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儒学案 - 第 20 页/共 79 页
先生登文成之门,以戒惧为入门,而一意求诸践履。文成尝曰:“吾门不乏慧辨之士,至於真切纯笃,无如叔谦。”先生尝谓学者曰:“孔子之道,一以贯之,孟子之道,万物我备,良知之说,如是而已。”又曰:“学先立志,不学为圣人,非志也。圣人之学,在戒惧慎独,不如是学,非学也。”揭坐右曰:“惟有主,则天地万物自我而立,必无私,斯上下四旁咸得其平。”前后官江西,闢正学书院,与东廓、念菴、洛村、枫潭联讲会,以订文成之学,又建怀玉书院於广信,迎龙溪、绪山主讲席,遂留绪山为《文成年谱》,惟恐同门之士,学之有出入也,其有功师门如此。
侍郎程松溪先生文德
程文德字舜敷,号松溪,婺之永康人。嘉靖己丑进士第二,授翰林院编修。同年杨名下诏狱,方究主使,而先生与之通书。守者以闻,上大怒,误逮御史陈九德,先生自出承认,入狱。黜为信宜典史,总督陶谐延主苍梧书院。移安福知县。陞南京兵部主事,转礼部郎中。丁艰,起补兵部,出为广东副使,未行,转南京国子祭酒,擢都御史。丁内艰,起为礼部右侍郎,移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掌詹事府事。上在斋宫,侍臣所进青书词,争为媚悦,独先生寓意讽谏,上不悦也。会推南臬宰,以先生辞疏为谤讪,落职归。三十八年十一月卒,年六十三。万历间赠礼部尚书,谥文恭。先生初学於枫山,其后卒业於阳明。以真心为学之要,虽所得浅深不可知,然用功有实地也。
论学书
来教谓:“木有根,则枝叶花实不假外求;人有志,则本体不亏万法具足。”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至谓:“择善固执,乃明觉之自然,而与时偕行,实大公顺应之妙用。”亦未尝不是。但学问未真切者闻之,未免有遗落工夫之病。盖自然明觉,则良知也,择善固执,谓之致其良知,则可也。与时偕行,固大公顺应之妙用,然非精义入神者,未足以与此也。
天下事过则有害。雨泽非不善也,过多则涝,其为害也与旱同。今有意为善,而任性自是者,皆雨泽之涝者也。涝可以灾,斯人独不可以为恶乎?故《易》曰“尚於中行为善,君子之常也。”而有意而自是,则必沦於恶矣。是好名之私累之也。
此心不真,辨说虽明,毕竟何益?自鸡鸣而起,以至向晦宴息,无非真心,则无非实功,一话、一言、一步、一趋皆受用处。不然,日谈孔、孟,辨精毫釐,终不免为务外,为人之归尔。
大抵学问只是一真。天之生人,其理本真,有不真者,人杂之耳。今只全真以反其初,日用间视听言动,都如穿衣吃饭,要饱要煖,真心略无文饰。但求是当,才不是说影,才不是弄精,才不是见闻,乃为解悟合一。若信得此过,即是致知,即是慎独,即是求放心。不然,虽《六经》、《四书》之言,而非圣人之真心,亦不免於说影弄精矣。
窃谓险夷顺逆之来,若寒暑昼夜之必然,无足怪者。己不当,人必当之,孰非己也?是故君子之於忧患,不问其致之,而惟问其处之。故曰:“无入而不自得。”苟微有介焉,非自得也。
太常徐鲁源先生用检
徐用检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除刑部主事,调兵部、礼部,至郎中。出为山东副使,左迁江西参议,陞陕西提学副使、苏松参政,坐失囚,降副使。丁忧。起补福建城福宁转漕储参政、广东按察使、河南左布政。迁南太仆寺卿,复寺马三分之一,召入为太常寺卿,两载而回籍,万历辛亥十一月卒,年八十四。
先生师事钱绪山,然其为学不以良知,而以志学。谓:“君子以复性为学,则必求其所以为性,而性囿於质,难使纯明,故无事不学,学焉又恐就其性之所近,故无学不证诸孔氏。”又谓:“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盖其时学者执“心之精神谓之圣”一语,纵横於气质以为学,先生以孔氏为的,亦不得已之苦心也。耿楚倥与先生谈数日,曰:“先生今之孟子也。”久之,寓书曰:“愿君执御,无专执射。”天台译其意曰:“夫射必有的,御所以载人也。子舆氏愿学孔子,其立之的乎?孔子善调御狂狷,行无辙迹,故云‘执御’。吾仲氏欲门下损孟之高,为孔之大,如斯而已。”楚倥心信之士,其学与先生不合,谓先生为孟子,讥之也。先生尝问罗近溪曰:“学当从何入?”近溪谐之曰:“兄欲入道,朝拜夕拜,空中有人传汝。”先生不悦。后数年,在江省粮储,方治文移,怳忽闻有唱者,“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先生大悟,自是心地日莹,平生见解脱落。在都门从赵大洲讲学,礼部司务李贽不肯赴会,先生以手书《金刚经》示之,曰:“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贽始折节向学。尝晨起候门,先生出,辄摄衣上马去,不接一语。如是者再,贽信向益坚,语人曰:“徐公钳锤如是。”此皆先生初学时事,其后渐归平实,此等机锋,不复弄矣。
友声编
吾人之志,抖擞於昨日,今日可受用否?即抖擞於上时,今时可受用否?若时时抖擞,可无属人为造作否?其要在穷此心之量,靡有间息,其无间息,固天然也。
《易》曰:“首出庶物,万国咸宁。”夫心,天君也,时时尊之,俾常伸万物之上,将众动,可得其理而成天下之亹亹。然欲知事之之道,则须先见其面目。先儒令学者观未发气象,所以求见其面目也。由是而之焉,“发皆中节”,无所往而不尊矣。
古人立言,惟以自得而不必其全,故出之恒难。阳和与诸公书,每有“虚而灵、寂而照、常应、常静、有物、无物及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等语,其理未尝不到,而言涉熟易,尚未尽脱诠解耳!
生人相与,各有耳目心思,则可以言语相通,意气感召。若鬼神无形与声,言语意气俱用不着,惟是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感通。即此心之斋明诚敬,可以通鬼神,则於有生之类,感之如运掌耳!
问:“存顺殁宁,宁与不宁,何别哉?”曰:“余知圣人之下学上达,俯仰无愧怍。尔身有死生,道有去来耶?而又安能索之茫茫乎?若曰宁与不宁,靡有分别。将锦衣肉食荣乐已足,何取於茅茨土阶蔬水曲肱也。”曰:“善不善者与化徂矣,善恶不同,徂有二耶?”曰:“辟之放言,口舌之欲耳;恣声色,耳目之欲耳。一放一恣,口舌耳目以为愉快,此中楻杌也。口舌耳目有成有坏,此中楻杌可磨灭乎?”
求之於心者,所以求心之圣,求之於圣者,所以求圣之心。人未能纯其心,故师心不免於偏杂,圣人先得其心之同然,故尽心必证之圣人。
发育峻极之体量,不出於三千三百之细微,而尧、舜之兢兢业业,亦惟以“无教逸欲、无旷庶官”为先务,盖天不变,则道亦不变,极固如是也。
至善者,吾人本心之分量也,原无欠缺,不假安排。心思之必至善,犹目之必明,耳之必聪,日月之必照临,江河之必流行也。
人之精神,自能用世,自可出世。作止语默,日与天下相交接,此所以用也。而作止语默,一率其本然之知,能高不参以意见而求异,卑不入以贪欲而徇人,终日廓然,终身顺应。能之,则为善而务迁之;未能,则为过而务改之。久久成熟,纯乎率性之道,所以用世而实出世也。
邹泸水云:“公以求仁为宗旨,以学为实功,以孔氏为正鹄,而谓无事不学,无学不证诸孔氏。第不知无所事事时,何所为学,而应务酬酢之烦,又不遑一一证诸孔氏,而学之踌躇仓皇,反觉为适、为固。起念不化,将何以正之?”曰:“君子以复性为学,故必以学为修证。而步趋孔子者,亦非无所事事之时,作何所学,应务酬酢之际,又一一证所学,但惟日用寻常,不分寂感,务逊志时敏其间,以会降衷之极,久之将厥修乃来,道积于厥躬,盖真际也。子贡多学而识,正坐一一以求证。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其学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范围於圣人故也。”
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是人所为生也。而发肤骨骼知识运动之表,有所炯然而常存,渊然而愈出,廓然而无际者,是人所以生也,统言之曰道,要言之曰仁,以身任之曰志。外此而富贵则为外物,功名则属影事,盖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者为相亲,而於炯然、渊然、廓然者无所与。於毛发、骨骼、知识、运动相亲者,有尽者也,可朽也;於发肤、骨骼、知识、运动无所与者,无尽者也,不可朽也。可朽者,非三才之精;而不可朽者,实与天地合其德也。
兰游录语
学无多歧,只要还他本等。如人之为人,以有耳目聪明也,聪是天聪,明是天明,於聪明之外,更加损不得分毫。高者欲德无声之声,视无色之色,然安能脱离声色?卑者或溺於淫声邪色,流荡忘返,皆失其本聪本明,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是为合其本然,乃见天则。礼者,天则也,非人之所能为也。
如执定不信生死,然则《中庸》何以言至诚无息?将此理生人方有,未生既化之后俱息耶?抑高明博厚悠久无疆之理,异於天地耶?
吾道一以贯之,若但理会念虑,而不能流贯於容色词气,毕竟是功夫滞塞之病。述学者多喜谈存本体,曰“此体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执得此体”?须常学常思。吾辈寻常间,直须将千古圣人精神都来体会过,尧、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从违。若只在一处摸所测度,如何叫做学问思辨?
问:“先生既不非生死之说,何不专主之?而曰性、曰学,何也?”曰:“性率五常,学求复性,大公至正之道也。如此而生,如此而死,何不该焉。专言生死,生寄死归,自私耳矣。”
浅深原无两路,即如父子君臣夫妇之伦,合内合外之道,此日用寻常,何等浅近!然此理不涉人为,天则自在,故谓之渊渊其渊。於此得力,方是下学上达。悟者悟此,密者密此。有无之间,原是本然,执之反滞,是谓知识之害。
嚣嚣言自得也,必尊德乐义,斯可以自得。德义有何名象?即吾辈此时行坐谦让,必要相安,精神和适不滞,是即所谓德义也。德义,己所自有也,故不失义乃为得己。得己者,得其心也。
造化生草木鸟兽,都一定不可移易。人则耳目口鼻,生来只是一样,更不分别。希圣希贤,由人自愿,可见造化待人甚厚,人不可思仰承天意耶!
问“生死之说”。曰:“譬如朋友在此,若不着实切磋,别后便有余憾。存顺殁宁,亦复如是。”
问:“何谓天下之大本?”曰:“适从外来,见街头孩子被母痛笞,孩子叫苦欲绝。已而母去,孩子牵母裾随之而归,终不忍舍。是非天下之大本乎?”
问:“匹夫修道,名不出於闾里,何以使一世法则?”曰:“即如吾辈在舟中,一事合道,千万世行者,决不能出此范围;一言合道,千万世言者,决不能舍此法度。苟不如此,其行必难寡悔,其言必难寡尤,此之谓世法世则。”
学者不消说性体如是如是,只当说治性之功如何。如禹治水,何曾讲水清水浊、水寒水温,只是道之入於海耳。若但说水如何,纵然辨淄、渑,分三峡,毕竟於治水之事分毫无与。
人之为小人,岂其性哉?其初亦起於乍弄机智,渐习渐熟,至流於恶而不自知。
问:“学问安得无间断?”先生曰:“学有变者,有不变者。如诸公在斋閤静坐,是一段光景;此时会讲,是一段光景;明旦趋朝,又是一段光景;朝罢入部寺治事,又是一段光景,此其变者也。然能静坐,能会讲,能趋朝,能治事,却是不变者。吾侪於此,正须体会於其变者,体会得彻,则应用不滞。於其不变者,体会得彻,则主宰常宁。二者交参,吾心体无间,学问亦无间。”
自无始概之,人生百年为一息;自万有计之,人於其中为一尘。然此一息一尘,在自己分上,盖其大无外,其久无穷也。学者於此,可无周公之仰思,大禹之惜阴耶!
孔门之求仁,即尧、舜之中,《大学》之至善,而《中庸》所谓未发之中也。故专求性,或涉於虚圆而生机不流;专求心,或涉於情欲而本体易淆。惟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先天后天,合为一致,形上形下,会为一原,凝於冲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达於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
问:“大人不失其赤子之心。”曰:“自孩提至壮老,其不同者,才识之远近,经历之生熟耳。若其天然自有之心,安所不同?在孩提为不学不虑,在大人为存神过化,如干霄之木,仍是萌蘗时生意,原未曾改换。此古学也。古人从赤子所固有者学去,故从微至着,由诚而形,自可欲至於大而化之,总不失其固有之心。后人从赤子所未有者学去,故气力日充,见闻日广,智识日繁,而固有之心愈久愈失其真,不为庸人,则为小人已矣。”
与友人坐,夜分,先生曰:“群动既息,天籁自鸣,鸣非外也,听非内也,天人一也。一此不已也,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此,其庶几乎!”
吴康斋谓“三纲五常,天下元气,一身一家亦然。”无元气则天下国家堕矣。学者要知以纲常为重,扶纲常所以扶元气也。即使举世皆乱,大丈夫能自任以纲常之重,即一入赤手,可扶元气。
立志既真,贵在发脚不差,发脚一差,终走罔路,徒自罢苦,终不能至。问:“安得不差?”先生震声曰:“切莫走闭眼路。”
人性之虚而且灵者,无如心与耳目。目之所视,不离世间色,然其视之本明,不染於色。耳之所听,不离世间声,然其听之本聪,不杂於声。心之所思,不离世间事,然其思之本觉,不溷於事。学人诚能深心体究,豁然见耳目心思之大原,而达聪明睿知之天德,则终日视不为色转,即出此色尘世界;终日听不为声转,即出此声尘世界;终日思不为事转,即出此法尘世界,虽曰戴天履地,友人群物已超然天地民物之外。如此出世,岂不简易?未达此者,纵弃身世走至非非想处,亦是生死中人。
卷十五 浙中王门学案五
都督万鹿园先生表
万表字民望,号鹿园,宁波卫世袭指挥佥事。年十七袭职,读书学古,不失儒生本分。寇守天叙勉以宁静澹泊,先生揭诸座右。登正德庚辰武会试,历浙江把总署都指挥佥事、督运,浙江掌印都指挥,南京大教场坐营漕运参将,南京锦衣卫佥书,广西副总兵左军都督漕运总兵佥书,南京中军都督府。嘉靖丙辰正月卒,年五十九。
先生功在漕运,其大议有三:一、三路转运,以备不虞。置仓卫辉府,每年以十分之二拨中都运船,兑凤阳各府粮米,由汴梁达武阳,陆路七十里,输於卫辉,由卫河以达於京。松江、通泰俱有沙船,淮安有海船,时常由海至山东转贸,宜以南京各总缺船卫分坐,兑松江、太仓粮米,岁运四五万石达於天津,以留海运旧路。於是并漕河而为三。一、本折通融。丰年米贱,全运本色,如遇灾伤,则量减折色。凡本色至京,率四石而致一石,及其支给一石,不过易银三钱;在外折色,每石七钱。若京师米贵,则散本色,米贱,则散折色,一石而当二石。是寓常平之法於漕运之中。一、原立法初意。天下运船万艘,每艘军旗十余人,共计十万余人,每年辏集京师,苟其不废操练,不缺甲仗,是京营之外,岁有勤王师十万弹压边陲。其他利弊纤悉万全,举行而效之一时者,人共奇之。其大者卒莫之能行也。倭寇之乱,先生身亲陷阵,肩中流矢。其所筹画,亦多掣肘,故忠愤至死不忘。
先生之学,多得之龙溪、念菴、绪山、荆川,而究竟於禅学。其时东南讲会甚盛,先生不喜干与,以为“此辈未曾发心为道,不过依傍门户,虽终日与之言,徒费精神,彼此何益?譬砺石之齿顽铁,纵使稍有渐磨,自家所损亦多矣。”先生尝言:“圣贤切要工夫,莫先於格物,盖吾心本来具足格物者,格吾心之物也,为情欲意见所蔽,本体始晦,必扫荡一切,独观吾心,格之又格,愈研愈精,本体之物,始得呈露,为格物。格物则知自致也。龙溪谓:‘古人格物之说,是千圣经纶之实学。良知之感应谓之物,是从良知凝聚出来。格物是致知实下手处,不离伦物感应而证真修。离格物则知无从而致矣。’吾儒与二氏毫釐不同正在於此。”其实先生之论格物,最为谛当。格之又格,而后本体之物呈露,即白沙之“养出端倪”也。宋儒所谓未发气象,亦即是此。龙溪之伦物感应,又岂能舍此而别有工夫?第两家之言物不同,龙溪指物为实,先生指物为虚。凡天下之物摄於本体之物,本体之物又何尝离伦物哉!然两家皆精禅学,先生所谓本体呈露者,真空也;龙溪离物无知者,妙有也,与宋儒、白沙之论,虽似而有差别,学者又当有辨矣。先生如京师,大洲访之郊外,与之谈禅。议论蜂涌,先生唯唯不答。大洲大喜,归语人曰:“今日降却万鹿园矣。”陆平泉闻而笑曰:“此是鹿园降却大洲,何言大洲降却鹿园也。”戚南玄与先生遇,戏曰:“鹿园名为旅禅,实未得理,是假和尚。”先生曰:“南玄名为宗儒,实未见性,是癡秀才。”相与大笑。先生一默一语,无非禅机如此。
鹿园语要
学不顿悟,才涉语言,虽勘到极精切处,总不离文字见解。圣学功夫,只在格物。所谓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凡不於自己心性上透彻得者,皆不可以言格。到得顿悟见性,则彻底明净,不为一切情景所转。如镜照物,镜无留物;如鸟飞空,空无鸟迹。日用感应,纯乎诚一,莫非性天流行,无拟议,无将迎,融识归真,反情还性,全体皆仁矣。
世论克己,浅之乎其论颜子也!夫视、听、言、动而溺焉,己也;视、听、言、动而止焉,己也;视、听、言、动而不溺不止焉,亦己也。礼者,中也,即吾之性也,仁之体之,不可丝毫容意於其间也,是故无思无为,感而遂通,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克之至也。
绪山以“收放心说”质先生。先生曰:“子谓‘求之未放之心,使不驰於物’,无乃有以制之乎?求是寻求之义,苟求得其体,则千条万绪,纷然而驰者,皆此体之呈见,即无放与不放也。不得其体,虽时时存之,犹放也。以心制心,是二之也。循其所是而去其所非,是取舍之心未忘,乃知识也,非不识不知也,皆放也。子谓‘性不可离,又恶得而放’,是矣!而又云‘驰於物’,又谁驰也?”
或问“易简超脱”。先生曰:“性命玄妙,更无可拟议,易简超脱,只在妙悟。如欲易简超脱,便不易简超脱也。盖悟入即其碍处,便是超脱。今之超脱,便是滞碍。此即谓之玄关。若於方寸不超脱处,不要放过,极精研思,不随人语言文字作解,自然有个悟入处,则脱洒滞碍自不相妨也。即此滞碍处,便是格,便是玄关,便是参性命之要,无出於此。”
有兵宪问“慈悲解脱之说”。先生曰:“於人无所不爱,是为慈悲。贪官污吏之害人者,毅然去之,是为解脱。二者惟君所行,但看时节因缘一见之耳。”
戒慎恐惧,虽是工夫,实无作用。不睹不闻,即是不识不知,便常是戒慎恐惧矣,故曰:“不睹不闻即戒慎恐惧也。”人心上何可加此四字?二义各殊,而体用极为微妙,须精察之。
念菴以所得相证。答曰:“兄夙发真心,固应有此入处。然此犹涉解悟,未可遽以为是。正好着力研穷,必尽去此碍膺之物,触处洞然,头头明了,此便是尽心知性,须一毫不要自瞒过去为好。第一要远口谈性命之友,惧其作混,转为所蔽,不见自心。第二要将一切世事俱看得破,方不碍此性天作用。愿兄愈加珍重,愈加精彩,如钻木逢烟,切莫住手。”
嘉靖庚寅,先生及心斋、东廓、南野、玉溪会讲於金陵鸡鸣寺。先生出《病怀诗》相质,其二曰:“三十始志学,德立待何时?往者既有悔,宁当复怠兹。由仕莫非学,开心未信斯。悦恶一何殊?此皆尝在思。岂不贵格物,穷至乃真知。驰求外吾心,癡狂竟何为!微吾鲁中叟,万世将谁师?”心斋和诗曰:“人生贵知学,习之惟时时。天命是人心,万古不易兹。鸢鱼昭上下,圣圣本乎斯。安焉率此性,无为亦在思。我师诲吾侪,曰性即良知。宋代有真儒,《通书》或问之。曷为天下善,曰惟圣者师。”
侍郎王敬所先生宗沐
王宗沐字新甫,号敬所,台之临海人。嘉靖甲辰进士。在比部时,与王元美为诗社,七子中之一也。久历藩臬。值河运艰滞,以先生为右副都御史,查复祖宗旧法,一时漕政修举。犹虑运道一线,有不足恃之时,讲求海运,先以遮洋三百艘试之而效。其后为官所阻而罢。万历三年,转工部侍郎,寻改刑部。先生师事欧阳南野,少从二氏而入,已知“所谓良知者,在天为不已之命,在人为不息之体,即孔氏之仁也。学以求其不息而已”。其辨儒释之分,谓“佛氏专於内,俗学驰於外,圣人则合内外而一之”。此亦非究竟之论。盖儒释同此不息之体,释氏但见其流行,儒者独见其真常尔。先生之所谓“不息”者,将无犹是释氏之见乎!
论学书
公云:“格物欲释作格之去格,然后互相发明,可以无弊。”然仆即渠言观之,既云“天下之万象,皆目光所成,而十方之国土,皆本体所现”,则自於天下之物无复有碍我者,又何须格去而后为得乎?物有格则有取,有取有舍,则不惟以己性为有内外,程子已言其非,而种种简择,亦非佛家上乘。是於心上自加一病,而愈不可以相发明矣。且所谓格之使去,己则将尽格之乎?有格有不格者乎?尽格则不可,有不格则未尽,世间自君臣父子之大,以及於昆虫草木之细,何者当格去而何者当留乎?无物不有者,道之体也;无物不包涵者,心之体也;以一贯万物者,圣人之学也;徧周法界者,佛之旨也。且格去外物,以求致知,则知无所丽。其於致知致字,亦微有不可解者。公翰示之旨,大约以为世之把捉矜持者,於心上加一事,似非圣人之学,故立此法门,令其解脱。夫把捉矜持者,诚非矣,然资禀不同而悟见有异,诚使上根如公则可,若初学而语之以此则非。惟使其渐入於禅,而茫无下手,亦恐其始闻而乐,而终将无据尔。(《与裘鲁江》)
学术参差,千古所叹。大约以籹缀枝叶,与夫修饰词说,则人各以见为地,故有不同。若实落从本体用功,则自开闢以至今日,惟有一心,更何不同之有?即於此有疏密迂径之差,亦不过目前殊异,至其收功结局,当亦不远。其尝譬之腹痛,而抚者轻重下手,痛人自得,其母非不爱之,然特为之抚,决亦不能得痛之实际也。功夫缓急,皆是对质,施为即有不同,皆非忘助,亦非参差,惟空言争高,即无不同。犹之指米意量,多寡难信,此某所不能仰合於门下之大略也。弥纶参赞,着有上下,心无二施,或小或大,要之皆满其不息之体量。由此言之,某於门下所见,未尝不同也。门下欲即物即心,而格兼正感二义,故以格物为格心,以合於慎独,此门下之旨也。夫心本生道,常应乃其体段,而物无自性,待心而后周流。心之所着为物,心有正邪,物无拣择,此阳明先生格物之旨所以异於先儒者。然阳明谓心之应处为物,而门下欲正“应处”二字,以为即心即物,此又门下之所以异於阳明先生者。然自鄙心思之,夫心之不正,而后有不正之应,则於此必求所以正,其所以应於感化者,以此合於慎独,其理未尝不同。然必去此而云即心是物,则心物对峙,历历较然,而除物之心,或后生不察,番成是内非外。且又义粗机顿,是惟门下透彻而用以立教,若下根易疑,或未肯帖然信其然耳。夫心之应处为物,与即心即物,亦反覆掌耳,而门下必云云者,岂非以才有应处二字,则便有内外,於慎独有不合耶?然“即心即佛”,道一禅师初悟语,亦惧人执着,旋亦云“非心非佛”以救之。即以格物合慎独,如鄙言颇无不通,而必欲云即心即物,又不若以良知之应用周旋处为物,如门下初句为稳切也。盖此乃门下苦心真切之见,为先儒道其未备,然意不病而语稍径,则无疮而伤之,更费门下分疏与后生耳。(《与陈明水》)
象山之学,诚有未莹者,坐在切磋涵养未能,非其所指心体有病。要之吾人所以贯三才、参天地、通古今为不息者,止此一事,一悟百通,一了百当,非复有纤毫可以加增籹缀者。然琢磨非顿养蹴具,积有啮铁之志,乃能有立。今以好径之心,则取其直截,以攻击之心,则指其未莹。而近来则又於象山所言上,更加一味见成,而圣人皆师心,随手拈来尽是矣。(《与江少峰》)
“未发已发”,自《或问》中所载程子之门人与朱子所论,不为不多,要已不可尽解。而今日之论,尤为纷纷然。此实圣学头脑,不可不辨。今复以《中庸》为讲,则辞虽费而愈不明,仆请与执事道见在之心可乎?见在心明,则《中书》自当了然矣。喜怒哀乐,仆与执事无一时不发者也,当其发时,若以为知即在喜怒哀乐中,则不当复有不中节处,而未发之中,常人皆有之矣。若以为知不在喜怒哀乐中,则别有一物存主於内,而随物应付。今观仆与执事之怒时也,知安在乎?而知於喜怒之际,不可指也。若以为学者但当求之未发也,则仆与执事未怒时功夫,可以打点其为知者乎?抑但求之於已发也?既知求即觉,觉即无不中节处,而已发之和,常人皆有之矣。比及睡时,不知又当属在何处?以为未发,则庸有梦时,以为已发,则无物在。似此数论,似是而实非,似非而亦是者,良以心之神明两在不测,指其一处,未或不是,而要其精微则又难定方所,以故须由自家帖然后,下一转语,乃见分晓耳。若论其极,则一转语尤为疣赘,盖本体不息,不贰者也,不息则常,无起无灭,不贰则一,无内无外,此执事所谓“寂感无时,体用无界、无前后、无内外、而浑然一体者也”。故子思指喜怒哀乐未形之时,而谓之未发,而其所以为已发者,本体分毫不可得而减,有寂之名,而无灭相,良知是也。指喜怒哀乐有形之时,而谓之已发,而其所谓未发者,本体分毫未尝有所增,有感之名,而无起相,良知之妙用是也。学者之所以与圣人异者,正缘私欲纷拏而意见业杂,才一念起,漓淳失真,虽其本体未尝断灭,而於中和固已远矣。只是如此说,已是饶舌,此须於静中密下戒慎功夫,使其空虚明净,了然得所谓本体者,真是不息不贰,无复文字论说所能尽。知於此,自有怳然者,而他歧之论,始有归一矣。(《与李见罗》)
近来从事於道者,更相瞒诳,误己误人。师心自圣,则以触处成真,是犹指本身之即仙胎也,而不知破败之后,已非一元之初,则筑基敛己之功,安可轻废?随处致知,则以揣摩求合,是犹指节宣之即是仙功也,而不知血肉之躯,已非飞昇之具,则炼神还虚之功,安可尽废?二说相胜,此是彼非,终日言焉而不知流光不待,则已成埋没此生。语之以真,则婉缠不透,投之以大,则慑缩不解。若使孔子门中於九泉有地狱,是流当无超度法矣。某本无所知,少自二氏入来,转徙交驰,俱不得力。近始知有所谓不息之体者,本参天地而彻古今,如仲尼祖述尧、舜一章,吾人皆与有赀分焉。离是体则无功,故戒慎即所以完是体也;离是功则无效,故位育即所以满此体也。(《与聂双江》)
文集
圣人之言心,渊然无朕,其涵也;而有触即动,其应也。佛氏语其涵者,圆明微妙,而祕之以为奇;俗学即其应者,籹缀缴绕,而离之以为博,要之不能无所近,而亦卒不可入。何者?其不能无所近者缘於心,而卒不可入者远於体也。圣人者不独语其涵,惧人之求於微;而不独语其应,惧人之求於迹。故哀与钦者,心之体也;见庙与墓而兴者,其应也。体无所不具,则无所不感;无所不感,则无所不应。因其应而为之文,於是乎有哭擗哀素之等,俎豆璧帛之仪。仪立而其心达,而仪非心也。此所以为圣人之学也。佛氏则从其应,而逆之以归於无,曰墓与庙、哀与敬皆妄也,而性则离於是者也。俗学者非之曰:“此有也。”则从而烦其名数,深其辩博,而以为非是则无循也。然不知泯感与应者,既以玄远空寂为性,而其溺於名数辩博者,又详其末而忘其所以然。予故曰:“禅与俗卒不可入者,由远於体也。”圣人之言心,详於宋儒,最后象山陆氏出,尽去世之所谓缴绕者,而直指吾人之应心曰:“见墟墓哀而宗庙钦者心也,辨此心之真伪,而圣学在是矣。”其於致力之功,虽为稍径,而於感应之全,则指之甚明,而俗学以为是禅也。其所未及者名数辨博也。嗟乎!象山指其应者,使人求其涵也。佛氏逆其应於无,而象山指其迹於应,以是为禅,然则为圣人者,其必在名数辩博乎?以仪为心,予恶乎哀钦之无从也。(《象山集序》)
瞿昙之宗,其始以生死祸福之说,济其必行,是以习闻其说者,皆抱必得之志而来,虽狂夫悍卒,皆能舍其旧而从於寂寞孤苦之乡,甚或面壁投崖,刎身燃指而不悔者,其志诚切,而其事诚专也,而尚安假於言乎?后世之言圣学者,志本非有求为圣贤之心,因循前却,与习相成,甚或姑以是而息其驰骤之倦,盖其心以为词说之不博,而记闻之不多,则其言不行。而其上焉者,始毕其力於训註,涉猎以求为功果,朝移暮易,而翻於所谓痛切身心者,宜其有所遗而不及矣。此则立志之过也。为佛者,其说诚冥漠迂远,而其为事则未尝苟也。付法传衣,登坛说法,号称具眼,以续其师者,必其真证而自得焉,而犹或不敢当也。后世之言学者,实则不至,而急於立说,则固有窥之未精而见之未定者。固已遂为人人之所传矣。虽其或旋觉於未妥,甚或自悔於晚年,而其书遂行,已不可改。则其言之多也,虽其本意尚有未慊,而况概之於圣人之道乎!此其立言之过也。夫佛者屏除翳障,独惧有我,增慢之病,比於贪淫,而强附宗言,谓之毁谤,其於执着是己之戒,若是乎其严也。今学者之论,诚有智者之失矣,有愚者之得矣。苟其言之是而足以相济也,则刍荛鄙夫固当兼取以从,於是而乃有胜心焉。或原於偏倚而执之坚,或耻於相屈而必其胜,甚或分门异户,又或而籓篱焉,则亦无怪乎其言之多而说之激矣,此则胜心之过也。凡是三者,相因为病,所谓本源,沉锢缠绵,虽有特出之才,一入其中,足起足陷,未能自拔,则文字训解,纵其熠然,譬之古人画蛇添足,而今更为之鳞爪也,粉饰弥工,去真弥远。凡若是者,质之於禅,曾有不若此。(《象山粹言序》)
道之简易,不待於外袭,而心之本体,不萌於闻见,是孔门之的传,而吾儒之上乘也。然理合内外,而事无精粗,所恶於闻见者,以其溺心於斗靡侈观,而不知有融会归一之地,至有烦苦艰难,靡敝白首,而於道卒无得而已焉。斯为可摈废而攘斥也矣。故此理在人,本自各足,譬之五脏四肢,各具以有生也。气禀生质之清浊不能皆同,譬之厚薄寒热之各异也。圣人用言以设教,著书以防流,譬之因人之病而药之,寒热上下从其所偏胜也。虽以孔子之书,如《大学》、《中庸》经文,悉言天命人心之奥,则固若《内经》、《素问》然后为一定不易之则。若夫《论语》多载问难之词,其间固有当机而发,因人而施,如问仁问孝之类,已有非全体具备、本末兼举者矣。朱、陆治方,寒热各品,而矫厉至道全生则同。故凡君子之学,不溺於闻见。不离於闻见,而将以反约,则鸟附豨莶,固有藉以全生者,而况於圣贤之载籍乎?若皆不计其归宿之何如,而但以近似者病之,则尊德性之似为禅,而道问学之似为俗,固无以为解矣。是何异执《内经》之理,以律偏胜之方,其不至於废医护疾,坐视夫人之札瘥而莫之救乎?故细读先生之书,如与吕子约、张敬夫,深以支离为病,而於其德性躬行,未尝不谆切而屡言之也。若夫末流之弊,则泰山未颓,冉求聚敛,子夏之后卒为庄周,荀卿明王道,李斯具五刑,彼岂教者之过?而君子之立教也,固能使其后之必无弊欤?惟夫世之猎取糟粕,记诵成言,文之以为博也,则藉口於朱子;而虚谈高视,空旷无据,执之以为固也,则藉口於象山。是以二氏之争,比及数世,而烦言纷纷,求为胜负而於身心了无交涉,学者入其中,茫乎不知所以适从。盖不考其实得,既无以窥见先贤所造之底里,而缘习於先入,又有以漫失在己本心之真知,而况根有染而不能净,见有偏而不能圆!是以虽其人诵家传,而卒无得於真似。是非之际,一唱百和,群喙众咻,此道之所以不明也。(《朱子私钞序》)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在天为不已之命,而在人为不息之体,孔门之所谓仁者,先生之所谓知也。自程纯公之殁,而圣人之学不传,沉酣传註,留心名物,从其求於外者,以为领略贯解,而一实万分、主静立极之义微矣。夫天下莫大於心,心无对者也,博厚高明,配於天地,而弥纶参赞,际於六合,虽尧、舜之治与夫汤、武之烈,皆心之照也。从事於心者,愈敛而愈不足,从事於言者,愈赘而愈有余,不足者日益,而有余者日损,圣愚上下之歧端在於是。此先生所以冒忌负谤,不息其身而争之於几绝之余,而当时之士,亦遂投其本有,皆能脱馽解絷,翕然从先生於骤闻之日也。争之不明而有言,言之稍聚而为录,今不据其录,而求其所以为学也,乃复事於言,是不得已者,反以误后人而贻之争耶?且先生之得,是亦不易矣。先生顾其始,亦尝词章而博物矣。展转抵触,多方讨究,粧缀於平时者,辨艺华藻,似复可恃。至於变故当前,流离生死,无复出路,旁视莫倚,而向之有余者,茫然不可得力。於是知不息之体,炯然在中,悟则实,谈则虚,譬之孤舟,颠沛於冲风骇浪之中,帆橹莫施,碇缆无容,然后视柁力之强弱以为存亡。叶尽根呈,水落石出,而始强立不返矣。故余尝谓先生,仅悟於百死一生之日,然后能咽余甘而臻实际,取而用之,己本不贰,而物亦莫能违,事功文词,固其照中之隙光也,先生之所以得者,岂尽於是耶?嗣后一传百讹,“师心即圣”,为虚无漭荡之论,不可穷诘。内以驰其玄莫之见,而外以逃其践履之失,於先生所道切近之处,未尝加功,则於先生所指精微之地,终非实见,投之事则窒,施之用则败。盖先生得而言之,言先生之心尔,而今袭先生之语以求入,即句句不爽,犹之无当於心,而况不能无失乎?心不息,则万古如一日,心不息,则万人如一人,先生能用是倡之於几绝,吾人不能缘是承之於已明,而方且较同异雌黄以为长,此予之所以谓先生始得之勤,而今之不能无忧也。夫从事於心敏而犹有不及,则於言有所不暇;从事於心精而后知所失,则於言有所不敢。默识深思,承担负荷,此余与二三子今日之所承先生之后者也。(刻《传习录序》)
余尝观诸造化矣,有心则阴,而无心则阳也;有息则阴,而无息则阳也;有有则阴,而无无则阳也。山川流峙,万物具茁,华春藏冬,形色机关,不能自得而莫不得,此天之所以流形品物者,莫非一乾体之健,运而不停一瞬,而况於元会寒暑乎?始於无心,继於不息,极於无无,而天地之德备矣。人之生也,气合灵为心,动则有间,自少至老,自兴至寝,利害是非,酬酢扰动,其习无穷。以有间入无穷,沉私汩欲,灭顶迷心,积动为息,积息成阴,而沴戾鹵莽之习,乌睹其为健乎?故圣人之学,独以其澄莹昭彻之体常照於中,炯然不昏於知,而不起於意,泊然不贰於物,而非捍於应。处於中者有戒,则惕然矣,而矜持不事,未尝不与天游也。见於外者有严,则肃然矣,而心知不拘,未尝不与体适也。此其所谓乾乾者,曾无一息之间,而又安问其日与夕也?故其德之成就,与造化相为参贰,居则对越上天,事亲飨帝,而用则统物体天,至於不可知之神,夫然后称龙焉。(《寿龙溪序》)
侍读张阳和先生元忭
张元忭字子荩,别号阳和,越之山阴人。父天复,行太仆卿。幼读朱子《格致补传》,曰:“无乃倒言之乎?当云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而后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也。”嘉靖戊午,举於乡。隆庆戊辰,太仆就逮於滇,先生侍之以往。太仆释归,先生入京颂冤。事解,又归慰太仆於家。一岁之中,往来凡三万余里,年踰三十而发白种种,其至性如此。辛未,登进士第一人,授翰林修撰。寻丁外艰。万历己卯,教习内书堂。先生谓“寺人在天子左右,其贤不肖为国治乱所系”。因取《中鉴录》谆谆诲之。江陵病,举朝奔走醮事,先生以门生未尝往也。壬午皇嗣诞生,齎诏至楚,丁内艰。丁亥陞右春坊,左谕德,兼翰林侍读。明年三月卒官,年五十一。
先生之学,从龙溪得其绪论,故笃信阳明四有教法。龙溪谈本体而讳言工夫,识得本体,便是工夫。先生不信,而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工夫也”。尝闢龙溪欲浑儒释而一之,以良知二字为范围三教之宗旨,何其悖也。故曰“吾以不可学龙溪之可”。先生可谓善学者也。第主意只在善有善几,恶有恶几,於此而慎察之,以为良知善必真好,恶必真恶,格不正以归於正为格物,则其认良知都向发上。阳明独不曰良知是未发之中乎?察识善几、恶几是照也,非良知之本体也。朱子《答吕子约》曰:“向来讲论思索,直以心为已发,而所论致知格物,以察识端倪为初下手处,以故缺却平日涵养一段工夫。”此即先生之言良知也。朱子易箦,改《诚意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此即先生之言格物也。先生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於朱子,恐於本体终有所未明也。
不二斋论学书
动静者,时也。无动无静,常翕而不张,常聚而不散者,心也。夫心无动静,而存心之功,未有不自静中得之者。初学之士,未能於静中得其把柄,遽欲以憧憧扰扰之私,而妄意於动静合一之妙,譬之驾无柁之舟,以浮江、汉,犯波涛,其不至覆且溺者鲜矣。(《寄张洪阳》)
吾兄谓摹拟古人之言行,庶几可进於忘物,以此为下学而上达。窃谓摹拟古人之言行,一一而求其合,所谓博而寡要,劳而无功也。曷若摹拟於吾一心之为易且简乎?万事万物皆起於心,心无事而贯天下之事,心无物而贯天下之物,此一贯之旨也。故不离於事物言行之间,而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下学上达无二事也。若以摹拟为下学,忘物为上达,是二之矣。(《答田文学》)
人有知觉,禽兽亦有知觉,人之知觉命於理,禽兽之知觉命於气。今但以知觉言良知,而曰良知不分善恶,不将混人性物性而无别耶?夫所谓良者,自然而然,纯粹至善者也。参之以人为,蔽之以私欲,则可以言知,而不得谓之良知矣。谓良知有善无恶,则可;谓良知无善无恶,则不可。致知之功,全在察其善恶之端,方是实学。今人於种种妄念,俱认为良知,则不分善恶之言误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