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全解 - 第 12 页/共 18 页
尚书全解卷十九
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二十
宋 林之竒 撰
说命上 商书
此三篇盖史官记载商之高宗恭黙思道梦得贤臣傅说立以为相与之反覆商较议论为治之道与夫学问之大方而其文烦多故其防分为三篇名曰説命而有上中下之别曰説命者高宗所以命説之言也如上萹言王置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徳以下是也亦犹蔡仲之命微子之命毕命冏命是皆所命之言后世每命官必有制辞其原盖出于此此篇虽以説命为文其实杂出众体与夫名萹又有不同王庸作书以诰则有诰存焉尔惟训于朕志则有训存焉作书者姑以説命二字明简册之别
高宗梦得説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岩作说命三萹说命
高宗者盘庚之弟小乙之子名武丁高宗乃其庙号也古者祖有功而宗有徳创业垂统有功者祀以为祖守文之主有徳者祀以为宗其庙皆百世而不毁商人立庙之制其所以祖而祀之者成汤是也所以宗而祀之者太甲太戊高宗是也宗之者既不止于一人则人不可以无别故以太甲为太宗太戊为中宗武丁为高宗曰太曰中曰高者所以为庙之制也若孔氏曰武丁德高可尊故号高宗亦不必如此虽则如此亦不失也如礼记丧服四制曰武丁商之贤王继世即位而慈良于丧当此之时殷衰而复兴礼废而复起故善之善之故载书中而高之故谓之高宗则是载于书而后有高宗之名此则失之逺矣祖有功宗有徳之制至汉而犹存故高祖世祖皆为一时之祖宗前汉以文帝为太宗武帝为世宗宣帝为中宗后汉以明帝为显宗章帝为肃宗此皆以其功徳而祖宗也至于魏晋以来各推其一代之贤君而宗之晋未得乎三代立宗之意故唐室自太宗至于昭宗凡十八帝皆以宗名至于此则是宗为庙号之常称不复论徳建为不朽之庙而先王建庙立宗之制至是紊矣此不可以不辨也説者传説也高宗梦而得之所谓得者梦得其状貎非梦其名也汉孔氏曰梦得贤相其名曰説史记亦云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説此不然案下文曰恭黙思道梦帝赉子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説筑岩之野惟肖则是其梦中所得但得良弼之状貌及其以所梦形象求于天下然后得説于岩之野惟肖肖者肖其形非谓其名与梦合也作序者于下句云使百工营求诸野得诸岩上句不识説之名故以名为系于梦而称之曰高宗梦得説非谓梦其名也高宗既梦得説之状貌于是使百工营求于外野得説于岩肖其所梦之形而得之也孔氏曰使百官以所梦之形象经营求于外野皇甫谧云使百工技巧之人写其形象窃以孔氏之説为胜盖使百官有司散而求之于四方也但言求之者众矣若以谓百工之人写其形状则岂至百工技艺之人而尽使之乎既旁求于天下得説于傅岩而协其所梦立以为相讲论为治之大要学问之大方史官叙述其事而作此三萹也
王宅忧亮隂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羣臣咸谏于王曰呜呼知之曰明哲明哲实作则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
宅忧乃居忧也史官将序述梦得良弼之事故推本其所以然为之端曰武丁居小乙之丧亮隂不言者三年亮隂説者不同然郑氏之説迂囘而不通晋杜预以为天子三年丧始服齐斩既葬除丧服亮隂以居心丧制不与士庻同其意以谓亮隂二字盖是既释丧去齐斩之服而服心丧之名也虽其援引经传而难信据此下文曰既免丧其惟弗言而上句言王宅忧亮隂三祀则亮隂二字盖述其不言于三年之中为得礼既免而犹不言则为己甚羣臣于是进谏故孔氏曰隂黙也居隂信黙三年不言其意与下文实相连接盖史官序书不复以重复成文下文有其惟弗言之句上文言宅忧故变其文为亮隂二字形容其不言之实言其丧不易事尽其慤而慤之尽其信而信之国政决于冡宰而已无所与也礼记曰庸言之信庸行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慥慥诚实也言君子诚实于事不可以过不可以不及使高宗于三年亮隂之中而言及于政则是哀戚之情有所不及非出于诚实也髙宗之情既于心之诚实至于三年亮隂不言可谓得礼矣及其免丧也则可言矣可言而不言则是失之过矣失之过则是防于有余而尽之也羣臣恐其不能俯而就中以合于礼不为贤者之己忧故进于王言其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虽欲不言而不可以不言也孟子曰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子将以斯道觉斯民也所贵乎圣贤者谓其知之在先将使觉乎未知者其觉之在先所赖以觉乎未觉者盖先得乎吾心之所同然者故不可不推其所以为法于天下此正圣贤之任也故羣臣进谏于高宗叹而言曰人之生孰无天命之性然非明哲则不足以知之明哲者先知先觉之人也既明哲有以知之则其所知者岂特独善而已哉盖将以觉其所未觉而作则于四方也若权衡之立于此而轻重多寡莫不于此而取正焉此盖言处圣贤之任当如此则髙宗所以君临天下之尊其所有者万邦之众百官之所仰式命令之所自出也使王而言及于政则以作命百官百官承之而可以布于万方然后为斯民之所取则也今也犹弗言则百官无所禀以为令万方无所取则矣当王之宅忧亮隂也百官禀命于冡宰今也既免丧则冡宰归政于王矣然犹禀命于冡宰而王又不言则万邦之众无所禀以为令岂不负万邦之望哉此羣臣之进戒谆谆而不能自已也
王庸作书以诰曰以台正于四方台恐徳弗类兹故弗言恭黙思道梦帝赉予良弼其代予言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説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徳
君奭之序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者置相其任非特统百官均四海而已盖将使之左右为之师保以辅翼成就其徳而引之于当道故古之宰相必处师保之任周召相成王而左右之盖以师保之尊而兼宰相之职也高宗得傅説于版筑之微既立以为相矣于是又以其人置诸左右而命之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徳使之兼师保之位身为三公之尊非特任以为相而已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盖大臣之事君务在乎先立其大者不先立乎其大者而屑屑于其小者则其用力多而见功寡也是以人不足以有适政不足以有问而惟以格君心之非为先盖使大臣能格君心之非而纳之于正至于一正君而国定则人与政岂复有不善者哉高宗深明乎此故其命傅説以为相也未敢言及于政事而先处之于师保之尊命之朝夕之间纳其诲言以辅翼我之徳盖将使之匡其不及防愆纠缪成就其徳是所谓一正君而国定也若高宗者可谓知所本矣苟使为君者其徳不足则其心必有所蔽而不可诲则辅相之臣虽有格天之业亦无自而施之高宗既得傅説之才诚足以相天下而其所言者惟恐己之徳有所不足使彼不得展其志之所为也是以朝夕之间惟欲纳诲以辅其徳而不及其他也
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嵗大旱用汝作霖雨启乃心沃朕心
此高宗所以申言其所以朝夕纳诲以辅台徳之事也孟子曰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徳乐道不如是则不足与有为也盖人君苟有尊徳乐道之诚意则师保之臣必将乐告之以善而其徳无有不成者故推之以大有为无所不可苟不如是则不足与有为夫其可以有为与不可以有为惟在于徳之成与不成而徳之成不成惟在于师保之臣纳诲与不纳诲耳然则高宗所望于傅説者可谓善矣故既命之朝夕纳诲以辅台徳又托微意设喻见其所以望之者如此其急也金欲成利器则不可以无砺巨川之患欲济则不可以无舟楫大旱之时欲苏苗稼则不可以无霖雨金欲成器而无砺则钝巨川无舟楫则不可以渉大旱无霖雨则苗稼有饥馁之忧此三者皆望之而赖之深也但其言之不足故设喻托意以尽其情若诗人之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皆所以喻人之有美质者不可以不学而成也虽有切磋琢磨之不同其实一也若但举一句而言之则玉不琢不成器亦可以见其意也高宗之设此三喻大抵言其望于傅説之纳诲者如此其激切而其托意之深故重复言之或者见其有此三喻则必从而为之説以为每句皆有所托王氏曰若金用汝作砺者命之使治己也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者命之使济难也若嵗大旱用汝作霖雨者使之泽民也吕吉甫又以谓若金用汝作砺者举一已而聼之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者举臣下而聼之若嵗大旱用汝作霖雨者举天下而聼之是皆附防穿凿以追求高宗之意据此上文言朝夕纳诲以辅台徳下文言啓乃心沃朕心则是高宗于此其与傅説言者大抵欲成就其己之徳而已未及乎济难泽民与举天下而聼之之事也
若药弗瞑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
高宗既告傅説以其所以望之之深如此其切欲汝副吾之望则当啓乃之心无隠有犯朝夕纳诲而沃我之心也沃如水之沃物有润泽之意苏氏曰渇其言也此説是也此又言尔之所以啓乃心而成就我徳者其説有二也若我之过失见于已形而其愆缪之迹既着于言行者则汝当危言鲠论极其剀切以绳纠之若用瞑之药以攻难治之疾也苟不用瞑之药则厥疾弗瘳矣其或过失弗形而其所言所行防于愆缪而不自知则汝必当先事虑患使无绳纠之迹若跣足而行使之视地不至于为茨瓦砾之所伤也苟不使之视地则厥足用伤矣
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廸我高后以康兆民呜呼钦予时命其惟有终
言汝能以此二者朝夕纳诲以辅台徳则足以副吾之所期望矣然其所以副吾之期望者非但使汝尽其啓沃如上文之所陈凡在朝之臣与汝比肩而北面以事我者我无不以此望之也故继之曰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盖説既作相而縂百官则自卿士而下皆其属也欲使傅説暨乃僚无不同心以匡正汝君之心而成就其君之徳者良由我之所以尊徳乐道之诚意有加而无已也孟子谓戴不胜曰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防尊卑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使傅説能尽其啓沃之心而其在王所者长防尊卑皆不能同心以匡人主之所不逮则一説亦不足与有为故必举在朝之臣无不同心然后一正君而国定矣然人臣之进谏于君又不可以无稽也必则古昔之先王故汝之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率修古我哲王迪导我高后成汤之徳以安天下之民下言迪我高后以匡兆民上言俾率先王则先王盖指成汤以前之王天下者康诰曰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曰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与此正同高宗之所以谆谆告戒述其志之所以期望説之深既尽于此矣故又嗟叹尽其义言汝能敬我所以告汝之命则我之徳无所阙失终能永保天命矣
説复于王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高宗之所以虚心屈体而望于説其言反覆激切既尽于此説于是尽其啓沃之辞而复于王与荀子大忠以徳复君之复同盖以其徳言而优游餍饫以入之也高宗之所以告説者既以金之于砺巨川之于舟楫大旱之于霖雨以见其望之切故説之所以复于王亦设喻托物以尽其意以谓君以从谏而圣犹木之从绳而正也木之作器无所不正者岂木之生而皆正哉盖其生也自有曲直之不齐而其作器也必取于从绳故无不正之理人主之所行岂无有善有不善于其间惟能从谏弗咈而择善以从其善者无所不行不善者无所不去斯能成其圣徳不必生而知之而后可以成其圣也惟君能以从谏为心是好善矣苟好善则天下之人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于我而况在朝之羣臣乎故虽不命其承上之意以纳谏而其臣无敢不纳谏者故继之曰后克圣臣不命其承畴敢不祗若王之休命盖言君苟有纳谏之意虽不谆谆以命之而彼自能敬顺王之善命也鲁定公问于孔子曰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防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防乎一言而兴邦乎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惟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此二言者若缓而不切而孔子谓邦之兴丧实系于此者盖知为君之难则自以为不足故从谏从谏则邦之所以兴也惟其言而莫予违则自以为有余故拒谏拒谏则邦之所以丧也邦之兴衰所以实系于此一言者以其从谏拒谏之不同也桀以拒谏丧汤以从谏兴纣以拒谏丧武王以从谏兴秦以拒谏丧髙祖以从谏兴隋以拒谏丧唐太宗以从谏兴歴代兴丧之迹究其所本未尝不系于此则孔子之论可谓深切着明矣髙宗之命傅説以纳诲而傅説复之以从谏彼其君臣所以相告戒之意者盖以为天下之事未有不先于此故其礼乐刑政未尝一言及之而其相告勉者惟以此为先也东坡有言曰説以匹夫得政而王虚心以待之者如此意其必有高世絶人之谋今其所以复于王者曰从谏而已大哉仁人之言约而至也唐太宗中主也其事父母畜妻子正身治家有不至者多矣然所以致刑措其成功去圣人无防者特以从谏而已説以为此一言可以圣也故首进之
説命中 商书
惟説命縂百官乃进于王曰呜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设都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不惟逸豫惟以乱民在礼天子宅忧而百官縂已以聼冡宰三年当此之时事皆縂于冡宰而天子则惟亮阴而不言居于庐以致其诚一于丧祭之事而已及其三年之丧毕然后冡宰归政于天子始亲万几之务而专聼断此盖礼经之常典也高宗既免丧而冡宰归政犹恭黙不言万几之务无所禀以为令者羣臣恳请甚坚而髙宗犹且不从而曰予恐徳弗类至其代予言其意盖欲终不言而求良弼以代之言也及其既得説则是既有代予言之人矣于是立为相置之左右命之朝夕纳诲以辅台徳而万防之务则委之而已无所与也盖高宗之于傅説也信之如此其防任之如此其专得于傅岩之间而不以为踈贱遂举国而聼之使之代言政事命百官縂已而聼之若其宅忧亮隂之时而不复致疑于其间良由其至诚之心上格于天下孚于民而其君臣同心同志相与孚契于一堂之上如股肱元首之相为用故虽用礼之权于免丧之后而百官縂已以聼冡宰而天下不可以为不善也案周官冡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则説之为相而縂百官亦其常职然也而乃以为礼之权者盖以上萹其代予言而知之前既有曰其代予言而此萹又曰惟説命縂百官则是万防之务縂以聼之而已若齐威公所谓一则仲父二则仲父其为职任之重盖非如冡宰之比也説既縂百官以代高宗躬览万几之务则为高宗者惟恭己以正南面也盖明君劳于求贤逸于得人方未得説也恭黙思道忧勤之念犹形于梦寐之间遂旁求于天下而后得之及其既得之也礼乐刑政百官有司之事举以授之而已遂以优游无为岩廊之上盖所劳者在于求贤之前而享其逸乐于得人之后也高宗虽优游恭己不亲万几之务亦岂遂盘乐怠傲深拱宫禁而无意于天下之治哉盖将使説朝夕以辅成其徳使其徳之辉光见于天下则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也傅説既縂百官使高宗得以清心省事于上于是朝夕纳诲以辅成其徳其意以谓百官之事虽縂而其提大纲以为众目之所取正者则在于高宗不可不勉故乃进而告王而其所告者无非天子执要御详之事也呜呼者嗟叹以重其言也诗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于乎不显文王之徳之纯中庸释之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徳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其意以谓天道之运日新而无穷昼夜寒暑循环迭运造化之功未尝有息圣人体之而为纯徳造次颠沛亦日新而不穷盖所以体天之道也傅説欲使高宗日新其徳而同于天道之运故首告之曰明王奉若天道言古之明王承顺上天之道体其不已之意于是建邦诸侯于外设天子之都于内其所以立天子诸侯于上而承以大夫师长于下者岂欲其在位者肆为逸豫而以位为乐哉惟欲使之体夫上天日新不已之道君臣上下协心同徳以治斯民而已后王天子也君公诸侯也大夫仕于朝者师长亲民之官也自后王至于师长皆不可肆为逸豫苟有一人焉肆其逸豫则失其所以代天乱民之意
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
盖言虽在位者皆不可以逸豫然其所以率羣臣不为逸豫者惟在于日新其徳而已故又继之曰惟天聪明惟圣时宪言明王之所以奉若天道者无他惟在乎宪天聪明之徳而已天之聪也公天下之聼以为聼故聼不以耳而无所不闻天之明也公天下之视以为视故视不以目而无所不见圣人之宪天聪明公其视聼而无所容私焉则其闻见逹乎天下而日新不已岂复有逸豫生于其心哉惟天子既宪天聪明而日新其徳于上则其臣莫不敬顺而奉之自然不为逸豫之行君臣皆不为逸豫则得乎治民之道此民之所以从乂也臯陶谟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聼自我民聼言天之聪明即民之聪明君能公其心以宪天聪明而率其臣以钦若则自合乎民之心矣民之从乂盖得天下之所同然非勉强而从之也傅説言此者言高宗既以万几任于臣而垂拱仰成端拱于岩廊之上苟使不能广其视聴于天下则其聪明止于耳目之所接则逸豫之心生而谗謟面防之人至浸润之谮肤受之愬由是而行焉如是则説虽欲尽其协賛之力不可得也故其所欲成就之徳无他惟使之宪天之聪明而已夫苟其宪聪明如天则无所不闻无所不见则明白昭晰而小人无所容于其间此説之所以得尽其才而高宗所以得遂其垂拱仰成之道也
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千戈省厥躬王惟戒兹允兹克明乃罔不休
言欲公其心以宪天之聪明则其所者莫重于赏刑之用洪范曰惟辟作福惟辟作威説虽縂百官以聴万几之务至于威福予夺之柄在于高宗之独断故既告之日新厥徳以宪聪明而其所以谆谆告戒于其后者于此又致详焉自惟口起羞以下四句説者不同最为难晓窃求其义上两句有起羞起戎各言祸乱之所由起其文无所结下两句有在笥省躬是言其所以致谨重之道其文无所成盖由説者以四句为四义故其文上无所结下无所成据某所见下两句所以结前句惟口起羞故惟衣裳在笥惟甲胄起戎故惟干戈省厥躬礼曰口惠而实不至怨葘及其身晁错曰上之所言者谓之命一命受爵再命受服三命受位苟为口之所命者非其人而适足以起羞故宁藏衣裳于笥而不轻以予人也甲胄干戈皆兵器也自其被于已而言之则谓甲胄自其加于人而言之则谓干戈甲胄之用苟有不当则适足以起戎矣故当其用干戈以加于人之时不可不省于躬而自反察己之无罪然后可以讨人也此盖言赏罚之用祸乱之所萌而其施则不可不谨也王惟以此起羞起戎之二者以为谨戒而信其不可轻用苟能知其赏罚之用皆当于功罪而克明则无不善矣
惟治乱在庻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徳惟其贤
自此以下又所以申前之义而尽之也言国之治乱惟在于庻官之邪正能否官之得其人则天下国家无适而不治非其人则天下国家无徃而能治必然之理不可易之常道也傅説縂万几之务而已至于升黜进退则在高宗之所用如何尔苟使高宗所用既非其人则虽説亦无所施其才矣故治乱之所本惟在高宗能用庻官而説则能总其事而已惟治乱在庶官故官不可以及私昵爵不及恶徳惟其贤能而后可也王制曰论定而后官之任官而后爵之盖自六卿至于三百六十所谓官也而公卿大夫所谓爵也欲官其人必以其人之能可任是官者而后官之不可以私爱而官之也欲爵其人必其任官之贤于人而实有徳者而后爵之不可以恶徳而进之也孟子曰尊贤使能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盖所以使能也爵罔及恶徳惟其贤盖所以尊贤也恶徳者以恶为徳也孔氏曰私昵谓知其不可而用之恶徳谓不知其非而任之戒王使审求人絶私好也此説为善説之此言大抵欲高宗屛小人而擢用君子也
虑善以动动惟厥时
言心有所为必审思之使合于善而后动善者理之所当然者也虽然虑善以动则又不可不审其时时者所以权乎善之轻重而用之也犹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已溺之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善也颜子居陋巷不改其乐亦善也然其为善者各有其时当禹稷之时而为颜子之事则非善也当颜子之时而为禹稷之事亦非善也善犹葛之于夏裘之于冬动惟其时则犹夏葛而冬裘也善则可以立矣虑善以动则可以权矣虑善以动动惟其时则酬酢万变而不穷矣
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
此又告之以不矜不伐而享其盈成之业公羊曰贯泽之防桓公有忧中国之心不召而至者江人黄人也葵邱之防震而矜之叛者九国矣夫以威公之霸攘夷狄尊王室一正天下可谓盛矣及一旦震而矜之则叛者如此其众盖有其善丧厥善矜其能丧厥功故也如禹之不矜不伐而天下皆无与之争功故人之有善有能而矜之有之是乃所以丧也以是知欲人之有善有能者其所以保之之道惟在于不有之不矜之而已高宗之恭黙思道以致中兴之功其丰功茂烈可谓无所复加矣惟在不有不矜以保之也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
此又戒之以预备于不虑治不忘乱安不忘危之事也盖古者治安之时上恬下熙海宇无事而危乱之萌往往萌蘖于其间及其一旦变生于肘腋则至于陵夷败坏不可救药者此无他当无事之时而不能为有事之备也故在事事而为之备事事者无一事而不在所备也一事不备则一患随之惟事事有备无危乱之衅生矣故无有不可制之患也
无啓宠纳侮无耻过作非惟厥攸居政事惟醇黩于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
言无啓私嬖之宠以纳小人之侮也盖小人之于君上本不敢肆其陵侮之心惟君上宠之而故为之也苟知而故为之则不复有悛革之心矣此二者是亦中才庸主安于逸乐遂以谓宠一嬖幸未必害事遂一非事未必致乱殊不知履霜坚氷其来有渐于其小者而不知谨则将驯致其大矣唐明皇宠安禄山为安禄山起第既成其幄帟器皿充牣其中虽禁中服御之物殆不及也每出入宫掖不禁或与贵妃对食或通宵不出颇有丑声于外帝亦不疑也其待之可谓厚矣而禄山不轨之心实萌于此故卒至渔阳窃四海横流此啓宠纳侮以致祸也汉武帝为窦太后置酒宣室使谒者引内董君是时东方朔执戟殿下辟戟而前曰董偃有斩罪三安得入乎上曰善有诏止更置酒北宫引董君从司马门赐朔黄金三十斤若此之类所谓耻过作非也自此以上其深思熟虑所以为高宗谋者无所不至故又縂结之曰惟厥攸居政事惟醇盖言如上之所云其所当谨者可谓至众矣然其本则在于人主先正其心术而已居者有所主于中也中有所主则政事不驳杂此其本也此所谓一正君而国定矣自篇首至于此是皆説与高宗泛论为治之要道以啓迪其心志既尽于此然高宗之心术则有黩于祭祀之蔽祖己曰典祀无丰于昵则是高宗之心术所蔽实在于此故説举以为训所以绳其愆纠其谬格其既非之心是所谓若药不瞑厥疾弗瘳也盖祭不欲数数则黩黩则不敬祭不欲防防则怠怠则忘祭之防数惟称于礼苟不称于礼而以私意为之则防数之失一也盖数则过也防则不及也过与不及皆非礼之中也高宗不审于此而以黩于祭祀为钦殊不知其所谓钦者乃所以为不钦也故曰黩于祭祀时谓弗钦黩而谓之不钦者以礼烦则纷乱而难行也夫鬼神聪明正直享于克诚苟乱而非礼则鬼神岂享之哉故曰礼烦则乱事神则难盖夙夜惟寅直哉惟清则于事神为易也自明王奉若天道至于此皆是傅説道啓沃之言以纳诲而辅成高宗之徳
王曰防哉説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説拜稽首曰非知之艰行之惟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徳惟説不言有厥咎
高宗之得傅説使之啓乃心沃朕心盖虚心屈已而乐闻其朝夕之诲也説既縂百官矣于是进其嘉谋嘉猷自明王奉若天道以下凡数十言无非治道之大原君术之至要其所以进言啓沃以成就高宗之徳可谓展尽底蕴而无余矣高宗之恭默思道徯闻至忠之诲为日久矣至是而闻其所未闻义理之悦于其心而无厌也故遂嗟叹而告之曰防哉防美也古人于饮食之美者必以防言之诗曰君子有酒防且有又物其防矣维其偕矣则防者味之美也高宗闻説之言如美味之悦其口摭食其实餍饫充足乐之而不厌故曰防哉者味之之深也既味其言之美乃呼説而告之曰尔之所言我当佩服而行之苟汝不善于其所言则我虽欲闻而行之不可得已高宗之得傅説以为若金之得砺济巨川之得舟楫大旱之得霖雨其所以望之如此其切诚以不得傅説之啓沃则虽欲行之不知其所以行之矣故其既得傅説之诲则若饥之甘食渇之甘饮入乎口着乎心防然必以为可以行之而无疑也高宗既许傅説以行其言矣人臣之事君谏行言聴然后膏泽下于民而其致君泽民之心得以逹乎天下矣于是拜手稽首而至地以尽其敬于君又勉高宗以行之之难而冀其不倦以终之也董仲舒引曾子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傅説之所陈治道之大原君术之至要谆复恳到可谓尽矣高宗之所闻所知可谓富矣惟能加意以尊其所闻行其所知则施之于天下国家徳仁又将不胜富也故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所贵乎知之者惟欲其行之也知之不能行则与之为二矣故其嘉谋虽日接于耳目之前既与之为二则是他人之物非己之所自有也知而行之则与之为一而自得之矣是故人主之学要在于行为先如尭舜之治其所以巍巍荡荡而不可及者惟其能躬行而已躬行则凡接于吾之耳目者皆所自有也自古苟非大无道之主其闻善言见善行未尝不改容变色以致重之如齐景公问政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则景公非不知孔子之言为可行也孟子与齐宣王言惟仁者能以大事小惟智者能以小事大宣王曰大哉言矣又与言文王之治岐以行仁政于民宣王曰善哉言乎若宣王者非不知孟子之言为可行也二者虽皆知其言为可行然夷考其所行则实与其言相反此盖无躬行之诚心故其所病者不在于知之之难而在于行之之难高宗以傅説之言为防哉此亦如齐景公宣王以孔孟之言为善也使其徒以为善知之而不能行则是亦齐景公宣王也故言知之易行之难以勉高宗盖所谓责难于君谓之恭也然行之之艰自不行者而言则见其为艰矣苟能一日用其力而行之则亦何难之有王诚不惮其难而力行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尊所闻行所知是将信协先王成汤之成徳盖汤所以能成就其徳者惟以从谏弗咈先民时若用人惟己改过不吝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而已王能躬行其所知所闻之言是亦成汤之用心也王能以成汤之心为心则是于傅説之言无所不行也君能黾勉以行臣之言臣有嘉谋嘉猷匿而不告则臣为有罪矣故终之曰惟説不言有厥咎盖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谏则不行言则不聴而乃聒聒不舍以取祸尤则是不可以言而言非所谓以道事君者也故孔子之于齐景公孟子之于齐宣王言之不行则遂去而已至于谏行言聴膏泽下于民而不以尭舜之道望其君乃有所隠匿而不言则是可以言而不言亦非所谓以道事君也故阿衡之于太甲傅説之于高宗其所以引君以当道者有加而无已也欲观大臣之事质诸此而已
説命下 商书
此篇记载高宗与説相与讲论学问之大方盖自古帝王之所以致知格物正心诚意以修其身而推之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未有不由学以成者学必有师尭师于君畴舜师于务成昭禹师于西王国汤师于伊尹高宗师于甘盘傅説文王师于太公望成王师于周召未有不师于圣贤而能学者未有不学而能成其徳者然厯代帝王之所以学与师者世代久逺其详不可得而尽知惟高宗之于傅説其答问酬酢始终毕备于此篇可以为万世人主学问之大法
王曰来汝説台小子旧学于甘盘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尔惟训于朕志
高宗欲问学于傅説于是进説使前而告之以所愿学之意也盖其未得傅説于版筑之前固尝学于甘盘矣甘盘者商之旧臣有道徳者也而高宗敬其道徳而学焉学于甘盘而不终故欲学于説以终之也台小子者高宗自谦抑以问学之辞也旧学于甘盘将告以学而未克终之意也既乃遯于荒野入宅于河自河徂亳暨厥终罔显二孔之説谓高宗为王子时既学于甘盘学而中废业遯居田野入宅于河故自河徂亳盖自高宗之父小乙欲使高宗知民之艰苦故使居民间既废业而居民间遂无明显之徳此説本无逸之言曰其在高宗时旧劳于外爰暨小人故以遯于荒野为爰暨小人之事也诸儒从之惟苏氏不然苏氏谓武丁为太子时学于甘盘及即位而甘盘遯去荒野武丁使人求之迹其所往则居于河滨自河徂亳不知其所终武丁无与共政者故相説也旧説则以遯于荒野为武丁之遯武丁为太子而遯决无此理遯则为吴太伯岂复立也哉窃以苏氏之説为善盖高宗言其所以学于甘盘而未克终者以求教于傅説故言甘盘之遯去而莫知其所终则已无所资以为学者其言与下文训于朕志相接若从先儒之説以遯为武丁之遯则高宗方言学于甘盘而遂及于爰暨小人之事非事辞之序也而其以出居民间为遯及以显明之徳为显皆不如苏氏之説盖甘盘既遯去而不知所终高宗皇皇然失所依頼如济巨川之望舟楫大旱之望霖雨故得説而学焉此其所以告説而冀其朝夕纳诲以成就其徳者也遂继之曰尔惟训于朕志言我之志欲务学以成就其徳汝当啓迪我之意志而引之当道以终其所学于甘盘之事也
若作酒醴尔惟麴蘖若作和羮尔惟盐梅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
此又指物与喻以见其所欲学之意范内翰曰酒非麴蘖不成羮非盐梅不和犹人君虽有美质必得贤人辅导乃能成圣作酒者麴多则太苦糵多则太甘麴糵得中乃能成酒作羮者盐过则咸梅过则酸必盐梅得中然后成羮臣之于君不可上下相同当以柔济刚以可济否左右规正其君之徳则君志乃和高宗求益于傅説故以作酒作羮为喻此説甚善高宗之意欲使傅説匡其所不及将顺正救如酒人羮人以甘苦咸酸相济而成味故又继之尔交修予交修者可否相济以辅予之不逮也予之所望汝以交修者既如酒之于麴蘖羮之于盐梅不可须防废则当始终以成就其徳毋亦若甘盘之弃我而去我当佩服汝之言而行之不敢失坠也案君奭篇周公告召公以留辅成王之意其言商之旧臣厯事数王而不敢自宁者而曰在武丁时则有若甘盘则是甘盘在武丁之初亦如阿衡之辅太甲实居受遗托孤之任者也以是知高宗之亮隂也甘盘实居冡宰之职百官縂己以聴焉及其既免丧而甘盘归政则一旦幡然而去遯于荒野莫知所之高宗既失甘盘而无所托故恭黙思道而得傅説则甘盘之去商也盖举国之人失其倚頼皇皇焉以求之而不可得若甘盘者其为高蹈之节杰然出于千古之上严子陵方之有慙徳焉晁补之尝论严子陵以谓陵道足乎已无求于世则求而不至可也至而不仕可也何必明人以天子三公皆故旧而示放骜以自存陵操诚高亦未忘名者古惟两士不近于名其一犹恨其自言也晋文公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不及推将隠于绵上山中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曰身将隠矣何以文为若之推者可谓不累于名汉朝韩康卖药长安市不二价有女从康买药康守价不移女子曰君非韩伯休邪乃不二价康曰我本避名今女子乃知我名何以药为遂去居霸陵中康之避名诚是也恐人识之则黙去焉可也何必晓人以吾果韩康邪故曰犹恨其自言也此二人者皆胜陵据补之此言盖谓之推贤于韩康而康又贤于严子陵某窃谓之推虽不近于名然其所以不求显之言犹闻乎世是虽能忘名而未能忘其所以忘名者也如甘盘者身居公辅之尊一旦之间遯而去则举世莫知其所之贤于之推也又逺矣其易遯之上九曰肥遯无不利盖处遯之防善无如此爻者其甘盘之谓欤
説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学于古训乃有获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説攸闻
説命之书虽离为三篇然其文势上下实相贯穿盖史官尽録高宗所以与傅说相荅问者高宗惓惓然以望于説説之谆复以告于高宗其意未尝不相属也説之縂百官而进谏王王玩味其言而无所厌斁也曰乃言惟服乃不良于言予罔闻于行盖许之以佩服其言也説于是言非知之艰以勉其所力行于此者而又继之曰王忱不艰允协于先王成徳惟説不言有厥咎此则説之许高宗以为苟能行我之言则我不可以不继此而有言也故高宗叙述其所以愿学之意而终之曰尔交修予罔予弃予惟克迈乃训言我能行汝之言今虚心屈已以问学于汝可以言之时矣不可以无言也至于是则説之所以啓沃者固宜无所不尽矣遂乃备言帝王之所以学者本末始终之序明白详言无所不备盖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高宗既从容以问矣故説得以尽其声也道之大原出于天尭以是之舜舜以是之禹禹以是之汤此数圣人相之道盖本于性命之至正仁义之极致其为道也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学道而不自乎此不可谓善学也故傅説之论学必以师为先师古者质诸尭舜禹汤之所者也孔氏以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为王者求多闻以立学其意盖谓王人犹云王者尔王者为王人无所考据王氏以谓傅説称王而告之曰人求多闻时惟建事窃谓此説为胜禹言于舜曰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献共惟帝臣亦是称帝而告之与此称王其文势正同犹后世奏事称陛下也説之告高宗人之所以求多闻以多识前言往行者非欲苟知之而已盖将见之于行事之深切着明也虽务多闻以建事然其所闻者有是有非有邪有正差之毫厘缪以千里苟不能审其所择而徒贪多务得以益所闻则或不免为邪説异端之所惑也所适者正道则以之建邦乃有所得矣不师古训而能有所得以永世者匪説之所闻也获如孔子所谓仁者先难而后获如三代有天下世数十享祚数百此皆其所获者也虽其所获者如此其长且久然其所以致此者则自夫学于古训而不自徇其私意虽明其道不计其功而功之所获自及于无穷若秦人焚诗书灭礼乐奋其私意而不师古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而传祚才二世而亡此不克永世者也
惟学逊志务时敏厥修乃来允懐于兹道积于厥躬惟斆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徳修罔觉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惟説式克钦承旁招俊乂列于庶位
既言学于古训则有所获事不师古则不克永世其所以辨论邪正是非之分可谓明于此矣既明乎此则其志之所蕲向者确然有守而不移矣志之所蕲向者确然而不移则能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学之所以能得者惟在夫知所止能止于至善则其志定志既定则顺其志而不咈务时敏以力行之而不懈则能至于虑而有得矣盖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学之欲有得者惟在于此二者逊志则功日以崇时敏则业日以广此诚为学之大方惟能信懐此志与勤之二者则道积于其身矣乃来者盖所谓自得之也道积于厥躬则是居之安资之深以至于取之左右逢其原至于是则学成矣然人之学也岂以独善其一身而已哉中庸曰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徳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盖学者既逊志时敏以成己必在乎推而教人以成物能成己又能成物则可以合外内之道而忠恕两尽此盖为学之终也故继之曰惟斆学半念终始典于学厥徳修罔觉言推己之所有以教人是斆学半盖学之始仁以成己学之终智以成物自成己推而成物其功半矣于功之半能思终始常于学则虽推以教人而已之徳实由是而进日加益而不自知也此所谓厥徳修罔觉言推此道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有益于人是乃有益于己也傅説之所以厯陈为学之终始者盖尽于此此非説之私智也盖成汤之师古以学得夫尧舜禹之故其本末先后之序如是此实先王之成法高宗诚能率由此道监视先王成法而行之则是师古以克永世而无所愆过矣盖人君之治天下必欲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然后有以贻子孙万世无疆之业欲言行之无愆缪则必自于学先王之道故傅説之言其序如此高宗能审于是学先王之道説用能钦承其徳旁招俊乂以列于庶位共致其修辅之功也范内翰曰天子惟务学宰相职当求贤若天子好学于上宰相急贤于下众贤皆列位则天下岂有不治宰相以进贤退不肖为职百官有司之事各有司存非宰相之任天子惟当任宰相宰相当任有司有司皆得人则天下自治唐太宗谓房乔杜如晦曰公为仆射当急求贤人随才任使此宰相之职也比闻聴受词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乎乃敕尚书细务属左右丞惟大事乃闗仆射以求贤责宰相此乃傅説旁招俊乂列于庶位之意此説甚得
王曰呜呼説四海之内咸仰朕徳时乃风股肱惟人良臣惟圣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后惟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佑我烈祖格于皇天尔尚明保予罔俾阿衡专美有商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其尔克绍乃辟于先王永绥民説拜稽首曰敢对天子之休命
高宗既闻傅説劝学之言本末先后无不该悉于是嗟叹其言之善而告之曰我之恭黙思道得汝于版筑之间擢居相位三年不言言乃雍而四海之内无不仰我之徳者乃汝之徳有以鼓舞而动之也然我欲学于古训以成圣人之徳则必资尔説之助而不能以独成也故又曰股肱惟人良臣惟圣言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有股肱之助无股肱则不得为人矣人主之所以能成其徳者以其有良臣之助也无良臣则不得成其圣矣盖股肱之于人良臣之于圣实一体相待而成也既以良臣喻股肱之不可无于是又称引成汤畴昔之所学伊尹者以见其意言我先代百官之长自居保衡之任为师傅之官盖伊尹也伊尹在予先世作股肱于我先王乃以致君泽民为己任曰我不能使其君如尧舜之君则其心愧耻若见挞于市其在于民有一夫不被尧舜之泽则曰是我之罪葢其自畎畆受成汤聘币幡然而起也则固自任以天下之重曰吾将使是君为尧舜之君使是民为尧舜之民既能言之于始必将实之于终有是言而君不为尧舜之君是己之所以引君于当道者有所不至也其为耻孰甚焉欲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则民不被其泽是己之所以成就君之徳者不用其极故其泽不徧于天下其罪亦无所逃也惟其所以自任者如此故能佐佑我有功烈之祖其徳至于与皇天同徳而无以复加尔傅説之起于版筑而居于冡宰师傅之位其迹葢与伊尹相契于数十年矣则尔之所以自任者不可不以伊尹之所以致君泽民者为心故汝当庶几以道显明保辅我以成其尧舜之学亦如伊尹之佐成汤以格于皇天无使伊尹专其美于我商家也惟后非贤不乂惟贤非后不食此申言君臣之分相须而成君须贤治贤须君食亦当幡然应聘而起以与我共天位治天职食天禄则是当夫所以致君泽民之责矣尔当以阿衡之所以自任者待其身使尔君徳与成汤相继然后能以永成此天下之民也盖为臣者为上为徳为下为民必先能致君于尧舜然后可以泽民君不如尧舜而能使民为尧舜之民者未之有也高宗之所以命説既如此其重説喜闻其仰成之意于是拜而稽首以尽其敬而钦承之曰敢荅天子之美命谓当阿衡之责而不敢辞也薛氏曰説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以汤之学于伊尹之事以告之也王曰罔俾阿衡专美有商以伊尹作先王之事任之也臣之所以致其君者如彼君之所以望乎臣者如此虽欲不治不可得也此説甚善盖人君之学与匹夫异其所宅者至广其所御者至众则其所学固不在乎区区于章句训诂之间如学士大夫之一艺也其所学者不过学为尧舜而已不学乎尧舜而云学者是陈后主隋炀帝之学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若高宗之学于傅説其所谓尧舜之学矣伊尹之事成汤也盖曰以尧舜之道事其君也而高宗则以成汤自期以伊尹期傅説是其所期者期于尧舜之为而已学者之期尧舜犹视者之必期离娄聴者之必期师旷虽有至不至然未有不期而能至者也孟子曰我非尧舜之道不敢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于是孟子生乎战国之世齐梁之君皆庸下之才其不足与言仁义鄙夫孺子之所共知也而孟子必以尧舜之道説于其前不肯少自贬以求合者盖人主之学惟有学为尧舜之一涂而已舍是则异端也舍圣人之道而为异端则何以为孟子哉故其寕厄穷而不得一施不肯舍所学而从人也傅説孟子易地则皆然
尚书全解卷二十
<经部,书类,尚书全解>
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二十一
宋 林之竒 撰
高宗彤日 商书
高宗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祖己训诸王作高宗彤日高宗之训高宗彤日高宗彤日越有雊雉
此盖高宗之贤臣祖己也因雊雉之变进戒于高宗实训之体也然其所陈析而为两篇其一篇逸于秦火者既名高宗之训故此篇惟取篇首之高宗彤日一句以为篇名之别非有他义也案书之百篇皆有序汉儒例以为孔子作而某窃以为厯代史官第相传授以为书之縂目至孔子因而次序之非尽出于孔子之手者以其间所序事迹有不见于经而独见于序者如此篇正经所言但曰高宗彤日即未尝言祭于何庙之彤日但曰越有雊雉即未尝言其所居于何处而序则曰高宗祭成汤有飞雉升鼎耳而雊此非其当时史官所录则何以知其鸣于成汤之庙又何以知其升于鼎耳乎此事苟非旧史所传则孔子亦安能以其意而臆度之于千百载之下乎故百篇之序但是史家序其所为作此篇之意而已不必求之太深也夫高宗之祀丰于昵昵者祢庙也丰于祢必杀于祖矣其祭成汤之时礼必有缺而不备者故于祭之明日适有野雉飞入于庙中升鼎耳而鸣此其灾异也明矣于是贤臣祖己进谏于王而正救其失将使之恐惧修省以销天变此书之所以作也彤者祭之明日以礼宾尸行事之有司祭之賔客皆与焉商谓之彤周谓之绎春秋宣八年六月辛巳有事于太庙仲遂卒于垂壬午犹绎万入去籥谷梁传曰绎者祭之明日又祭也则彤之与绎事同而名异耳丝衣之诗绎賔尸而作也而其诗曰丝衣其紑载弁俅俅自堂徂基自羊徂牛鼐鼎及则绎祭之时必陈鼐鼎于庙中高宗祭成汤之明日方陈鼎賔尸而有雉自外来入庙中升鼎耳而鸣夫雉之为禽常飞鸣于郊野之外今乃于宗庙行礼之时百执事环列于庭而徜徉于庙之鼎耳如在郊野之外此物胡为而来哉必其宗庙祭祀之事有不合于礼者故野雉因而至也
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祖己知夫变异之来当夫祭祀之彤日则是上天之所谴告者必其祭祀之事有不合夫礼者故野雉因之而至于是推原其所以致之之由以警惧高宗之意而先曰惟先格王正厥事此句有两説先儒谓有道之主当变异之来正其事而变异自销其意盖谓商之先世有道之主每遇灾异之来惟正其事以销去之如成汤之遇旱以六事而自责太戊遇桑谷之异严恭寅畏以弥其灾祖己之意亦欲高宗之正其事如成汤太戊则可以变灾为祥易凶为吉先儒之意盖如此其説固善无可疑者而苏氏则以谓绎祭之日野雉鸣于鼎耳此谓神告王以宗庙祭祀之失也审矣故祖己言当格王心之非盖武丁不专修人事而数祭以媚神而祭又丰于亲庙敬其父薄其祖此失徳之大故祖己欲先正之苏氏之意盖以谓祖已将谏于王则当先格王心之非使正其事其于格王如孟子所谓惟大人能格君心之非之格也某窃谓先儒之説诚善然以上下之文势观之则苏氏之説为长盖下文曰乃训于王则是上句当是为其党类而言之也语其党类以将格王之非心以正厥事然后进谏于王自惟天监下民以下则所谓格王之非心以正厥事也故某欲兼存此两説而以苏氏之説为优也
乃训于王曰惟天监下民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絶命民有不若徳不聴罪天既孚命正厥徳乃曰其如台
祖己欲格王心之非以正厥事于是乃训于王曰惟天之监视下民其吉凶祸福无常惟义以为常典常也民之所行合于义则天降之百祥不合夫义则降之百殃祥与殃之来皆是视夫民之义与不义如何耳故其降年于民有永有不永者其不永者非天之意固欲天民而絶之也盖民之不义其中有以自絶其命于天故天将絶其所降之年有不永也民有不顺其徳以行其义不服其罪以改其不义天将欲絶则必孚信其命降之灾异以正其徳将使之恐惧修省反其不义而归于义也彼民之不知义者则将曰彼天命其如我何则天之絶之也必矣
呜呼王司敬民罔非天典祀无丰于昵
夫祖己之所以谏于高宗者盖以其典祀丰于昵而杀其祖遂致雊雉之变而其进训于王则先以天之于民降年有永有不永而以义为常而其所行之不义而获罪于天天以变异警惧之而不知自省然后及于祸其説既如是之详矣于是终其义曰王司敬民罔非天典祀无丰于昵以此度之高宗之丰于昵祭意者必有祈年请命之意如汉武帝之于五畤八神欤故祖己先论其夀天之理然后及于典祀无丰于昵盖自惟天监下民以下所谓格王之心也而王司敬民以下则所谓正厥事也呜呼叹辞也夫夀夭之理惟以义而为常眉夀之年不可以祷祠而得夭折之命不可以禳禬而延也惟能常厥事虽不祈年之永而自永矣故王之所主者惟在于敬民而已敬民若禹训所谓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是也王能敬民则得人主之义矣得乎人主之义则命之有永将至于亿万斯年而无斁岂区区祷祠可以益其有永之年哉年之永不永既不在于祭祀之丰杀则其于祖祢之庙岂可致厚薄于其间嗣也自为祖祢者自成汤以下继世以有天下者无非天之嗣也既无非天之嗣则其所以祭之者国有常典非私意所得而丰杀也盖古者慎终追逺之礼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名曰轻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名曰重一轻一重其义一也故其所以制为祭祀之礼莫不有常而不可易若以祢为重従而丰之以祖为轻従而杀之则是知有祢而不知有祖犹知其本而不知其根也其为不义孰甚焉国之祭祀既有如是之不义则天之降灾异而雊雉之变盖将以正王之徳也王能正厥事而常厥义无丰于昵则足以荅天命而膺有永之年矣苟以为天命其如台徒私意制其丰杀则将为天之所断弃此实商家社稷存亡祸福之本此祖己所以谆谆不得不恳切为高宗言之也夫洪范之庶征五事之得失而验之于隂阳二气之休咎肃乂哲谋圣则时雨时旸时燠时寒时风顺之狂僣豫急蒙则常雨常旸常燠常寒常风顺之盖天地之与人一气也形于此必动于彼未有不以类而应之者古之言灾异未尝不然及汉儒董仲舒刘向父子之徒求之太深泥之太过于是有识之士往往厌其説之苛细穿凿而无大体遂欲举其説而尽废之谓灾异不可以类求然亦不可尽废也譬如人之一身五脏之气有所偏胜于中则疾病之徴必发见于外如脾受邪其徴见于皮毛如肾受邪气其徴见于齿牙若此之类皆未尝不以类而应也庸医不知其所本则妄推求之于外则有臆度而不能中以庸医臆度而不中遂谓五脏之气不可以类求可乎汉儒之言灾异其説之流于凿则非也而其所以然之説则不可废也故苏氏谓因高宗雊雉之事而知五行传之未易尽废此实至公之论盖以五行传为可废者徒恶夫俗儒之至于凿也或者徒知其为可恶而不知不可以象类而求灾异则亦将使人君不畏而无所戒惧如大火则为阳气盛如大水则为隂气盛今曰不可以象类而求则是大火而非阳气盛矣大水而非隂气盛矣又如月食则修外治日食则修内治今曰不可以象类而求则是月食不必修外治日食不必修内治矣大抵枉不可不矫也矫枉而至于过直则为甚矣学者既无泥于汉儒灾异之説而以此篇为信不失乎象类而求灾异则两得之矣逸书与见存之书同序者若肆命徂后与伊训同序高宗之训与此篇同序而孔氏引序以冠篇首于伊训篇末加肆命徂后四字以见其篇次当在于是而遭秦火之逸也若以此为例则此篇之末当更有高宗之训四字盖世久矣而失之也苟以此篇之末不复重出为得体则伊训之末不当衍四字此虽章句之小失亦不可以不论也
西伯戡黎 商书
殷始咎周周人乗黎祖伊恐奔告于受作西伯戡黎据史记文王脱于羑里之囚而献洛西之地然后纣赐之弓矢鈇钺使得专征伐为西伯文王之为西伯得专征伐之权出于纣之命也既受命于纣以专征伐于是诸侯有为不道者文王为民除害称兵而往伐之乃诸侯之国史记以为耆大传为肌其音相近盖在上党壶闗之地与朝歌接而宻迩于王畿其君党恶于纣与之为不义而虐用其民文王既专征伐于是率师戡而胜之既胜矣殷之贤臣祖伊知不道为周所戡其势必及于殷盖当时诸侯助纣为虐者多矣斯民之困于虐政望乎仁政之拯己于水火之中不啻饥渇之于饮食也周人之徳既及于黎国则天下之困于虐政者皆相率而归之纣虽欲不亡不可得也且如汤之于桀本未至于称兵而伐之惟其葛伯仇饷得罪于斯民故不得己率兵以伐葛既伐葛矣于是东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独后予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我后后来其苏民之情所望其拯己之命者既如此其切汤迫于事势之不得已故遂伐桀而革夏命盖汤之伐葛本无伐桀之心而伐桀之徴实兆于此文王之于黎亦犹汤之于葛也文王之戡黎虽无心于伐纣而当时之人以胜殷之任归之则虽欲顾君臣之大分而不忍为然天命人心之所迫必有不能已者此祖伊所以咎周也咎恶也恶其将不利于商也曰殷始咎周者非是举殷国之人皆知咎周也但指祖伊而言之耳史记曰祖伊闻之而始咎周此言为得其实祖伊之所以始咎周也盖以周人乗黎而胜之故也周人既乗黎而胜之祖伊恐其将不利于殷为是震恐而奔告于纣史官録其言而为此篇也
西伯戡黎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讫我殷命格人元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戏用自絶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摰今王其如台
西伯盖指文王也郑氏曰时国于岐封为雍州伯也国在西故曰西伯王肃曰王者中分天下为二公縂治之谓之二伯得专征伐文王为西伯黎侯无道文王伐而胜之唐孔氏主于王肃之説其言谓论语称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谓文王终乃三分天下有其二岂独一州牧乎且言西伯对东为名不得以国在西而称西伯也案周之制周之建诸侯立二伯分陜而治康王即位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盖太保召公西伯也毕公乃东伯也商之二伯谅亦如此文王既为西伯主西方之诸侯则西方诸侯之为不义者文王所当征也黎乃文王所縂之诸侯其戡而胜之盖方伯连帅之职然也其于文王所以事殷之至徳实未尝失而祖伊之所以恐者非谓文王将有伐商之心也盖以黎之亡逆知殷之必亡民既弃殷而归周则文王虽欲终守臣节而不可得此其所以咎而奔告于受也汉孔氏曰文王率诸侯以事纣内秉王心纣不能制此説大害理夫文王之所以为至徳者惟其未尝有欲王之心也使其内秉王心而阳率诸侯以事纣则其与曹操司马懿果何以异哉此盖读是篇而不知详考祖伊之意故为此説是不可不辨也受即纣也此篇与泰誓武成皆呼为受其余诸书则以为纣盖受与纣音相乱耳祖伊既于戡黎逆知殷之必亡于是奔走以告于受呼纣为天子而谓之曰天既讫尽我殷之命而不能复以有天下而为天子矣其所以知其讫尽我殷命者以其稽于至人之言考于元之占皆无敢知我商家之有吉者言其必凶也盖以天时人事观之知其有必亡之理其所以必亡者非我祖成汤而下不相助我后人而絶之于天盖王之淫戏豫怠有以自絶于天故先王虽有相助之心亦无救国家之亡也惟王之所以自絶者如此故天弃我国家使天下之民不有安食不能虞度其固有之天性不能训迪其国家之常典此盖言饥馑荐臻国多凶荒盗贼起于贫穷而犯法者众也夫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欲其富之教之也今乃至于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则君师之任两失之矣斯民何赖焉故今我民无不欲殷家之丧亡谓纣之残虐如此何不降威罚于纣纣有如是之残虐而威罚不及其身则是天之命不猛摰徒姑息以容之也民之情怨愤于纣若此之甚而纣方且偃然自肆全无悛改之心而谓彼恶我者其如我何此盖殷之社稷既有必亡之势而纣方且安其危利其葘乐其所以亡者自以为必不亡也
王曰呜呼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反曰呜呼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与戮于尔邦祖伊之所以极其鲠直不讳之言已尽矣而纣诲之谆谆聴我藐藐而不之聴也方且叹曰我之生其修短之命受之于天彼民之所以恶我而欲我之亡者其如我何即祖伊之所谓其如台也祖伊反孔氏以谓反而告纣此説不然据此祖伊反当是出而告人也纣谓既已有天命不足与语矣于是祖伊出而告人而嗟叹之曰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言其必亡之理而不复可救也苏氏曰天子固有天命以保己今汝罪之闻于天者众矣天将去汝岂可复责天以保己之命邪又曰功事也视汝所行之事虽邦人犹当戮汝而况于天乎此説皆是殷之即丧者言其不旋踵而亡也夫商民之恶纣至于有天曷不降丧天命不挚之言则其怨愤之情可谓极矣而纣且谓我生不有命在天则民之怨之也益深而天之见絶益甚虽诸侯未有叛之者而殷民固将羣起而为乱矣荀子曰武王厌旦于牧之野鼔之而纣卒易乡遂乘殷人而前诛纣盖杀之者非周人固殷人也牧野之战虽武王兴义兵以为天下除害而杀纣者则实自乎殷人不胜怨愤之气前徒倒戈往攻纣而杀之以快其平日之怨非周师之杀纣也祖伊之所谓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其言实验于此详考祖伊之所以奔告纣者盖以周师既乗黎而胜之其势必将不利于商虽祖伊之意故知周之必将取殷之天下而有之矣然而所以告纣者则惟论其自絶于天而殷民罔弗欲丧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挚至其谏之而不聴出而告人也则以但言乃罪多参在上乃能责命于天殷之即丧指乃功不无戮于尔邦始终之际曾无一言及于周将伐殷者盖使纣不自絶于天则周将终其臣节以事殷岂敢伐之邪纣既长恶不悛而谓己有天命殷相率而叛之自絶于天矣则又安能禁周之不应天顺人以伐商哉是知商家之社稷其存亡祸福惟在于纣之能改过与不改过而已至于周之戡黎虽足以推夫殷之必亡而殷之所以亡者则不在是也故祖伊惟厯陈天人之祸福存亡之理以冀纣之改过迁善不及乎周之将伐殷也若祖伊者可谓知所本矣昔高祖先入秦闗项羽后至范增知高祖之得民心也于是説羽曰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闻其入闗珍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其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之气也急击之勿失故鸿门之防高祖几不获免增知高祖之得民心则宜説羽以行仁政使之无肆其残虐而多杀戮以失秦民望纵使不及高祖之寛仁而犹可以后亡增则不然以其暴虐之政则劝而行之而独以杀高祖为足以取天下盖其平生所以相项羽以为取天下之防者惟有此一计耳使高祖可得而害其能救项氏之亡乎不观于范增无以见祖伊之知天命者也
微子 商书
案吕氏春秋曰纣之母生微子及中衍是时尚为妾改而为妻生纣纣之父欲立微子啓太史据法而争之曰有妻之子不可以立妾之子乃立纣史纪宋世家曰微子者殷帝乙之首子纣之庶兄此説与吕氏春秋同而孟子则以为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啓王子比干纣为兄之子则是微子者纣之叔父也此二説不同案泰誓曰剥丧元良微子之命云殷王元子使微子果是纣之叔父也则不当以元良元子言之也故当从吕氏春秋史记宋世家之言微子者纣之母兄也此篇盖是微子逆知殷之将亡而谋于父师少师故以微子名篇
殷既错天命微子作诰父师少师微子
父师箕子也案毕命之篇毕公为太师而康王称之曰父师此言父师则是箕子为纣之三公也少师比干盖三孤也商周师保之官必择其亲戚贤徳者为之周召毕公皆为成康之师傅比干纣之诸父箕子亦其亲戚故当纣之时居公孤之位微子纣之同母兄虽不为师保而亦仕于王朝箕子微子者所封之地名其为国之名与采地之名皆未可知也子爵也微子箕子皆有国邑故以其爵为称比干虽为三孤于王朝而未有封爵故不以爵称微子箕子王子比干此三人者皆是纣之懿亲位尊职近与纣同其休戚者也纣之暴虐不道于人事颠倒错乱而无所统故天命亦皆至于纷错此篇所载皆其错天命之事也此三人者既与纣同其休戚当纣之错天命知其灭亡不旋踵而至矣于是情迫于中不能自己故微子谋于比干箕子而箕子遂言国势危迫如此吾三人者所处不同各当顺其势之所宜因其心之所安以处乎是而不可以苟同殷史得之以为此篇
微子若曰父师少师殷其弗或乱正四方我祖厎遂陈于上我用沈酗于酒用乱败厥徳于下殷罔不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获小民方兴相为敌雠今殷其沦丧若涉大水其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
若曰史官述其大指而以己之意润色之不必尽其当时之所言也史官谓微子以纣之错天命而逆知其势之必至灭亡于是遂呼父师箕子及少师比干与同忠者而告之其言以谓商之社稷危亡之徴己成不能复治正四方矣其曰弗或者盖其厎于灭亡也有必至之理而不可以幸而获免也我祖成汤劳苦艰难自七十里而有天下创业垂统遂致其功于上世陈其法度以遗我后世之子孙今我之纣乃沈湎于酒用败乱其徳于天下不以成汤创业垂统为心使汤之劳苦艰难以贻子孙者一旦颠覆而不可复存而殷之臣民方且染纣之恶无小无大皆好为攘窃盗贼之事肆奸宄于内外上而六卿下而庶士亦皆相师效为非法度之事凡有辜罪乃罔常获谓犯法于有司者则皆逋亡逃窜而不能常获盖纣既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而卿士师师非度者故有罪者得以容其奸有罪者既得以容其奸则草窃奸宄之人外得以肆其暴虐于小民于是小民积其愤气而不得伸微子以其意度之诚恐小民方将兴起视我商家之君臣如敌雠然而将快其意于一决也苟小民将起而视为敌雠则殷之沦丧若涉大水无津际涯防其至于沈溺也必矣殷遂丧越至于今言殷之丧亡今其至矣必不能久也
曰父师少师我其发出狂吾家耄逊于荒今尔无指告予颠隮若之何其
微子既知殷之丧越必不能久于是又呼箕子比干而与之谋言我忧殷家之亡至于发疾生狂而出其在家则耄乱不堪遂将遯于荒野以写其忧盖言其昬闷之极置身无所也我之愁怨既如此之甚今尔父师少师乃无防意以告予何也既责其无防意告予于是遂问其所以处此者而曰殷之颠越陨坠殆将及矣其将若之何也若之何其郑氏曰其语助也齐声之间声读如姬礼记曰何居义与此同意盖此其字当读曰姬为助语之辞也汉孔氏曰如之何其救之则是但作其字读故当以郑氏之説为正
父师若曰王子天毒降灾荒殷邦方兴沈酗于酒乃罔畏畏咈其耉长旧有位人
微子既言所以忧商家之人顚隮者以访于箕子比干于是箕子呼微子为王子而告之曰天降酷毒之灾而生此暴虐之君使荒乱我商家方且并与起而沈湎于酒夫纣之恶至于此极而推原其所起则惟在于酒故微子箕子皆以为言而酒诰之书荡之诗其所以论纣之恶至于失天下者亦惟以此而已既沈酗于酒于是肆然无所忌惮不畏其畏咈戾其耉长与夫旧有位之贤人不聴从其言也
今殷民乃攘窃神只之牺牷牲用以容将食无灾降监殷民用乂雠敛召敌雠不怠罪合于一多瘠罔诏商今其有灾我兴受其败商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诏王子出迪我旧云刻子王子弗出我乃顚隮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遯
既不畏天迨其甚也则并与天地鬼神而莫之畏以至殷民亦皆化纣而无所忌惮也遂乃攘窃天地神只之牺牷牲用色纯曰牺体全曰牷牛羊豕曰牲器实曰用攘窃神只牺牷牲用言于祭祀所当用之物无所不窃也窃其牺牷牲用以相容隠将而食之此乃无畏忌之甚也降监殷民者言我下视夫纣之所用以治斯民者其视百姓皆如仇雠而聚敛之剥肤槌髓竭民以取之而不顾后患凡此皆召敌讐之道也而殷之君臣方且相与力行而不怠其上下之罪皆合于一使斯民多有瘠病罔有诏而救之者周官师氏以媺诏王则诏者谏而救之之谓也惟纣之恶至于沈酗于酒咈其耉长旧有位人而在位之人又皆罪合于一多瘠罔诏则是自暴自弃无间而可入矣而微子所以谋于父师少师者盖将与之共进而谏王以已其乱也而箕子以谓纣之恶既不可谏矣故继之曰商今有灾我兴受其败言天降祸灾以示我商家将亡之徴我若以其灾之故起而谏纣纣必不聴不足以救其亡之患徒自取祸而已纣既不可谏而殷之沦丧殆将及矣我既以纣之不从而不谏则亦不宜居位而为臣仆其或去或留必皆宜有以处此也微子箕子比干三人虽皆纣之懿亲位尊地近与纣同其休戚然其所处之势则若各有不同者微子帝乙之首子纣之同母兄也当纣之未亡箕子自处父师之位欲立微子以继帝乙卒不克立则当时之封此二人者盖处至危之势矣纣虽有千百之恶而此二人者身居嫌隙势不可以强谏既不可以强谏而徒死之无益也故微子虽欲谋于箕子以救纣之顚隮然箕子以谓我兴受其败言不可以谏也既不可以谏又不可以居位而为臣仆故微子遯逃以避祸而隠晦以自存庶免于刑戮而冀纣之改过复出而辅之故曰诏王子出迪言我之所以教王子者以为王子必出而遯逃乃合于道也王子之所以出而合于道以我旧之所言欲立子以继帝乙之后者有以刻害子子若留而不去则并与我而顚隮徒相与死而无救于商家之亡则我二人之所处者必如此而后可也若夫比干则不处于嫌疑之地虽度纣之不可谏犹当追而强谏以幸其万一聴而从之也此亦其所处之势不得不然耳惟其所以处之之势不同我三人之去留不可拘于一定之迹要当人自为谋各行其志以自造于先王要之欲无媿于神明而已故微子宜自此而遯去于荒野我则留居于此隠忍以自存而不必与之偕行也故继之曰我不顾行遯此其所以为自靖也説者论我不顾行遯往往谓其能遯而归周以存其宗祀为孝此殊非微子所以自靖也案左氏楚克许许公面防衔璧衰绖舆榇以见楚子楚子问诸逢伯逢伯曰昔武王克商微子啓如是武王亲释其防受其璧而佩之焚其榇礼而舎之使复其所则是微子之归周盖武王克商之后当其去商也姑欲遯迹于荒野以避祸自全而待纣之改过犹冀其宗庙社稷之复存此其行遯之本心也至于纣之恶不悛为武王之所灭而其国亡矣于是不忍商祀之顚隮出而抱先王之祭器以归周而为商请后此盖出于无可柰何之计尔非其本心也若如或者之论以抱祭器而归周为微子之遯则是其在纣之时不忍其国之亡而窃其祭器之他人之国岂微子之所忍为者哉故论微子之行遯者未可以抱祭器而为言也此篇之义夫子尝论之矣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于谏而死殷有三仁焉此三者所处之势不同而孔子皆以为仁者在易有之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盖言君子处于穷困不必苟同各顺其势之所宜因其心之所安以致命遂志而已此三者虽所处之势有不同而皆有忧国爱民之诚心各尽其心以致其恻怛不忍之义或去或留或谏而死卒皆行其所无事而无强勉于其间莫非其心之所安也惟其心之所安故其迹不同同归于仁其为仁也盖所谓处困而致命遂志之仁也范蠡相越王句践既平呉而反则泛五湖而遯去贻大夫种书曰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越王为人长颈乌喙可与同患难不可与同安乐子何不亡种得书伪病不朝越王赐劔种遂自杀夫越王虽长颈乌喙亦未为大无道之主蠡既舎之而去矣彼种留而辅之何所不可而亦舎之而去彼既非势之所宜心之所安徒迫于人言强勉而为此适足以杀其躯而已岂所谓致命遂志哉自靖人自献于先王我不顾行遯使种能以此自处则句践将赖之以成霸业不此之图徒见蠡舎而去亦欲效之甚矣种之不达权变也
尚书全解卷二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尚书全解卷二十二
宋 林之竒 撰
泰誓上 周书
泰誓三篇盖是武王伐纣誓师之辞史官随其先后而记之篇名以泰誓者汉孔氏曰大防以誓众顾氏曰此防中之最大者故曰泰誓此二说一则以爲大防以誓众一则以爲防中之最大者其意虽异然而以泰爲大则同此盖武王誓师之言爲伐纣而作犹汤誓之伐桀而作也然而不谓之武誓而谓之泰誓者盖出于史官一时之意篇首有大防于孟津之言遂以泰誓二字爲其简编之别非有深意于其间故先儒之所解亦惟如是而已而王氏好爲凿説徒见今之书不用大字而用泰字则爲之说曰受之时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武王大防诸侯誓师伐以倾否故命之曰泰誓甚矣王氏之喜凿也夫否泰之泰与太甚之太与大学之大此三字通用也故泰坛泰阶泰伯虽经传所载或有用否泰之泰字然其实与太甚之太大学之大无以异泰誓之爲言亦犹是也是以孟子左氏传国语举此篇名或作泰否字或作太甚之太字或作大学之大字明此三字音同义同故得以通用也王氏徒见作否泰字遂以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武王大防诸侯誓师往伐以倾受之否爲说其说则新矣然而非书之意也泰誓则爲誓师以倾受之否使诰篇名偶用泰否字则当倾否而作诰矣盖王氏欲尽废先儒之诂训悉断以已意则其说必至于如此之陋也晁错从伏生受书二十八篇其时未有泰誓也至于孔安国定壁中书增多五十五篇而泰誓始出然其书遭巫蛊事而不出也遂有张霸之徒僞书泰誓三篇与伏生二十八篇并传诸儒皆以爲信故其篇内所载观兵孟津白鱼跃入王舟有火复于王屋流爲乌等语汉儒多用之而大史公史记周本纪亦载其僞书盖莫以爲疑也至后汉马融始疑之以爲泰誓后得案其文似若浅露又吾见书传多矣所引泰誓而不在泰誓者甚多盖霸等虽知剽窃经传所举泰誓之文以成此书然诸儒所引霸不能尽见也故融得以疑之虽实疑之然而古文之书犹未出也至于晋世古文书始出诸儒以泰誓正经比较国语礼记左传荀孟诸书皆合由是僞泰誓废矣晋之所出尚用古字至明皇天寳中始改用今字又篇名用泰否之泰未必是古文如此或意其出于唐天寳中一时之所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