后,一面援立光绪,已与其平昔之主义自相反对。又唱曰“不伤无辜之民”,而其党中之劫夺良民者甚多。此皆自相矛盾之事。或以为欲成改造乾坤之大事业,而联结此等哥老会之野蛮,以为声援。可乎?然而张之洞之乘夜捕拿,不质罪状而即时斩二人,迄翌日斩十一人,又其翌日而斩十五人。尚且严探索之,极力欲捕尽新党,为一网打尽之计。此虽我旁观之外人,莫不恶其残酷,况身当其境,目睹其状,而能不裂眦竖乎?其后支那日日新闻之论说中,亦痛咎张之非举。其略曰:唐才常等三十余人,为中国维新党人,或言为康有为之党羽。究其命意之所在,实在于阻遏乱萌,而与张之洞平日所云绥靖地方,其宗旨更互相适合。今汉口事起,而竟置诸不轨之列,岂不酷哉?吾尝设想其中情,而敢断言其无不轨之心也。夫以区区三十人,无寸铁,无资粮,漫然起事,虽至愚者犹不为。况此三十余人,尝游学于日本,即张所养育之学生,亦有二三在其中,而顾莽莽然,不顾利害而出此哉。且唐等之结识哥老会也,亦有故,盖哥老会势力日大,范围日广,唐恐其乘机窃发,乃力图镇抚。长江一带,至今仍能安然无事者,谓非唐之力乎?张自戊戌政变以来极倾心于守旧,就其已事论之,如拳匪之乱,北京各公使前后遭其攻击,而东南各督抚立约以任长江之保护。虽得一时之安全,然其间所为,悉多守旧之事。且当此外人入京之时,彼苟谙外交之大体,则宜力谏皇上太后之西迁,何为便两宫暴露于数百里之外。而又加唐才常以不轨之名,无谋无断,一至于此。吾不屑论之矣。此乃外人对于此事所发之议论。其间虽不无偏僻之论,然外人于唐等之感情,亦可见一斑。至诚所在,蛮貊可行。彼于上节议论,而唐之心可白于天下,张之罪实通于鬼神矣。
以上数章,凡唐等举事之起点,中间一切之因由,及其腐败原因,与所被于新党之影响,略具于此。惜匆匆走笔,不获详细,为可憾耳。
△第六、对唐派残党之处置 通信自唐才常被害之后,张之洞切忧其余党复乱,派遣护军一哨驻汉口,日夜严警,到处捕缚其残党。一时就客舍酒楼等,捕缚多人。此后余党均畏祸,窜遁各地。而汉口一带,颇归无事。张遂解其警网,撤去护军,其他新堤、羊楼峒地方,均归平稳。为剿讨所派遣之军队,亦皆撤去之。此外无复变常之事。
◎浏阳谭壮飞传(译日本人田野橘次原稿)
谭君嗣同,字壮飞,又号复生,湖南省浏阳人也。父继洵,官湖北巡抚。君幼好谈经国之策,不为章句之学。其见解卓然超众,议论切实,识者皆推之为天下第一流。
年弱冠,应巡抚刘公锦棠聘,从军新疆。所与规画,皆秩然有条理。刘奇其才,将荐诸朝,俾得大展其抱负。会刘以养亲去官,事遂止。由是独身浪游,涉黄河,溯杨子江,南穷闽粤,北走燕赵,西历川陕,东经江浙,又渡海至台湾各岛。所至悉审察其风俗,物色当地之英豪,足迹殆遍天下。后巡抚君以久游促归,遂返。
其后因父命,纳官为候补知府,需次金陵者一年。君既深修儒学,又博通周汉诸子,并佛及基督之教理。比至金陵,有居士杨文会者,善谈禅理,君日夜与之上下其议论,而其所得益邃。
君初深好耶氏之书,而不喜孔,并不喜佛。其后穷究孔子易《春秋》之奥,及佛氏华严精一之真宗,然后知三家皆具至理,而终推释孔为无上法,耶次之。君既得此真理,益进而探其微,自此能合万法为一,能演一法为万年三十,成《仁学》一书,辟东大陆未有之思想,造黄种无量之幸福。实为支那革命独立之一大原动力也。
君既抱经世之略,富利物之怀,目睹中国之衰弱,民气之不昌,慨然以振作天下为志。然屡遭颠踬,不获一层其抱负,恒郁郁不自得。会南海康君有为与新会梁君启超等,有“强学会”之设,专提倡新学,大申孔子改制、及孟子“民贵”之说,极主张变法之意,适与君之素志合。君闻之大喜,乃率其友,走集而应和之。相率提倡,不遗余力。丁酉之岁,陈公宝箴为湖南巡抚,亦极主张新学,其子立三辅之。而黄公度亦拜湖南按察使之命,一时同志群集,当道提倡于上,志士应和于下,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与陈公等又创湖南时务学堂,以革新为宗旨,遂延梁君启超主讲席。由是湖南少年,多被其影响,咸知革新为不可缓之事业矣。自此以后,湖南士气大振。其中青年相聚,谋开一会,名曰“南学会”,公推谭君为会长,任演说之事,大讲时事问题,每大会多至千余人。君登坛演说,慷慨激昂,议论晓畅,每说至国事之颠危,外患之频迫,不觉声泪俱下。举座莫不感激自奋。又设一杂志,名曰《湘学报》,盖实为南学会之机关报也。于时恭亲王适卒,朝廷亦知时势之危迫,毅然欲实行变法之举。而苦乏人才,于是诏翰林学士徐公致靖,选举可与谋新政者。公即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黄遵宪、张元济五人以应。皇上召对称旨,特擢谭君为四品卿衔,与杨锐、刘光第、林旭,同参预新政。时人号为“军机四卿”,新政事皆取决焉。故名虽为卿,实不啻宰相之职也。
当时,朝廷既知康有为等之人才,故凡有建白,莫不听从。悉除旧禁,百官士民皆许就时局上书言事。由是封章奏议,日以千百计。上悉下之嗣同,使取决其从违,嗣同手披目视,无有间断。而于外边则迅速力行改革之举,以是遭俗吏之忌,谓苟任康有为等之意见,悉见实行,则我等将无立足之地矣。因此宵小同心,均协力以攻击康有为等。然彼等自知区区小吏,其力不足以为事,故谋密上请太后训政奏章,而乞大学士李公鸿章署名,以壮声势,鸿章拒绝之,彼等乃竟抵天津,乞北洋大臣荣禄之首署。荣禄大以为然,于是又纠合数十人连署,窃上之西太后。康有为闻此密谋,直入宫中,以事情之始终上闻。上乃召有为与嗣同,问所以自保之策,于是嗣同献策曰:“陛下宜召袁世凯,使彼近侍,以为护卫。则荣禄刚毅之辈,虽弄如何奸计,可以兵力制之,何恐之有?”上乃用嗣同之言,命袁世凯提兵上京。袁恐而不至,且将此机谋,密告荣禄。荣禄立即发电于西太后,西后闻之大怒。即日夺上权,严捕康有为谭嗣同等。先是康得上密谕,已预知事变,疾出京,搭英国军舰亡命,得以身免。嗣同、康广仁(康有为之弟)、林旭及杨深秀等,悉见捕,以八月十三日弃市。春秋三十有三。就义之日,观者万人。君颜色自若,临决呼刚毅前曰:“吾有一言。”刚不顾,遂就戮。呜呼!欧风美雨,咄咄逼人。志士仁人,日见捕戮。茫茫禹甸,久为腥毡鱼肉之乡,扰扰黄人咸轭异族羁缰之下。瞻望故国,不觉神魂飞扬也。
先是,当君之未见捕也,有某国公使,劝其出游以避祸。君笑谢曰:“东西各国之倡革命、肇新国者,莫不从流血而成,而我国无闻焉。此革命之所以终不成欤?有之,请自嗣同始。”卒不去,遂及于难。其被逮时,有《狱中题壁诗》曰: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君夫人刘氏,闻君之被祸也,提匕首抵长沙府,大声叱官吏曰:“亟返吾夫者!”再遂自刎。夫为国殇,妻为义死。呜呼烈矣!
追悼谭嗣同之句康有为澧兰沅芷思公子,桂酒琼茅祭国殇。绝世英灵魂魄毅,鬼雄常在帝天旁。唐才常与我公别几许时,忽警电飞来。忍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漫羸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廿余日,被群阴构死。甘永抛四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留得扶桑三杰,剑气摩空。
梁启超呜呼!噫嘻!此为谁?荦荦其骨,棱棱其威,平生所志所学,百未竟一。而以身为国牺,四百兆同胞生命,系兹一发。公今已矣,吾又谁与归?公为天下流血,吾宁为公悲,但将倾之大厦,折此隆栋其何以支。虽后有继起吾乌从而知之。呜呼噫嘻!如此头颅,如此须眉,海枯石烂,肝胆不移。五日不相见,今公竟如斯。呜呼!噫嘻!
◎戊戌六君子遗事
戊戌六君子,为国捐躯,景慕后人。今春二月间,四川民政长陈廷杰,有呈请大总统议恤之举,当蒙大总统批准。交内务部从优奖恤,并由该部分令湘闽晋粤等省民政长,造具六君子各事实清册,并予矜恤等情。兹先将该呈文并批录下,文曰:窃闻河山不改,毓英俊于坤灵。星日常昭,耀纲维于人纪。在昔成仁取义,岂希身后之名?晚近激薄励浇,所贵先民有作,兰当门而必翦。时势如斯,巢既覆以难全,仓皇殒谢。与臧洪同日死,慨李牧不并时。一则重其节也,一则悲其遇也。所赖式庐衣墓,鉴此孤怀,立懦廉顽,垂为令则。察来彰往,琼乎尚已。伏念吾国推行新政,肇自前清戊戍。规模未宏,雷霆倏遘。当世明达之士,咸忧补救无从,栋北榱崩,涛惊血碧。如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刘光第、杨锐贤诸,良可悲矣。然望之直节,虽抱痛于圜扉,而敬舆手疏,方见崇于异代。剑磨愈淬,兰热愈馨。招湘浦之魂,不独长沙词赋。封比干之墓,导扬姬室宏规。树之准绳,厥施广矣。故如谭嗣同则宏规茂识,学成一家;林旭则英年伟抱,矜式群伦;杨深秀则风节侃侃,持论不阿;康广仁则沈毅坚贞,阐崇道范;而刘光第、杨锐又皆蜀人也,一则风格峻整,懿乎其纯;一则姿度劭茂,爵然不滓。天衢骋步,麒麟之德同称,众正盈朝,夔龙之才各树,怅然摧折,久要不忘。卓尔令闻,尚论其世。不特里仁为美,续国志于道将。自必好善同心,思九京之随会。是以父老谈而涕泣,后进仰其耒裁。邻笛声悲,痛念黄垆之酒。里舂不相,凄凉六月之霜。望重斗山,冤衔石阙。假使诸贤尚在,为德不孤,紫衣变夫齐风,善讴闻于河右。异材蔚起,松柏同其后雕。众志必孚,芝兰化于入室。轩所至,旌旄所招,固将蒲轮以聘申公,筑台以师郭隗。廷杰履道无闻,坊民乏术思横流之欲挽,正气宜伸。当群言之易淆,前修可法。愧无健笔,为垂有道之碑。仰冀宠光,一新表忠之观。兹谨将四川前清故绅刘光第、杨锐事实,造册具呈,拟恳大总统俯赐鉴核,并分令湖南、福建、山西、广东各省民政长,将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各事实清册造呈,一并交部。从优奖恤,特予表扬,以昭激劝。除分呈国务院内务部外是否有当,理合具文呈请察核施行此呈。批曰:据批呈已悉。立国大经,首培元气。式庐封墓,自昔为然。所呈四川前清故绅杨锐、刘光第事实清册,详加披阅,慨慕良深。自应特阐函光,用彰先烈。交内务部从优奖恤,以昭激劝,并由该部分令湖南、福建、山西广东各省民政长,迅即造具谭嗣同、林旭、杨深秀、康广仁各事实清册,并予矜恤,用示祟德报功之意。此批。云云。
盖当时六君子被杀,海内传闻各殊。虽梁任公著有《戊戌政变纪》一书,而纪载亦难翔实。兹觅得某君目睹其事之实录,亟付剞劂,以俾目下披讨遗闻造具事实者之参考。
六人于戊戌八月初八日,奉旨被逮。由步军统领衙门兵役,到门捕捉被擒者,即由兵役牵挽发辫以行。谭嗣同曰:“我辈皆文人,且有官职,逃将焉往?何必如此?”兵役曰:“咱们提督衙门拿人,向例如此。”六人同羁提督衙门一日,次日乃解交刑部。十三日内廷传出消息,有派御前大臣会审之说。刑部大堂增设公案,部署一初。时正上午十点钟,刚毅忽至,挥手嘱从缓,且听后命。时刚自枢垣散值下,盖早得有消息矣。圣旨下将六人从狱中提出,上堂点名,并不讯供。饬令登车,刘光第曾任刑部司官,知事不妙。亟询承审官为谁,我至今未曾认得康有为,尚可容我伸辩否?众曰不必言矣。乃径解赴菜市口,由提督衙门派来哨弁兵役二百人护之行,抵法场三下半钟。先杀康广仁,次谭嗣同,次林旭,次杨深秀,次杨锐,次刘光第。事毕已薄暮矣。康广仁便衣无服,被杀后刽子手将其首抛之极远,林旭穿补服未挂珠,余均便衣。杨锐血最多,刘光第至死呼冤,杀后点血俱无,但觉有白气一道冲出。刽子手曰:“是实大冤枉者,方如此白气上冲,其神上升于天也。”六人中惟杨锐、刘光第临刑之处,有席一领,红毡一条,死后均由林联生太守为之成殓。先是杨深秀以丧兄故,早拟请假出都,以其子得拔贡留京,俟其朝考。迨其子朝考不用,适归拜赞新政之命,不及出京,遽罹于难。被刑后其子抱尸号兆,满地打滚。刘光第杀后,其夫人及其一女,立时欲以身殉,遇救得不死。后由同乡僚友凑集千金,归其丧。菜市口距广东会馆最近,康广仁死后,粤人竟莫敢过问。谭嗣同、林旭殓俱迟,林以凑款千金布置一切,久之始得。谭则以家人欲为觅上等棺木也,谭至死不瞑目。李铁船京卿慰之曰:“复生头上有天罢了。”五人遗柩同停于三官庙,惟杨深秀借民房三日。士大夫多作诗词挽联以哀之。谭嗣同殓后棺上独加大红棺罩,并有穿孝家人为之应客。六人中惟林旭在监中曾索纸笔作字,所书亦非诗词。六人于十三被杀,十四早始降谕,暴其罪状。
◎谭浏阳遗闻
谭嗣同幼时尝与群儿戏池侧,失足堕池内,群儿惊走。时嗣同父继洵方昼寝,忽一皂衣人促之起曰:“星君有难,汝速救之。”继洵惊寤,嗣同已载沉载浮,濒于危矣。因援之起,字曰“复生”。
嗣同甫总角,岐嶷若成人。继洵尝挈之游衡山,一羽士谛视之,谓继洵曰:“是儿骨相不凡,惟他日身历仕途。宜外官不宜京曹,过三品则京外胥宜矣,否则必有大祸。”继洵默识之。故嗣同既长,即为纳粟以知府官江苏。戊戌之春,奉召入都。继洵时抚鄂,驰书诰诫,令即挂冠。嗣同复书备言事君致身见危授命之义,洋洋数千言。书既成又以父命难违,迟疑不敢发。适康南海过其居告之故,康曰:“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君达人,讵容以此介介。”嗣同志决,遂北上。卒及于难。
谭在浏阳日立一延年会,意在节省宴会、删汰应酬,以免耗损精神、虚糜岁月。戊戌死于党祸,昔稽叔夜著《养生论》而见杀于人,延年会殆堪仿佛。兹搜求得浏阳遗著,莽苍苍集所失载者,共得若干首,吉光片羽与人共宝之。谭复生古诗为《新民丛报》所漏载者,尤见气骨。兹录其《兜缆船》一首:友人泛舟衡阳,遇风舟濒覆。船上儿甫十龄,曳舟入港,风引舟退,连曳儿仆。儿啼号不释缆,卒曳入港。儿两掌骨见焉。
北风蓬蓬,大浪雷吼,小儿曳缆逆风走。惶惶船中人,生死在儿手。缆倒曳儿儿屡仆,持缆愈力缆糜肉。儿肉附缆去,儿掌惟见骨。掌见骨,儿莫哭,儿掌有白骨,江心无白骨。
又《罂粟米囊谣》一首亦佳,诗曰:罂空粟,囊无米,室如悬磬饥欲死。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疗饥。罂粟栽千里,非米非粟。苍生病矣。
又《六盘山转馕谣》云: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で。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呜呼车中叠叠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谭诗谨严如子美,豪放如子瞻。而字里行间,时有莽苍遒上之致,如《述怀诗》云:“海外羁身客影孤,模糊谁辨故今吾。事如顾曲偏多误,诗似围棋总讳输。燕市臂交屠狗辈,楚狂名溷牧猪奴。放歌不用敲檀板,欲借王敦缺唾壶。”谭浏阳《莽苍苍斋诗集》,读者皆能记忆之。兹见《新民丛报》载有浏阳之友钞示遗诗一律云:同住莲花证四禅,空然一笑是横阗。惟红法雨偶生色,被黑罡风吹堕天。大患有身无定相,小言破道遣愁篇。年来嚼蜡成滋味,阑入楞严十种仙。
《过战鸟山》一绝云:珠玉相生愧独顽,可儿豪胆镇心关。悲秋剩有桓宣武,雪涕重经战鸟山。赠唐佛尘联语云:皇皇思作众生眼,板板知为上帝形。
赠黎桂荪联语云:一鹗忽翔万云怒,群虬相奋孤剑啼。
残鳞剩爪,皆可想见丰采也。
谭浏阳遗诗之未收入《莽苍苍斋集》者,前已录其数首。兹更得二首,亟补录之。《宋徽宗画鹰》:落日平原拍手呼,画中神俊世非无。当年狐兔纵横甚,只少台臣似郅都。秦岭韩文公祠:绿雨笼烟山四围,水田千顷画僧衣。我来亦有家园感,一岭梨花似雪飞。谭浏阳有兄曰馥峰,以忧患早世。浏阳题其遗像石:吾门不幸耶,何以有君。吾门幸耶,何以不存。超忽厌世,若无足群。谓天盖高,呼之则闻。谓君盖幽,有煜其文。令誉不忘,则庶几乎睇。此不犹愈于抚遗编,而穆然以身勤。
可谓一字一泪矣。
自题小照《望海潮》一词,其余则绝无仅有矣。句曰: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波,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似人,形还问影,岂缘酒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谭浏阳菊花石砚上有二菊,茎叶皆备,水池在叶下。池有半蟹,其半掩于叶下,名曰“秋影”。自为之铭曰:我思故园,秋风振壑。花气微醒,秋心零落。郭索郭索,墨声如昨。
又蓄一砚,制极小,厚才分许。任石形之天然,无取雕琢觚棱,宛转不可名。以方圆色泽黯澹,有凋敝可怜之意。残菊一天仅如指名之曰“瘦梦”,自为铭曰:霜中影,迷离见,梦留痕石一片。
三人像赞并叙光绪十有九年,与饶仙槎李王则同写照于上海。既而焚轮振稿,雨绝于天。旋有议饶甚口者,词连嗣同、忄匡惧之余,弥用ぉ悒。遗此戒之云尔:三子并立饶者髯,右者维李左者谭,之海天所涵,于此取别相北南。既南既北用不咸,相语以目旁有箝。髯乎髯乎尔何谈,平生已矣来可砭。右者洫其口缄,左者之铭神则监。
画像赞云:噫!此为谁?其骨,棱棱其威。李长吉通眉,汝亦通眉,于是生有二十七年矣。幸绯衣使者之不汝追,天使将下,上帝曰咨,其文多恨与制违。然能独往难可非,放之人世称天累,海枯石烂孤鸾飞。
彭云飞像赞云:莽莽大野,天高地卑。默寄其间若有所思,其思维何,请为陈辞。丈夫磊落,千载为期。于时不利,庸也奚奇,没齿独清。孰其泥,永怀前躅,信迪无疲。萧然无人,兰香自吹。
《单刀铭并叙》云:余有双剑,一曰“麟角”,一曰“凤距”。取抱朴子之论,刀盾戟杖曰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也。若夫单刀,北方之剡器绝术,亦惟稚川始称之。且自言有秘法,其巧入神,由来古矣。铭以自贻单刀,神者葛稚川,有复后以千有年。
《双剑铭》云:横绝太空,高倚天穹。矧伊崆峒,蕤宾之铁,蚁鼻有烈,服之有截。
《停云琴铭》云:欲雨不雨风飒然,秋痕吹入鸳鸯弦。娇首辍弄心ぉぉ,同声念我,愿我高骞。我马驯兮,我车完坚,汗漫八表周九天。以琴留君,请为君先。
《谗鼎铭》云:曾不出刀,曾不出薪,天下为秦相割烹。
刘勤襄巡抚新疆时,谭嗣同兄弟皆蒙疏荐,故勤襄之薨也。嗣同挽以联云:西域传是兰台一家之书,县度纪师程。铭石还应迈前古。
东汉人行举主三年之服,深知惭荐剡。酒绵何止为亲情。
谭浏阳联语绝佳,其仲兄嗣襄早殇,为撰基前石柱联云:恨血千年,秋后愁闻唱诗鬼。空山片石,苍然如待表阡人。
甘肃藩署多鸽,《池上草堂笔记》纪其灵异皆不诬。岁出帑百余金,酬其守库之劳人。堂左右为外库,二堂则内库也,故无二堂。甘肃故产牡丹,而以署中所植为冠。几百数十本,着花以百计,高或过屋,林亭之胜,复绝一时。园名曰“憩”,盖取分陕之义,皆谭嗣同手笔也。四照厅有联曰:人影镜中,被一片花光围住。霜华秋后,看四山岚翠飞来。
天香亭曰:鸠妇雨添三月翠,鼠姑风里一亭香。
夕佳楼曰:夕阳山色横危槛,夜雨河声上小楼。
《赠贝元征》云:解字九千三百,坐席五十余重。
兼为跋云:五经无双许叔重,说经不穷戴侍中。惟我元征齐年泱泱其风,书者潘诵捷,赠者谭嗣同。又《集六朝人语赠唐黻丞》云:思纬淹通,比羊叔子。定礼决疑,问陶覆之。
又隐括抱朴子《龙川集》语赠黄芳洲云:曾受双戟单刀,长于葛洪者剑。所谓粗块大脔,奄有陈亮之文。
又自撰壁联曰:云声雁天夕,雨梦蚁堂秋。
友人沈晓沂绝爱之,以为晶莹凄测,骨重神寒。但当剪取半江秋水,醮笔书之耳。
潭浏阳家居时,尝自撰桃符,有“大陆龙方蛰,中原鹿正肥”之句,此尽人知之。旋家计北上,终日奔走,形势风雨如晦,恒郁郁不自得。尝作联榜其寓斋曰:家无儋石,气雄万夫。
康南海一见惊诧,谓此联圭角太露,无静穆之致,劝更易之。乃作集句联曰:视尔梦梦,天胡此醉。于时处处,人亦有言。
康点首称善者再,若辈胸怀大志,益谨细行,惧撄异己者忌耳。
◎唐佛尘遗闻
唐才常文有雄直气,高洁则不及。谭嗣同有一篇发端曰:唐才常然狼顾而鹗视,剌剌然强聒天下。曰又有一篇发端曰:唐才常既堕尘球,蹙蹙靡所骋,蹙蹙然狼顾鹗视。作而言曰,两篇皆用“狼顾鹗视”四字,试摹其形,未有不哑然笑者。
又唐文好用叠字,如沈沉者蛤利耶,搏搏者坤灵耶,及尘尘二千余年一文网焉。莽莽二万余里一病躯,同同数十百国,聪强发纾,坐教修饬。而仆缘大地之上而环而峙者,一大权衡焉。此类甚多,不可枚举。与康有为之茫茫宇宙,莽莽乾坤,同一鼻孔出气也。
唐诗流传甚少,有赠时务学堂教习某君一律曰:沉沉苦海二千载,叠叠疑峰一万重。旧衲何因困虮虱,中原无地走蛇龙。东山寥落人间世,南海慈悲夜半钟。用九冥心湘粤会,行看铁轨蹋长空。
尝见友人便面书佛尘一绝云:咄咄天心不可常,茫茫尘世几沧桑。灯花剑蕊深深绿,海国自多南面王。浏阳二杰并称于时,戊戌之变,唐才常痛极,欲航海复仇不果。庚子汉日之役,盖素志也。其与谭订交,生死不渝。足以愧当世挽谭七十二字,一字一泪,实一字一恨。
与我公别几许时,忽惊电飞来。恨不携二十年刎颈交,同赴泉台。满赢将去楚孤臣,箫声呜咽。
近至尊刚十数日,被君阴构死。忍抛弃西百兆为奴种,长埋地狱。只剩得扶桑英杰,剑气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