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49 页/共 338 页

论读书之法。择之云:「尝作课程,看论语日不得过一段。」曰:「明者可读两段,或三段。如此,亦所以治躁心。近日学者病在好高,读论语,未问学而时习,便说一贯;孟子,未言梁王问利,便说尽心;易,未看六十四卦,便先读系辞。」   人读书,不得搀前去,下梢必无所得。如理会论语,只得理会论语,不得存心在孟子。如理会里仁一篇,且逐章相挨理会了,然后从公冶长理会去,如此便是。   论语一日只看一段,大故明白底,则看两段。须是专一,自早至夜,虽不读,亦当涵泳常在胸次,如有一件事未了相似,到晚却把来商量。但一日积一段,日日如此,年岁间自是里面通贯,道理分明。   问:「看论语了未?」广云:「已看一遍了。」曰:「太快。若如此看,只是理会文义,不见得他深长底意味。所谓深长意味,又他别无说话,只是涵泳久之自见得。」   论语,愈看愈见滋味出。若欲草草去看,尽说得通,恐未能有益。凡看文字,须看古人下字意思是如何。且如前辈作文,一篇中,须看它用意在那里。举杜子美诗云:「更觉良工用心苦。」一般人看画,只见得是画一般;识底人看,便见得它精神妙处,知得它用心苦也。   王子充问学。曰:「圣人教人,只是个论语。汉魏诸儒只是训诂,论语须是玩味。今人读书伤快,须是熟方得。」曰:「论语莫也须拣个紧要底看否?」曰:「不可。须从头看,无精无粗,无浅无深,且都玩味得熟,道理自然出。」曰:「读书未见得切,须见之行事方切。」曰:「不然。且如论语,第一便教人学,便是孝弟求仁,便戒人巧言令色,便三省,也可谓甚切。」   莫云论语中有紧要底,有泛说底,且要着力紧要底,便是拣别。若如此,则孟子一部,可删者多矣!圣贤言语,粗说细说,皆着理会教透彻。盖道理至广至大,故有说得易处,说得难处,说得大处,说得小处。若不尽见,必定有窒碍处。若谓只「言忠信,行笃敬」便可,则自汉唐以来,岂是无此等人,因甚道统之传却不曾得?亦可见矣。   先生问:「论语如何看?」淳曰:「见得圣人言行,极天理之实而无一毫之妄。学者之用工,尤当极其实而不容有一毫之妄。」曰:「大纲也是如此。然就里面详细处,须要十分透彻,无一不尽。」   或讲论语,因曰:「圣人说话,开口见心,必不只说半截,藏着半截。学者观书,且就本文上看取正意,不须立说别生枝蔓。唯能认得圣人句中之意,乃善。」   圣人之言,虽是平说,自然周遍,亭亭当当,都有许多四方八面,不少了些子意思。若门人弟子之言,便有不能无偏处。如夫子言「文质彬彬」,自然停当恰好。子贡「文犹质也,质犹文也」,便说得偏。夫子言「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自然有先后轻重。而子夏「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便有废学之弊。   人之为学,也是难。若不从文字上做工夫,又茫然不知下手处;若是字字而求,句句而论,不于身心上着切体认,则又无所益。且如说「我欲仁,斯仁至矣」,何故孔门许多弟子,圣人竟不曾以仁许之?虽以颜子之贤,而尚不违于三月之后,圣人乃曰「我欲斯至」!盍亦于日用体验,我若欲仁,其心如何?仁之至不至,其意又如何?又如说非礼勿视听言动,盍亦每事省察何者为非礼,而吾又何以能勿视勿听?若每日如此读书,庶几看得道理自我心而得,不为徒言也。   德先问孟子。曰:「孟子说得段段痛切,如检死人相似,必有个致命痕。孟子段段有个致命处,看得这般处出,方有精神。须看其说与我如何,与今人如何,须得其切处。今一切看得都困了。」读孟子。   「『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又曰:『有是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孟子说得最好。人之一心,在外者又要收入来,在内者又要推出去。孟子一部书皆是此意。」又以手作推之状,曰:「推,须是用力如此。」又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又曰:「世间只有个阖辟内外,人须自体察取。」人杰录云:「心在外者,要收向里;心在内者,却推出去。孟子云,学问求放心,四端扩而充之。一部孟子皆是此意。大抵一收一放,一阖一辟,道理森然。」赐录云:「因说仁义,曰:『只有孟子说得好。如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此是从外面收入里来。如曰:「人之有是四端,知皆扩而充之。」又要从里面发出去。凡此出入往来,皆由个心。』又曰:『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都是恁地』。」   读孟子,非惟看它义理,熟读之,便晓作文之法:首尾照应,血脉通贯,语意反复,明白峻洁,无一字闲。人若能如此作文,便是第一等文章!   孟子之书,明白亲切,无甚可疑者。只要日日熟读,须教它在吾肚中先千百转,便自然纯熟。某初看时,要逐句去看它,便觉得意思浅迫。至后来放宽看,却有条理。然此书不特是义理精明,又且是甚次第文章。某因读,亦知作文之法。   孟子,全读方见得意思贯。某因读孟子,见得古人作文法,亦有似今人间架。   「孟子文章妙不可言。」文蔚曰:「他每段自有一二句纲领,其后只是解此一二句。」曰:「此犹是浅者,其它自有妙处。惟老苏文深得其妙。」   孟子之文,恐一篇是一人作。又疑孟子亲作,不然,何其妙也!岂有如是人出孟子之门,而没世不闻耶!   集注且须熟读,记得。集注。   语吴仁父曰:「某语孟集注,添一字不得,减一字不得,公子细看。」又曰:「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   论语集注如称上称来无异,不高些,不低些。自是学者不肯用工看。如看得透,存养熟,可谓甚生友仁。   「某于论孟,四十余年理会,中间逐字称等,不教偏些子。学者将注处,宜子细看。」又曰:「解说圣贤之言,要义理相接去,如水相接去,则水流不碍。」后又云:「中庸解每番看过,不甚有疑。大学则一面看,一面疑,未甚惬意,所以改削不已。」   读书别无法,只管看,便是法。正如呆人相似,捱来捱去。自家都未要先立意见,且虚心只管看。看来看去,自然晓得。某那集注都详备,只是要人看无一字闲。那个无紧要闲底字,越要看。自家意里说是闲字,那个正是紧要字。上蔡云「人不可无根」,便是难。所谓根者,只管看,便是根,不是外面别讨个根来。   前辈解说,恐后学难晓,故集注尽撮其要,已说尽了,不须更去注脚外又添一段说话。只把这个熟看,自然晓得,莫枉费心去外面思量。   问:「集注引前辈之说,而增损改易本文,其意如何?」曰:「其说有病,不欲更就下面安注脚。」又问:「解文义处,或用『者』字,或用『谓』字,或用『犹』字,或直言,其轻重之意如何?」曰:「直言,直训如此。犹者,犹是如此。」又问「者」、「谓」如何。曰:「是恁地。」   集注中有两说相似而少异者,亦要相资。有说全别者,是未定也。   或问:「集注有两存者,何者为长?」曰:「使某见得长底时,岂复存其短底?只为是二说皆通,故并存之。然必有一说合得圣人之本意,但不可知尔。」复曰:「大率两说,前一说胜。」拱寿。   问:「语解胡氏为谁?」曰:「胡明仲也。向见张钦夫殊不取其说,某以为不然。他虽有未至处,若是说得是者,岂可废!」   集注中曾氏是文清公,黄氏是黄祖舜,晁氏是晁以道,李氏是李光祖。   程先生经解,理在解语内。某集注论语,只是发明其辞,使人玩味经文,理皆在经文内。易传不看本文,亦是自成一书。杜预左传解,不看经文,亦自成一书。郑笺不识经大旨,故多随句解。   论语集注盖某十年前本,为朋友间传去,乡人遂不告而刊。及知觉,则已分裂四出,而不可收矣。其间多所未稳,煞误看读。要之,圣贤言语,正大明白,本不须恁地传注。正所谓「记其一而遗其百,得其粗而遗其精」者也。   或述孟子集注意义以问。曰:「大概如此,只是要熟,须是日日认」述大学以问。曰:「也只如此,只是要日日认读新底了,反转看旧底,教十分熟后,自别有意思。」又曰:「如鸡伏卵,只管日日伏,自会成。」   初解孟子时,见自不明。随着前辈说,反不自明,不得其要者多矣。   集注乃集义之精髓。集注、集义。   问:「孟子比论语却易看,但其间数段极难晓。」曰:「只尽心篇语简了,便难理会。且如『养气』一章,被它说长了,极分晓,只是人不熟读。」问:「论语浩博,须作年岁间读,然中间切要处先理会,如何?」曰:「某近来作论语略解,以精义太详,说得没紧要处,多似空费工夫,故作此书。而今看得,若不看精义,只看略解,终是不浃洽。」因举五峰旧见龟山,问为学之龟山曰:「且看论语。」五峰问:「论语中何者为要?」龟山不对。久之,曰:「熟读。」先生因曰:「如今且只得挨将去。」   诸朋友若先看集义,恐未易分别得,又费工夫。不如看集注,又恐太易了。这事难说。不奈何,且须看集注教熟了,可更看集义。集义多有好处,某却不编出者,这处却好商量,却好子细看所以去取之意如何。须是看得集义,方始无疑。某旧日只恐集义中有未晓得义理,费尽心力,看来看去,近日方始都无疑了。   因说「吾与回言」一章,曰:「便是许多紧要底言语,都不曾说得出。且说精义是许多言语,而集注能有几何言语!一字是一字。其间有一字当百十字底,公都把做等闲看了。圣人言语本自明白,不须解说。只为学者看不见,所以做出注解与学者省一半力。若注解上更看不出,却如何看得圣人意出!」又曰:「凡看文字,端坐熟读,久久于正文边自有细字注脚迸出来,方是自家见得亲切。若只于外面捉摸个影子说,终不济事。圣人言语只熟读玩味,道理自不难见。若果曾着心,而看他道理不出,则圣贤为欺我矣!如老苏辈,只读孟韩二子,便翻绎得许多文章出来。且如攻城,四面牢壮,若攻得一面破时,这城子已是自家底了,不待更攻得那三面,方入得去。初学固是要看大学论孟。若读得大学一书透彻,其它书都不费力,触处便见。」喟然叹者久之,曰:「自有这个道理,说与人不信!」   问:「近看论语精义,不知读之当有何法?」曰:「别无方法,但虚心熟读而审择之耳。」集义。   因论集义论语,曰:「于学者难说。看众人所说七纵八横,如相战之类,于其中分别得甚妙。然精神短者,又难教如此。只教看集注,又皆平易了,兴起人不得。」   问:「要看精义,不知如何看?」曰:「只是逐段子细玩味。公记得书否?若记不得,亦玩味不得。横渠云:『读书须是成诵。』」又曰:「某近看学者须是专一。譬如服药,须是专服一药,方见有效。」   问:「精义有说得高远处,不知如何看。」曰:「也须都子细看,取予却在自家。若以为高远而略之,便卤莽了!」   读书,且须熟读玩味,不必立说,且理会古人说教通透。如语孟集义中所载诸先生语,须是熟读,一一记放心下,时时将来玩味,久久自然理会得。今有一般学者,见人恁么说,不穷究它说是如何,也去立一说来搀说,何益于事!只赢得一个理会不得尔。   读书,须痛下工夫,须要细看。心粗性急,终不济事。如看论语精义,且只将诸说相比并看,自然比得正道理出来。如识高者,初见一条,便能判其是非。如未能,且细看,如看按款相似。虽未能便断得它按,然已是经心尽知其情矣。只管如此,将来粗急之心亦磨砻得细密了。横渠云:「文欲密察,心欲洪放。」若不痛做工夫,终是难入。   看精义,须宽着心,不可看杀了。二先生说,自有相关透处,如伊川云:「有主则实。」又云:「有主则虚。」如孟子云:「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又云:「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自当随文、随时、随事看,各有通彻处。   读论语,须将精义看。先看一段,次看第二段,将两段比较孰得孰失,孰是孰非。又将第三段比较如前。又总一章之说而尽比较之。其间须有一说合圣人之意,或有两说,有三说,有四五说皆是,又就其中比较疏密。如此,便是格物。及看得此一章透彻,则知便或自未有见识,只得就这里挨。一章之中,程子之说多是,门人之说多非。然初看时,不可先萌此心,门人所说亦多有好处。蜚卿曰:「只将程子之说为主,如何?」曰:「不可,只得以理为主,然后看它底。看得一章直是透彻了,然后看第二章,亦如此法。若看得三四篇,此心便熟,数篇之后,迎刃而解矣。某尝苦口与学者说得口破,少有依某去着力做工夫者。且如『格物、致知』之章,程子与门人之说,某初读之,皆不敢疑。后来编出细看,见得程子诸说虽不同,意未尝不贯。其门人之说,与先生盖有大不同者矣。」骧。   读书考义理,似是而非者难辨。且如精义中,惟程先生说得确当。至其门人,非惟不尽得夫子之意,虽程子之意,亦多失之。今读语孟,不可便道精义都不是,都废了。须借它做阶梯去寻求,将来自见道理。知得它是非,方是自己所得处。如张无垢文字浅近,却易见也。问:「如何辨得似是而非?」曰:「遗书所谓义理栽培者是也。如此用工,久之自能辨得。」   论语中,程先生及和靖说,只于本文添一两字,甚平淡,然意味深长,须当子细看。要见得它意味,方好。   问:「精义中,尹氏说多与二程同,何也?」曰「二程说得已明,尹氏只说出。」问:「谢氏之说多华掞。」曰:「胡侍郎尝教人看谢氏论语,以其文字上多有发越处。」   先生问:「寻常精义,自二程外,孰得?」曰:「自二程外,诸说恐不相上下。」又问蜚卿。答曰:「自二程外,惟龟山胜。」曰:「龟山好引证,未说本意,且将别说折人若看它本说未分明,并连所引失之。此亦是一病。」又问仲思。答曰:「据某,恐自二程外,惟和靖之说为简当。」曰:「以某观之,却是和靖说得的当。虽其言短浅,时说不尽,然却得这意思。」顷之,复曰:「此亦大纲偶然说到此,不可以为定也。」   明道说道理,一看便好,愈看而愈好。伊川犹不无难明处,然愈看亦愈好。上蔡过高,多说人行不得底说话。杨氏援引十件,也要做十件引上来。范氏一个宽大气象,然说得走作,便不可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