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记 - 第 19 页/共 20 页
拨董海防来。又闻朝廷北征大捷,班师回京,有颁赦之意。四月十七日龚太守关门,为有科臣姓屠,系海盐人,论太守七款,
凿凿有据,幸发总漕审。又闻范总督亦坏。五月初一日,余馆中归,初六日出邑,值董海防到在知县处吃酒,候比者挤路求董
海防。知县对海防说:“上海民苦处,故初不比,以后每日抽比几区而已。”此时有宋抚台停忙告示到县中,匿不张挂。比三
十四年漕白、三十五年漕白并杂项,件件酷比,海防、知县各衙,下午起打至天明而退。海防随来青红班、青红帽,俱要讲贯
,每区有钱四千者,有二千者,差人要纸包者,种种花费,概县约费万金。二十日内,四个限期共完有三万余,海防之意要分
县中火耗,及至二十六日要去,因此项不到,改期二十七日。知县往送,揪住就打,将陈县外套都扯碎,陈县忍气而回。
出堂比较,海防亦不去。不料比至半夜时,打死一人。百姓群起拍手喧噪,知县急退,被百姓赶至宅门外大骂,随将堂上
什物桌椅顷刻打尽,并石碑亦推倒。俄闻有家丁持刀杀出,被百姓打倒,夺其刀,拥出又挤倒廿人,垂死,因人众践踏坏者。
随将时辰亭、仪门、头门、县场、照壁俱打毁,大叫拥至南仓,喊禀海防。海防只得起身出坐公堂,百姓乱禀。海防曰;“能事者
上来几个,慢慢的说。”随有能事者说太爷:“上海百姓从来不是欠粮的,只因自陈老爷到任,连遭四载奇荒,民困已极。而
陈县不惜民隐,滥差酷刑,重勒火耗,当此民穷财尽,飞签火票,每区差人廿名,坐索酒饭,又要包儿,所以耗费正项,限受
血杖。今值农忙之候,五日一限,又改三日一限。凡系粮户,逐限候比,无暇回家设处,惟有听其杖死而已。更有奇者:旧冬
完过漕米,业经倒串者,执据在手,不意今又飞签来催,即现在打死者是也。至今新年以来完过代兑漕粮,临限将仓收收进,
不付甲户半些凭据,及至唱比,仍照旧额追比。似此欠粮者断无完清之日,如此作为,真白日之强盗,万姓之仇敌也。”海防
曰:“你们且去,我就写文书申详上台就是。”百姓方出,又往禀白守备。守备安慰曰:“陈县我曾极力劝他宽比,其如素性
执顽,不纳好言,怪你们不得,但事有关系的所在,你们不可去。”众人谢了一声出来,又去海关。海关曰:“你们百姓且散
,明日嘱陈知县,耍他宽比就是了。”众人一哄而转,复至县场,拥进私宅门外,大骂尽畅。然后又到他书院,书院者陈县所
买王家园也。其园系乡绅乔古江所建,其后属于王氏。
王氏衰落,拆去大半,今卖陈县,做退居之地,将厅堂通新修整,窗槅精华,描金彩漆,重铺地平,光滑坚固。西侧两间
,平顶地阁,纱窗绣槅,似乎洞天。厅前原有高山四座,峰岚耸翠,旁临深池,布种木石,叠成径路。沿池傍山,密栽花卉。
池之西南种桃廿株,又于厅后拟造大楼五间,新料俱已完备,堆在厅内。自乙亥年起经营三载,刮尽民脂民膏,役使工匠扛负
大石,搬运木料,挑堆泥土,装石为山。将宝山城载回大城砖,在旧墙之外另砌高城砖为墙。城外造仪门,仪门内另有客座,别成清净世界,供设佛像在内,请和尚住持,厨房、精舍,件件完备,书画、
玩器充塞。其意欲于官退之日,在此受用者也,故将锦屏、桌、椅、床、橱等项,间阅塞满,书籍、画片、玩器诸物,先藏其
中。讵料百姓恨已彻骨,在县中大骂,竟至书院,将大门打开,叫出和尚,登时放火。烧至明日下午,火犹未息。其时白守备
并城守千总俱到,对众百姓曰:“但烧陈县之物,烧尽罢了,不要害傍近居民,快些救。”因此把火打断,并不延烧。合邑通
称有天理,真大快事也!五更时,海防公即发三梆,传马快,送发文书报上台矣。次日早,海关法主事来候海防,众口皆云:
“此是陈县央来致嘱周全者。”讵料海防报文已去远。早饭时海防传陈县,只得勉强家丁皂快簇拥而去,相见时想必埋怨几声
。随后即去谢白守备,谢海关,谢学官,此番大费周折。二十九日即往苏州去。据跟官者回说,抚台不相见,陈县被大厅埋怨
尽情,又去求藩司周全,破费三千金而回。一面先托张捕衙门工房,星夜将照壁、太门、仪门及时辰亭修好,遮掩上司耳目;
一面由府中周致,托人打点各衙门。初六日回县,初七日总督差到,要陈县上去,此时在九团相尸,捕衙星飞赶去同回,即下
舡前去。因朝审事例,各宪俱在常州,因而知上海之事,想必又费周折而回。二十一日起限,即将原差签一概二十板,将白销
摘票俱销,独漕粮签押不销,每区仍差人四五队,惟是板子稍轻而已。又将十梖溜粮倒串,串书收押,查出梖上侵吞漕粮七千
有余,俱称后司家丁等通同舞弊,已至朋侵,其后司有心,先已辞去。有一家丁系陈县信任总管,闻知侵粮事露着急,在闸上
投水而死。嗣后收书夹打备至,开出所侵甲户名下欠额,五日一比,而甲户欠额如旧。陈县投文时,每朝禀单准百,只不肯除额,益见如强盗之所为。自六月二十一日比起,依然严刑痛比粮户,上台置若罔闻。六月二十六日,太守辞印赴审。
董海防署府事,二十八日公座。七月四日府中考童生。
记事拾遗
抬遗何为而作也?余有《历年记》一书,备载身之所经,耳之所闻、目之所见者,志之详矣。然有未尽者,如风俗之盛衰
、世态之更易,古之所无者,今忽有之,昔之所弃者,今忽尚之,种种变幻,于记事之中,未免遗失。故又作此拾遗,附于记
事之末,使后人一览了然,庶几乎涉世之一助云尔。
余生于崇祯元年戊辰之秋。自一岁至十岁,尚未识人事。至十四岁,大旱年荒,白米每石价五两,豆、麦每石俱二两六钱
,百姓饿死者,上海六门,日出数百尸,此城中死者,余所目见,不知村野之间又几何也!孟子云:“野有饿莩”,又云:“
父子不相见”,可见大贤之言不谬,是时乃崇祯十四、十五年也。时尚奢华,宽衣大袖,衣长四尺,袖长二尺,袜皆大统,鞋
必浅面。男子十六岁方留发,发长披在肩上,如今时妇女无异。亦梳三把头、泛心头,发少者用髴益之,甚有发团如冰盘大者
,亦如今妇女梳妆一般。
插簪带花,将披发掳扎起,即名曰“直掳头”。二十岁外方冠。更有老童生赶未冠之队者,号曰“老扒头”。三十岁外始
戴帽。未几而鼎革。大清定鼎后,削发打辫,箭衣小袖,深鞋紧袜,幼童俱戴帽,此衣服之一变也。明季重文轻武,如吴淞总
兵官要受松江府理刑节制,谓贤否册在其掌握,以致武将不肯用命,而国家倾覆。大清政令一新,如提督、总兵等官,府、县
印官相见,用揭帖,走角门,行庭参矣,此又仕途体统之一变也。明朝人命强盗及万恶访犯,新犯死罪,皆三推六问,情真罪当,始上长枷监候。凡巡按
及巡抚、盐院、江院等宪,审录罪囚一次,截去长枷一寸,俟长枷截完方解。决囚必在冬至之前几日,因冬至后,一阳生也,
所以不决。临刑时稍有可矜可疑者,刀下留还,朝廷又差刑部官为恤刑,按临各省,必开豁几百件,甚至廿余年而未处决者。
今我朝法律,极恶大罪,俱限一年奏销,或决或处,不两载而结案,不独原差省盘驳起解之费,而承行者亦省略节造册之劳,
实为简便,此又罪囚处决之一变也。明时赋役繁重,倾家者甚多。每审役时,县公坐察院,慎重推求。一图内先要开报公正一
名,管理里役。图书一名,管理册籍并稽核田之多寡。又有总催一名,管收本区钱粮。
细布一名,管买官布解京。北运一名,管收白粮解北。收兑一名,管收本图溜粮。分催一名,管收本图白银,以答官府比
较。
总甲一名,管本图地方杂事、呈报人命强盗。塘长一名,管开河筑造及力役之征。其余谓之排年,分五年为五囤,轮年催
办细户。
更有种种差徭、杂派,如辽饷练饷、沿海城垣、烟墩寨台、桥梁马路、修筑护塘、打造战舡、制合火药、置造军器,及一
应匠班棘刺、弓箭棕麻、小夫水夫钻夫、图马槽刀、草豆青树梗木等项,每南应出银五六钱。正额钱粮,又加二三火耗,漕、
白二粮,每石二两七八钱。当役破家,业户受累,所以有空写文契,将产业送人矣。今清朝定例,北运白粮改为官收官解,细
布改为官买官解,漕粮改为官收官兑,总催白银改为自封投棋,总甲、分催、公正、图书、塘长、排年等项,悉皆裁革。此在
康熙六年,由本府太守张羽明、华亭知县李复兴各捐俸千金,仿嘉、湖事例,奏办成功也。废旧日之区图,革前日之陋习,免
诸项之苦役,禁额外之科派,任从民便,归并当差。编田五十亩为一甲,一百甲为一区,三十区为一保。概上邑分为十保,共三百区,计三万甲
户,皆称为甲首。通县归入一处完粮,旧规田在某图,则版充某图之役,同限者还可,如各限者不离县前矣。故谚云:“家有
千亩田,不离府县前。”自此一番改革,大除往日之害。正所谓政令维新,一府四县,亿万粮户及有田业者,子子孙孙俱受惠
无疆矣。故李知县死在任所,华、娄两县民,呈请上台敕为娄县城隍,塑像奉祀,千百年瞻仰靡穷。此又大反局面,亘古所无
之善政,今乃创而有之,此赋役之一大变也。至于比较钱粮,向在分催名下责成,动辄以该图计算,挂额盈百盈千,而排年办
粮入橐,置若罔闻,痛累分催血杖,使费赔纳,种种破家,各县皆然,不独我邑。今行摘比之法,但拣欠多者票拘带比。又有
挂比之法,摘出票拘之户,临限完多者亦免比。一限之内、一保之中,应责者不过百人而已。简便不烦,此又亘古未有之良法
,受用无尽也。又于钱粮各款,向来逐项祭征,致有逐项使费。今则地丁银、折漕项、驿站及各衙门俸薪、新红、仙舡、水夫
、马快等役,工食总入在存留起运款内,一条鞭起比,免得逐项造册应比。又:经收钱粮之棋书,向有上台及本官公费;起解
钱粮,有贴解、兑亏等费;院差、司差、道府差到县,有馈送、请酒等费,本官拆封时,有管班、守衙、门子、轿、伞夫等使
用,稍有不遂,在官府前三言两语,立见奇祸。所以不得不重勒火耗,以填空壑,每两止喝串银六钱,大约加三火耗,又要加
色。纳户忍气吞声,不敢不从,无由申诉,苦之极矣。岂料张太守悉知此弊,痛念民瘼,立法自封投棋,迄今二十余载,既省
民间廿万耗费,又省棋书供应,此完纳正赋之一变也。又如起解钱粮,向来各项各有经承,凡上司差承一到,即是他供应支持
;领解钱粮,途路是他盘费;到司弹兑,是他铺垫馈送;及至兑亏,批不能掣,挂欠解额,身羁在外,而本县五日一比批回,本
府十日一比批回,倾家荡产,赔补兑足,而家属受累几次矣。故当经承者无有不空。时朱知县到任,其时年仅十九岁,家甚富
,有才干,此时有总书唐公孙禀曰:“钱粮托经承办解,无不亏空,不如差内丁解去,面同经承销号,倘有亏空,竟自补足,
即掣批回,万无一失。”
朱县见说有理,竟从其言,嗣后永以为例,免经承破家之苦。公孙一言,造福无穷,未几年而选授成安知县,俨列缙绅,
或者上天降福以报之也。总之目今征科之法,更易至精,非复旧辙,今儿童妇女,皆可立户完粮。后之生长斯土者,毋忘前日
之苦,特略举数款以记之。至如明季服色,俱有等级。乡绅、举、贡、秀才俱戴巾,百姓戴帽。寒天绒巾,绒帽,夏天鬃巾,
鬃帽。又有一等士大夫子弟,戴“飘飘巾”,即前后披一片者,“纯阳巾”前后披有盘云者。
庶民极富,不许戴巾。今概以貂鼠、骚鼠、狐皮缨帽,不分等级,佣工贱役及现在官员,一体乱戴,并无等级矣。又如衣
服之制,载在会典。明季现任官府,用云缎为圆领。士大夫在家,亦有穿云缎袍者。公子生员辈,止穿绫绸纱罗。今不论下贱
,凡有钱者任其华美,云缎外套,遍地穿矣,此又衣服之一变也。又如食用,明季请客,两人合一桌,碗碟不甚大,虽至廿品
,而肴僎有限,即有碗上丰盛者,而两人所用亦有限。至顺治七、八年,忽有冰盘宋碗,每碗可容鱼肉二斤,丰盛华美,故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