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 第 71 页/共 437 页

程颢,字伯淳,世居中山,后徙为河南人。高祖羽,太宗朝三司使。父■,太中大夫。先生生而秀爽。叔祖母任抱之,钗坠不觉,后数日方求之,先生未能言,以手指示其处,得之。踰冠,中进士第,调鄠县主簿。南山有石佛,岁传其首放光,违近聚观。先生谓其僧曰:「吾有职事。俟复见,为吾取其首来观之。」自是光不复见。改上元县,盛夏堤决,法当言之府,府言之漕司,然后兴作。先生曰:「若是,苗槁久矣!」竟发民塞之,岁乃大熟。上元当水运之冲,设营以处病卒,至者辄死。先生曰:「病者给券而后得食。待食数日,奚而不死!」乃白漕司豫贮米营中,死者减半。仁宗登遐,遗制,官吏成服三日而除。三日之朝,府尹率属吏将释服,先生进曰:「请尽今曰。若朝而除之,所服止二日尔。」尹不从。先生曰:「公自除之。某非至夜,不敢释也。」一府相视,无敢除者。茅山有龙池,其龙如蜥蜴而五色,自昔严奉,以为神物。先生捕而脯之,使人不惑。始至邑时,见持竿以黏飞鸟者,取其竿折之,自是乡民子弟不敢复畜禽鸟。其不严而令行如此。移晋城令。河东财赋窘迫,官所科买,虽至贱之物,价必腾涌。先生度所需,使富室豫储以待,及期,定价买之,贫富咸利。县库有杂纳钱数百千,常借以补助民力。部使者至,则告之曰:「此钱令自用而不私,请一切不问。」先生视民如子。民以事至县者,必告之以孝悌忠信。欲辨事者,或不持牒,径至庭下,先生从容理其曲直,无不释然。度乡村远近为保伍,使之力役相助,患难相恤,而奸伪无所容。凡孤茕残废者,责之亲戚乡党,使无失所。行旅出于其涂者,疾病皆有所养。乡皆有校,暇时亲至,召父老而与之语;童儿所读书,亲为正句读。教者不善,则为易置。乡民为社会,为立科条,旌别善恶,使有劝有耻。在县三年,民无强盗及■死者。秩满,吏夜叩门,称有杀人者,先生曰:「吾邑安有此!诚有之,必某村某人也。」问之,果然。或询其故,曰:「吾尝疑此人恶少之勿革者也。」熙宁初,用吕正献 公分着荐,为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神宗素知其名,每召见,从容咨访。将退,则曰:「卿可频来求对。欲常相见耳。」一日,议论甚久,日官报午正,先生始退。中人相谓曰:「御史不知上未食邪﹖」务以诚意感动人主,言人主当防未萌之欲。神宗俯身拱手曰:「当为卿戒之!」及论人才,曰:「陛下奈何轻天下士﹖」神宗曰:「朕何敢如是!」前后进说,未有一语及于功利。尝极陈治道,神宗曰:「此尧、舜之事,朕何敢当!」先生愀然曰:「陛下此言,非天下之福也。」王安石执政,议更法令,言者攻之甚力。先生被旨赴中堂议事,安石方怒言者,厉色待之。先生徐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听。」安石为之媿屈。新法既行,先生言:「智者若禹之行水,行所无事。自古兴治立事,未有中外人情交谓不可,而能有成者。就使徼幸小成,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尤非朝廷之福。」乞去言职。安石本与之善,及是,虽不合,犹敬其忠信,不深怒,但出提点京西刑狱。先生固辞,改签书镇宁军判官。奄人程昉治河,取澶卒八百,天方大寒而虐用之,众逃归。群僚畏昉,欲勿纳。先生曰:「彼逃死自归,勿纳必乱。」即亲往启门,约少休,三日后役,众驩呼而入。具以事上,得不遣。昉后过州,见先生,言甘而气慑。退而扬言于众曰:「澶卒之溃,程中允诱之,吾且诉于上。」先生闻之,笑曰:「彼方惮我,故为是言也。」果不敢诉。曹村埽决,先生谓郡守刘涣曰:「曹村决,京师可虞。请以厢兵见付,事或可集。」涣以镇印假之,先生立走决所,激谕士卒。议者以为势不可塞,徒劳人耳。先生募善泅者衔细绳以渡决口,得引大索,两岸并进,数曰而合。迁太常丞、知扶沟县,广济、蔡河在县境,濒河恶子胁取行舟财货,岁必焚舟十数。先生捕得一人,引其类,得数十人,不复根治,但使分地挽舟,督察作过者,其患始息。水灾,请发粟,司农遣使阅实,邻邑多自陈「谷且登,无贷可也」,先生请贷不已,得谷六千石,饥者用济。司农视贷籍,户同等而所贷不等,檄县杖主吏。先生言:「济饥当以口之众寡,不以户之高下。令实为之,非吏罪。」乃已。奄人王中正巡阅保甲,权宠张甚,诸邑供帐,唯恐得罪。至扶沟,主吏以告。先生曰:「吾邑贫,安能效他邑。取于民,法所禁也,独有令故青帐可用尔。」中正亦惮之,不敢入境。有犯小盗者,先生谕而遣之。再发,盗谓其妻曰:「我与大丞约,不复为盗。今何面目见之邪!」遂自经。除判武学,李定劾其新法之初,首为异论,罢复旧任。已坐逸狱,责监汝州酒税。哲宗立,召为宗正丞,未行而卒,元丰八年六月十五日也,年五十四。先生资性过人,而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遇事优为,虽当仓卒,不动声色。自十五六时,与弟正叔闻汝南周茂叔论学,遂厌科举之习,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秦、汉而下,未有臻斯理也。文潞公采众议而为之表其墓曰明道先生。嘉定十三年,赐谥曰纯公。淳佑元年,封河南伯,从祀孔子庙庭。明嘉靖中,祀称「先儒程子」。   百家谨案:宋干德五年,五星聚奎,占启文明之运。逮后景德四年、庆历三年复两聚,而周子、二程子生于其间。朱子曰:「元公不由师传,默契道体,建《图》属《书》,根极领要。当时见而知之者有程氏 ,遂广大而推明之,使夫天理之微,人伦之着,事物之众,鬼神之幽,莫不洞然毕贯于一,而周、孔、孟氏之传,焕然复明。」此定论也。顾二程子虽同受学濂溪,而大程德性宽宏,规模阔广,以光风霁月为怀;二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其道虽同,而造德自各有殊也。   识仁篇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订顽》意思,(横渠西铭,旧名《订顽》。)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未尝致纤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若存得,便合有得。盖良知良能,元不丧失。以昔日习心未除,却须存习此心,久则可夺旧习。此理至约,惟患不能守。既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也。   刘蕺山曰:程子首识仁,不是教人悬空参悟,正就学者随事精察力行之中,先与识个大头脑所在,便好容易下工夫也。识得后,只须用葆任法,曰「诚敬存之」而已。而勿忘、勿助之间,其真用力候也。盖天理微妙之中,着不得一毫意见伎俩,与之凑泊。纔用纤毫之力,便是以己合彼之劳矣,安得有反身而诚之乐。诚者,自明而诚之谓。敬者,一于诚而不二之谓。诚只是诚此理,敬只是敬此诚,何力之有!后人不识仁,将天地间一种无外之理,封作一膜看,因并不识诚敬,将本心中一点活泼之灵,滞作一物用,胥失之矣!良知良能是本心,昏昧放逸是习心。向来不识此理,故种种本心为习心用;今来既识此理,故种种习心为本心转。又何患不存之,又存而不能期月守也﹖此程子见道分明语也。乃先儒以为地位高者之事,非浅学可几,学者只合说「克己复礼为仁」。周海门先生深不然之,以为「不识仁而能复礼者无有」,是处极为有见。而顾泾阳先生则云:「学者极喜举程子识仁。但昔人是全提,后人只是半提。『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此全提也。后人只说得『浑然与物同体』,而遗却下句,此半提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此全提也。后人只说得『不须』二句,而遗却上句,此半提也。」尤见卫道之苦心矣!   又曰:朱子谓程子《识仁篇》乃地位高者之事,故《近思录》遗之。然「诚敬存之」四字,自是中道而立。   又曰:《识仁》一篇,总只是状仁体合下来如此,当下认取,活泼泼地,不须着纤毫气力,所谓「我固有之」也。然诚敬为力,乃是无着力处。盖把持之存,终是人为;诚敬之存,乃为天理。只是存得好,便是诚敬,诚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检,克己是也;存正是穷索,择善是也。若泥不须防检穷索,则诚敬存之当在何处﹖未免滋高明之惑。子静专言此意,固有本哉!   顾泾阳曰:程伯子曰「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只此一语已尽,何以又云「义礼智信皆仁」也﹖始颇疑其为赘。及观世之号识仁者,往往务为圆融活泼,以外媚流俗而内济其私,甚而蔑弃廉耻,决裂绳墨,闪铄回互,诳己诳人,曾不省义礼智信为何物,犹偃然自命曰仁也,然后知伯子之意远矣!   宗羲案:明道之学,以识仁为主,浑然太和元气之流行,其披拂于人也,亦无所不入,庶乎「所过者化」矣!故其语言流转如弹丸,说「诚敬存之」便说「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说「执事须敬」便说「不可矜持太过」,惟恐稍有留滞,则与天不相似。此即孟子说「勿忘」,随以「勿助长」救之,同一埽迹法也。鸢飞鱼跃,千载旦暮。朱子谓:「明道说话浑沦,然太高,学者难看。」又谓:「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下稍皆入禅学去。必是程先生当初说得高了,他们只见上一截,少下面着实工夫,故流弊至此。」此所谓程先生者,单指明道而言。其实不然。引而不发,以俟能者。若必鱼筌兔迹,以俟学人,则匠、羿有时而改变绳墨,彀率矣。朱子得力于伊川,故于明道之学,未必尽其传也。   百家谨案:先遗献《孟子师说》解「必有事焉」:「此与明道识仁之意相合。『正』是把捉之病,『忘』是间断之病,『助』是急迫之病。故曰『不须防检,不须穷索』,『未尝致纤毫之力』。盖存得好就是诚敬,诚敬就是存也。存正是防检,克己是也;存正是穷索,择善是也。若外此而为防检穷索,便是人为,未有不犯三者之病也。」   百家又忆姜定庵先生希辙尝于其家两水亭问先遗献「学而时习」之解,答云:「《白虎通》云:『学者,觉也,觉悟所未知也。』朱子曰:『学之为言效也,总是工夫之名。』荀子所谓『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以持养之』,皆是。然必有所指之的,则合其本体而已矣,明道之识仁是也。『时习』者,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明道:『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盖其间调停节候,如鸟之肄飞,冲然自得,便是『说』也。」   附百家《求仁篇》:孔门之学,莫大于求仁。求仁之外,无余事矣。顾未知仁之奚若,于何求之﹖故明道云:「学者须先识仁。」第仁道至大,无可名言,又非悬空想 像可得。即《识仁篇》所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虽其言仁大旨已尽,而在学者仍未易识如何之为浑然,如何之为义礼智信而为仁也。继此云「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则又是识后之工夫。其识前之工夫,止于「不须穷索」句中带补出「存久自明」句,而存之之道在「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是程子于识前识后俱以一「存」统之也。而先儒以为此地位高者之事,非浅学可几,然则为浅学者于何而可以识仁﹖仁不易遽识,仍当于未识前思所以求之之方,此耒史《求仁篇》之所由作也。夫天下沿流而不获者,则当溯其源。求仁之言,出于孔子,则当还自孔子之言仁者以求之。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礼,天则也,摄心之规矩也。心不踰乎矩,而有不仁者乎﹖此以礼求仁也。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子曰:「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矣。」此以敬恕求仁也。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此言顾行、,行顾言,心存乎慥慥而不自知其缄默,以求仁也。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曰「先难而后获」,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此以仁者之心,胞与为怀,自强远利,无在而不存,以求仁也。子贡问为仁,子曰:「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此求仁于友辅者也。子张问仁,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此求仁于感应者也。其在人而直与之以仁者,于微、箕、比干则曰「殷有三仁」,于伯夷、叔齐则曰「求仁而得仁」,盖五人迹虽不同,俱能以此恻怛之苦心,恳挚婉转于伦类间,而克全其至性者也。于颜子曰「三月不违」,与其不迁不贰,复礼而庶几也。于管仲曰「如其仁」,就其功亦可称也。至于仲弓可使南面矣,子路可使治赋矣,冉有可使为宰矣,子华 可使掌朝会矣,皆曰「不知其仁」,不欲以才混德也。子文之忠,文子之清,曰「未知,焉得仁」,不可以一节概生平也。宰我之食稻衣锦,季氏之舞佾歌《雍》,直斥之为「不仁」,恶忘亲,严犯分也。慨好仁,恶不仁之未见,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言夫全德之难其人也。一日用力,力无不足,我欲仁,仁斯至,言夫奋往之当决其机也。其它如仁者不忧、,仁者有勇,观过知仁,杀身成仁,仁者静,仁能守,立人达人,能好人,能恶人,无终食之间违仁,力行刚毅木讷近仁,亦既详矣。而后儒则以为圣人之言仁虽多,究未曾正定说出,使学者有画一可由之路,于是纷纷各立宗旨,以矜独得,一似乎孔子有漏义,乃赖后儒之补救也。曾不知圣人之言,如诏入室,学者得门,八面皆可入。况于哀公问政之对,昭然已直揭其体,实指其功,曰:「仁者,人也,亲亲为大。」此圣人尔后之告,实为言仁之宗主,当时之人,孰不知之。惟以圣门有此一言为之主,故其余之言皆可因人随事以指点,总不失斯言之会归耳。试以证之。孟子曰:「仁也者,人也。」「亲亲,仁也」「仁之实,事亲是也。」孔、孟之言仁,如出一口,柰何不察,后之君子,谓吾性中曷尝有孝弟来,而反以孝弟也者为仁之本,故解作好仁之本,明自背于孔,孟与!总之,后儒谓性生于有生之初,知觉发于既生之后。性,体也;知觉,用也。性,公也;知觉,私也。不可即以知觉为性。爱亲敬长属乎知觉,故谓性中无孝弟,而必推原其上一层。不知性虽为公共之物,而天命于人,必俟有身而后有性。吾身由父母而生,则性亦由父母而有。性由父母而有,似属一人之私,然人人由父母而有,则仍是公共之物。夫公共之物,宜非止以自爱其亲,然人人之所以自爱其亲,正以见一本大同之道。所以孔子曰:「夫孝,天之经也。」谓之天经者,盖以此爱亲之心具自孩提之童,不学不虑,一本乎天,乃吾良知良能之知觉,即性体也。及长而知敬兄者,此也;忠君者,此也;勇战者,此也;仁民爱物者,此也。无二心也。故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而犹谓孝弟之非仁,乃藐之而他是求邪﹖且佛氏之言性,何尝不精,所以为异端者,正以不就人言性,求性于父母未生前,合含生蠢动以为本觉,于是其视父母也甚轻。害道之大,全在于此。孔子言性,止就人而言。故孟子道性善,亦曰「人无有不善」,不合牛犬于内也。言仁则曰「亲亲」,以无父母即无此身,父母即天地,我与父母固结而不可解之心,不知其所自来,此天然之至性,乃所谓仁也。儒、释之界限惟此,吾儒胡为而复堕其雾乎﹖王塘南曰:「圣学主于求仁,而仁体最难识。若未能识仁,只从孝弟上恳恻以求尽其力。当其真切于孝弟时,此心油然蔼然而不能自已,则仁体即此可默会。」先遗献曰:「人生堕地,分父母以为气质,从气质而有义礼。则义理之发源,在于父母。人能事事以父母为心,便是天理,便是仁也。」呜呼!孔、孟求仁之学,惟塘南与先遗献,可谓拨云雾而睹青天矣!   杨开沅谨案:「仁者浑然与物同体」,即《大学》「格物」之物,所谓「有物有则」也。「此道与物无对」,即《大学》、《中庸》必慎之独,天命之性体也。惟万物皆备于我,所以同体;推而放之四海而准,所以无对。   定性书   百家谨案:横渠张子问于先生曰:「定性未能不动,犹累于外物,何如﹖」先生因作是篇。   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苟以外物为外,牵己而从之,是以己性为有内外也。且以己性为随物于外,则当其在外时,何者为在内﹖是有意于绝外诱,而不知性之无内外也。既以内外为二本,则又乌可遽语定哉!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易》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苟规规于外诱之除,将见灭于东而生于西也,非惟日之不足,顾其端无穷,不可得而除也。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今以恶外物之心,而求照无物之地,是反鉴而索照也。《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孟氏亦曰:「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   百家谨案:先生他日又曰:「治怒为难,治惧亦难,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   刘蕺山曰:此伯子发明主静立极之说,最为详尽而无遗也。稍分六段看,而意皆融贯,不事更端,亦不烦诠解。今姑为之次第:首言动静合一之理,而归之常定,乃所以为静也。是内非外,非性也;离动言静,非静也。「天地之常」以下,即天地之道以明圣人之道不离物以求静也。「人之情」以下,言常人之情自私用智,所以异于圣人而终失其照物之体也。「《易》曰」以下,又引《大易》、孟子之言以明自私用智之必不然也。「圣人之喜」以下,又即圣人应物之情以明外物之不足恶。而「夫人之情」以下,又借怒之一端,于极难下手处得定性之法如此,又以见外物之不足恶也。合而观之,主静之学,性学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圣人常寂而常感,故有欲而实归于无欲,所以能尽其性也。常人离寂而事感,离感而求寂,故去欲而还以从欲,所以自汩其天也。主静之说,本千古秘密藏,即横渠得之,不能无疑。向微程伯子发明至此,几令千古长夜矣。   百家谨案:「性无内外」云者,罗整庵云:「内外只是一理也。」「情顺万物而无情」者,先遗献云:「此语须看得好。孔子之哭颜渊,尧、舜之忧,文王之怒,所谓『情顺万物』也。若是无情,则内外两截,此正佛氏之消煞也。『无情』只是无私情,如下文圣人之喜怒,以物之当喜怒,而无自私用智之喜怒。」   百家又案:嘉靖中,胡柏泉松为太宰,疏解《定性书》,会讲于京师,分作四层:「一者,天地之常,心普物而无心,此是天地之定。二者,圣人之常,情顺物而无情,此是圣人之定。三者,君子之学,廓然大公,物来顺应,此是君子之定。四者,吾人第于怒时遽忘其怒,观理是非,此是吾人之定。吾人希君子,君子希圣人,圣人希天地。」是日,天下计吏俱在京,咸会于象房所,约五千余人。罗近溪、耿天台、周都峰,徐龙湾并参讲席,莫不饱饫斯义。   语录   《诗》、《书》中凡有一个主宰的意思,皆言帝;有一个包涵覆的意思,则言天;有一个公共无私的意思,则言王。上下千百岁中,若合符契。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言天之赋予万物者谓之天命。   《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亦形而下者也,而曰「道」者,惟此语截得上下最分明,元来只此是道,要在人默而识之也。   忠信所以进德。「终日干干」君子当终日对越在天也。盖「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其体则谓之易,其理则谓之道,其用则谓之神,其命于人则谓之性,率性则谓之道,修道则谓之教。孟子在其中又发挥出浩然之气,可谓尽矣。故说神「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大小疑事,而只曰「诚之不可掩」。彻上彻下,不过如此。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须着如此说。器亦道,道亦器。但得道在,不系今与后,己与人。   《中庸》言诚,便是神。   惟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神无速,亦无至。须如此言者,不如是不足以形容故也。   冬夏寒暑,阴阳也;所以运用变化者,神也,神无方,故易无体。若如或者别立一天,谓人不可以包天,则有方矣,是二本也。   生生之谓易,生生之用则神也。   「穷神知化」,化之妙者,神也。   刘蕺山曰:神更不说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神无方,化之妙处即是,故以用言。   杨开沅谨案:诚便是神之体。但体物不遗,故不可以体言。「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圣人,人也,故不能无忧。天,则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者也。   天地日月一般。月受日光,而日不为之亏,然月之光乃日之光也。地气不上腾,则天气不下降。天气降而至于地,地中生物者皆天气也。虽无成而代有终者,地之道也。   刘蕺山曰:先升而后降,如何﹖   干,阳也,不动则不刚。其静也专,其动也直,不专一则不能直遂。坤,阴也,不静则不柔。其静也翕,其动也辟,不翕聚则不能发散。言「有无」则多有字,言「无无」则多无字,有无与动静同。如冬至之前天地闭 ,可谓静矣,而日月星辰亦自运行而不息,谓之无动,可乎﹖但人不识有无动静耳!   《咸》、《恒》,体用也。体用无先后。   刘蕺山曰:神化原是一个。   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万物莫不有对:一阴一阳,一善一恶;阳长则阴消,善增则恶减。斯理也,推之其远乎﹖人只要知此耳。   质必有文,自然之理必有对待,生生之本也。有上则有下,有此则有彼,有质则有文。一不独立,二则为文。非知道者,孰能识之。天文,天之理也;人文,人之理也。   刘蕺山曰:一不独立便是二,不是一以生二。正如月落 万川,处处皆圆。月本水之精,即水成象,不是假象。纔看是一,随看却是千万,千万却是一个。在天非一,在川非万。一者是质,万者是文。   「一阴一阳之谓道」,自然之道也。「继之者善也」,有道则有用,「元者善之长」也。成之者却只是性,「各正性命」也。故曰:「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如此,则亦无始,亦无终;亦无因甚有,亦无因甚无;亦无有处有,亦无无处无。   刘蕺山曰:说「阴阳不测之谓神」便是,不有道字,几落禅诠。   古今异宜,不惟人有所不便,至于风气亦自别也。   视听思虑动作,天也。人于其中,要识得真与妄耳。   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非本恶,但或过或不及,便如此。如杨、墨之类。   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但当察之,不可自入于恶,流于一物。   刘蕺山曰:物有善恶,神无善恶。无善无恶,乃为至善。吾辈时常动一善念,细揣之,终是多这念。有这念,便有比偶;有比偶,便有负胜。譬如一疋绢,纔说细,便有麤者形他,又有更细者形他。故曰「毛犹有伦」。○盈天地间皆道也,学者须是择乎中庸。事之过不及处便是恶事,则念之有依着处便是恶念。择善却不在事上,直证本心始得。   问:「心有善恶否﹖」曰:「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心本善,发于思虑则有善有不善。若既发,则可谓之情,不可谓之心。譬如水只谓之水,至如流而为派,或行于东,或行于西,却谓之流也。」   刘蕺山曰:溯流寻源,其必由学乎!学者但养得未发之中,思过半矣。   尝论以心知天,犹居京师往长安,但知出西门便可到长安,此犹是言作两处。若要至诚,只在京师便是到长安,更不可别求长安。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