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17 页/共 79 页

此心从无始中来,原是止的,虽千思百虑,只是天机自然,万感万应,原来本体常寂。只为吾人自有知识,便功利嗜好,技能闻见,一切意必固我,自作知见,自作憧扰,失却至善本体,始不得止。须将此等习心一切放下,始信得本来自性原是如此。   圣人於纷纭交错之中,而指其不动之真体,良知是也。是知也,虽万感纷纭而是非不昧,虽众欲交错而清明在躬,至变而无方,至神而无迹者,良知之体也。太虚之中,无物不有,而无一物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碍矣。人心感应,无时不有,而无一时之住,其有住则即为太虚之障矣。故忿懥、好乐、恐惧、忧患一着於有心,即不得其正矣。故正心之功不在他求,只在诚意之中,体当本体明彻,止於至善而已矣。   除却好恶,更有甚心体?除却元亨利贞,更於何处觅太极?平旦之气,好恶与人相近,此便是良心未泯。然其端甚微,故谓之几希。今人认平旦之气,只认虚明光景,所以无用功处。认得时,种种皆实际矣。   春夏秋冬,在天道者无一刻停,喜怒哀乐,在人心者亦无一时息。千感万应,莫知端倪,此体寂然,未尝染着於物,虽曰发而实无所发也。所以既谓之中,又谓之和,实非有两截事。致中和工夫,全在慎独,所谓隐微显见,已是指出中和本体,故慎独即是致中和。   只求不拂良知,於人情自然通得。若只求不拂人情,便是徇人忘己。   问:“感人不动如何、”曰:“才说感人便不是了,圣贤只是正己而物自正。譬如太阳无蔽,容光自能照物,非是屑屑寻物来照。”   问:“戒惧之功,不能无有事无事之分!”曰:“知得良知是一个头脑,虽在千百人中,工夫只在一念微处;虽独居冥坐,工夫亦只在一念微处。”   真性流形,莫非自然,稍一起意,即如太虚中忽作云翳。此不起意之教,不为不尽,但质美者习累未深,一与指示,全体廓然;习累既深之人,不指诚意实功,而一切禁其起意,是又使人以意见承也。久假不归,即认意见作本体,欲根窃发,复以意见盖之,终日兀兀守此虚见,而於人情物理常若有二,将流行活泼之真机,反养成一种不伶不俐之心也。慈湖欲人领悟太速,遂将洗心、正心、惩忿、窒欲等语、俱谓非圣人之言,是特以宗庙百官为到家之人指说,而不知在道之人尚涉程途也。   去恶必穷其根,为善不居其有,格物之则也,然非究极本体,止於至善之学也。善恶之机,纵其生灭相寻於无穷,是藏其根而恶其萌蘖之生,浊其源而辨其末流之清也;是以知善、知恶为知之极,而不知良知之体本无善恶也;有为、有去之为功,而不知究极本体,施功於无为,乃真功也。正念无念,正念之念,本体常寂,才涉私邪,憧憧纷扰矣。   问:“胸中扰扰,必猛加澄定,方得渐清。”曰:“此是见上转,有事时,此知着在事上,事过,此知又着在虚上,动静二见,不得成片。若透得此心彻底无欲,虽终日应酬百务,本体上如何加得一毫?事了即休,一过无迹,本体上又何减得一毫?   问:“致知存乎心悟?”曰:“灵通妙觉,不离於人伦事物之中,在人实体而得之耳,是之谓心悟。世之学者,谓斯道神奇祕密,藏机隐窍,使人渺茫怳惚,无入头处,固非真性之悟。若一闻良知,遂影响承受,不思极深研几,以究透真体,是又得为心悟乎?”   良知不假於见闻,故致知之功从不睹不闻而入。但才说不睹不闻,即着不睹不闻之见矣。今只念念在良知上精察,使是是非非无容毫发欺蔽。   致知之功,在究透全体,不专在一念一事之间。但除却一念一事,又更无全体可透耳。   良知广大高明,原无妄念可去,才有妄念可去,已自失却广大高明之体矣。今只提醒本体,群妄自消。   先师在越,甘泉官留都,移书辨正良知天理同异。先师不答,曰:“此须合并数月,无意中因事指发,必有沛然融释处耳。若恃笔札,徒起争端。”先师起征思、田,殁於南安,终不得对语以究大同之旨,此亦千古遗恨也。   予於戊申年冬,乞先君墓铭,往见公於增城。公曰:“良知不由学虑而能,天然自有之知也。今游先生之门者,皆曰良知无事学虑,任其意智而为之。其知已入不良,莫之觉矣,犹可谓之良知乎、所谓致知者,推极本然之知,功至密也。今游先生门者,乃云只依良知,无非至道,而致之之功,全不言及。至有纵情恣肆,尚自信为良知者。立教本旨,果如是乎?”予起而谢曰:“公之教是也。”公请予言,予曰:“公勿助勿忘忘之训,可谓苦心。”曰:“云何苦心?”曰:“道体自然,无容强索,今欲矜持操执以必得,则本体之上无容有加,加此一念,病於助矣。然欲全体放下,若见自然,久之则又疑於忘焉。今之工夫,既不助又不忘,常见此体参前倚衡,活泼呈露。此正天然自得之机也。盖欲揭此体以示人,诚难着辞,故曰苦心。”公乃矍然顾予曰:“吾子相别十年,犹如常聚一堂”。予又曰:“昔先师别公诗有“无欲见真体,忘助皆非功”之句,当时疑之,助可言功,忘亦可言功乎?及求见此体不得,注目所视,倾耳所听,心心相持,不胜束缚。或时少舒,反觉视明听聪,中无罣碍,乃疑忘可以得道。及久之,散漫无归,渐沦於不知矣。是助固非功,忘亦非功也。始知只一无欲真体,乃见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同活泼泼地,非真无欲,何以臻此?”公慨然谓诸友曰:“我辈朋友,谁肯究心及此。”蒋道林示《时习讲义》。公曰:“后世学问,不在性情上求,终身劳苦,不知所学何事。比如作一诗,只见性情不见诗,是为好诗;作一文字,只见性情不见文字,是为好文字。若不是性情上学,疲神瘁思,终身无得,安得悦乐,又安得无愠?”   人只有一道心,天命流行,不动纤毫声臭,是之谓微。才动声臭,便杂以人矣。然其中有多少不安处,故曰危。人要为恶,只可言自欺,良知本来无恶。   学者工夫,不得伶俐直截,只为一虞字作祟耳。良知是非从违何尝不明,但不能一时决断,如自虞度曰:“此或无害於理否?或可苟同於俗否?或可欺人於不知否?或可因循一时以图迁改否?”只此一虞,便是致吝之端。   昔者吾师之立教也,揭诚意为《大学》之要,指致知格物为诚意之功,门弟子闻言之下,皆得入门用力之地。用功勤者,究极此知之体,使天则流行,纤翳无作,千感万应,而真体常寂。此诚意之极也。故诚意之功,自初学用之即得入手,自圣人用之精诣无尽。吾师既殁,吾党病学者善恶之机生灭不已,乃於本体提揭过重,闻者遂谓“诚意不足以尽道,必先有悟而意自不生,格物非所以言功,必先归寂而物自化。”遂相与虚忆以求悟,而不切乎民彝物则之常;执体以求寂,而无有乎圆神活泼之机。希高凌节,影响谬戾,而吾师平易切实之旨,壅而弗宣。师云:“诚意之极,止至善而已矣。”是止至善也者,未尝离诚意而得也。言止则不必言寂,而寂在其中;言至善则不必言悟,而悟在其中,然皆必本於诚意焉。何也?盖心无体,心之上不可以言功也。应感起物而好恶形焉,於是乎有精察克治之功。诚意之功极,则体自寂而应自顺,初学以至成德,彻始彻终无二功也。是故不事诚意而求寂与悟,是不入门而思见宗庙百官也;知寂与悟而不示人以诚意之功,是欲人见宗庙百官而闭之门也,皆非融释於道者也。   至纯而无杂者,性之本体也。兢兢恐恐有事勿忘者,复性之功也。有事勿忘而不见真体之活泼焉,强制之劳也;怳见本体而不加有事之功焉,虚狂之见也。故有事非功也,性之不容自已也;活泼非见也,性之不加一物也。   心之本体,纯粹无杂,至善也。良知者,至善之着察也。良知即至善也。心无体以知为体,无知即无心也。知无体以感应之是非为体,无是非即无知也。意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也;物也者,以言乎其感应之事也,而知则主宰乎事物是非之则也。意有动静,此知之体不因意之动静有明暗也;物有去来,此知之体不因物之去来为有无也。性体流行,自然无息,通昼夜之道而知也。心之神明,本无方体,欲放则放,欲止则止。放可能也,止亦可能也,然皆非本体之自然也。何也?意见使之也。君子之学,必事於无欲,无欲则不必言止而心不动。   毋求诸已放之心,求诸心之未放焉尔已。夫心之体,性也,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也?放之云者,驰於物焉已尔。 论学书   良知天理原非三义,以心之灵虚昭察而言谓之知,以心之文理条析而言谓之理。灵虚昭察,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良;文理条析,无事学虑,自然而然,故谓之天然。曰灵虚昭察,则所谓昭察者即文理条析之谓也。灵虚昭察之中,而条理不着,固非所以为良知;而灵虚昭察之中,复求所谓条理,则亦非所谓天理矣。今日良知,不用天理,则知为空知,是疑以虚无空寂视良知,而又似以袭取外索为天理矣,恐非两家立言之旨也。(《上甘泉》)   久菴谓吾党於学,未免落空。初若未以为然,细自磨勘,始知自惧。日来论本体处,说得十分清脱,及徵之行事,疏略处甚多。此便是学问落空处。譬之草木,生意在中,发在枝榦上,自是可见。(《复王龙溪》)   人生与世情相感,如鱼游於水,随处逼塞,更无空隙处。波荡亦从自心起,此心无所牵累,虽日与人情事变相接,真如自在,顺应无滞,更无波荡可动。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也。若此心不免留恋物情,虽日坐虚斋,不露风线,而百念自来熬煎,无容逃避。今之学者,才遇事来,便若揽扰,便思静处,及到静处,胸中搅扰犹昔。此正不思动与不动,只在自心,不在事上拣择。致知格物工夫,只须於事上识取,本心乃见。心事非二,内外两忘,非离却事物又有学问可言也。(《答傅少岩》)   吾心本与民物同体,此是位育之根,除却应酬更无本体,失却本体便非应酬。苟於应酬之中,随事随地不失此体,眼前大地何处非黄金。若厌却应酬,心必欲去觅山中,养成一个枯寂,恐以黄金反混作顽铁矣。(《复龙溪》)   龙溪之见,伶俐直截,泥工夫於生灭者,闻其言自当省发。但渠於见上觉有着处,开口论说,千转百折不出己意,便觉於人言尚有漏落耳。执事之着,多在过思,过思、则想像亦足以蔽道。(《与季彭山》)   亲蹈生死真境,身世尽空,独留一念荧魂。耿耿中夜,豁然若省,乃知上天为我设此法象,示我以本来真性,不容丝发挂带。平时一种姑容因循之念,常自以为不足害道,由今观之,一尘可以矇目,一指可以障天,诚可惧也。噫!古人处动,忍而获增益,吾不知增益者何物,减削则已尽矣。(《狱中寄龙溪》)   夫镜,物也,故斑垢驳杂得积於上,而可以先加磨去之功。吾心良知,虚灵也,虚灵非物也,非物则班垢驳杂停於吾心何所?而磨之之功又於何所乎?今所指吾心之班垢驳杂,非以气拘物蔽而言乎?既曰气拘,曰物蔽,则吾心之班垢驳杂,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也。既由人情事物之感而后有,而今之致知也,则将於未涉人情事物之感之前,而先加致之之功,则夫所谓致之之功者,又将何所施耶?(《答聂双江》)   人之心体一也,指名曰善可也,曰至善无恶亦可也,曰无善无恶亦可也。曰善、曰至善,人皆信而无疑矣,又为无善无恶之说者,何也?至善之体,恶固非其所有,善亦不得而有也。至善之体,虚灵也,犹目之明、耳之聪也。虚灵之体不可先有乎善,犹明之不可先有乎色,聪之不可先有乎声也。目无一色,故能尽万物之色;耳无一声,故能尽万物之声;心无一善;故能尽天下万事之善。今之论至善者,乃索之於事事物物之中,先求其所谓定理者,以为应事宰物之则,是虚灵之内先有乎善也。虚灵之内先有乎善,是耳未听而先有乎声,目未视而先有乎色也。塞其聪明之用,而窒其虚灵之体,非至善之谓矣。今人乍见孺子入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怵惕恻隐是谓善矣,然未见孺子之前,皆加讲求之功,预有此善以为之则耶?抑虚灵触发其机,自不容已耶?赤子将入井,自圣人与涂人并而视之,其所谓怵惕恻隐者,圣人不能加而涂人未尝减也。但涂人拟议於乍见之后,已洊入於内交要誉之私矣。然则涂人之学圣人也,果忧怵惕恻隐之不足耶?抑去其蔽,以还乍见之初心也。虚灵之蔽,不但邪思恶念,虽至美之念,先横於中,积而不化,已落将迎意必之私,而非时止、时行之用矣。故先师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是对后世格物穷理之学,先有乎善者立言也。因时设法,不得已之辞焉耳。(《复杨斛山》)   龙溪学日平实,每於毁誉纷冗中,益见奋惕。弟向与意见不同,虽承先师遗命,相取为益,终与入处异路,未见能浑接一体。归来屡经多故,不肖始能纯信本心,龙溪亦於事上肯自磨涤,自此正相当。能不出露头面,以道自任,而毁誉之言,亦从此入。旧习未化,时出时入,容或有之,然其大头放倒如群情所疑,非真信此心,千古不二,其谁与辨之。(《与张浮峰》)   格物之学,实良知见在工夫,先儒所谓过去未来徒放心耳。见在工夫,时行时止,时默时语,念念精明,毫釐不放,此即行着习察、实地格物之功也。於此体当切实,着衣吃饭,即是尽心至命之功。(《与陈两湖》)   先师曰:“无善无恶心之体。”双江即谓“良知本无善恶,未发寂然之体也。养此,则物自格矣。今随其感物之际,而后加格物之功,是迷其体以索用,浊其源以澄流,工夫已落第二义。”论则善矣,殊不知未发寂然之体,未尝离家国天下之感,而别有一物在其中也。即家国天下之感之中,而未发寂然者在焉耳。此格物为致知之实功,通寂感体用而无间,尽性之学也。(《复周罗山》)   “人有未发之中,而后有发而中节之和。”此先师之言,为註《中庸》者说也。註《中庸》者,谓“未发之中,人皆有之,至发时而后有不中节“。曰:“此未知未发之中也。未发之中,譬若镜体之明,岂有镜体既明而又有照物不当者乎?”此言未为不确,然实未尝使学者先求未发之中而养之也。未发之中,竟从何处觅耶?离已发而求未发必不可得,久之则养成一种枯寂之病,认虚景为实得,拟知见为性真,诚可慨也。故学者初入手时,良知不能无间,善恶念头杂发难制,或防之於未发之前,或制之於临发之际,或悔改於既发之后,皆实功也。由是而入微,虽圣人之知几,亦只此工夫耳。(《复何吉阳》)   觉即是善,不觉即是利。鸡鸣而醒,目即见物,耳即听物,心思即思物,无人不然。但主宰不精,怳惚因应,若有若无,故遇触即动,物过即留,虽已觉醒,犹为梦昼。见性之人,真机明察,一醒即觉,少过不及,觉早反亟。明透之人,无醒无觉,天则自着,故耳目聪明,心思睿智,於遇无触,於物无滞。善利之辨,此为未知学者分辨界头,良知既得,又何拟议於意像之间乎?(《与宁国诸友》)   古人以无欲言微。道心者,无欲之心也。研几之功,只一无欲而真体自着,更不於念上作有无之见也。   凡为愚夫愚妇立法者,皆圣人之言也。为圣人说道,妙发性真者,非圣人之言也。   师在越时,同门有用功恳切,而泥於旧见,郁而不化。师时出一险语以激之,如“投水石於烈焰之中,一时解化,纤滓不留,此亦千古之大快也”。听者於此等处,多好传诵,而不究其发言之端。故圣人立教,只指揭学问大端,使人自证自悟,不欲以峻言隐韵立偏胜之剂,以快一时听闻,防其后之足以杀人也。(以上俱《答念菴》) 卷十二 浙中王门学案二 郎中王龙溪先生畿   王畿字汝中,别号龙溪,浙之山阴人。弱冠举於乡,嘉靖癸未下第,归而受业於文成。丙戌试期,遂不欲往。文成曰:“吾非以一第为子荣也,顾吾之学,疑信者半,子之京师,可以发明耳。”先生乃行,中是年会试。时当国者不说学,先生谓钱绪山曰:“此岂吾与子仕之时也?”皆不廷试而归。文成门人益进,不能徧授,多使之见先生与绪山。先生和易宛转,门人日亲。文成征思、田,先生送至严滩而别。明年,文成卒於南安。先生方赴廷试,闻之,奔丧至广信,斩衰以毕葬事,而后心丧。壬辰,始廷对。授南京职方主事,寻以病归。起原官,稍迁至武选郎中。时相夏贵溪恶之。三殿灾,吏科都给事中戚贤上疏,言先生学有渊源,可备顾问。贵溪草制:“伪学小人,党同妄荐。”谪贤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归。踰年,当考察,南考功薛方山与先生学术不同,欲借先生以正学术,遂填察典。先生林下四十余年,无日不讲学,自两都及吴、楚、闽、越、江、浙,皆不有讲舍,莫不以先生为宗盟。年八十,犹周流不倦。万历癸未六月七日卒,年八十六。   《天泉证道记》谓师门教法,每提四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绪山以为定本,不可移易。先生谓之权法,体用显微只是一机,心意知物只是一事,若悟得心是无善无恶之心,则意知物俱是无善无恶。相与质之阳明,阳明曰:“吾教法原有此两种,四无之说为上根人立教,四有之说为中根以下人立教。上根者,即本体便是工夫,顿悟之学也。中根以下者,须用为善去恶工夫以渐复其本体也。”自此印正,而先生之论大抵归於四无。以正心为先天之学,诚意为后天之学。从心上立根,无善无恶之心即是无善无恶之意,是先天统后天。从意上立根,不免有善恶两端之决择,而心亦不能无杂,是后天复先天。此先生论学大节目,传之海内而学者不能无疑。以四有论之,惟善是心所固有,故意知物之善从中而发,恶从外而来。若心体既无善恶,则意知物之恶固妄也,善亦妄也。工夫既妄,安得谓之复还本体。斯言也,於阳明平日之言无所考见,独先生言之耳。然先生他日答吴悟斋云:“至善无恶者心之体也,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也,知善知恶者良知也,为善去恶者格物也。”此其说已不能归一矣。以四无论之,《大学》正心之功从诚意入手,今曰从心上立根,是可以无事乎意矣!而意上立根者为中下人而设,将《大学》有此两样工夫欤?抑止为中下人立教乎?先生谓“良知原是无中生有,即是未发之中。此知之前,更无未发,即是中节之和。此知之后,更无已发,自能收敛,不须更主於收敛,自能发散,不须更期於发散,当下现成,不假工夫修整而后得。致良知原为未悟者设,信得良知过时,独往独来,如珠之走盘,不待拘管而自不过其则也。”以笃信谨守,一切矜名饰行之事,皆是犯手做作,唐荆川谓先生“笃於自信,不为形迹之防,包荒为大,无净秽之择,故世之议先生者不一而足。”夫良知既为知觉之流行,不落方所,不可典要,一着工夫,则未免有碍虚无之体,是不得不近於禅。流行即是主宰,悬崖撒手,茫无把柄,以心息相依为权法,是不得不近於老。虽云真性流行,自见天则,而於儒者之矩矱,未免有出入矣。然先生亲承阳明末命,其微言往往而在。象山之后不能无慈湖,文成之后不能无龙溪。以为学术之盛衰因之,慈湖决象山之澜,而先生疏河导源,於文成之学,固多所发明也。 语录   先师尝谓人曰:“戒慎恐惧是本体,不睹不闻是工夫。”戒慎恐惧若非本体,於本体上便生障碍;不睹不闻若非工夫,於一切处尽成支离。   今人讲学,以神明为极精,开口便说性说命;以日用饮食声色货利为极粗,人面前不肯出口,不知讲解得性命到入微处,意见盘桓只是比拟卜度,於本来生机了不相干,终成俗学。若能於日用货色上料理,时时以天则应之,超脱净尽,乃见定力。   朋友有守一念灵明处,认为戒惧工夫,才涉言语应接,所守工夫便觉散缓。此是分了内外。灵明无内外,无方所,戒惧亦无内外,无方所,识得本体,原是变动不居,虽终日变化云为,莫非本体之周流矣。(以上《冲元会纪》)   圣人所以为圣,精神命脉全体内用,不求知於人,故常常自见己过,不自满假,日进於无疆。乡愿惟以媚世为心,全体精神尽从外面照管,故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梅纯甫问答》)   致良知只是虚心应物,使人人各得尽其情,能刚能柔,触机而应,迎刃而解,如明镜当空妍媸自辨,方是经纶手段。才有些子才智伎俩与之相形,自己光明反为所蔽。(《维扬晤语》)   有所不为不欲者,良知也。无为无欲者,致知也。(《复阳堂会语》)   吾人一切世情嗜欲皆从意生。心本至善,动於意,始有不善。若能在先天心体上立根,则意所动自无不善,世情嗜欲自无所容,致知工夫自然易简省力。若在后天动意上立根,未免有世情嗜欲之杂,致知工夫转觉烦难。颜子,先天之学也;原宪,后天之学也。   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日日应感,时时收摄精神,和畅充周,不动於欲,便与静坐一般。若以见在感应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工夫,未免善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   乾元用九,是和而不倡之义。吾人之学,切忌起炉作灶。惟知和而不倡,应机而动,故曰“乃见天则”。有凶有咎,皆起於倡。以上(《三山丽泽录》)   良知宗说,同门虽不敢有违,然未免各以其性之所近拟议搀和。有谓良知非觉照,须本於归寂而始得,如镜之照物,明体寂然而妍媸自辨,滞於照,则明反眩矣。有谓良知无见成,由於修证而始全,如金之在矿,非火齐锻炼,则金不可得而成也。有谓良知是从已发立教,非未发无知之本旨。有谓良知本来无欲,直心以动,无不是道,不待复加销欲之功。有谓学有主宰,有流行,主宰所以立性,流行所以立命,而以良知分体用。有谓学贵循序,求之有本末,得之无内外,而以致知别始终。此皆论学同异之见,不容以不辨者也。   寂者心之本体,寂以照为用,守其空知而遗照,是乖其用也。见入井孺子而恻隐,见呼蹴之食而羞恶,仁义之心本来完具,感触神应,不学而能也。若谓良知由修而后全,挠其体也。良知原是未发之中,无知而无不知,若良知之前复求未发、即为沉空之见矣。古人立教,原为有欲设,销欲,正所以复还无欲之体,非有所加也。主宰即流行之体,流行即主宰之用,体用一原,不可得而分,分则离矣。所求即得之之因,所得即求之之证,始终一贯,不可得而别,别则支矣。吾人服膺良知之训,幸相默证,务求不失其宗,庶为善学也已。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先师谓象山之学得力处全在积累,须知涓流即是沧海,拳石即是泰山。此是最上一机,不由积累而成者也。(《拟岘台会语》)   立志不真,故用力未免间断,须从本原上彻底理会。种种嗜好,种种贪着,种种奇特技能,种种凡心习态,全体斩断,令乾干净净从混沌中立根基,始为本来生生真命脉。此志既真,工夫方有商量处。(《斗山会语》)   先师讲学山中,一人资性警敏,先生漫然视之,屡问而不答;一人不顾非毁,见恶於乡党,先师与之语,竟日忘倦。某疑而问焉,先师曰:“某也资虽警敏,世情机心不肯放舍,使不闻学,犹有败露悔改之时,若又使之有闻,见解愈多,趋避愈巧,覆藏愈密,一切圆融智虑,为恶不可复悛矣。某也原是有力量之人,一时狂心销遏不下,今既知悔,移此力量为善,何事不辨?此待两人所以异也。”(《休宁会语》)   念菴谓:“世间无有见成良知,非万死工夫,断不能生。”以此较勘虚见附和之辈,未为不可。若必以见在良知与尧、舜不同,必待工夫修证而后可得,则未免矫枉之过。曾谓昭昭之天与广大之天有差别否、(《松原晤语》)   夫一体之谓仁,万物皆备於我,非意之也。吾之目,遇色自能辨青黄,是万物之色备於目也。吾之耳,遇声自能辨清浊,是万物之声备於耳也。吾心之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弟,遇君上自能知敬,遇孺子入井自能知怵惕,遇堂下之牛自能知觳觫,推之为五常,扩之为百行,万物之变不可胜穷,无不有以应之,是万物之变备於吾之良知也。夫目之能备五色,耳之能备五声,良知之能备万物之变,以其虚也。致虚,则自无物欲之间,吾之良知自与万物相为流通而无所凝滞。后之儒者不明一体之义,不能自信其心,反疑良知涉虚,不足以备万物。先取古人孝弟爱敬五常百行之迹指为典要,揣摩依彷,执之以为应物之则,而不复知有变动周流之义,是疑目之不能辨五色而先涂之以丹雘,耳之不能辨五声而先聒之以宫羽,岂惟失却视听之用,而且汩其聪明之体,其不至聋且瞶者几希!(《宛陵会语》)   天机无安排,有寂有感即是安排。   千古学术,只在一念之微上求。生死不违,不违此也;日月至,至此也。   一念之微,只在慎独。   人心只有是非,是非不出好恶两端。忿与欲,只好恶上略过些子,其几甚微。惩忿室欲,复其是非之本心,是合本体的工夫。   论工夫,圣人亦须困勉,方是小心缉熙。论本体,众人亦是生知安行,方是真机直达。   心久之官则思,出其位便是废心职。学者须信得位之所在,始有用力处。   古人说凝命凝道,真机透露即是凝。真若心透露前有个凝的工夫,便是沉空守寂。   先师自云:“吾龙场以前,称之者十之九。鸿胪以前,称之者十之五,议之者十之五。鸿胪以后,议之者十之九矣。学愈真切,则人愈见其有过,前之称者,乃其包藏掩饰,人故不得而见也。”   致良知是从生机入手,乃是见性之学,不落禅定。   问:“闲思杂虑如何克去?”曰:“须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从真机上用功,自无此病。”   常念天下无非,省多少忿戾。   父子兄弟不责善,全得恩义行其中。如此,方是曲成之学。   一友用功恐助长,落第二义。答云:“真实用功,落第二义亦不妨。”   人心要虚,惟虚集道,常使胸中豁豁,无些子积滞,方是学。   张子《太和篇》尚未免认气为道。若以清虚一大为道,则浊者、实者、散殊者独非道乎?   问:“应物了,即一返照,何如?”曰:“当其应时,真机之发即照,何更索照?”   日往月来,月往日来,自然往来,不失常度,便是存之之法。以上(《水西会语》)   乐是心之本体,本是活泼,本是脱洒,本无罣碍系缚。尧、舜、文、周之兢兢业业、翼翼乾乾,只是保任得此体,不失此活泼脱洒之机,非有加也。(《答汪南明》)   静者,心之本体。濂溪主静,以无欲为要。一者,无欲也,则静虚动直。主静之静,实兼动静之义。动静,所遇之时也。人心未免逐物,以其有欲也。无欲,则虽万感纷扰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一念枯寂而未尝静也。(《答吴中淮》)   良知是天然之灵窍,时时从天机运转。变化云为,自见天则,不须防检,不须穷索,何尝照管得?又何尝不照管得!(《丰城问答》)   刘师泉曰:“人之生,有性有命。吾心主宰谓之性,性,无为者也,故须出头。吾心流行谓之命,命,有质者也,故须运化。常知不落念,所以立体也,常运不成念,所以致用也。二者不可相离,必兼修而后可为学。”先生曰:“良知原是性命合一之宗,即是主宰,即是流行,故致知工夫只有一处用。若说要出头运化,要不落念,不成念,如此分疏,即是二用。二即支离,到底不能归一。”   知者心之本体,所谓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是非本明,不须假借,随感而应,莫非自然。圣贤之学,惟自信得及,是是非非不从外来。故自信而是,断然必行,虽遯世不见是而无闷。自信而非,断然必不行,虽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如此方是毋自欺,方谓之王道,何等简易直截。后世学者,不能自信,未免倚靠於外。动於荣辱,则以毁誉为是非;惕於利害,则以得失为是非。搀和假借,转摺安排,益见繁难,到底只成就得霸者伎俩,而圣贤易简之学不复可见。(以上《答林退斋》)   耿楚侗曰:“阳明拈出良知二字,固是千古学脉,亦是时节因缘。春秋之时,功利习炽,天下四分五裂,人心大坏,不复知有一体之义,故孔子提出仁字,唤醒人心。求仁,便是孔氏学脉。到孟子时,杨、墨之道塞天下,人心戕贼,不得不严为之防,故孟子复提出义,非义则仁无由达。集义,便是孟氏学脉。晋、梁而下,佛、老之教淫於中国,礼法荡然,故濂溪欲追复古礼,横渠汲汲以礼为教。执礼,便是宋儒学脉。礼非外饰,人心之条理也。流传既久,渐入支离,心理分为两事,故阳明提出良知以觉天下,使知物理不外於吾心。致知,便是今日学脉。皆是因时立教。”先生曰:“良知是人身灵气,医家以手足痿痺为不仁,盖言灵气有所不贯也。故知之充满处,即是仁,知之断制处,即是义;知之节文处,即是礼。说个仁字,沿习既久,一时未易觉悟;说个良知,一念自反,当下便有归着,尤为简易。”   良知是造化之精灵,吾人当以造化为学。造者自无而显於有,化者自有而归於无。吾之精灵生天生地生万物,而天地万物复归於无,无时不造,无时不化,未尝有一息之停。自元会运世,以至於食息微渺,莫不皆然。如此则造化在吾手,而吾致知之功自不容已矣。   良知本体原是无动无静,原是变动周流,此便是学问头脑。若不见得良知本体,只在动静二境上拣择取舍,不是妄动,便是着静,均之为不得所养。以上(《东游会语》)   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识他?於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也。   近溪之学,已得其大,转机亦圆。自谓无所滞矣,然尚未离见在;虽云全体放下,亦从见上承当过来,到毁誉利害真境相逼,尚未免有动。他却将动处亦把作真性笼罩过去,认做烦恼即菩提,与吾儒尽精微、时时缉熙,工夫尚隔一尘。   良知一点虚明,便是入圣之机。时时保任此一点虚明,不为旦画牿亡,便是致知。盖圣学原是无中生有,颜子从里面无处做出来,子贡、子张从外面有处做进去。无者难寻,有者易见,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流传后世,而颜子之学遂亡。后之学者沿习多学多闻多见之说,乃谓初须多学,到后方能一贯,初须多闻、多见,到后方能不藉闻见,而知此相沿之弊也。初学与圣人之学,只有生熟不同,前后更无两路。假如不忍觳觫,怵惕入井,不屑呼蹴,真机神应,人力不得而与,岂待平时多学,而始能充不忍一念便可以王天下?充怵惕一念便可以保四海?充不屑不受一念便义不可胜用?此可以窥孔、孟宗传之旨矣。   忿不止於愤怒,凡嫉妒褊浅,不能容物,念中悻悻,一些子放不过,皆忿也。欲不止於淫邪,凡染溺蔽累,念中转转,贪恋不肯舍却,皆欲也。惩窒之功有难易,有在事上用功者,有在念上用功者,有在心上用功者。事上是遏於已然,念上是制於将然,心上是防於未然。惩心忿,窒心欲,方是本原易简功夫,在意与事上遏制,虽极力扫除,终无廓清之期。   问:“伊川存中应外、制外养中之学,以为内外交养,何如?”曰:“古人之学,一头一路,只从一处养。譬之种树,只养其根,根得其养,枝弃自然畅茂。种种培壅、灌溉、条枝、剔叶,删去繁冗,皆只是养根之法。若既养其根,又从枝叶养将来,便是二本支离之学。晦菴以尊德性为存心,以道问学为致知,取证於“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之说,以此为内外交养。知是心之虚灵,以主宰谓之心,以虚灵谓之知,原非二物。“舍心更有知,舍存心更有致知之功”,皆伊川之说误之也。涵养工夫贵在精专接续,如鸡抱卵,先正尝有是言。然必卵中原有一点真阳种子,方抱得成,若是无阳之卵,抱之虽勤,终成毈卵。学者须识得真种子,方不枉费工夫,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吾人心中一点灵明,便是真种子,原是生生不息之机。种子全在卵上,全体精神只是保护得,非能以其精神功益之也。”以上(《留都会记》)   耿楚侗曰:“一念之动,无思无为,机不容已,是曰天根。一念之了,无声无臭,退藏於密,是曰月窟。乍见孺子入井,怵惕恻隐之心,动处即是天根,归原处即是月窟。才搀和纳交要誉恶声意思,便人根非天根,鬼窟非月窟矣。”先生曰:“良知觉悟处谓之天根,良知翕聚处谓之月窟。一姤一复,如环无端。”   有问近溪守中之诀者,罗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为鬼窟,天与吾此心神,如此广大,如此高明,塞两间,弥六合,奈何拘囚於鬼窟中乎?”问:“调息之术如何?”罗子曰:“否否。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问:“何修而得心和?”罗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心斯和矣。”先生曰:“守中原是圣学,虞廷所谓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一者一此,是谓允执厥中。情反於性,谓之“还丹”,学问只是理会性情。吾人此身,自顶至踵,皆道体之所寓,真我不离躯瞉。若谓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强生分别,非至道之言也。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补小学一段工夫,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儱统承当,无入悟之机。”(以上《答楚侗》)(此可见二溪学问不同处。近溪入於禅,龙溪则兼乎老,故有调息法。)   良知者,性之灵根,所谓本体也。知而曰致,翕聚缉熙,以完无欲之一,所谓工夫也。良知在人,不学不虑,爽然由於固有,神感神应,盎然出於天成。本来真头面,固不待修证而后全。若徒任作用为率性,倚情识为通微,不能随时翕聚以为之主,绦忽变化将至於荡无所归,致知之功不如是之疏也。(《书同心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