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16 页/共 79 页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内种此一大树,雨露之滋,土脉之力,只滋养得这个大根。四旁纵要种些嘉穀,上被此树遮覆,下被此树盘结,如何生长得成?须是伐去此树,纤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滋养得此根。”   问:“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曰:“是徒知养静而不用克己工夫也。人须在事上磨炼,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先生又说个克己,即存理去欲之别名。)   问“上达工夫”。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谓上达未当学,且说下学,是分下学上达为二也。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学也;目不可得见,耳不可得闻,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达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学也;至於日夜之所息,条达畅茂,乃是上达,人安能与其力哉!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上达工夫。”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欲存理,动时念念去欲存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着宁静,不惟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滋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此所谓念,是无念之念,莫错会。不然,才起一念,已是欲也,故曰:“凡有所向便是欲。”然先生之教,自是真切。)   省察是有事时存养,存养是无事时省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   唐诩问:“立志是常存个善念,要为善去恶否?”曰:“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念本无念,故是天理,有念可存,即非天理。)   许鲁斋谓儒者以治生为先之说,亦误人。   喜怒哀乐,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着些意思,便过不及,便是私。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意诚,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工夫?”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天理私欲终不自见。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闲讲何益?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耳。”   问:“伊川谓不当於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却教学者看未发以前气象,何如?”曰:“皆是也。伊川恐人於未发前讨个中,把中作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於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只为本无前后际故也,先生颇主程子说。)   澄於中字之义尚未明,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天理何以谓之中?”曰:“无所偏倚。”曰:“无所偏倚何等气象?”曰:“如明镜全体莹彻,无纤尘点染。”曰:“当其已发,或着在好色好利名上,方见偏倚。若未发时,何以知其有所偏倚?”曰:“平日美色名利之心原未尝无,病根不除,则暂时潜伏,偏倚仍在。须是平日私心荡除洁净,廓然纯乎天理,方可谓中。”   言语无序,亦足以见心之不存。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此是先生定论。先生它日每言“意在於事亲,即事亲为一物”云云,余窃转一语曰:“意不在於事亲时是恁物?”先生又曰:“工夫难处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诚意之事。意既诚,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处,修身是已发边,正心是未发边,心正则中,身修则和”云云。先生既以良知二字冒天下之道,安得又另有正修工夫?只因将意字看作已发,故工夫不尽,又要正心,又要修身。意是已发,心是未发,身又是已发。先生每讥宋学支离而躬自蹈之。千载而下,每欲起先生于九原质之而无从也。)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曰:“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自有渐。惟其有渐,所以必有发端处;惟有发端处,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於木,其始抽芽便是生意发端处,然后有干有枝叶。父子兄弟之爱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如木之有干有枝叶也。墨氏将父子兄弟与途人一例,便没了发端处,安能生生?安得谓之仁?”(只此便可勘佛氏之学。)   问:“延平云:‘当理而无私心。’当理与无私心如何分别?”曰:“心即理也。无私心即是当理,未当理即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问:“释氏於世间情欲之私不染,似无私心,外弃人伦,却似未当理。”曰:“亦只是一统事,成就它一个私己的心。”(以上俱《陆澄记》)   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此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人到纯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所以为圣者,在纯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学者学圣人,不过是去人欲而存天理,犹炼金而求其足色耳。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去知识才能上求圣人。敝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而乃妄希分两,锡铅铜銕杂然投之,分两愈增而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   侃去花间草,曰:“天地间何善难培恶难去?”先生曰:“此等看善恶,皆从躯壳起念。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恶之分?子欲观花,则以花为善,以草为恶;如欲用草时,复以草为善矣。”曰:“然则无善无恶乎?”曰:“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於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曰:“佛氏亦无善无恶,何以异?”曰:“佛氏着在无上,便一切不管。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此之谓不动于气。”曰:“草既非恶,是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却是佛、老意见,草若有碍,理亦宜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恶。”曰:“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着一分意思,即是不曾好恶一般。”曰:“然则善恶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曰:“毕竟物无善恶。”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将格物之学错看了。”(先生之言自是端的,与天泉证道之说迥异。)   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做个义袭而取,非大本达道也。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曰:“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心并无动静可言,必不得已,可说动可以见体,静可以见用。)   梁日孚问“主一”。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时便逐物,无事时便是着空。惟其有事无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穷理。就穷理专一处说,便谓之居敬;就居敬精密处说,便谓之穷理,不是居敬了别有个心穷理,穷理时别有个心居敬。名虽不同,工夫只是一事。”   正之问:“戒惧是己所不知时工夫,慎独是己所独知时工夫。”曰:“只是一个工夫。无事时固是独知,有事时亦是独知。于此用功,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诚。若只在人所共知处用功,便是作伪。今若又分戒惧为己所不知工夫,便支离。既戒惧,即是知己。”曰:“独知之地更无无念时耶?”曰:“戒惧之念,无时可息。若戒惧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恶念。”(戒惧不是念,可言是思。思只是思诚。思是心之本官,思而动于欲为念。故念当除而思不可除。后人专喜言无思,至于念,则以为是心之妙用,不可除。是倒说了,他只要除理障耳。)   蔡希渊问:“《大学》新本先格致而后诚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先生从旧本,诚意反在格致之前矣。”曰:“《大学》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诚意工夫只是格致。若以诚意为主,去用格致工夫,工夫始有下落,即为善去恶,无非是诚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穷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荡荡都无着落处,须添个敬字,方才牵扯得身心上来,终没根源。且既须敬字,缘何孔门倒将最要紧的落了,直待千余年后人添补?正谓以诚意为主,即不须添敬字。此学问大头脑,於此不察,真是千里之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诚身,诚身之极便是至诚。《大学》工夫只是诚意,诚意之极便是至善。总是一般。”(以上俱《薛侃记》)(先生疏《大学》,惟此段最端的无病。明明德只是个诚意,若意字看得分晓,不必说正心更有工夫矣。)   九川问:“静坐用功,颇觉此心收敛,遇事又断了,旋起个念头去事上省察,事过又寻旧功,觉内外打不成一片。”曰:“心何尝有内外,即如惟浚今在此讲论,又岂有一心在内照管?这讲说时专一,即是那静坐时心,工夫一贯,何须更起念头?须在事磨炼工夫得力。若只好静,遇事便乱,那静时工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何须更起念头”,是圣学入微真消息。他日却曰:“实无无念时,只是要正念。”如讲论时便起不得在内照管的念,则讲论时不知又可起得个事亲的意否?)   问:“近来工夫稍知头脑,然难寻个稳当处。”曰:“只是致知。”曰:“如何致?”曰:“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何等稳当。此便是致知的实功。”(先生每以念字与意字合说,恐念与意终有别。)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工夫愈久,愈觉不同。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埋没。”(以上俱《陈九川记》)(此是独体正当处,被先生一口打并出,到这里说恁良不良、知不知。)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曰:“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见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见亦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墙壁遮蔽,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墙壁,总是一个天矣。於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则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随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工夫。(此是先生渐教,顿不废渐。)   问“知行合一”。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如此说知行合一,真是丝丝见血。先生之学真切乃尔,后人何曾会得。)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者,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说名物象数,也拈出天理二字,先生之学,自是勺水不漏。)   问:“儒者夜气,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却一般,此时何所分别?”曰:“动静只是一个,那夜气空空静静,天理在中,即是应事接物的心。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天理,便是夜气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釐差处亦自莫掩矣。”(天理二字,是儒门得分家儅,释氏空之,虽静时也做不得主。)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事为之着,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以上俱《黄直记》)(文公功臣。)   佛氏不着相,其实着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着相,便须逃避。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先生于佛氏一言而内外夹攻,更无剩义。)   问:“读书所以调摄此心,但一种科目意思牵引而来,何以免此?”曰:“只要良知真切,虽做举业,不为心累。且如读书时,知得强记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夸多斗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终日与圣贤印对,是个纯乎天理之心,任它读书,亦只是调摄此心而已,何累之有?”(又举天理二字,如此方是真读书,亦便是真格物处。朱子以读书为格物穷理之要,与先生语不无差别。)   诸君工夫最不可助长。上智绝少,学者无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进一退,自是工夫节次,不可以我前日曾用工夫,今却不济,便要矫强做出一个没破绽的模样,这便是助长,连前些子工夫都坏了。只要常常怀个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毁誉荣辱,久久自然有得力处。(以上俱《黄修易记》)   言立志。曰:“真有圣人之志,良知上更无不尽。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挂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矣。”   吾昔居滁时,见诸生多务知解,无益於得,姑教之静坐,一时窥见光景,颇收近效。久之,渐有喜静厌动流入枯槁之病,故迩来只说致良知。良知明白,随你去静处体悟也好,随你去事上磨炼也好,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的,此便是学问头脑。   问:“不睹不闻是说本体,戒慎恐惧是说工夫否?”曰:“须信得本体原是不睹不闻的,亦原是戒慎恐惧的,戒慎恐惧不曾在不睹不闻上加得些子。见得真时,便谓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亦得。”(此非玄语。《中庸》使天下人斋明盛服以承祭祀,又是谁使他?只为今人解《中庸》鬼神二字,是造化之鬼神,所以信先生语不及。而巧者又于此播弄神通,入玄妙观去。)   良知在夜气发的,方是本体,以其无物欲之杂也。学者要使事物纷扰之时常如夜气一般,就是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此语端的良知常发而常敛,便是独体真消息。若一向在发用处求良知,便入情识窠臼去。然先生指点人处,都在发用上说,只要人知是知非上转个为善去恶路头,正是良工苦心。)   仙家说到虚,圣人岂能虚上加得一毫实?佛氏说到无,圣人岂能无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说虚,从养生上来;佛氏说无,从出离生死上来,却于本体上加却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虚无的本色,便于本体有障碍。圣人只是还他良知的本色,便不着些子意在。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日月风雷,山川民物,凡有象貌形色,皆在太虚无形中发用流行,未尝作得天的障碍。圣人只是顺其良知之发用,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能作得障碍?(是辨三教异同大头脑处,可见惟吾儒方担得虚无二字起,二氏不与也。)   问:“释氏亦务养心,然不可以治天下,何也?”曰:“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工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与世间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世间岂有离事之心?佛氏一差故百差。今谓佛氏心不差而事差,便是调停之说,乱道之言。问异端。曰:“与愚夫愚妇同的是谓同德,与愚夫愚妇异的是谓异端。”   孟子不动心与告子不动心,所异只在毫釐间。告子只在不动心上着功,孟子便直从此心原不动处分晓。心之本体原是不动的,只为所行有不合义,便动了。孟子不论心之动与不动,只是集义,所行无不是义,此心自然无可动处。告子只要此心不动,便是把捉此心,将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挠了。   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故五穀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只为性体原是万物一源,故如人参温,能补人,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大黄苦,能泻人,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如何无良知?又如人参能退邪火,便是遇君臣而知义,大黄能顺阴气,便是遇父子而知亲,如何说此良知又是人得其全,物得其偏者?)   问:“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曰:“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颠沛患难之际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此条理,便谓之智;终始这条理,便谓之信。”(既是自然的条理,则不如此便是勉然的,更何条理?所以佛氏一切胡乱,只得粉碎,虚空,归之儱侗。)   目无体,以万物之色为体;耳无体,以万物之声为体;鼻无体,以万物之臭为体;口无体,以万物之味为体;心无体,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   无知无不知,本体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尝有心照物而自无物不照。无照无不照,原是日之本体。良知本无知,今却要有知,本无不知,今却疑有不知,只是信不及耳。(独知原是如此。)   问:“孔子所谓远虑,周公夜以继日,与将迎不同,何如?”曰:“远虑不是茫茫荡荡去思虑,只是要存这天理。天理在人心,亘古亘今,无有终始。天理即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若只着在事上,茫茫荡荡去思,教做远虑,便不免有毁誉得丧,人欲搀入其中,就是将迎了。周公终夜以思,只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工夫。(又摄在天理二字内。天理即良知,是先生前后打合指诀。又曰:“良知愈思愈精明。”盖言天理愈精明也。思即是良知之柄,说不得个思良知。凡言思不必言良知,言良知不必言思,人心中容不得许多名目。)   先天而天弗违,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时,良知即天也。(大彻大悟,蒙又为先生转一语曰:“先生言致良知以格物,便是先天而天弗违;先生言格物以致其良知,便昃后天而奉天时。”)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又曰:“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蒙尝谓:“只有个知善知恶之心,更别无个好善恶恶之心。”正如此说。)   问:“知譬日,欲譬云,云虽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气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合有否?”曰:“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虽云雾四塞,太虚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灭处,不可以云能蔽日,教天不要生云。七情顺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然才有着时,良知亦自会觉,觉即蔽去,复其体矣。此处能看得破,方是简易透彻工夫。”(人生一时离不得七情,七情即良知之魄,若谓良知在七情之外,则七情又从何处来?)   人有过,多於过上用功,就是补甑,其流必归於文过。(直须向前一步。)   琴瑟简编,学者不可无,盖有业以居之,心就不放。   问:“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却有过不及?”曰:“知得过不及处,就是中和。”(良知无过不及,知得过不及的是良知。)   慈湖不为无见,又着在无声无臭见上了。   门人叹先生自征宁藩以来,天下谤议益众。先生曰:“我在南都以前,尚有些子乡愿意思。在今信得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着些覆藏,才做得个狂者胸次,故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以上俱《钱德洪记》)(读此,方知先生晚年真面目。我辈如何容易打过关捩子也。然向后正大有事在。)   所谓人所不知而己独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处。(良知只是独知时,然余干主慎独,先生言致知手势大不同,先生是出蓝之见。)   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曰:“洒扫应对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此,只教去洒扫应对,便是致他这一点良知。又如童子之畏先生长者,此亦是他良知处,故虽遨嬉,见了先生长者,便去作揖恭敬,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师长之良知。我这里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但圣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费力。   问:“程子云‘在物为理’,如何云‘心即理’?”曰:“在物为理,在字上当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则为理。如此心在事父则为孝,在事君则为忠之类是也。诸君要识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说个心即理,只为世人分心与理为二,便有许多病痛。如五霸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慕悦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取于义,便是王道之真。”   夫子说“性相近”,即孟子说“性善”,不可专在气质上说。若说气质,如刚与柔对,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则同耳。人生初时,善原是同的,但刚者习于善则为刚善,习於恶则为刚恶,柔者习於善则为柔善,习于恶则为柔恶。便日相远了。(以上俱《黄以方记》)(此是先生道性善处。)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论学,德洪举先生教言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知亦是无善无恶,物亦是无善无恶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无善恶,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是复性体工夫,若原无善恶,工夫亦不消说矣。”是夕,坐天泉桥,各举请正。先生曰:“二君之见正好相资,不可各执一边。我这里接人原有二种,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人心本体原是明莹无滞,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工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工夫熟后,渣滓去尽,本体亦明净了。汝中之见是我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见是我为其次立法的,相取为用,则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既而曰:“已后讲学,不可失了我的宗旨。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话头随人指点。自没病痛,原是彻上彻下工夫。利根之人,世亦难遇;人有习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实用为善去恶工夫,只去悬空想个本体,一切事为俱不着实,不过养成一个虚寂,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说破。”(王畿《天泉证道记》)(先生每言,至善是心之本体。又曰:“至善只是尽乎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又曰:“良《知》即天理。”《录》中言“天理”二字,不一而足,有时说“无善无恶者理之静”,亦未尝径说“无善无恶是心体”,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起?无乃语语断流绝港乎!快哉,四无之论!先生当於何处作答?却又有“上根下根”之说,谓“教上根人只在心上用工夫,下根人只在意上用工夫”,又岂《大学》八目一贯之旨?又曰:“其次且教在意念上着实用为善去恶工夫,久之心体自明。”蒙谓才着念时,便非本体,人若只在念起念灭上用工夫,一世合不上本体,所谓南辕而北辙也。先生解《大学》,于“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于四条目处未免架屋叠床至此。乃门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论。既是一事,决不是一事皆无。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或曰:“如何定要说个有善无恶?”曰:“《大学》只说致知,如何先生定要说个致良知,多这良字?”其人默然,学术所关,不敢不辩。) 卷十一 浙中王门学案一 前言   姚江之教,自近而远,其最初学者,不过郡邑之士耳。龙场而后,四方弟子始益进焉。郡邑之以学鸣者,亦仅仅绪山、龙溪,此外则椎轮积水耳。然一时之盛,吾越尚讲诵、习礼乐,絃歌之音不绝,其儒者不能一二数。若山阴范瓘,字廷润,号栗斋,初师王司舆、许半圭,其后卒业於阳明。博考群经,恍然有悟,以为“孔、孟的传,惟周、程得之、朱、陆而下,皆弗及也”。家贫不以关怀,曰:“天下有至宝,得而玩之,可以忘贫。”作古诗二十章,历叙道统及太极之说,其奥义未易测也。余姚管州,字子行,号石屏。官兵部司务。每当入直,讽咏抑扬,司马怪之。边警至,司马章皇,石屏曰:“古人度德量力,公自料才力有限,何不引退以空贤路。”司马谩为好语谢之。以京察归大洲,有宿四祖山诗:“四子堂堂特地来”,谓蔡白石、沈古林、龙溪、石屏也。范引年号半野,讲学於青田,从游者颇众。夏淳字惟初,号复吾,以乡举卒官。思明府同知魏庄渠,主天根天机之说,复吾曰:“指其静为天根,动为天机,则可;若以静养天根,动察天机,是歧。动静而二之,非所以语性也。”柴凤字后愚,主教天真书院,衢、严之士多从之。孙应奎字文卿,号蒙泉,历官右副都御史,以《传习录》为规范,董天真之役。闻人铨字邦正,号北江,与绪山定《文录》,刻之行世。即以寒宗而论,黄骥字德良,尤西川纪其言阳明事。黄文焕号吴南,开州学正,阳明使其子受业。有《东阁私抄》记其所闻。黄嘉爱字懋仁,号鹤溪,正德戊辰进士,官至钦州守。黄元釜号丁山,黄夔字子韶,号后川,皆笃实光明,墨守师说。以此推之,当时好修一世湮没者,可胜道哉! 郎中徐横山先生爱   徐爱字曰仁,号横山,余姚之马堰人。正德三年进士。出知祁州,陞南京兵部员外郎,转南京工部郎中。十一年归而省亲,明年五月十七日卒,年三十一。绪山《传》云:“兵部”及“告病归”,皆非。   先生为海日公之婿,於阳明,内兄弟也。阳明出狱而归,先生即北面称弟子,及门莫有先之者。邓元锡《皇明书》云:“自龙场归受学。”非。其后与阳明同官南中,朝夕不离。学者在疑信之间,先生为之骑邮以通彼我,於是门人益亲。”阳明曰:“曰仁,吾之颜渊也。”先生尝游衡山,梦老僧抚其背而叹曰:“子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觉而异之。阳明在赣州闻讣,哭之恸。先生虽死,阳明每在讲席,未尝不念之。酬答之顷,机缘未契,则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言之,年来未易及也。”一日讲毕,环柱而走,叹曰:“安得起曰仁於泉下,而闻斯言乎!”乃率诸弟子之其墓所,酹酒而告之。先生始闻阳明之教,与先儒相出入,骇愕不定,无入头处。闻之既熟,反身实践,始信为孔门嫡传,舍是皆旁蹊小径,断港绝河矣。   阳明自龙场以后,其教再变。南中之时,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故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先生记《传习》,初卷皆是南中所闻,其於“致良知”之说,固未之知也。然《录》中有云:“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为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使此心之良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则三字之提,不始於江右明矣。但江右以后,以此为宗旨耳。是故阳明之学,先生为得其真。聂双江云:“今之为良知之学者,於《传习录》前编所记真切处,具略之。乃驾空立笼罩语,似切近而实渺茫,终日逐外而自以为得手也。”盖未尝不太息於先生云。 文集   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浚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浚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於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浚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叶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理之分。既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答邵思抑》)   学者大患在於好名,今之称好名者,类举富贵夸耀以为言,抑末矣。凡其意有为而为,虽其迹在孝弟忠信礼义,犹其好名也,犹其私也。古之学者,其立心之始,即务去此,而以全吾性命之理为心。当其无事,以勿忘勿助而养吾公平正大大之体,勿先事落此蹊径,故谓之存养;及其感应而察识其有无,故谓之省察;察知其有此而务决去之,勿苦其难,故谓之克治;专事乎此,而不以怠心间之,故谓之不息;去之尽而纯,故谓之天德;推之纯而达,故谓之王道。(《送甘钦采》)   夫人之所以不宜於物者,私害之也。是故吾之私得以加诸彼,则忮心生焉。忮心,好胜之类也,凡天下计较、忌妒、骄淫、狠傲、攘夺、暴乱之恶皆从之矣。吾之私得以藉诸彼,则求心生焉。求心,好屈之类也,凡天下阿比、谄佞、柔懦、燕溺、污辱、咒诅之恶皆从之矣。二私交於中,则我所以为感应之地者,非公平正大之体矣。以此之机而应物之感,其有能宜乎否也?(《宜斋序》)   古人谓:“未知学,须求有个用力处,既用力,须求有个得力处。”今以康斋之勇,殷勤辛苦不替七十年,然未见其大成,则疑其於得力处有未至。白沙之风,使人有“吾与点也”之意,然末流涉旷达,则疑其於用力处有缺。夫有体斯有用,有终必有始,将以康斋之践履为体为始耶?将以白沙之造诣为用为终耶?是体用终始歧为二也。世固有谓某有体无用、有用无体者,仆窃不然。必求二公之所以蔽者而会归之,此正关要所系,必透此,方有下手处也。(《答王承吉》)   岩形方,外高几百丈,内石骨空虚,圆洞彻天地,端若立甑。二洞门,自东门入,初见西露微光,若观月自朏生。行渐入,至渐入,光渐长,至门内限,光半当上弦。循至正中,光乃圆,月在望。西出门,光微以隐,若月自望至晦。岩以月名本此。濂溪自幼日游其间,因悟太极之理。(《月岩记》)   予始学於先生,惟循迹而行。久而大疑且骇,然不敢遽非,必反而思之。思之稍通,复验之身心,既乃怳若有见,已而大悟,不知手之舞、足之蹈曰:“此道体也,此心也,此学也。人性本善也,而邪恶者客感也,感之在於一念,去之在於一念,无难事,无多术。”且自恃禀性柔,未能为大恶,则以为如是可以终身矣,而坦坦然、而荡荡然乐也。孰知久则私与忧复作也!通世之痼疾有二,文字也,功名也。予始以为姑毋攻焉,不以累於心可矣,绝之无之,不已甚乎?孰知二者之贼,素夺其宫,姑之云者,是假之也。是故必绝之无之,而后可以进於道,否则终不免於虚见且自诬也。(《赠薛尚谦》) 督学蔡我斋先生宗兖 御史朱白浦先生节   正德丁卯,徐横山、蔡我斋、朱白浦三先生举於乡,别文成而北。文成言:“徐曰仁之温恭,蔡希渊之深潜,朱守中之明敏,皆予所不逮。”盖三先生皆以丁卯来学,文成之弟子未之或先者也。癸酉,三先生从文成游四明山,我斋自永乐寺返,白浦自妲溪返,横山则同入雪窦,春风沂水之乐,真一时之盛事也。横山为弟子之首,遂以两先生次之。   蔡宗兖字希渊,号我斋,山阴之白洋人。乡书十年而取进士,留为庶吉士,不可,以教授奉母。孤介不为当道所喜,辄弃去。文成以为“归计良是,而伤於急迫。再过二三月,托病行,则形迹泯然。独为君子,而人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之心也。”已教授莆田,复不为当道所喜。文成戒之曰:“区区往谪龙场,横逆之加日至,迄今思之,正动心忍性砥砺切磋之地,其时乃止搪塞排遣,竟成空过,惜也。希渊省克精切,其肯遂自以为忠乎?”移教南康,入为太学助教、南考功,陞四川督学佥事。林见素谓:“先生中有余养,祇见外者之轻,故能壁立千仞。”   朱节字守中,号白浦,亦白洋人。举进士,官御史,以天下为己任。文成谓之曰:“德业外无事功,不由天德而求骋事功,则希高务外,非业也。”巡按山东,流贼之乱,勤事而卒,赠光禄少卿。先生尝言:“平生於‘爱众、亲仁’二语得力,然亲仁必从爱众得来。” 员外钱绪山先生德洪   钱德洪字洪甫,号绪山,浙之余姚人。王文成平濠归越,先王与同邑范引年、管州、郑寅、柴凤、徐珊、吴仁数十人会於中天阁,同禀学焉。明年,举於乡。时四方之士来学於越者甚众,先生与龙溪疏通其大旨,而后卒业於文成,一时称为教授师。嘉靖五年举於南宫,不廷试而归。文成征思、田,先生与龙溪居守越中书院。七年,奔文成之丧,至於贵溪,问丧服,邵竹峰曰:“昔者孔子殁,子贡若丧父而无服,礼也。”先生曰:“吾夫子殁於道路,无主丧者,弟子不可以无服。然某也有父母在,麻衣布絰,弗敢有加焉。”筑室於场,以终心制。十一年,始赴廷试,出为苏学教授。丁内艰。服阕,补国子监丞,寻陞形部主事,稍迁员外郎,署陕西司事。上夜游西山,召武定侯郭勋不至,给事中高时劾之,下勋锦衣狱,转送刑部。勋骄恣不法,举朝恨之,皆欲坐以不轨。先生据法以违敕十罪论死,再不上报。举朝以上之不报,因按轻也,劾先生不明律法。上以先生为故人,故不报,遂因劾下先生於狱。盖上之宠勋未衰,特因事稍折之,与廷臣之意故相左也。先生身婴三木,与侍御杨斛山、都督赵白楼讲易不辍。勋死,始得出狱。九庙成,诏复冠带。穆宗朝,进阶朝列大夫,致仕。万历初,复进阶一级。在野三十年,无日不讲学。江、浙、宣、歙、楚、广名区奥地,皆有讲舍。先生与龙溪迭捧珠盘。年七十,作《颐闲疏》告四方,始不出游。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卒,年七十九。   阳明“致良知”之学,发於晚年。其初以静坐澄心训学者,学者多有喜静恶动之弊,知本流行,故提掇未免过重。然曰:“良知是未发之中”,又曰“慎独即是致良知”,则亦未尝不以收敛为主也。故乡东廓之戒惧,罗念菴之主静,此真阳明之的传也。先生与龙溪亲炙阳明最久,习闻其过重之言。龙溪谓:“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先生谓:“未发竟从何处觅?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是两先生之“良知”,俱以见在知觉而言,於圣贤凝聚处,尽与扫除,在师门之旨,不能无毫釐之差。龙溪从见在悟其变动不居之体,先生只於事物上实心磨炼,故先生之彻悟不如龙溪,龙溪之修持不如先生。乃龙溪竟入於禅,而先生不失儒者之矩矱,何也?龙溪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先生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耳。念菴曰:“绪山之学数变,其始也,有见於为善去恶者,以知为致良知也。已而曰:‘良知者,无善无恶者也,吾安得执以为有而为之而又去之?’已又曰:‘吾恶夫言之者之淆也,无善无恶者见也,非良知也。吾惟即吾所知以为善者而行之,以为恶者而去之,此吾可能为者也。其不出於此者,非吾所得为也。’又曰:‘向吾之言犹二也,非一也。夫子尝有言矣,曰至善者心之本体,动而后有不善也。吾不能必其无不善,吾无动焉而已。彼所谓意者动也,非是之谓动也;吾所谓动,动於动焉者也。吾惟无动,则在吾者常一矣。’”按先生之无动,即慈湖之不起意也。不起意非未发乎?然则谓“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者,非先生之末后语矣。 会语   天地间只此灵窍,在造化统体而言,谓之鬼神;在人身而言,谓之良知。惟是灵窍至微不可见,至着不可掩,使此心精凝纯固,常如对越神明之时,则真机活泼,上下昭格,何可掩得?若一念厌斁,则怳惚散漫矣。   戒惧即是良知,觉得多此戒惧,只是工夫生;久则本体工夫自能相忘,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亦只一熟耳。   思虑是人心生机,无一息可停。但此心主宰常定,思虑所发,自有条理。造化只是主宰常定,故四时,日月往来,自不纷乱。   充塞天地间只有此知。天只此知之虚明,地只此知之凝聚,鬼神只此知之妙用,四时日月只此知之流行,人与万物只此知之合散,而人只此知之精粹也。此知运行万古有定体,故曰太极。原无声臭可即,故曰无极。太极之运无迹,而阴阳之行有渐,故自一生二,生四,生八,以至庶物露生,极其万而无穷焉。是顺其往而数之,故曰数往者顺。自万物推本太极,以至於无极,逆其所从来而知之,故曰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盖示人以无声无臭之源也。   告子言性无善不善,与孟子言性善,亦不甚远。告子只先见定一个性体,原来不动,有动处只在物感上,彼长我长,彼白我白,随手应去,不失其宜便了,於吾性体,澹然无所关涉。自谓既不失内,又不失外,已是圣门全体之学。殊不知先着性体之见,将心与言气分作三路,遂成内外二截,微显两用,而於一切感应俱入无情,非徒无益,反凿其原矣。孟子工夫,不论心之动不动,念念精义,使动必以义,无歉於心,自然俯仰无亏,充塞无间,是之谓浩然之气。告子见性在内,一切无动於外,取效若速,是以见为主,终非不动之根。孟子集义之久,而后行无不得,取效若迟,乃直从原不动处用功,不求不动,而自无不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