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玮日记 - 第 7 页/共 12 页
二十七日甲辰(6月5日),晴。
晨起抵城,得钱吉庵函,为庞继之因归孝廉拖累,欲求孙大令设法,不知此事已经府讯,即与县令无涉也。午后,至范公桥晤王聘三丈,谈及《李墓碑记》一节,胡夐修因归印侯系其门人,公禀曾列名第二,值彦太守穷诘主谋,恐为波及,偕薛葆卿同游浙水,碑记须俟夐修返棹再交其缮写也。聘三丈又示蒋石枫先生行状及传,嘱为作墓志,允之。今日系叔平师生日,今岁乃七十岁,师意雅不欲人祝寿,避至白鸽峰墓舍,汪柳门先日往,得见,顾缉庭观察往,不见,费屺怀同年迫欲见之,逾垣而避,乘舟行,舟人问所往,曰顺风行。大臣襟度,不可企及。午后热甚,欲至石梅啜茗,而头痛甚,亟归,晚饭不能饮酒,即卧,至三更时始觉清爽云。
二十八日己巳(6月6日),晴。
朱翰芬来,为张云楣盗卖沙溪顾姓田,顾惕凡华孙欲与之为难,托为解围也。闻庞继之已于昨日病殁,其子栋材至归印侯家大闹,缘继之被累,印侯一口咬定,故誓不与俱生,经亲友劝之而止。
二十九日丙午(6月7日),晴。
龚寅谷函来,述及印如房屋,陆芝珊以风水签诀均不相宜,嘱为回复,以免歧误云。冯仲帆廿五日函云,是日抵贞义镇,明日可到苏云。偕陆圭如同访曾孟朴、杨云史,至石梅茗谈,清风徐来,顿消酷暑。
是月读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十五卷、《后集》十三卷,点勘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三十四卷、姚鼐《惜抱轩文集》十六卷、《文后集》十卷、唐确慎公《学案小识》一卷,自觉用心太杂,自寻收束处,收束得一分便有一分受用,放纵得一分便有一分吃亏,如何能收束,曰敬,随时随地行之,始苦拘窘,久渐习熟,习而熟则敬与心融无适,而非天理矣。
五月朔日丁未(6月8日),晴。
予每入城辄觉所见之怪,所闻之乖,而居城者若行所无事焉,若士习年坏一年,铺户年衰一年,此皆可历数而计之,至于缙绅之年劣一年,当其境者不自知,旁观亦不敢指数,吾辈止能独善其身,何以挽回全局邪?能无悚然?缙绅之劣,吾于家庭行习间知之,不能治家,何能治事?天禄阁购得《谷城山馆文集》、《后乐集》二书,《后乐集》系抄本,《爱日精庐藏书志》所著录,稽瑞楼亦曾藏之,今流落贾人手,一钱不值矣,可叹可悯!
初二日戊申(6月9日),晴。
是日偕吕寅生觞客于含辉阁,孟朴、云史往鸽峰,未至。胡夐修自杭州归,言谦斋并未至杭,乃在太仓一带,仍以花骨头从事,可谓坚忍不拔矣。携归《白田草堂集》一部,乃全托印如所购,板现存书局也。饮酒谑浪,贤者不免,然出语须有分寸,逞心而行,往往有词组蓄终身之怨者,南容三复白圭,所以为尼山所赏鉴,总诀是一讱字。庞絅堂告病已允,以连翩云路之得意人,而能作寂寞家国之知退子,今人中正不可多得。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四卷卷一、二、三、四。白田系宋学中之考据家,《辨易本义》、《九图》及《家礼》非紫阳所作,可为新安功臣;论史抉《通鉴》疏略之失,可为涑水诤友。
初三日己酉(6月10日),晴。
闻卢京伯病殁于京邸。回忆去岁在沪上送之登轮舶,不及一载而逝者长已矣,人生世上如轻尘栖弱草,不能自立,与梦幻泡影何以异哉?至于身后之名称与不称,非生前所可预计,我知有我而已,我无愧于为我而已,他何论焉?午后,访胡夐修于圭如处,剧谈良久,同至石梅,夕阳在山,始兴尽而返。 晚,雇船下乡,赵雨苍固请于聚丰园小橹,力却不获,勉强于圭如处剧谈良久,同至石梅,夕阳在山,始兴尽而返。晚,雇船下乡,赵雨苍固请于聚丰园小酌,力却不获,勉强应酬,殊为苦累,下船已十下钟矣。城中多蚊,舟中尚少,俗有“先叮城、后叮乡”之说,其信?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五卷卷五、六、七、八、九。白田考订朱子之学,精密细致,如《玉山讲义考》、《朱子答江元适书》、《薛子龙书考》,剖析入微,浅学者无从置喙。
初四日庚戌(6月11日),晴。
晨起,过白茆,风顺,抵家已十一下钟矣,天暖宵短,舟中颇不舒服,归家偃卧竟日。翰青叔示陆枝珊寄来《茆江诗社唱和集》四册,读之终卷,惜少警策,然能在举世波靡于时文试帖之日,怡然以风雅自娱,已绝少矣,予忍苛求其未备哉?潘漱六、汪鹤舲等书云:前承允约,吴、冯、黄、沙诸君于三月中旬挟资来苏,举办前事,换订合同,盼企良久,未见惠临,不胜骇异。沙局已早日批准饬县:“赶紧亲往履勘丈明,绘图详复,以凭委员复丈核办”云云。县中似宜弟等再行催丈,当可有成,务祈执事转约诸君,于五月初十以前来苏议办,再迟渐涉冰炭,想公等不以此事为然,弟等只得自行举办矣。前订股份草议作为废纸无用,势成骑虎,诸希原宥。复书云:手书已悉,弟自与兄等别后,三月中有仲帆至苏会晤,亦非声息不通者也。吴、黄诸君远隔南邑,寄信非可猝达,沙局虽如此批出,而县中之批甚不得手,固未可冒昧从事也。弟本约仲帆于月底到苏,而惠孚适来,现想齐集苏城矣。天气酷热,中暑病卧者数日,不能即日命棹,况此事全仗公等大力,弟所谓碌碌,因人成事,以无足轻重之人而责以期会,悚以危词,弟安敢不奉命维谨?其如顽躯未能即从事何!稍缓四、五日,期公等于青阳酒家楼,临风举觞,一浇胸中磊块也。合同尽可换订,弟之废纸寄交仲帆,拼费若干,亦交仲帆,幸未失五月初十日之严限,谅不为公等所唾弃也。惟映帆不可不到,公等以为何如?与仲帆书云:廿七日到城,因友人事牵掣,兼以酷热中暑,未能即赴约。初二日已成行矣,而苏三孝廉之书适至,阅之令人发上冲冠,病卧累日,不能走赴,丈知我者,当恕我也。苏人之意,以为自己出场,而使他人坐收其利,心有不甘,故为是挑衅,以几我怒,而彼得独乐乐邪!沙、吴、黄之不来,与我何干?而至有不胜骇异之云邪?丈前书要汇款,今已调齐,专候信来即汇,但玮万不愿与此等卑琐龌龊小人同事,订立合同,除去玮名可也。玮之股分附吾丈名下足矣,费处亦有函致,日内即有回音,廿八尚在虞,而玮未知,迨往访而已去矣,不审丈所认识之人往说何如?玮局量褊小,不能容物,近日更甚,想与汪、潘等见面,或有违言,不如不见之为愈。来信附呈,潘处一函千祈送去,在玮已算十分含蓄也。如此世界,如此人物,安得不召外人之觊觎哉?愤闷之言,幸勿示人。惠孚处均此,不另札矣。与潘毅远、屈文来函,嘱分送桂村书院课艺与预课诸君。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四卷卷十、十一、十二、十三。
初五日辛亥(6月12日),晴。
江受之来,言与药店伙徐瑞和言语触忤,欲辞去之。熙春堂药肆,予亦有一股,盖因近地诸肆每售伪药,欲藉以济世也。瑞和于此事为当家,但好酒喜讦人,所以多不直之,予劝受之平心静气以俟之。午后,龚寅谷来,询问河工拨垫款允否,又闻谦斋事得府檄,必欲提究。谦斋浮家泛宅于娄水弇山,仍偕牧猪奴与戏,所谓不自爱其鼎也。何市演剧三日,以今日为始,酣歌于焚屋之中,欢饮于沉舟之上,大吏且然,何况小民?缙绅明哲者且然,何况愚贱?翰青叔言,前月廿八夜二鼓时,见东北方有白光亘天半,树影历历可见,阅时不息,未知近数夜有之否?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五卷卷十四、十五、十六、十七、十八。《乔氏家训序》云:“家语以‘老者不教,少者不学’为俗之不祥,《吕氏春秋》载殷俘之言,谓‘子不听父,弟不听兄’为国之妖之大者,自古及今,治乱之原未有不自于此也。”窃有味乎斯言。张清恪公治科场狱,牵涉白田之叔式丹,稿中有《上张中丞书》数首,是其事也。乃观所作《楼村公遗事》,则清恪当日亦为小人所中,浸润之谮虽大贤难自防也,可畏哉!
初六日壬子(6月13日),阴,午后晴。
植儿欲往何市观剧,乃托信甫内兄偕之往,薄暮始归。赌博之禁,明初最严,沈德潜《野获编补遗》云:洪武二十二年圣旨:“学唱的割了舌头,下棋、打双陆的断手,蹴圆者卸脚。”呜呼!宁使天下皆为无手之人,必不愿牙牌骰子之留孽于宇内也。然而闻斯言而不骇且怒者几人哉?予纂《黄车掌录》,间及杂剧,乃读《茶香室丛钞》卷十七,则乾隆时奉旨,于扬州设局修改曲剧,总校黄文旸著《曲海》二十卷,曲园称所载杂剧、传奇之名多世所未见,则搜采之浩博可知,此书不知有传本否?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四卷卷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卷十九代懿诵弟作道清一案详稿,可见公牍文字亦昔人所尚明白晓畅,使读者无复疑义,则案无遁情,亦不至受上官之驳斥矣。《书怀诗自跋》云:“朱子曰:‘世衰道微,人欲横行,非刚劲有意气人立脚不住。’近自检点,大率委蛇处多,劲烈处少,浮湛乡里,绝无圭角,恐遂汨没,不复振起,为世笑骂。中夜思之,不知其汗之浃背也。刘越石云:‘如何百练刚化为绕指柔,要其所以化者,必有其根,必须斩断此根,才可长进,不然只是空说,不济事也。’予之委蛇于世久矣,诵白田此言,辄有奋袖低昂,临风独立之思,窃笑能激得起,总是有志之士,此等言语,漠若无睹,甘为世笑骂,而我之委蛇自若也。此孟子所谓自弃,人必先自弃而后人弃之也。”
初七日癸丑(6月14日),晴。
午后,唐清来内弟来,谈良久而别。清来以典铺二分起息,而额外尚多浮费,如当钟表则每千扣二十文,曰“小心钱”;当衣服则每千扣七文,曰“存箱钱”;包衣服则勒买皮纸,每张需二十文,曰“买纸钱”;当小布则数满五十匹,需钱七文,曰“伙酒钱”;当米麦木棉则勒买蒲包,货劣而索重价,进当洋价较出当每元少三文,曰“进出钱”;当栈货则每千亦扣七文,曰“地基钱”。禀请将诸项浮费出示裁革,而蒋羹臣直剌批以质户赎当,每洋贴水三文,系作盘运折耗之费,曾经万前州查照苏省公典章程,详奉各宪批准有案,嗣后城典周济泰等自愿减去三文,其余各典仍照详定章程办理,相沿已久,并无不合,至于存箱包纸,原听各户自愿,栈费等项亦各属典当同有之事,何独于济茂、丰茂责之深邪?所请应无庸议。济茂、丰茂,璜泾镇二典名也,清来以进出钱既朦禀立案,地基钱一项尚欲禀请禁革云。阅邸抄,李梅生同年为德中丞以性情乖僻,不恤民瘼,奏参革职。梅孙令吾邑多惠政,只以得罪巨室,严绳胥吏,以至不安于位,强项令尚可为邪?继梅生任者为郁宪丞同年,稍反其所为。其去也,胥吏焚香以送,然宪丞和平,不失为好官也,不幸病死,惜哉!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二卷卷廿三、廿四、《崇祀乡贤录行状》一卷。
初八日甲寅(6月15日),阴。
午后,潘介甫遣人棹舟来,邀予往其家。介甫业木行,已亏折巨款,受讼累矣,而城中有缪蘅庄者,亦欠其洋千余元,亦非蘅庄之钱也,乃其寄妹周姓之钱,周姓以凶悍,曾至京欲叩阍,为杨莘伯劝回者,即其人也。介甫既亏空,缪与周本利俱不肯少分毫,盘踞旬日,捽盘掷碗。介甫欲浼予肩一期日。余偕翰青叔、丹孙侄往,兼闻其义庄内多栽盆树也,借此一观览,迨往,周妇不肯出见,缪姓病不能出见,中人为周友梅,亦愿匍匐公庭,不愿与之角口也。男妇二人即于下午登舟解维而去,归途风凉甚,过孙公浜堰,相传有水鬼。余戏谓正人能驱邪云。闻孙少峰归,寄信朱翰芬,促之下乡一晤。何市再演戏二日,可谓举国若狂矣。读《黄勉斋先生文集》三卷卷一、二、三。勉斋为朱子之婿,紫阳之入室弟子也。全集四十卷,此本为张清恪所编刻,即正谊堂本。卷帙无多,而菁华已萃,读其《与郑知院书》云:“干家世虽贫,素守诗礼,【自干】一从禄仕,困于朱墨,子侄辈气习渐异前人,非彼之不可教此,既不暇教之,而游玩纷华之习反有以害之也。两年家居,一守儒素,方觉气习渐变,【今岂宜启之以故态耶。】人之仰禄为子孙耳,今既坏其心志,则虽多藏以遗之,【是】适所以资其愚不肖也。”此一段议论,沉著透快,令人悚然有苍茫独立之忧。《与林公度书》云:“入门而求己则饿死,出门而求人则辱死。古之人所以无可奈何而安之曰命。”又令人悠然有瑶天笙鹤之想矣。
初九日乙卯(6月16日),大雨,过午始止,盼泽甚亟,适慰农心,欢声动四野矣。
印如遣人冒雨送一缄来,言初四动身,初七到董,今晚入城,未及趋访。阁下能晚舟来城,欢聚数日,幸甚。又附呈京伯一函,并言耗音未确,廿四王泽民到京,经伯无恙也,曾处电报未曾示人,经伯大世兄电询亦无复电,怪极。京伯函言,毕公之事颇费曲折,后命必可奉报。近来时局日非,意大利索三门湾,深宫决计不允,严整以待,兀不动摇,意虽有兵舰六艘游泊海口,以作恫喝,然其国弱民贫,群雄所不齿,中国诚无所惧,所虑者有暗援耳。经伯信发于前月十三日,海外东坡,究未知存亡何如耳?得仲帆初一、初五两缄,初一日缄因少峰代南汇顾姓报垦沙地,已由督宪照准,心颇恨恨,且言此事尚属可图。黄君谦一案已由中丞支文到部。初五日一缄则言,二图一节怡园所约拼费,此次鸿翔来省,绝不提及,独想干做,到底一事无成,盖此事非独苏人可恶,即沙友亦不得辞其责焉。惠孚在常,亦不下乡,偕钱吉庵函催予到城,殊属可笑。读《黄勉斋先生文集》三卷卷四、五、六。“《升铭》云:‘凡物之理,不平则鸣,不足则慊,太溢则倾。’谁谓剖斗而民不争,其取也宁过于啬,其与也宁过于盈,是又所以为不平之平乎?”可谓自欺欺人者痛下针砭。“居敬以立其本,穷理以致其知,躬行以践其实”先生屡言之,此紫阳传授心法也。卷六录通谢诸启,殊不足采,不知仪封何以不删剃而滥充卷帙也?
初十日丙辰(6月17日),微雨,午后晴。
吴清泉来馈功盐数十斤,且言近日会匪充斥江阴界,沙民几尽入其尺籍,一旦海警忽来,恐辛峰卯水非乐土也。读《黄勉斋先生文集》二卷卷七、八。卷八《朱子行状》一首,集紫阳之大成,作后学之模范,平治修齐,一以贯之。宋人讲道学,原期见之行事,非若后世空言心性无实用者比也。
十一日丁巳(6月18日),晴。
吕益三、黄惠甫偕来,益三携示谦斋函云:先立夏二日,下官挈侍妾,料行装,病体初苏,去家惘惘,门有追逋之吏,囊无宿舂之粮,彼苍者天,闵其厄穷,默垂佽助,俾之成行。乃历苏台,入元墓,浮具区,登洞庭,昂首长啸,洋洋自得。越三日适杭,稽首云栖,游神净土,朅来湖上,爱孤山之阴幽峭峻,洁舣湖舫,傍宿两宵,兴尽返吴。游留园,适四月廿五日赛会,群芳毕集,钗光屟韵,仿佛浣纱,香泽犹在人间。北渡荡口,观龙舟,西溯梁溪,上惠山,汲泉瀹茗,岚翠迎窗。连日东南风顺,扬帆抵毘陵,附轮往镇江。生平未上焦山,时引为恨事,翌晨携妾同游,骇浪危崖,云帆烟楫,奔赴于回环指顾间,方谓人世快心悦目之境,不是过矣。薄暮归舟,见益三偕舟子伫立江干,心已惴惴焉,旋即促发书。视,噫天下有如是之但求了事,而并不能得者邪?何穷我之甚也。老父且谆谆以海氛为虑,然事亟不得不速行,惟既行之后,若听其咨移,存何颜面?与其取供于京院,何如听讯于县堂?弄巧成拙,枝节横生,务乞鼎力,偕孟朴诸君妥速斟酌,设法弥缝,至孙年伯前云,一力担保,今亦当求其挽回。傥咨文已出,势难斡旋,亦祈飞电至会馆告知,下官从前忍诟攘尤,不遽相与决裂者,徒冀彼此无事,上安高堂之寝食,下息外人之訾謷耳。此后不堪再辱,龌龊功名本不足预齿,数光明心地,要当为好男儿,异日相遇,不在云山杳冥之乡,即在霜露溯回之地,雠怨恩爱,目空心解,如是而已矣。匆促布臆,言不及详,询诸益三可也。益三云,谦斋已于昨晚登轮入都矣。晤孟朴,必欲足下至城面晤一切,适顾华孙、子芬兄弟亦来,订入城,向张云楣索田约,于明晚动身,益三先行,惠孚独留。益三之行也,予托致孟朴一函,略言太守素以摧强抑豪为能,以两造所愿和息之事,而强为翻案,谦虽不修饬边幅,然此事殊觉过分,能否设法于中丞处止住咨文,太守欲咨部取具亲供。最为无上上著,望垂念袍泽之谊,一为援手云云。读《吕东莱先生文集》二卷卷一、二。首卷《宗法条目》、《学规》、《官箴》,俱宜熟玩,《官箴》于“清、慎、勤”三字外标举一“忍”字,尤觉惠人匪浅。
十二日戊午(6月19日),晴,午后微雨。
子诒来,欲邀予至镇小饮。予家是日为夏至节祀先,翥青叔欲邀张美叔饭,而美叔未至,因约晚饮,故辞子诒之招而赴西宅饮。更余偕惠孚入城,天热,幸无蚊。读《吕东莱先生文集》二卷卷三、四。《答周允升书》云:“胡文定有语云:‘但持敬到十年自别。’此言殊有味,大抵目前学者用工甫及旬月,未见涯涘则已逡巡退却,不复自信久,大德业何自而成?《经训》所载,若曰:‘念终始典于学,厥德修罔觉。’若曰:‘冥升利于不息之贞。’若曰:‘仁者先难而后获正。’谓学者多端顾虑者众,一意勇往者少,故每惓惓于此也。”《与郭养正书》云:“内植根本,乃万事之元,若门内尚有可愧,外虽奋振束厉,终亦无力。前书可为修身者法,后书可为齐家者法。”《杂说》云:“常以昼验之妻子,以观其行之笃与否也,夜考之梦寐,以卜其志之定与未也,唯此最可验学力。”又云:“士大夫喜言风俗,不好风俗,是谁做来身,便是风俗不自去做,如何得会好?”此皆阅历有得之言,读者不可以其浅近而忽之。
十三日己未(6月20日),晴。
到城已八下钟矣,晤顾惕凡父子暨华孙,至岳丈家,知美叔昨晚已下乡,相左未值。岳父言,映南有书来,卢京伯已死,知印士之疑乃友朋相爱之意,非事实也。饭后,钱吉庵约至聚丰园小酌,朱翰芬、孙少峰偕来,饮毕同至翰芬家,顾氏三人亦在,乃为解围,令顾氏出洋一百四十元,而张云楣改孙世德户归顾氏焉。顾氏之误在廿年不纳银漕,无板串可据,张氏之误在既为经造,不向顾收粮,而盗过其户,勒收其租,两造各有不是也,然使少峰肯为云楣出场,则顾氏四十余亩之租产恐因此属他姓矣。得便宜处失便宜,天下事皆作如是观。大雷雨,平地水深尺余,黄昏稍止,翰芬出酒肴相饷,乘舆归已三鼓矣。又雨。读《陈克斋先生文集》二卷卷一、二。《克斋集》多辨晰经义之文,《答徐子颜书》论《论语》所入处,有得于“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语,可见“敬”、“恕”二字是圣学入门切近工夫也。
十四日庚申(6月21日),晨起,雨势滂沱未止,下午始息。
得仲帆十三日函云,漱六处一函已送去,惠孚如在琴川,索性请伊盘桓几天。弟到城商议一切,决不失约。今日一准回璜,恐有歧误,先行致照。吉庵、惠孚来,傍晚始去。朱翰芬处携得张纯卿丈《知退斋稿》六卷、《韩文补注》一卷,读之终卷。
十五日辛酉(6月22日),雨。
少峰来,知惠孚昨日欲赴苏,航船已开,拟今日行。午后寒热大作,夜不成寐,听窗外芭蕉声,如虫行,如波涌,予所卧室即琼隐长母相忘室也,万叠愁心一时坌集矣,四鼓时得汗,热始解。
十六日壬戌(6月23日),雨。
连日每晨雨而午止,夜则又雨,傍晚美叔归,知溪水盛涨二尺余,而雨势未有止也,低区又有淹没之虑矣。读《陈克斋先生文集》三卷卷三、四、五。卷三有《朱先生叙述》,颇精当,其以“入则孝,出则弟”揭示诸生,真能从本原上著意者。卷五录诗一卷,有用门牌“日有好花迎客笑,岁篘新酒奉亲欢”为韵,为老人寿诗,知宋人以门联为门牌,二字却罕见。《东莱集》四十卷,《四库》著录,《克斋集》十七卷,《四库》亦著录。
十七癸亥(6月24日),阴。
晨,偕内子买棹下乡,溪流黄涨,山影青娇,临流寄兴,颇有乘长风、破万里浪之概。傍晚抵家,知十三日雨中有龙气,树木颇有损坏者。寄胡夐修一书,缄示碑记题名,嘱其附入。唐清来来函,取典当革弊禀稿。
十八日甲子(6月25日),雨,午后止。
吉庵来书,言明日至城。晚饭后,腹中辘辘作响,洞泄二次,颇惫。读《上蔡先生语录》三卷卷上、中、下。上蔡学以禅入,录中附朱子订正数条,皆精粹。
十九日乙丑(6月26日),晨雨,巳刻霁。
久阴之后,酷日蒸厉,木棉脱叶,瓜豆萎死,老农又切杞忧矣。
二十日丙寅(6月27日),晴。
昨晚,龚寅谷来,予已睡,今晨始知为署中委办团练,欲来斟酌耳。照会沾孙秋潭大令禀稿,即以各处原有之保甲局作为团防公所,综计城乡二百三十二图,共计团丁五百卅六人,又拟将内河船只一律编查,给发号板,订于船旁,书明某字第几号船,俾便稽考,而别良莠,至渔网船只计有二百三十二户,业经编分十六甲,拟量择丁壮劝办渔团,其所拟章程四条:一剀切晓谕,以定民志;一设立团董,以专责成;一挑选团丁,宜定数目;一试行操练,宜定日期。予读之而不禁失笑也,原办保甲局不知设于何处,官中有是具文,民间无此公局也。易保甲为团防,今日始见照会,而乃有五百卅六人之人数,吾谁欺,欺宪乎?向河船编号,徒开埠头敛钱之门,而不足以诘暴止奸,渔团左文襄行之而不效,何况秋潭大令?章程四条更是无益之陈言,今日号为能吏者不屑言也。吾有以知孙公之忠且厚矣。且官场虽言现在经费未敷,将来充足再行推广,以愚观之,不如言目下经费分毫无著,将来筹有的款再行举办,庶不至以欺己者欺人也。复寅谷书云:团防一节只是奉行故事,只看各镇如何举办耳,但旗帜、号衣、灯烛之费从何出产?孙公所拟章程止是大概申说,一部《经世文编》如何抄得尽?而于此等筹费之处绝口不道,掩耳盗铃,可笑已极。照会奉上,乞检收,再河工照会一件,久存侄处,亦奉上,祈并收全。又云处已函催,而迄未回复,陆枝珊处一函乞便附寄。枝珊函乃《题茆江唱和集》二律耳。书封未送,寅谷已遣人来候复音,且云团练一节愚意告退,另选干才举办,何人可任,乞示一二,以便定局。答以此事本胡弄局,其实不必推辞,若欲择人,舍轩、守两长辈谁与归?与金幼云一函,索取河工报销禀件。顾景韩寄来书院课卷十本。孙少章卖下住宅一所,令王升至何市检点门窗板槛。半夜,风雨即止。读吴兆骞《秋笳集》三卷、《西曹杂诗》一卷、《前集》一卷、《杂体诗》一卷、《后集》一卷、《杂著》一卷。汉槎《春暮江上冻解,同诸君放舟至白崖口》诗:“不知风帆驶,只讶雪峰趋。”自注:“帆,一作去声。杜诗:‘浦帆晨初发’。”案今韵列去声,陷者注船使风也。不知古人初无虚实之别,平仄皆可通用也。
二十一日丁卯(6月28日),阴。
曹祥卿十七日函,由沪天宝栈来,询惠孚踪迹,作书复之。午后,顾华孙、子芬来。作楹联数幅。读程大中《四书逸笺》六卷。《释饮射读法》云:“《周礼》一年之间,行乡饮酒凡三,州长习射春秋凡二,党正蜡祭一。行乡射凡二,州长春秋以礼会民,皆行乡射礼。行读法凡二十有五。《群书百考》云:“州长每以正月正岁及春秋祭社,嘱民读教法一年凡四,党正于四时孟月朔及春秋祭,及正岁属民读教法一年凡七,族师每月朔及春秋酺,属民读法一年凡十四,合计之一年之间凡二十五读法。”古者官司之与民属其勤如此,宜夫士之自爱者多也。”此段议论甚好,古多循吏而今少贤,有司只坐与民日远,不能亲知民事耳。
二十二日戊辰(6月29日),晴。
钱吉庵来函,询近事,作书复之。黄惠孚十七日函言,十六日抵苏,十七日晤汪鹤舲,询以川沙事办法,只云随便而已。又吴映帆二十日函约至沪江会晤,复书云:弟致苏友函已言,此后愿执鞭弭。足下又以拼款出自鄙意,岂不更招苏友之忌?宜其以随便应答也。况祝姓与映帆并无违言,正可联络一切。弟不必出头露面,反多枝节,倘有商酌之处,当尽力图之。出名者未必有用,不出名者亦未便置身局外,弟言如是,决无更易。天气炎热,实懒出门,乞恕我,为幸。苏友能慢公等,决不敢慢映帆,弟观此辈心肺洞若水晶,日后我言必验,请留此函为左券。得毕稚琛初九日函、冯仲帆十六日函。傍晚,何子诒来。读曲园先生《春在堂诗编》二卷弟一、二。
二十三日己巳(6月30日),晴。
美叔嘱作挽其外姑胡酉生夫人联云:莱衣娱爱日,珠树双辉,盼堂前萱草长春,七帙预征黄髫颂;甥馆睇慈云,瑶池万里,痛门外槿华如雨,百年凄断白头吟。又成一联云:家瑞一身膺,为女为妇,为威姑,为大母;阃仪交口诵,曰礼曰法,曰节俭,曰慈悲。盖归宜人有母有姑,年约八旬余,有孙已周晬矣。江受之来,即去。致冯仲帆一函,告以南沙近事。致唐清来一函,还禀批诸件。吕益三来示电报,知谦斋于十九日到京。仲帆复函,云明日往沙溪,回来当绕道到府面谈。清来复函,言枪上香氛已戒绝,此亦快意事。读曲园先生《春在堂诗编》六卷第三、四、五、六、七、八。
二十四日庚午(7月1日),晴。
昨得陆圭如及黄惠孚函。陆函云,孟朴月初将赴苏。黄函云,期于沪上相见。前见西门外所掘得黑米,乃读《春在堂诗编》卷八,有《半壁山黑米歌》,序云:“有半壁山在大江中,咸丰间楚军血战之所也。后掘地得黑米甚多,并有古砖刻‘吴国江防’字,识者曰孙吴时,鲁子敬屯兵于此,盖其兵粮所遗也。彭雪琴侍郎分赠分许,云治痢,因为赋此诗云:‘昔闻飞山寨,旧有朱公祠。往往败垣内,有米坚而黟。’云是朱都督兵粮之所遗。又闻武昌郡,得米亦如之。是犹伪汉物,留自明初时。友谅昔僭号,此故其仓基。乃知世间物,积久斯成奇。何怪乾陁国,燋米珍尸毗。乃知近人以休咎相卜,真无稽之谈也。”读曲园先生《春在堂诗编》七卷第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五月十三日俗传为关帝生日,有雨,为磨刀雨。吴县顾铁卿《清嘉录》云,主人口平安,亦见《诗录》。今岁十三日大雨,有龙挟风行,挟木坏屋,欲作诗纪之,苦磨刀雨之无征。读曲园此歌,征引繁富,为之阁笔。读曲园先生《春在堂词录》三卷卷一、二、三。
二十五日辛未(7月2日),晴。
昨更许时,有红光起东北亘天半,一顿饭时始缩,余光犹炎炎熊熊也。金幼云函云,河工垫款报销已于月初发申。黄鲁村丈函云,望早日到城,拟复电以慰都门之望。潘毅远来函,因陆圭如所付中西学社洋票失去,乃予所出,嘱为挂失,乃函致宝昌,俾之付给原主焉。邵似松言,连日东北天于黄昏时有声如磨,俗传天愁云。读曲园先生《春在堂随笔》十卷。第九卷述骰子之制甚详,第十卷载《十五贯》事,云见《今古奇闻》。
二十六日壬申(7月3日),晴。
前夕之光据王秀桥人云,牛棚失慎也,然则前月翰青叔所见林木皆明者果何祥欤?得吉庵二十四日函,知前函尚未接到也。午后,冯仲帆来,谈良久而别。读曲园先生《右台仙馆笔记》十卷第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卷八记陆凤石前辈之封翁九芝先生于咸丰间扶乩,问凤石科名,书七绝一首,末句云“金阶拜向卷帘时”,后凤石以同治甲戌大魁天下。是岁,毅皇帝亲政,皇太后撤帘,卷帘之句验矣。予因忆岁戊子,秣陵秋试回时,唐氏外姑病危,余往省疾,璜泾有乩坛扶乩者,冯似斋、陈达甫也,皆于唐氏为姻好,因请其锡方,既毕乩,忽大书曰:“诸君秋闱辛苦,欲知未来,何不问我?我有里言,君宜静听。”又书一绝句云:“一棹沧江迤北湾,文星灿灿映降帆。谪仙才望非轻许,大树香分到小山。”预贺预览。大树将军,冯家故实也。群为似斋贺。己丑,似斋果捷,则预贺之言亦验矣。卷十言纸牌之戏本于唐宋人叶子格,而叶子又本于骰子,说见欧阳公《归田录》。今纸牌中有红点、黑点,殆即叶子格中红鹤、皂鹤之遗乎?按,赌具始有骰子,后有叶子,后有骨牌,其次弟如此。
二十七日癸酉(7月4日),晴。
得曹祥卿、黄惠孚廿五日书。午后,云阴蔽日,大风扬尘,暑气稍清。晚入城,西风瑟瑟,茆水无一蚊,颇有浮家之乐。读曲园先生《右台仙馆笔记》六卷第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六。
二十八日甲戍(7月5日),阴。
晨起,抵清禾稼桥,至岳家小憩,饭后至钱馆,翁又申卸会,予为翰青叔摇,未得,天气郁蒸,至方补帆家小坐,君修亦来,傍晚偕至枕石啜茗,清飚徐引,顿如置身冰壶中,晚饭后头痛甚,即寝。读曲园先生《春在堂尺牍》六卷、《楹联录存》三卷、《四书文》一卷。
二十九日乙亥(7月6日),
晨起,适孙少峰来,偕至醋库桥,遇雨。往朱翰芬家小坐,午后访黄鲁村丈,不遇。至虚廓访曾孟朴,圭如、君修、兰士皆在,谈至傍晚始别。晚,本拟放棹下乡,闻昭文孙令因漕事奉刚中堂整饬,遂欲借此搜括。丁炳卿因签提挺身至署,携衣冠请堂见。总书汤佑卿预约俞硕庵入署,劝之归。予家恐亦在搜括之列,乃嘱舟子先归,而留以待之。孟朴云,柳门师不肯为谦斋说项,苏城谣言颇多,有云彦太守已电禀掌院者。傍晚,孙少峰来,云得苏友信,中丞批彦守详文云,仰按察司核明详办。知谣传未必确也。读曲园先生《曲园杂纂》:《艮宦易说》一卷、《达斋书说》一卷、《达斋诗说》一卷。
三十日丙子(7月7日),阴。
晨,至石梅啜茗,归作致黄鲁村丈一书、家信一函。昨,作致毕稚琛一函,黄惠孚、曹祥卿一函,已由局寄去。得徐印士廿五日函,致一函复之。午后,复至石梅,知丁炳卿事已由陆圭如以百番了结,方补帆亦提以三番了结,谚所谓大话小收场者非欤?予则谓非得堂签催迫,则一部《百三家集》恐亦不肯送去也,总是漕书便宜。晚饭时,孙少峰来,知予家有签而未提,想亦不甚为患矣。灯下作致映南书云:久不得书,殊念念也。絅堂归田,惊百化去,同乡寥落,可见邑运之衰。家乡有归、庞一事糜烂不堪,弟近来畏入城,羞见人,宁日坐故纸堆中与古人友耳。足下近日与蔚芝诸君过从,讲求正学,足见吾道之不孤,从古大儒未有不以讲求经济为首务者,迂远者动言复古,通达者每贵因时,其人即草茅终老,读其书而言之可行与否,较然黑白分矣。黄梨洲、顾亭林之言不可行者多,陆桴亭、陈确庵之言则可行者多,尝谓国初学派之正,首推娄东。《思辨录》一书不可不亟读也,记得书箧中有《陈安道年谱》一本,乞附便的寄归,蔚芝所刊之书亦乞索一部同寄,盼甚。弟因故居太狭,向戚家购得何家市住宅一所,稍为宽敞,旁有副宅,购合为一,此二月中当鸠工稍为缮完,拟移居于此,一则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一则读书寤息皆颇适意,后门外即玮所创桂村书院,有山有池,松桧葱苍,里人游息于此,足以嘘吸天和,涵养性真,明知来岁为考差之年,尚思乘轺持衡,为国家得一二端士,以酬恩遇。然入都之期,必以老圃黄花、吾谷红叶为候职是故也。大著闻孟朴处有一本,尚未索读,颇盼邮寄一二册以慰饥渴。舍亲托购帽盒、京靴,有洋十元已交美叔,此后有便人乞即寄归。《碑传集》一部已捆好,日内即交许处转寄可也。附上杂诗二十余首,打油钉绞,未免为西昆家所笑耳。承示诸作欲作和章,而原稿遍索不得,恐有人什袭藏之,能再录一通惠寄否?近来诗兴颇跃跃也。附二笺言雪珊及东米事。
是月读王懋竑《白田草堂存稿》二十四卷、《附录》一卷,读《黄勉斋先生文集》八卷,《吕东莱先生文集》四卷,《陈克斋先生文集》五卷,《上蔡先生语录》三卷,吴兆骞《秋笳集》八卷,程大中《四书逸笺》六卷,俞樾《春在堂诗编》十五卷、《词录》三卷、《随笔》十卷、《右台仙馆笔记》十六卷、《春在堂尺牍》六卷、《楹联录存》三卷、《四书文》一卷、《曲园杂纂》三卷。杂览既博,功夫不进,明知此病颇深,而一时不能禁格,且生平以书为命,不可一日无此君也,而已蹈宋儒玩物丧志之诮矣。昔人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是何等斩钉截铁气象?非稍涉大雄氏藩篱,决不能割慈忍爱也。张、朱大儒而始皆精通梵理,其以此夫?
六月朔日丁丑(7月8日),晴。
至石梅啜茶,偕补帆至其家,午饭与薛吉人、胡夐修畅谈良久而别。何市地保来,知义庄结果签提,又黄氏四结提其二,闻丁炳卿事尚未肯了,余威犹赫赫也。晚,颇凉。少峰来,云谦事已由臬司批饬县提孟企生及谦家属质讯矣,盖咨取亲供从来无是例也。丁炳卿事闻由杨硕甫作调人。读《曲园杂纂》:《达斋春秋论》、《达斋丛说》、《荀子诗说》、《何劭公论语义》四卷。
初二日戊寅(7月9日),晴。
晨,至石梅,偕夐修谒黄鲁村于严家场,云谦斋十九日已有信来,鲁村丈以漕事颇纳闷,予与夐修宽慰之,谈良久而别。午后,圭如招饮于虚廓,掌灯始归。读《曲园杂纂》:《士昏礼对席图》、《乐记异文考》、《生霸死霸考》、《春秋岁星考》、《卦气直日考》五卷。
初三日己卯(7月10日),晴。
少峰来,云昨汤佑卿嘱少峰说项,欲以二百五十元了漕尾,后云:丁炳卿四百五十元尚不了,徐处数难短,予固知其有变局矣。午,又有签提徐焕等三结,予以亲友所托一一付清。翰青叔处亦较常年加丰,所短并不在予也。乃嘱何市地保归候黄子昭表叔及翰叔到城,子昭叔胆最小,恐予交佑卿提本户而或震惧也,翰叔则候至城斟酌一切。午后,访黄鲁村丈,谈良久而别。访孟朴,不值,至补帆处坐良久,复至石梅啜茗而归。读《曲园杂纂》:《七十二候考》、《左传古本分年考》、《春秋人地名对》、《邵易补原》四卷。
初四日庚辰(7月11日),晴。
至天禄阁购《小腆纪年》一部。读《曲园杂纂》:《读韩诗外传》、《读吴越春秋》、《读越绝书》、《读鹖冠子》、《读盐铁论》五卷。
初五日辛巳(7月12日),晴。
翰青叔偕子昭表叔、信之表弟同来,约至石梅楼小酌,钱吉庵时寓徐愍忠祠,在白衣庵之左,招同饮。同至其寓,凭栏眺望,翼翼万瓦,炊火可数,晚归。子昭乔梓辞去,予唤帑漕书王耕愚来,问以奏销结帐之后,何以再如是骚扰,倘要完十成,宁至府堂上完,倘仍为胥吏中饱,予不愿也。王唯唯,但言船行大帮,丁炳卿已愿输将,若严、若叶皆照样,尊处何必示异于众而去。读《曲园杂纂》:《读潜夫论》、《读论衡》、《读中论》、《读抱朴子》、《读文中子》五卷。
初六日壬午(7月13日),晴。
晨起至石梅茗谈而归。午雨。陆圭如来,言丁炳卿已以四百尊番佛了事,顷接其尊人云孙前辈书,言归孝廉事有莘伯侍御电致中丞,中有阖邑公愤语,事中止矣,迨刚中堂至江宁查各属税课粮额,彦太守因上条陈,其清粮一事云:即如常熟归某以欠粮诬控,庞某以欠粮唆讼,非严加惩创,不足以警效尤。刚中堂致书德中丞,且言若不出奏,我将代奏。幕府韩君沮之曰:可复以此事在米办清粮以前,奏革似过分。中丞言如此,是与刚有意气也。乃令两司核议,议上于初一日奏闻云。予语圭如、莘伯之电由孟朴函致,不可以不告孟朴,乃乘舆偕至孟朴家,则于昨晚赴柳门师之招,向麋台去矣。怅然返,后闻孟朴亦因漕事昭文堂签,并注曾日省,即孟朴以挫辱之,因而暂避其锋云。雨止,偕翰青叔至石梅,钱吉庵招夜饮于徐公祠,灯火初上如晨星,继渐繁密,持远镜窥之,城内玉壶春茶肆楼上客历历可辨,南门外三层茶寮亦在咫尺间,儿童跳灯逐疫,百十为群,罗鼓喧阗,忽远忽近,披襟当风,为尽数巨觥,归已更鼓二下矣。读《曲园杂纂》:《改吴》、《说项》、《正毛》三卷。
初七日癸未(7月14日),晴。
晨,少峰来,言汤总书必要五百之数,予许以《毛诗》一部。翰青叔偕少峰访吉庵,邀予往,比至则已为了结矣,乃归。下午,大雨。常昭漕粮向办酌征,今以昭文计之,造串约六万石,二十四年酌征数约三万二千石,除去自业一万后十成完足,是以五万石之串抵二万二千石之解数也,其中各户所完分数七、八、九分不等,约以四万石扯完七分计之,共有二万八千石,较解数已盈余六千石,各绅户及胥吏所包庇约万石,然绅户所完亦有三、四、五成之殊,统计此万石中亦可得四千石,浮收已近万石,而官与胥吏之心犹未足也,于是刚钦差之大名洋溢于总书之口,彦太守之行事震摄于粮户之心,虽以紫阳山长之尊贵,而不免出朱签以催迫,虽以水利绅董之神通,而仍有即孟朴之猖狂,革一归孝廉以儆其余,而群绅缄口,了结一丁内翰,以励其余,而万户输诚即予期,期知其不可,亦不愿与若辈较短长也。闻汤佑卿云,官愿罢去总书,愿杀头,如是而已,其狠且悍为何如哉?读《曲园杂纂》:《评袁》、《通李》、《议郎》、《订胡》四卷。
初八日甲申(7月15日),晴。
晨,啜茗归,吉庵来访,知常熟亦追呼甚急,亦为签提,将下乡以避之。午后,至补帆处,吕寅生在焉,寅生家完八成,亦签提,补帆为常熟签提,相对于邑,予以谐语乱之。偕至枕石,雷声忽作,云阴如墨,风狂而雨亦随之,予诵“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句,与檐溜相应答。晚雨势犹不止,招望三轩酒肴,强酹三爵,乘肩舆归。夐修书《李墓塘碑》成,翰青叔代交聘三丈焉。读《曲园杂纂》:《日知录小笺》、《苓子》、《小繁露》、《韵雅》四卷。
初九日乙酉(7月16日),晴。
晨,至枕石,陆圭如邀视慧日寺东石牌坊,为雷击下二块,实则风力太猛,因而坠落耳。《常昭合志》记现存之坊,祖孙循良兄弟台宪坊为蒋岳孙以忠、以化建,在寺东,即此也。午后,天热甚,不敢出门,适陈少村来,少村曾为总书,予因询以署中开销究有若干,则言上下忙漕及三节规约七千千文,而知县之随时索勒者不预也,然此犹常例,倘系钻谋而得,则另款报效,更无纪极矣。晚饭后,辞岳丈及美叔弟,偕翰青叔同舟下乡。舟甫出大悲桥,顿觉清风袭人,暑气为之退舍,乃叹一城之隔而炎凉异境如此。补帆托招呼漕事,予以常熟总书素所不习,且此事不愿预闻,婉言谢之,古人称催科败兴有以哉!读《曲园杂纂》:《小浮梅闲话》、《续五九枝谈》、《闽行日记》、《吴中唱和诗》四卷。
初十日丙戌(7月17日),晴。
晨,过何市,到家未饭也。坐绿阴中,凉风飒然,觉日在尘鞅俗辙旦,身列散仙,心神俱超越,恍然觏此境界。午后微雨,晚,风颇大,读陆枝珊所寄示《茆江吟社倡和诗》一卷,校姚补篱《琐学录》:《乾象》、《坤舆》二卷,飘飘然有凌云气。读《曲园杂纂》:《梵珠》、《百空曲》、《十二月花神议》、《银瓶征》、《吴绛雪年谱》五卷。
十一日丁亥(7月18日),晴。
与王聘三丈书云:在城日以炎暑不获叩谒,歉甚。《李墓塘碑记》题额,夐修孝廉云:“《说文》无塘字,古陂塘止作唐。”从俗似陋,泥古亦近执,故用楷字为之。鄙意倘用楷字题额,则当刻阳文,如《龙门二十品》中始平公造像之例,每字用界画,惟奏刀不易耳,希更酌之。润笔当惠,几何乞示知,由玮送去可也。来稿奉上,斧削数处已一一改定,其中上游之水数语,一邑利病统括其中,而鄙意则以为东乡本属平区,租额每以麦豆为率,其所以不能种稻之故,大抵潮塘易于淤塞,戽水颇不易易耳,然听其湮塞,则木棉更为畏水,恐有油青、烂铃诸弊,盖水气郁积,因而上腾,不比斥卤之地腠理松脆,可以宣泄也。然则即无疾风甚雨,久阴积潦,而偏灾已隐伏其中矣,盖此塘今日之开利于泄水,而不仅以引潮汐为重,利于种棉,而不仅以通舟楫为功,即如白茆一塘在当日为要工,在今时非急务,此亦天地自然之数,非人力所能推挽也。故仍以原本上石,而拙稿则从点定之本,二十左右当来城,面聆清诲也。得苏城诸友初九日函,略言怡园樽酒,蓂叶载更,四月杪曾肃寸函,拟屈文旆莅苏商办请丈等事,旋蒙复谕,少缓当来会叙,今又逾一月矣,使弟等望眼欲穿,倍增渴想,未卜从者究于何日命棹来苏,面聆教益,弟等于此事实在门外。前经冯仲蕃、黄惠孚二君抄到督批,顾姓禀词有“毋许混争”等语,此实暗指我辈而言。且云县批亦不甚应手,窃思此次公事的系县官专职,彼顾、王诸君何以不就近赴地方官衙门呈请核办,乃径禀督辕报买,殊堪诧异。前此督访之说沙鸿翔等言之凿凿,既而此信杳然,是耶非耶,不得而知。今此之举,冯、黄二君亦云确实可据,又深知其来历,况事关重大,法令森严,决不敢谬为捏造也。所惜者阁下未尝列名耳,如当时将大名列入牍中,想区区顾姓安敢出此一举乎?总之,县批不应手犹可设法,督批如此凶骇,彼之神通广大,不问可知。弟等踌躇再四,与敝处各绅董商酌,或云将冯、黄来批粘呈,禀督申请,让还顾姓,免致入讼,或云仍赴本县请丈,诸说纷纷,无所折衷,务祈阁下于本月内拨冗到苏,面商一切,究竟如何办法,再行定夺。阁下为冯、黄诸君领袖,勿置身事外,以期协力同心。昨,戴挹翁传说阁下欲问弟处分办、合办一节,闻之不胜骇异,谅亦误会前信之过于激烈耶?一笑。弟才短而事少,即此一项已时时系念,总以成就为弟一要事,阁下贤者多劳,幸勿哂其迂拙也。读《曲园杂纂》:《五行占》、《集千字文诗》、《隐书》、《老圆》四卷。
十二日戊子(7月19日),乍晴乍阴乍雨,似新秋天气,夙起云飞,老农皆虑其作风潮焉。
与黄惠孚书云:前致一函,想收到矣。顷接苏人来信,颇疑南音之不实,而嘱愚和衷以济,已复书致其拳拳,以约足下等同来为辞,目前光景只好勉就,若如来函所云,另筹别计,恐有二三其德之诮,为诸君子所不取也。第空手而来,有何道理,乞与鸿祥映诸君互商,速赐一音,为盼。南风不竞,何所疑虑?玩时愒日,古人所嗟,努力为之,必有佳音,余不一一。令亲事如何,乞道一二。前信已送到矣,恐前途为浸润之谮为惑,不能立刻收帆耳。读曲园先生《周易平议》二卷、《尚书平议》四卷、《周书平议》一卷。《书》优于《易》,然如说“先甲后甲”,以春之日,言“先庚后庚”;以秋之日,言“己日乃孚”,己为戊己之己;以中央土之日,言“物与无妄”四字,卦名但曰“无妄”,犹“习坎”二字,卦名因“乾”、“坤”以下皆一字,而“习坎”独二字,于文不便,故但曰“坎”,皆为创解,实确诂也。《尚书订正》:《盘庚》上篇皆迁殷后之言,中、下两篇则取未迁与始迁之时,告诫其民之语附益之,篇中文义豁然贯通,又每以经证经,不废宋儒之说,不墨守高密之藩篱,足以超江轶、王补苴、阳湖孙氏之罅隙矣。
十三日己丑(7月20日),阴,微雨,风较昨日稍大,夜,风狂更甚,风潮之势成矣。
伤风,颇委顿。读曲园先生《毛诗平议》四卷。《毛诗传》最近古,笺亦完密,俞氏所订正者往往用本经为证,或因一字之异同而推阐诗人之精义,此最为其得意处。如“雀角”之即“雀咮”,“六驳”之即“瓝九叶”,“服箱”为“负箱”之转音,尚父乃太公之表字,可为毛公功臣,岂独高密诤友?
《徐兆玮日记 己亥日记》 下 光绪二十五年(1899)
十四日庚寅(7月21日),雨甚,风更狂,碧叶堆积,庭阶厚寸许,下午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