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学案 - 第 67 页/共 437 页
百家谨案:《伊川至论》本「明则通」下作:「动直则行,行则传。明通行传,庶乎!」
欲,原是人本无的物。无欲是圣,无欲便是学。其有焉,柰之何﹖曰:学焉而已矣。其学焉何如﹖曰:本无而忽有,去其有而已矣。孰为有处﹖有水即为水。孰为无处﹖无水即为水。欲与天理,虚直处只是一个,从凝处看是欲,从化处看是理。
公于己者公于人。未有不公于己,而能公于人也。明不至则疑生,明无疑也。谓能疑为明,何啻千里!(《公明》第二十一。)
小害大,贱害贵,于己尽不公处。疑是私意,必也择善乎。学贵知疑,是从悟处得来。
厥彰厥微,匪灵弗莹。刚善刚恶,柔亦如之,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是万为一,一实万分。万一各正,小大有定。(《理性命》第二十二。)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不改其乐。夫富贵,人所爱也,颜子不爱不求而乐乎贫者,独何心哉﹖天地间有至贵至富、可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颜子》第二十三。)
古人见道亲切,将盈天地间一切都化了,更说甚贫,故曰「所过者化」。颜子却正好做工夫,岂以彼易此哉!此当境克己实落处。
百家谨案:化而齐者,化富贵贫贱如一也。处之一以境言,化以心言。
天地间至尊者道,至贵者德而已矣。至难得者人;人而至难得者,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求人至难得者有于身,非师友,则不可得也已。(《师友上》第二十四。)
道义者,身有之则贵且尊。人生而蒙,长无师友则愚,是道义由师友有之,而得贵且尊。其义不亦重乎!其聚不亦乐乎!(《师友下》第二十五。)
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过》第二十六。)
天下,势而已矣。势,轻重也。极重不可反,识其重而亟反之可也。反之,力也;识不早,力不易也。力而不竞,天也;不识不力,人也。天乎﹖人也。何尤!(《势》第二十七。)
造化在手,宇宙在握。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文辞》第二十八。)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子曰:「予欲无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然则圣人之蕴,微颜子殆不可见。发圣人之蕴,教万世无穷者,颜子也。圣同天,不亦深乎!常人有一闻知,恐人不速知其有也,急人知而名也,薄亦甚矣!(《圣蕴》第二十九。)
看来曾子之唯,不如颜子之愚。孔、颜天道,曾子人道。今且说颜子教万世在何处!
百家谨案:《通书》屡津津于颜子,盖慕颜子默体圣蕴,无些少表暴。元公之学近之。南轩张氏曰:「濂溪之学,举世不知。为南安狱掾日,惟程太中始知之。」可见无分毫矜夸。此方是朴实头下工夫人。嗟乎,学问一道,有诸内而矜夸者,然且不可。子刘子曰:「颜子死,分付后人曰法天尔。
人即是天。尔法尔天,不必更寻题目了。后来周子理会得。」
圣人之精,画卦以示;圣人之蕴,因卦以发。卦不画,圣人之精不可得而见;微卦,圣人之蕴殆不可悉得而闻。《易》何止《五经》之源,其天地鬼神之奥乎!(《精蕴》第在三十。)
君子干干不息于诚,然必惩忿窒欲、迁善改过而后至。干之用其善是,损益之大莫是过。圣人之旨深哉!吉凶悔吝生乎动。噫,吉一而已,动可不慎乎!(《干损益动》第三十一。)
圣学之要,只在慎独。独者,静之神,动之几也。动而无妄曰静,慎之至也。是之谓主静立极。○干干不息,其静有常。投间抵隙,多在动处。动返于吉,其静不漓。生而不匮,其出无方,其为不止,圣人原不曾动些子。学圣者宜如何﹖曰:慎动。
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本必端;端本,诚心而已矣。则必善;善则,和亲而已矣。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家人离,必起于妇人,故《睽》次《家人》,以「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也。尧所以厘降二女于妫汭,舜可禅乎,吾兹试矣。是治天下观于家,治家观于身而已矣。身端,心诚之谓也。诚心,复其不善之动而已矣。不善之动,妄也;妄复则妄矣,妄则诚矣,故《妄》次《复》,而曰「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深哉!(《家人睽复妄》第三十二。)
最勘得亲切。此为慎动。
百家谨案:《家人》、《睽》二卦,往来于巽离兑三女,足征家之离合废兴。《家人》长、中二女,长巽顺居上,中离明在下,水火相得,家之和也。《睽》中女离火猛烈,少女兑泽邪媚,火泽不相容,炎上润下相违,家之睽乖也。复,德之本也。惟复则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妄字从亡,从女;女,古汝字也。言人之不诚者,是丧失其本心,亡乎汝矣。今妄,是得复还乎天之所命,故《彖传》言天之命。又卦震下干上,程子所谓「动以天,安有妄」乎!
君子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故常泰,无不足,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其重无加焉尔。(《富贵》第三十三。)
顾諟谨案: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故曰「身安为富」。仁义忠信,乐
善不倦,此天爵也,故曰「道充为贵」。
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陋》第三十四。)
至诚则动,动则变,变则化。故曰:「拟之而后言,议之而后动,拟议以成其变化。」(《拟议》第三十五。)
百家谨案:吾儒之学,以言动为枢机,惟恐有失。必兢兢业业,拟之而后言,议
之而后动。拟议之熟,极乎精义入神,而后可从心所欲,以造于至诚之天,以成变
化。故此章以《拟议》名篇。非如释氏一任无心,要用直须用,拟心即差者比也。
天以春生万物,止之以秋。物之生也,即成矣,不止则过焉,故得秋以成。圣人之法天,以政养万民,肃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动情胜,利害相攻,不止则贼灭无伦焉,故得刑以治。情伪微暧,其变千状,苟非中正明达果断者,不能治也。《讼卦》曰「利见大人」,以刚得中也。《噬嗑》曰「利用狱」,以动而明也。呜呼,天下之广,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刑》第三十六。)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谓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公》第三十七。)
《春秋》,正王道,明大法也,孔子为后世王者而修也。乱臣贼子,诛死者于前,所以惧生者于后也。宜乎万世无穷,王祀夫子,报德报功之无尽焉。(《孔子上》第三十八。)
道德高厚,教化无穷,实与天地参而四时同,其惟孔子乎!(《孔子下》第三十九。)
童蒙求我,我正果行,如筮焉。筮,叩神也,再三则渎矣,渎则不告也。山下出泉,静而清也;汨则乱,乱不决也。慎哉,其惟时中乎!艮其背,背非见也;静则止,止非为也。为,不止矣。其道也深乎!(《蒙艮》第四十。)
百家谨案:《蒙》、《艮》二卦,义似不相连,《通书》以卒章者,思四十章中屡言师道,盖元公以师道自任,《蒙》以养正为圣功,而《艮》有始终成物之义,殆隐然欲以先觉觉后觉乎!○又案:朱文公曰:「周子《通书》本号《易通》,与《太极图说》并出,程氏以传于世,而其为说实相表里。大抵推一理、二气、五行之分合,以纲纪道体之精微;决道义、文辞、利禄之取舍,以振起俗学之卑陋。至论所以入德之方,经世之具,又皆亲切简要,不为空言。顾其宏纲大用,既非秦、汉以来诸儒所及;而其条理之密,意味之深,又非今世学者所能骤窥也。」东发黄文洁公曰:「周子《通书》、《诚上章》主天而言,故曰『诚者,圣人之本』,言天之诚即人之所得以为圣者也。《诚下章》主人而言,故曰『圣,诚而已矣』,言人之圣即所得于天之诚也。《诚几德章》言诚之得于天者皆自然,而几有善恶,要当察其几之动以全其诚,为我之德也。《圣章》言由诚而达于几,为圣人,其妙用尤在于感而遂通之神。盖诚者不动,几者动之初,神以感而遂通,则几之动也纯于善,此其为圣也。诚一而已,人之不能皆圣者,系于几之动,故《慎动》次之。动而得正为道,故《道》次之。得正为道,不沦于性质之偏者能之,而王者之师也,故《师次之。人必有耻则可教,而以闻过为幸,故《幸》次之。闻于人必思于己,故《思》次之。师以问之矣,思以思之矣,在力行而已,故《志学》次之。凡此十章,上穷性命之源,必以体天为学问之本。所以修己之功既广大而详密矣,推以治人则《顺化》,为上与天同功也。《治》为次,纯心用贤也。礼乐又其次,治定而后礼乐可兴也。继此为《务实章》、《学敬章》,又所以斟酌人品而休休然与之为善。盖圣贤继天立极之道备矣。余章皆反复此意,以丁戒人心,使自知道德性命之贵,而无陷辞章利禄之习。开示圣蕴,终以主静,庶几复其不善之动以归于诚,而人皆可圣贤焉。呜呼,周子之为人心计也,至矣。」敬轩薛氏曰:「《通书》、《诚上》、《诚下》、《诚几德》、《圣》、《慎动》、《道》六章,只是一个性字,分作许多名目。」又曰:「周子论几字,如《复》之初九,善几也;《姤》之初六,恶几也。善几不可不充,恶几不可不绝。朱子所谓近则公私邪正,远则废兴存亡,只于此处看破,便斡转了。此实治己治人之至要也。」
卷十二 濂溪学案(下)
濂溪学案(下)(黄宗羲原本 黄百家纂辑 全祖望修定)
太极图(图一)
无极而太极
太极图说
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气顺布,四时行焉。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本无极也。五行之生也,各一其性。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干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气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自注云:无欲故静。)立人极焉。故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故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大哉《易》也,斯其至矣!
刘蕺山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即太极也。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气,乃气立而理因之寓也。就形下之中而指其形而上者,不得不推高一层以立至尊之位,故谓之太极;而实无太极之可言,所谓「无极而太极」也。使实有是太极之理为此气从出之母,则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万物而无穷乎﹖今曰理本无形,故谓之无极,无乃转落脚注。太极之妙,生生不息而已矣。生阳生阴,而生水火木金土,而生万物,皆一气自然之变化,而合之只是一个生意,此造化之蕴也。惟人得之以为人,则太极为灵秀之锺,而一阳一阴分见于形神之际,由是殽之为五性,而感应之涂出,善恶之介分,人事之所以万有不齐也。惟圣人深悟无极之理而得其所谓静者主之,乃在中正仁义之间,循理为静是也。天地此太极,圣人此太极,彼此不相假而若合符节,故曰合德。若必捐天地之所有而畀之于物,又独锺畀之于人,则天地岂若是之劳也哉!自无极说到万物上,天地之始终也。自万事反到无极上,圣人之终而始也。始终之说,即生死之说,而开辟混沌、七尺之去留不与焉。知乎此者,可与语道矣。主静要矣,致知亟焉。○或曰:周子既以太极之动静生阴阳,而至于圣人立极处,偏着一静字,何也﹖曰:阴阳动静,无处无之。如理气分看,则理属静,气属动,不待言矣。故曰,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
宗羲案:朱子以为,阳之动为用之所以行也,阴之静为体之所以立也。夫太极既为之体,则阴阳皆是其用。如天之春夏,阳也;秋冬,阴也;人之呼,阳也;吸,阴也。宁可以春夏与呼为用,秋冬与吸为体哉!缘朱子以下文主静立人极,故不得不以体归之静。先师云:「循理为静,非动静对待之静。」一语点破,旷若发蒙矣。
附梨洲太极图讲义
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本一也,而有往来、阖辟、升降之殊,则分之为动静。有动静,则不得不分之为阴阳。然此阴阳之动静也,千条万绪,纷纭胶轕,而卒不克乱,万古此寒暑也,万古此生长收藏也,莫知其所以然而然,是即所谓理也,所谓太极也。以其不紊而言,则谓之理;以其极至而言,则谓之太极。识得此理,则知「一阴一阳」即是「为物不贰」也。其曰无极者,初非别有一物依于气而立,附于气而行。或曰因「《易》有太极」一言,遂疑阴阳之变易,类有一物主宰乎其间者,是不然矣,故不得不加「无极」二字。造化流行之体,无时休息,中间清 浊刚柔,多少参差不齐,故自形生神发、五性感动后观之,知愚贤不肖,刚柔善恶中,自有许多不同。世之人一往不返,不识有无浑一之常,费隐妙合之体,徇象执有,逐物而迁,而无极之真,竟不可见矣。圣人以「静」之一字反本归元,盖造化、人事,皆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事,非以收敛为静,发散为动也。一敛一发,自是造化流行不息之气机,而必有所以枢纽乎是,运旋乎是,是则所谓静也,故曰主静。学者须要识得静字分晓,不是不动是静,不妄动方是静。慨自学者都向二五上立脚,既不知所谓太极,则事功一切俱假。而二氏又以无能生有,于是误认无极在太极之前,视太极为一物,形上形下,判为两截。蕺山先师曰:「千古大道陆沈,总缘误解太极。『道之大原出于天』。此道不清楚,则无有能清楚者矣。」
附朱陆太极图说辩
陆象山与朱子书曰:梭山兄谓:「《太极图说》与《通书》不类,疑非周子所为。不然,或是其学未成时所作。不然,则或是传他人之文,后人不辨也。盖《通书》《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五殊二实,二本则一』,曰『一』,曰『中』,即太极也,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假令《太极图说》是其所传,或其少时所作,则作《通书》时不言无极,盖已知其说之非矣。」此言殆未可忽也。兄与梭山书云:「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夫太极者,实有是理,圣人从而发明之耳。非以空言立论,使后人簸弄于颊舌纸笔之间也。其为万化根本,固自素定。其足不足,能不能,岂以人言不言之故邪﹖《易大传》曰:「《易》有太极。」圣人言有,今乃言无,何也﹖作《大传》时不言无极,太极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邪﹖《洪范》五皇极,列在九畴之中,不言无极,太极亦何尝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邪﹖后书又谓:「无极即是无形,太极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学者错认太极别为一物,故着『无极』二字以明之。」《易》之《大传》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一阴一阳已是形而上者,况太极乎!晓文义者举知之矣。自有《大传》,至今几年,未闻有错认太极别有一物者。设有愚谬至此,奚啻不能以三隅反;何足上烦先生,特地于太极上加「无极」二字,以晓之乎﹖且「极」字亦不可以「形」字释之。盖极者,中也。言无极,则是犹言无中也,是奚可哉!若惧学者泥于形器而申释之,则宜如《诗》言「上天之载」,而于下赞之曰「无声无臭」可也,岂宜以「无极」字加于太极之上。朱子发谓濂溪得太极图于穆伯长,伯长之传出于陈希夷,其必有考。希夷之学,老氏之学也。「无极」二字,出于《老子》「知其雄」章,吾圣人之书所无有也。《老子》首章言「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而卒同之,此老氏宗旨也。「无极而太极」,即是此旨。老氏学之不正,见理不明,所蔽在此。兄于此学,用力之深,为日之久,曾此之不能辨,何也﹖《太极图说》以「无极」二字冠首,而《通书》终篇未尝一及「无极」字。二程言论文字至多,亦未尝一及「无极」字。兄今考订注释,表显尊信,如此其至,恐未得为善祖述者也。潘清逸岂能知濂溪者。明道、伊川亲师承濂溪,当时名贤居潘右者亦复不少,濂溪之志卒属于潘,可见其子孙之不能世其学也,兄何据之笃乎﹖
朱答曰:来书反复其于无极太极之辨,详矣。然以熹观之,伏羲作《易》,自一画以下,文王演《易》,自「干元」以下,皆未尝言太极也,而孔子言之;。孔子赞《易》,自太极以下,未尝言无极也,而周子言之。夫先圣后圣,岂不同条而 共贯哉!若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何至若此之纷纷哉!今既不然,则吾之所谓理者,恐其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又况于人之言有所不尽者,又非一二而已乎。既蒙不鄙而教之,熹亦不敢不尽其愚也。且夫《大传》之太极者,何也﹖即两仪四象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而蕴于三者之内者也。圣人之意,正以其究竟 至极,无名可名,故特谓之太极。犹曰「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云尔,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至如「北极」之极,「屋极」之极,「皇极」之极,「民极」之极,诸儒虽有解为中者,盖以此物之极常在此物之中,非指极字而训之以中也。极者,至极而已。以有形者言之,则其四方八面,合辏将来,到此筑底,更无去处,从此推出,四方八面,都无向背,一切停匀,故谓之极耳。后人以其居中而能应四外,故指其处而以中言之,非以其义为可训中也。至于太极,则又无形象方所之可言,但以此理至极而谓之极耳。今乃以中名之,则是所谓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一也。《通书》《理性命章》,其首二句言理,次三句言性,次八句言命,故其章内无此三字,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则章内之言固已各有所属矣。盖其所谓「灵」,所谓「一」者,乃为太极;而所谓「中」者,乃气禀之得中,与刚善、刚恶、柔善、柔恶者为五性,而属乎五行,初未尝以是为太极也。且曰「中焉止矣」,而又下属于「二气五行,化生万物」之云,是亦复成何等文字义理乎﹖今乃指其中者为太极而属之下文,则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二也。若论「无极」二字,乃是周子灼见道体,迥出常情,不顾旁人是非,不计自己得失,勇往直前,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不落方体。若于此看得破,方见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非但架屋下之屋,迭上之而已也。今必以为未然,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三也。至于《大传》既曰「形而上者谓之道」矣,而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然其所以一阴一阳者是乃道体之所为也。故语道体之至极,则谓之太极;语太极之流行,则谓之道。虽有二名,初无两体,周子所以谓之无极,正之其无方所、无形状,以为在无物之前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以为在阴阳之外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以为通贯全体,无乎不在,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今乃深诋无极之不然,则是直以太极为有形状、有方所矣;直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则又昧于道器之分矣;又于「形而上者」之下复有「况太极乎」之语,则是又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矣。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四也。至熹前书所谓「不言无极,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不言太极,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乃是推本周子之意,以为当时若不如此两下说破,则读者错认语意,必有偏见之病,闻人说有,即谓之实有,见人说无,即谓之真无耳。自谓如此说得周子之意,已是大杀分明,只恐知道者厌其漏泄之过甚,不谓如老兄者,乃犹以为未稳而难晓也。请以熹书上下文意详之,岂谓太极可以人言而为加诸损者哉﹖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五也。来书又谓「《大传》明言『《易》有太极』,今乃言无,何邪﹖」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今夏因与人言《易》,其人之论正如此,当时对之不觉失笑,遂至被劾。彼俗儒胶固,随语生解,不足深怪。老兄平日自视为何如,而亦为此言邪!老兄且谓《大传》之所谓「有」,果如两仪、四象、八卦之有定位,天地、五行、万物之有常形邪﹖周子之所谓「无」,是果虚空断灭,都无生物之理邪﹖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六也。老子「复归于无极」,无极乃无穷之义,如庄生「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云尔,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今乃引之,而谓周子之言实出乎彼,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