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载堂杂忆 - 第 11 页/共 17 页

述戢翼生平   前奉军总参谋长戢翼翘来谈数次,曰:"先兄元丞翼,为留日学生最初第一人,发刊革命杂志最初第一人,亦为中山先生密派入长江运动革命之第一人。后经袁世凯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抑郁以终,未睹辛亥革命盛事。吾兄与先兄共事甚多,予尚年幼,虽亲见之,未知其详。述先兄生平事迹,非兄莫属;否则首创内地革命,无人知有戢翼其人者。幸祈吾兄详细叙述,俾列家传而昭信史,此翼翘所以报先兄,亦吾兄所以彰友朋之义也。予曰:"善,暂草长编偿汝志。"   戢翼,字元丞,湖北郧阳府房县人。陨阳为陨子国,古之上庸。房县属陨阳,山陬僻邑,清代二百年来,乡试未开科。史载帝在房州,其县则有关史乘,故房人自称其县曰房州。元丞生长是县。其尊人以军功叙守备,隶湖广总督督标标下。元丞随父居武昌,得与当地士大夫游,始识读书之法,颇有四方之志。   会甲午中日战争,马关和议告成,两国互派公使,首派李经芳,后派裕庚。时外交人员少娴日本语言文字者,两国交涉,多以英语酬酢。观马关议和,李相国鸿章、日本内阁总理伊藤博文,辩论问答,俱用英文,刊为专书。翻译则李经芳、罗丰禄、伍廷芳也。两国既复邦交,来往须用日本文字,译员多用留日华侨,若辈焉知交涉,裕庚乃派其参随安徽吕某,来鄂招使馆练习学生。元丞应选,东京中国使署,特辟学堂,为教授翻译人材之用(李盛铎为驻日公使,书长对,首句曰:"斯堂培翻译人材",传为笑谈。盖当时留学外国,只习其语言文字,他无学问也)。元丞等乃为留学日本开山祖师,使馆学生学成者,湖北戢翼、刘艺舟,安徽吕烈辉、吕烈煌,广东唐宝锷,江苏冯阅模等凡七八人。   元丞提倡革命,宝锷考留学生,得翰林。(按:唐浚为候补道,有一趣对,脍炙人口。唐与海关道何秋辇书,必写"秋辈",面称亦然,辇、辈不分也。写盘察奸宄,必写"奸究",究、宄不别也。当时为作对联曰:"辇辈同车,夫夫竟作非非想;究宄共盖,九九还将八八除。")刘艺舟以擅新戏,蜚声南北,余无建白。   甲午战后,日人决策,提倡中日亲善,在中国设东亚文会,派子爵长冈护美,游说南北各省派遣文学生,习精神、物质各科学。陆军少将福岛安正,游说南北洋、湖北派遣陆军学生入日本士官。东京留学生日众,元丞遂领袖诸生,宣播革新、革命两种政派之说。时梁启超在横滨,发行《清议报》,倡保皇君主之说,元丞与雷奋、杨廷栋、杨荫杭等,设《译书汇编》于东京,为改革中国政学之说,尚未明言革命也。然阴与由伦敦归横滨兴中会首领孙逸仙先生声气呼应,协谋合作矣。   会庚子事变,江、鄂不奉朝命,保皇、革命两党,各运动西南总督,宣布独立。中山先生先派人致书于两广总督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长江两督,始终抱不受命共保长江为主旨。保皇党人,多旧朝官,与张尤善。派人说刘坤一独立,不动;又派汪康年等说张之洞,不动。而保皇党唐才常,始有运用哥老会长江起事之举。哥老会多湖南籍,才常得以指挥。革命党在长江,则潜势力尚微。唐才常原为两湖书院肄业生,选浏阳拔贡,与谭嗣同为儿女姻亲,乃联合哥老,倡"富有票"。在唐颇有推翻满清之意,故屡言"保国非保皇,保中国不保大清"也。保皇党既倡推翻长江局面之议,以秦鼎彝力山在大通一带举事,才常则亲赴汉口。保皇党多官吏,而起义人才,不能不联合革命党及留学生。而中山先生同志如秦力山、吴禄贞、傅良弼等,皆膺推荐。戢元丞则不露头角,回鄂阴为指示革命党联合动作,与保皇党共同举事矣。   "富有票"之役,保皇党为主体,负筹款之责,发动以唐才常为主办,狄楚青在上海督饷项。留学生属中山派,则湖北陆军学生吴禄贞、傅良弼,海军广东黎科,工科福建蔡承煜,而湖南拔贡毕永年、龚超等,皆两湖书院出身也。戢元丞由中山先生派往主持策应革命之负责人,元丞赍中山先生手函与予,以革命驱胡为宗旨,请同志勿为保皇伪说所诱惑。中山先生《旧德录·戚遇篇》曾云:"庚子之变,说江、鄂督独立不遂。唐才常、龚超等,以富有票名义,纠合长江哥老会党,在武汉举事。唐、龚皆两湖肄业生,与予同院,谚谓'秀才造反'是也。"一日,鄂留日学生戢翼投刺来谈,手出孙先生亲函一通,谓吴禄贞言,鄂中友人,只刘问尧一人,可商大事(问尧为成禺原名)。今派戢元丞翼回鄂,特修函请就商,亦因友及友之义。   予问元丞:"唐佛尘之宗旨,究竟如何?虽曰外标保皇,实用保国;又宣言'保中国不保大清。'既标举皇上为题,又何以孙公与之结合派君迅来?"元丞曰:"佛尘已与孙公秘密结盟,用保皇会出面,利用军费耳。不然,秦力山、蔡承煜、黎科、傅良弼皆到,吴禄贞即来,皆孙公心腹也,能主张保皇乎?子无疑。"予与元丞,首谒洪山忠字五营统领黄忠浩,元丞说其响应。时张通典伯纯(张默君之父)在座,即止之曰:"汝幸在黄泽生处言之,在他处殆矣。此何等事,而随便商议乎?真洋学生也。"后保皇会知唐通孙,电上海截留其饷项,改期举事,事遂败。元丞临行曰:"予将以汝尽力情形,面呈先生。"予亦曰:"不久来日本,恕不复先生函。"(详见冯自由《中华民国前革命史》)   唐才常等以汉口李慎德堂为总机关,前门临华界,其后为英租界。上海军饷不至,哥党哗然,唐、吴、傅等尚往来武汉之间。被捕前二日,食予家,前一日食元丞家,元丞送至江干,唐告改期。元丞曰:"事败矣,此等事差在毫发,今消息已宣传满城,宜早为之所。"元丞以改期未过江,翌晨李慎德堂全班被获,吴禄贞由三四丈高墙头跳落英租界,得逃。捕至总营务处,主者多南皮书院学堂门生,余则哥全龙头。张之洞颇欲从轻治罪,于荫霖为湖北巡抚,力主处以大辟,之洞忍气不敢争。总营务处姚锡光、文案陈树屏,主张只罪当场拿获者,余不究。而唐才常、傅良弼、黎科、蔡成煜,皆骈首于武昌大朝街天符庙前矣。   元丞当夜走避湖南会馆梁焕彝处,翌日走予家,知追究从宽,先太夫人力促其潜离武汉。元歪使当日过江,早随唐、傅授首矣。(按:先太夫人七秩正寿,时功玖、居正、张知本等撰略曰:"庚子汉口之役,浏阳唐佛尘、潜江傅良弼,以谋改革事泄被害。太夫人闻之,语禺生曰:'市中所杀者,即昨饭于吾家者耶?'凄惋见于颜色。党人戢翼走匿君所,太夫人曰:'戢翼,尔奈何尚在此?吾家仆役众,乍见生人,保无因惊疑漏言,是不可久居,宜远去。'重助旅费,遣之逃。又虑门关询问严,有姚生者,具冠服为拜客状,元丞杂轿舆过军事盘查地,返家急行。")   元丞、力山同返日本,创《国民报》,密与中山先生议,发布推倒满清大革命之宣言,是为第一次堂堂正正革命之文字。《国民报》势力,遂能支配长江内地,清廷无法禁售。戢元丞、秦力山、沈翔云、雷奋、杨廷栋等,皆有撰著。报中文有"妖姬侍宴,众仙同日咏霓裳;稚子候门,同是天涯零落客。"一联,为张之洞所圈点。又与沈翔云为留学生告张之洞书,责其残杀士类,劝其改革政治。致使张之洞召集名流驳复此书,张皇数月。   予往东京,元丞安置与萱野长知同居左门町,力山等皆在焉。元丞利用日本女子贵族学校校长下田哥子资本,欲宣传改革文化于长江。孙先生亦壮其行,乃设作新社于上海。首刊其东语正规,日本文字解诸书,导中国人士能读日本书籍,沟通欧化,广译世界学术政治诸书,中国开明有大功焉。元丞遂为沪上革命党之交通重镇矣。   清振贝子赴日,首携留学生陆宗舆以归,后曹汝霖、章宗祥、金邦平亦相继来北京,均有大用。而元老学生戢元丞,尚在上海,乃谋召其入京,此不经留学生考试,大加擢用之留学生也。元丞亦因革命陆军学生吴禄贞等,阴握兵权,办中山先生所赞同,乃入京主持而策画之。沈潜计算,非复以前之踔厉飞扬矣。间岛设大臣之议,改革法律之议,皆与其谋。赞成亲贵管兵,革党可领军队,运动引用党人。所谓党人,革党非保党,清廷固保、革不分也。唯袁世凯深知其意,一入军机,遂于光绪三十三年奏参戢翼交通革命党,危害朝廷。廷谕:"戢介翼着革职押解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翌年,郁死武昌家中。其死状情形如何,弟翼翘,当能道之。予在海外,非目睹不敢言。今丛录其生平言行如此,皆予所知者。   (禺按:袁世凯为军机大臣领外务部时,颇恶号日本通之外交大员,况元丞为革命党出身乎?戢案未发动前两月,先将前日本公使蔡钧驱逐回籍,谓其自命为外务部侍郎,在京招摇。有山东藩司尚其亨者,不知朝谕已发,陛见,尚向西太后力保蔡均为外交人才,堪大用。西太后睨之而笑。外间谓"尚其亨"宜改"尚其享",意谓"哀哉尚享"也。以上均前清光绪三十三年事。) 苏曼殊之哀史   苏曼殊,字元瑛,幼随母河合氏,适岭南商人苏翁,时苏经商东瀛也。未几,苏翁归国,河合氏亦携曼殊同返广州,而大妇奇悍,遇河合氏尤为严酷。逾数年,苏翁病殁,河合氏不得于其大妇,只身复回日本,遗曼殊于苏翁之家,年仅十一二耳。托足慧龙寺中,祝发为僧,长老某,喜其慧,梵呗之余,课之读,并使其习英吉利文字。数年,学大进,中西文字,均斐然可观。初,苏翁在时,曾为曼殊定婚某氏,巨室也,女贤而才,自苏翁殁后,两家之消息隔绝矣。   曼殊居寺数年,所往来者,惟一老媪之子,时为存问,盖媪曾为曼殊乳母,又受河合氏之恩惠最深也。曼殊年十五六,学成,辞寺长老东渡省母,苦乏资斧,随媪子贩花广州市中。方拟集资之日本。一日,过巨室侧,适婢购花,识曼殊,讶曰:"得非苏郎乎?何为至是耶?"阴唤女至,曼殊以笠自掩,且泣曰:"惨遭家变,吾已无意人世事矣。"并告以出家为僧及东渡省母之故,劝女另字名门,无以为念。女闻之亦为之泣下,誓曰:"是何说也,决守真以待君耳。"解所佩碧玉以赠,善沽之,当可东渡将母。曼殊遂以其碧玉易资赴日本,比还国,闻女以忧愁逝世。曼殊既悼女亡,复悲身世,怆感万端。时清末季,革命党人群集上海,曼殊客居觉生之家,与吾老友均县萧纫秋共据一室,自道其详,其所为《绛纱》等记,皆是时之所作也。作时伏枕急书,未数行,则已双泪承睫。尝欲将其事撰成长篇小说,共为百回,每回并附一图,图已绘成三十幅,托纫秋请孙先生资助印书之费。先生时正困穷,孙夫人倾箧出八十元赠之。曼殊持此二次东渡,卒未能将其书印行,惜哉!迨后卧病宝隆医院,致书广州胡展堂,另附一纸,为转交纫秋者,仅书一鸡心,旁缀一行,为"不要鸡心式"五字而已,众皆莫解所谓。萧嘿然久之,曰:"苏和尚(当时同人称曼殊语)殆将不起已,岂嘱予代购碧玉一块,携以见其地下未婚夫人乎?"即在市购方形碧玉一块,由徐季龙带沪。季龙抵岸,趋宝隆医院,则曼殊病已危殆。三日不饮食,暝目僵卧,若有所俟也。医院护士近前告之,并云广州萧某托带碧玉至矣。曼殊启目,强以手承玉,而使护士扶手以唇亲玉,欣然一笑而逝。 孙中山先生语录 练习演说之要点   孙中山先生尝自述练习演说之法:一,练姿势。身登演说台,其所具风度姿态,即须使全场有肃穆起敬之心;开口讲演,举动格式,又须使听者有安静祥和之气。最忌轻佻作态,处处出于自然,有时词旨严重,唤起听众注意,却不可故作惊人模样。予(先生自称)少时研究演说,对镜练习,至无缺点为止。二,练语气。演说如作文然,以气为主,气贯则言之长短,声之高下皆宜。说至最重要处,掷地作金石声;至平衍时,恐听者有倦意,宜旁引故事,杂以谐语,提起全场之精神。谠言奇论,一归于正,始终贯串,不得支离,动荡排阖,急徐随事。予少时在美,聆名人演说,于某人独到之处,简练而揣摩之,积久,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   先生又云:演说须笼罩全局。凡大演说会,有赞成者,亦必有反对者。登台眼观四座,有何党何派人,然后发言,庶不至离题。出言不慎,座中报以怪声,此演说家之大忌。必使赞成者理解清晰,异常欣慰;反对者据理折服,亦暗中点头;中立者喜其姿态言语,亦易为左袒。万不可作生气语,盛气凌人。予在华盛顿,见有议案本可照例通过,但某议员登场忽骂及他党,致招否决,此一例也。演说纲要,尽于此矣。诸君他日归国,有志于政治,即有需于演说,故为君等告之。 孙中山先生语录 宣传文字的运用   先生云:宣传文字,贵能提纲挈领,词意愈简单,人愈明了,一切运动,无不成功。忆予在广州乡间,与人言反清复明,尚有不了解者,予即举示制钱正面之"某某通宝",问曰:"汝等识此字乎?"曰:"能识。"又举反面两满洲文示之,则曰:"不识。"乃历举满人入主中国奴视汉人之事告之,遂恍然于反清复明之大义。始知汉高祖约法三章,曰"杀人者死",实简单明了,可定天下也。引起民群之信仰者,在事实不在理论。不观莎士比亚戏曲乎?罗马凯撒发表演说,民众归向凯撒,大呼杀布鲁特;及布鲁特继之演说,民众又归向布鲁特,大呼杀凯撒。民众之从违未定,在能举简单事实,参以证据,使群伦相信耳。今用排满口号,其简单明了,又远过于反清复明矣,故革命之进行甚速。至若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为立国之根本,中人以上能言之,大多数中下级民众,尚难尽解,不若"排满"口号,更易唤起群众。民国成立以来,民国不应有皇帝,民众一说即知,故反对帝制之说起,袁世凯八十三日而崩溃,此其明效大验也。 孙中山先生语录 谈民选议员   孙先生曾谈民选议员制度曰:尝闻中国谐论,有某进士公见人读《史记》,问为何人所著,答曰:"太史公。"进士曰:"太史公是那科翰林?"又翻阅《史记》数篇,即曰不过尔尔。此种笑话,正与华盛顿议院议员所发议论,同一奇妙。美国合众国大总统称President,大公司、大农场首长亦称President。有南部某小州民选下议院议员,系农场出身,未入大都会。一日,在议会中正谈论合众国大总统之权限,此议员即发言曰:"合众国President权限,是否与我农场公司之President一样?农场公司President,遇紧要事可召集董事会,合众国President遇有要政,当然可以随时召开议会。"此语一出,全场哄笑。盖当时美国民选议员,竞选者多以金钱占胜利,结果乃有此学识谫陋之议员。故予主张民选议员,亦须先有考核,必择其人资望才能学识足以胜任,始投选票。因国家大政大法,固非富有金钱而毫无学识者所得参议也。 翠亨村获得珍贵史料   孙中山先生生于中山县(原名香山)翠亨乡。予此次巡察到此,所得事件,有足供史料著录者,亦弥足珍贵也。   中山县长孙乾,为先生之胞侄孙,予五十年来之通家子。其人精明强干,笃守礼节,治中山县颇有政事才。   予四年前在重庆,题冯自由《革命逸史》三集,述及陈粹芬老太太,冯自由且为之注。抗战以来,粹芬老太太先居澳门,后由孙乾供养,今年高龄七十五矣。闻予至中山石岐,喜曰:"刘某,予四十余年未见面,今尚在人间耶?"予抵石岐,即往晋谒,述当年亡命情形。粹芬老太太慨然曰:"我未做饭与汝等吃,已四十八年矣。今日重逢,下午请吃饭。"于是大备盛筵,亲送孙陈粹芬红帖曰:"不似在以横滨街头买菜,而今请吃饭也有格式了。"   午后前往,粹芬老太太已在门首欢迎曰:"我辈五十年来,各人都在,回忆当年亡命受苦,直一大梦耳,不可不留一纪念。"于是宾主共摄一影入座。老太太畅谈经过身世,甚多珍贵史料,足供搜采也。   陈老太太为言革命时期惠州之役。香港李纪堂、梁慕光等商议在惠州起事,军械皆由海员公会海员秘密输运,经日本邮船与美国、高丽等邮船运来者最多,以横滨为居中策应,视情势如何,在横滨定行止。陈老太太任来往船只起落密件之责,故横滨邮船一到,老太太即往接船,以港方确实消息,转告密运枪械之海员。日本因妇女上下,毫未注意。及事败,梁慕光来横滨,盛称陈老太太英勇不已。老太太曰:"我当时传递书简,并不害怕,大家拼命做去,总有办法。"   予此行,在孙家获睹先生所留金表一枚及金链一条,链头小印一颗。金表大如小蟹,有金盖可开阖,金盖面刻英文"Y.S.Sun"。盖先生伦敦蒙难归国,康德黎博士临行所赠物也。先生在横滨时,屡出以示人,今再见之,真革命史上传世之宝也。   由石岐往澳门,历程三分之一,即为翠亨村。同行者为中山县长孙乾,秘书李以祉。路过隔田村,先生胞姊杨太夫人居此,年已八十七岁,起居如常。   抵翠亨乡,乡四围层岚叠嶂,如圈椅,面临远岸唐家湾。唐家湾者,唐绍仪之故乡也。湾之口门,有金星岛耸立,为翠亨乡主峰之正照岸。唐绍仪于民初创办金星人寿保险公司,即以湾中之金星岛为名。据乡中父老言,先生先人所葬之地,即在翠亨乡之主峰。当时有江西堪舆家来乡卜地,主于先生家,先生之尊人为之供张饮食起居,并资助行李,礼遇弗衰;堪舆家甚德之,乃相得佳城以为报,云葬此者后人贵可为元首,名可齐圣人。予举以询诸孙乾,答云:"此属迷信之谈,但乡人固有此传说也。"   翠亨村外,有洋楼二层,横房三开间,此即先生故居也。屋侧砖房两幢,为故陈兴汉家。兴汉死已数年,曾任京沪、粤汉路总办。先生殁后,两次易棺着衣,皆由兴汉任之,为孙氏数代邻人。孙乾指楼侧围屋曰:"先生降生于此。"予曰:"此屋在村外,距村尚远,何以建屋于此。"孙乾曰:"此有一段故事,屋建于光绪二十五、六年,时眉公(先生之兄)在檀香山西卢岛,经营畜牧糖榨种植,获大利,寄六万金回香山,托人在村间建屋一所。而先生于伦敦使馆蒙难之后,为清吏所不容。眉公虽未参与革命,来村建屋,乡人亦恐受拖累,故全村各姓,均拒而不纳。不得已,仍就村外荒远隙地,建筑屋宇,且声明字据,此屋与翠亨乡无关。村人多得眉公之惠,亦即安之。不知今日之下,全乡俱受其赐。翠亨乡纪念中学,宏大壮丽,为广州各校之冠。   既抵澳门,晋谒卢太夫人,太夫人年八十三矣,和蔼康健,步履与少年人无异。其次女戴夫人,亦出见,时戴君恩赛适去香港,晤谈数语,即辞出。   按:先生家世,长兄眉公,经营农商业于檀香山;眉公子曰孙昌,在旧金山医科大学毕业,先生在广州大元帅府,奉命收海军,为流弹所中阵亡。昌有二子,长曰孙满,现任士敏土厂总理;次孙乾,即今之中山县长。乾卒业日本士官学校,再赴义大利习陆空军,抗战时任闽军副总司令,今治中山,颇著政绩,此眉公世系也。先生生孙哲生科;长女嫒,年未及笄,早卒;次女婉,适戴君恩赛。戴君曾留学美国,得博士学位,后任梧州关监督,巴西公使,今与夫人同居澳门,并侍卢太夫人。卢太夫人云,在澳门居处甚适,可常与平民亲友晤言,颇足娱晚景也。 纪伍老博士   予居广州大总统府,日夕与伍老博士(廷芳)接谈,今举其遗言遗事,逐条记之。   老博士曰:"予往英国伦敦,习法律。何启字沃生,亦先在伦敦习法律,皆得大律师学位。予娶沃生之妹,梯云亦娶沃生长女,我与沃生为两代郎舅。沃生娶英国下议院议员女,归香港,未几病殁。沃生哀之,建医院,为丧耦纪念,附设学校。孙中山、陈少白等,皆卒业于此医学校,亦排满革命中华民国建议发祥之地。予还香港,业律师。沃生为律师,兼港绅,领华民政务司事。沃生之友胡礼垣,最善中文,同发表《驳张之洞<劝学篇>书》后,传诵一时。沃生又与陈少白等著《盛世危言》,中山先生曾参以己意。孙先生与陈少白来沪,将此稿售于粤人上海招商局总办郑观应,由观应出名刊行,售价二万金。《盛世危言》全部最后一篇,则孙先生与陈少白所补录也。孙先生携此两万金,草就《上北洋大臣李鸿章书》,未果行。予在港,理律师事,皆未与闻。沃生则颇有兴味,然始终未作清朝之官,此沃生高尚过人处。沃生死矣,其手创之亚理士医院学堂,即藉此以纪念其英国夫人者,得学生如孙中山、尤烈、陈少白等,皆为建造中华民国之伟人,亦足慰沃生之志愿矣。"   伍博士又语予以英国大律师之制,谓:"中国各城区法律家悬牌办案者,多称大律师,实未明来历。英国律师制度与美国不同,英国大律师(Barrister)出庭辩论大案件。其在大律师下之律师,则为办案事务律师(Solicictor)。大律师出庭,法官甚惮之,大律师由'吧'(Bar)出身,故名望甚尊。英国之'吧'有四,以'哥伦比亚吧'、'林沁吧'为最著,伍博士与沃生,即由此两'吧'出身者也。中国人在英伦敦习法律,出身于'吧'者尚有二人,一为丁榕,一为刁作谦。由'吧'出身,所以可贵,因习法律得大学学位后入'吧','吧'中皆伦敦最高地位,最有学术德望之人,每日在'吧'中会议进餐,不仅授予新入'吧'者以种种学识,且每餐必会谈其有用之经验。'吧'期凡四年,如'吧'期已满,餐数不满四年者,逐日计算,须足四年在'吧'中进餐之数,方能出'吧',称大律师。罗文幹在'吧'只住餐半年即离去,放弃大律师名位。伍博士口述此节时,伍朝枢在旁,即曰:'我在"吧"中进餐,历时只三个月耳。'"   伍老博士又为予言:"在香港业律师时,薛叔耘福成方出使欧洲,邀之同往,博士以用度不敷辞。郭筠仙嵩焘、曾小侯纪泽,均望博士随使出洋,感其意未允。后李鸿章因中日之役,往马关议和,博士与罗丰禄、李经芳随行,英文和约,皆经三人之手。后北京议修正法律,沈家本刻意邀聘,谓博士为中国老于英国法律之唯一人物,乃出而仕矣。"   今再述伍老出使美国公使任内轶事:当美国修贯通东西大陆铁路,开发太平洋沿岸各省时,募集广东华工数十万,铁路成,华工多不愿回国。欧洲移民,蜂拥入美,嫉华工资贱而夺其利,由合众国上下两院议决,禁止华人入境。所谓华人入境条例,只官、商、教、游、读五项华人所持护照入美,华工一概禁绝,除华人土生可注册为美籍民外,亚洲人种,皆不得入美籍。其用意以为华工老者死,壮者一人不得来,不待禁而数十年后自绝迹矣。伍老博士为驻美公使时,正值《禁止华工条例》与中国政府订约期满,由美议院提出,照前约续行,无大修改,伍老博士以公文争驳最力。议院开会议,表决禁止华工案,博士坐议会骑楼公使席上旁听,小有争执,大多数一致表决,仍继续前约,对华工入境案,无用修正。博士乃由骑楼座上,起而演说,痛斥美议院议员,无人道、无法理,有如英殖民初来美大陆之放牛儿。根据外交,根据法律,谓如此议员,违背耶稣,违背华盛顿平等民主之遗教遗训,演说至一小时。当起立陈词时,有议员发言,制止中国公使,谓议院旁听席规则,不准发言,扰乱会场。伍氏身为外交官,精通法律,是故意滋扰,请议长令其退席扶出。老博士闻言,仍旁若无人,演说不止。又有议员起立曰:"让此老毕其辞。"伍老演说毕,有议员起而答复曰:"伍老真有外交才能,第一流人物也,惜汝生于中国,不能发挥所长,可惜。予问老博士:当日明知干犯议院规则,何以为此?"曰:"予当时愤极,不以人类视若辈矣。"   墨西哥欲仿效美国与中国签定外人入境条例,禁止华工入境,由墨国议院提出。伍老博士亲赴墨国都城,与墨政府办理此案,起交涉上之大冲突。墨外交部长强硬无礼,伍老博士大怒,击桌起立曰:"下旗回国,再电中国政府调兵船来,与汝等周旋。"墨西哥政府乃请美国国务卿兰生,出面调停。当伍老博士在墨国会议击桌时,电报传达美国,各报纸皆用大字刊载其事,并加插画,绘伍老博士发怒状;又画一中国巡洋舰向墨西哥海湾直驶。此交涉案经美国务卿调停,墨国乃屈服不议。伍老博士行抵美国,卜技利学生欢迎,问老博士曰:"中国兵船何在?"曰:"予知墨国政府昧于中国情形,故毅然为此言。"又问曰:"老博士何毅然敢言绝交?"曰:"在华盛顿出发赴墨时,美国务卿与予最善,予与彼密谈,如在墨西哥交涉决裂,彼已应允负责调停矣。"   今再述伍老博士入民国遗事:当辛亥年,老博士离北京南旋。武昌起义,大都督黎元洪通电各省都督,联名推举伍廷芳为中华民国驻沪全权代表。当时各领事来往公函,皆称中华民国为ChineseRepublic;老博士曰:"此意甚狭,谓'中国之共和',即共和为中国局部也。宜用共和之中国RepublicofCfhina,其义甚广,谓共和属于全中国也。"乃以公函照会各领事,此英文定名,实为五族共和之朕兆。   袁世凯取消帝制,孙大总统由日本归沪,国会议员及中国名流,欢迎于霞飞路之尚贤堂。老博士与唐少川几至用武,经孙先生调解,唐少川先走,愤怒始息。是时法国内阁总理又将抵沪,彼原赞助民国党人者,沪上名人设宴招待。少川谓伍老宅极宏大,可容多人,伍老却之;少川谓伍老家有多财,何吝假座?况不需老者出餐费也。时伍老自外国归,港、沪大治房产,人多讥其发洋财,正中伍老所忌。乃离座骂少川曰:"我生你都生得出,乃说话讥诮我,在大庭广众中。"孙先生叉手隔之,亟送伍老登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