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诐、淫、邪、遁,蔽、陷、离、穷,四者相因。心有所蔽,只见一边,不见一边,如「杨氏为我,墨氏兼爱」,各只见一边,故其辞诐而不平。蔽则陷溺深入之义也,故其辞放荡而陷则离,离是开去愈远也,故其辞邪。离则穷,穷是说不去也,故其辞遁。遁,如夷之之言是也。
先之问:「诐、淫、邪、遁『四者相因』之说如何?」曰:「诐辞,初间只是偏了。所以偏者,止缘他蔽了一边,如被物隔了,只见一边。初间是如此,后来只管陷入里面去,渐渐只管说得阔了,支蔓淫溢,才恁地陷入深了。于是一向背却正路,遂与正路相离了。既离了正路,他那物事不成物事,毕竟用不得,其说必至于穷。为是他说穷了,又为一说以自遁,如佛家之说。」
或问诐、淫、邪、遁「四者相因」之说。曰:「『诐』字,是遮了一边,只见一边。如『陂』字,亦是一边高,一边低;『跛』字,亦是脚一边长,一边短,皆是只有一边之意。『淫辞知其所陷』。淫,便是就所诐处多了,被他只看得这一边,都盖了那一边。如人在水里,只见得那水,更不见有平正底道理。诐是少了那一边,淫是添了这一边。然诐与淫,只是见偏了,犹自是道理在。然只管淫而不止,便失了那道理。既是不正,无缘立得住,便至于遁。遁则多讨物理前来遮盖。」
沈庄仲问诐、淫、邪、遁之辞。文蔚曰:「如庄周放浪之言,所谓『淫辞』。」曰:「如此分不得。只是心术不正,便自节次生此四者。如杨墨自有杨墨底诐、淫、邪、遁,佛老自有佛老底诐、淫、邪、遁,申韩自有申韩底诐、淫、邪、遁。如近世言功利者,又自有一种诐、淫、邪、遁。不特是如此,有一样苟且底人,议论不正,亦能使是非反复。张安道说:『本朝风俗淳厚,自范文正公一变,遂为崖异刻薄。』后来安道门人和其言者甚众,至今士大夫莫能辨明,岂不可畏!」
问:「诐、淫、邪,遁之辞,杨墨似诐,庄列似淫,仪秦似邪,佛似遁。」曰:「不必如此分别,有则四者俱有,其序自如此。诐,是偏诐不平,譬似路一边高,一边低,便不可行,便是蔽塞了一边。既蔽塞,则其势必至于放荡而陷溺。淫而陷溺,必至于邪僻而叛道。才问着,便遁而穷。且如杨墨『为我』『兼爱』之说,可谓是偏颇。至于『摩顶放踵』,『拔一毛利天下不为』,便是不可行。夷之云:『爱无差等,施由亲始』,不是他本意。只为被孟子勘破,其词穷,遂为此说,是遁也。如佛学者初有『桑下一宿』之说,及行不得,乃云『种种营生,无非善法』,皆是遁也。」
淫、邪辞相互。
孟子离此四病,所以知人言有四病。
问:「程子说:『孟子知言,譬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所谓『在堂上』者,莫只是喻心通于道者否?」曰:「此只是言见识高似他,方能辨他是非得失;若见识与他一般,如何解辨得他!」士毅录云:「纔高于众人了,方见得。与众人一般低,立在堂下,如何辨得人长短!」
问:「孟子知言处,『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先政而后事;辟杨墨处说『作于其心,害于其事』,先事而后政。」曰:「先事而后政,是自微而至着;先政而后事,是自大纲而至节目。」
「孟子说知言、养气处,止是到『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住。公孙丑疑孟子说知言、养气忒担当得大,故引『我于辞命则不能』以诘孟子。孟子对以『恶,是何言也』!丑又问:『昔者子夏子游子张皆得圣人之一体』,意欲以孟子比圣人。故孟子推尊圣人,以为己不敢当,遂云『姑舍是』。」
问:「颜子『具体而微』,微是『微小』或『隐微』之『微』?」曰:「微,只是小。然文意不在『小』字上,只是说体全与不全。」
「颜子所知所行,事事只与圣人争些子,所以曰『具体而微』。」
「具体而微」,伊川言「合下小」,是言气禀。如「三月不违」,则有乏处。因五峰与张说。
问「浩然之气」后面说伯夷伊尹孔子「是则同」处。曰:「后面自是散说出去,不须更回引前头。这里地位极高,浩然之气又不足言,不须更说气了。有百里之地,则足以有天下,然『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则有所不为,此是甚么样气象!大段是极至处了。虽使可以得天下,然定不肯将一毫之私来坏了这全体。古之圣人其大根脚同处,皆在此。如伊尹『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系马千驷,禄之以天下弗视弗顾』,与此所论一般。圣人同处大概皆在此,于此而不同,则不足以言圣人矣。某旧说,孟子先说知言,而公孙丑先问养气者,承上文方论志气而言也。今看来,他问得却自有意思。盖知言是那后面合尖末梢头处,合当留在后面问,如大学所论,自修身、正心却说到致知、格物。盖致知、格物是末梢尖处,须用自上说下来,方为有序也。」又曰:「公孙丑善问,问得愈密,盛水不漏。若论他会恁地问,则不当云『轲之死不得其传』。不知后来怎生不可晓。或是孟子自作此书,润饰过,不可知。」
「得百里皆能朝诸侯」,是德之盛;「行一不义,杀一不辜不为」,是心之正,不肯将那小处害了那大处。亦如伊尹虽「禄之天下不顾,千驷弗视」,到那一介处亦不轻取予。
根本节目,不容不同。「得百里之地而朝诸侯,有天下」,此是甚次第!又,「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不为」,直是守得定!
问:「夷尹得百里之地,果能朝诸侯,有天下否?」曰:「孟子如此说,想是如此。然二子必不肯为。」问:「孟子比颜子如何?」曰:「孟子不如颜子,颜子较细。」问:「孟子亦有恁底意否?」曰:「然。孟子似伊尹。」
问夷惠。曰:「伯夷格局更高似柳下惠。」道夫曰:「看他伯夷有壁立万仞之气!」曰:「然。」
或问「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曰:「污,是污下不平处,或当时方言未可知,当属上文读。」
古人之政不可得而见,只是当时所制之礼,便知得当时所施之政。
伯丰问:「『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是谓夫子,是谓他人?」曰:「只是大概如此说。子贡之意,盖言见人之礼便可知其政,闻人之乐便可知其德。所以『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有能违我之见者,所以断然谓『自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此子贡以其所见而知夫子之圣如此也。一说夫子见人之礼而知其政,闻人之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有能逃夫子之见者,此子贡所以知其为生民以来未有也。然不如前说之顺。」
朱子语类卷第五十三
孟子三
公孙丑上之下
以力假仁章
彝叟问:「『行仁』与『假仁』如何?」曰:「公且道如何是『行仁、假仁』?」曰:「莫是诚与不诚否?」曰:「这个自分晓,不须问得。如『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处却好问。如行仁,便自仁中行出,皆仁之德。若假仁,便是恃其甲兵之强,财赋之多,足以欺人,是假仁之名以欺其众,非有仁之实也。故下文言『伯必有大国』,其言可见。」又曰:「成汤东征西怨,南征北怨,皆是拯民于水火之中,此是行仁也。齐桓公时,周室微弱,夷狄强大,桓公攘夷狄,尊王室,『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只是仁之功,终无拯民涂炭之心,谓之『行仁』则不可。」
问「以力假仁」,「以德行仁」。曰:「『以力假仁』,仁与力是两个;『以德行仁』,仁便是德,德便是仁。」问「霸」字之义。曰:「霸即伯也,汉书引『哉生魄』作『哉生霸』,古者『霸、伯、魄』三字通用。」
「以德行仁者王」。所谓德者,非止谓有救民于水火之诚心。这「德」字又说得阔,是自己身上事都做得是,无一不备了,所以行出去便是仁。
问「以德行仁者王」。曰:「且如成汤『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是先有前面底,方能『彰信兆民』,『救民于水火之中』。若无前面底,虽欲『救民于水火之中』,不可得也。武王『亶聪明,作元后』,是亶聪明,方能作元后,『救民于水火之中』。若无这亶聪明,虽欲救民,其道何由?」
仁则荣章
「仁则荣,不仁则辱」。此亦只是为下等人言。若是上等人,他岂以荣辱之故而后行仁哉?伊川易传比彖辞有云:「以圣人之心言之,固至诚求天下之比,以安民也。以后王之私言之,不求下民之附,则危亡至矣。」盖且得他畏危亡之祸,而求所以比附其民,犹胜于全不顾者,政此谓也。
尊贤使能章
「市廛而不征」。问:「此市在何处?」曰:「此都邑之市。人君国都如井田样,画为九区:面朝背市,左祖右社,中间一区,则君之宫室。宫室前一区为外朝,凡朝会藏库之属皆在焉。后一区为市,市四面有门,每日市门开,则商贾百物皆入焉。赋其廛者,谓收其市地钱,如今民间之铺面钱。盖逐末者多,则赋其廛以抑之;少则不廛,而但治以市官之法,所以招徕之也。市官之法,如周礼司市平物价,治争讼,讥察异服异言之类。市中惟民乃得入,凡公卿大夫有爵位及士者皆不得入,入则有罚。如『国君过市,则刑人赦;夫人过市,则罚一幕;世子过市,则罚一栾;命夫、命妇过市,则罚一盖、帷』之类。左右各三区,皆民所居。而外朝一区,左则宗庙,右则社稷在焉。此国君都邑规模之大概也。」
或问:「『法而不廛』,谓治以市官之法,如何是市官之法?」曰:「周礼自有,如司市之属平价,治争讼,谨权量等事,皆其法也。」又问:「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曰:「『市,廛而不征』,谓使居市之廛者,各出廛赋若干,如今人赁铺面相似,更不征税其所货之物。『法而不廛』,则但治之以市官之法而已,虽廛赋亦不取之也。」又问:「『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此便是市官之法否?」曰:「然。如汉之狱市、军市之类,皆是古之遗制。盖自有一个所在以为市,其中自有许多事。」
「『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伊川之说如何?」曰:「伊川之说不可晓。横渠作二法,其说却似分明。」
问:「『廛无夫里之布』。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出夫家之征。』郑氏谓宅不种桑麻者,罚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不知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是如何?」曰:「亦不可考。」又问:「郑氏谓民无常业者,罚之,使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如何罚得恁地重?」曰:「后世之法与此正相反,农民赋税丁钱却重,而游手浮浪之民,泰然都不管他。」因说:「浙间农民丁钱之重,民之雕困,不可开眼!」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是得天地生物之心为心也。盖无天地生物之心,则没这身。才有这血气之身,便具天地生物之心矣。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人皆自和气中生。天地生人物,须是和气方生。要生这人,便是气和,然后能生。人自和气中生,所以有不忍人之心。
「天地以生物为心」。天包着地,别无所作为,只是生物而已。亘古亘今,生生不穷。人物则得此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个个肖他,本不须说以生物为心。缘做个语句难做,着个以生物为心。
问:「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曰:「天地生物,自是温暖和煦,这个便是仁。所以人物得之,无不有慈爱恻怛之心。」又曰:「人物皆得此理,只缘他上面一个母子如此,所以生物无不肖他。」又曰:「心如界方,一面青,一面赤,一面白,一面黑。青属东方,仁也;赤属南方,礼也;白属西方,义也;黑属北方,智也。又如寅卯辰属东方,为春;巳午未属南方,为夏;申酉戌属西方,为秋;亥子丑属北方,为冬。寅卯辰是万物初生时,是那生气方发,这便是仁。至巳午未,则万物长茂,只是那生气发得来盛。及至申酉戌,则那生气到此生得来充足无余,那物事只有许多限量,生满了更生去不得,须用收敛。所以秋训揫。揫,敛也,揫敛个什么?只是生气到这里都揫敛耳。若更生去,则无合杀矣。及至亥子丑属冬。冬,终也;终,藏也。生气到此都终藏了,然那生底气早是在里面发动了,可以见生气之不息也,所以说『复,见天地之心』也。」
「『天地以生物为心』。譬如甄蒸饭,气从下面滚到上面,又滚下,只管在里面滚,便蒸得熟。天地只是包许多气在这里无出处,滚一番,便生一番物。他别无勾当,只是生物,不似人便有许多应接。所谓为心者,岂是切切然去做,如云『天命之,岂谆谆然命之』也?但如磨子相似,只管磨出这物事。人便是小胞,天地是大胞。人首圆象天,足方象地,中间虚包许多生气,自是恻隐;不是为见人我一理后,方有此恻隐。而今便教单独只有一个人,也自有这恻隐。若谓见人我一理而后有之,便是两人相夹在这里,方有恻隐,则是仁在外,非由内也。且如乍见孺子入井时有恻隐,若见他人入井时,也须自有恻隐在。」池录作:「若未见孺子入井,亦自是恻隐。」问:「怵惕,莫是动处?因怵惕而后恻隐否?」曰:「不知孟子怎生寻得这四个字恁地好!」
孟子「赤子入井」章,间架阔,须恁地看。
说仁,只看孺子将入井时,尤好体认。
问:「如何是『发之人心而不可已』?」曰:「见孺子将入井,恻隐之心便发出来,如何已得!此样说话,孟子说得极分明。世间事若出于人力安排底,便已得;若已不得底,便是自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