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衍义补 - 第 174 页/共 184 页

宣帝时,议者多曰匈奴为害日久,可因其坏乱,举兵灭之,诏问御史大夫,萧望之对曰:“《春秋》晋士丐帅师侵齐,闻齐侯卒,引师而还,君子大其不伐丧,以为恩足以服孝子,谊足以动诸侯。前单于慕化乡善,遣使请求和亲,海内欣然,夷狄莫不闻,不幸为贼臣所杀,今而伐之,是乘乱而幸灾也,彼必奔走远遁。不以义动兵,恐劳而无功,宜遣使者吊问,辅其微弱,救其灾患,四夷闻之咸贵中国之仁义,如遂蒙恩得复其位,必称臣服从,此德之盛也。”上从其议。   成帝河平二年,匈奴遣右皋林王伊邪莫演奉献,罢归,自言欲降,“即不受我,我自杀,终不敢还”。使者以闻,下公卿议。议者或言宜如故事受其降,谷永、杜钦以为:“汉兴,匈奴数为边害,故设金爵之赏以待降者。今单于称臣朝贺,无有二心,接之宜异于往时,今既享既享其聘贡之质,更受其逋逃之臣,是贪一夫之得而失一国之心,拥有罪之臣而绝慕义之君也。。假令单于初立,欲委身中国,未知利害,使之诈降以卜吉凶,受之亏德沮善,令单于自疏,不亲边吏;或者设为反间,欲因而生隙,受之适合其策,使得归曲而责直,此诚边境安危之原、师旅动静之首,不可不详也。不如不受,以明日月之信,抑诈谖之谋,怀附亲之心,便。”   臣按:谷永、杜钦此议得帝王诚信之道,后世边夷来贡而降,有与此事相同者,宜准此以为法。   光武建武二十八年,北匈奴遣使贡马及裘,更乞和亲,并请音乐,又求率西域诸国胡客俱献见。帝下三府议酬答之宜,司徒掾班彪曰:“臣闻孝宣帝敕边守尉曰:‘匈奴大国,多变诈,交接得其情则却敌折冲,应对失其数则反为轻欺。’今北匈奴见南单于来附,惧谋其国,故数乞和亲,又远驱牛马与汉合市,重遣名王,多所贡献,斯皆外示富强以相欺诞也。臣见其献益重,知其国益虚;归亲愈数,为惧愈多。然今既未能助南,则亦未宜绝北,羁縻之义,礼无不答。谓可颇加赏赐,略与所献相当,报答之辞,令必有所适。”   臣按:孔子言:“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之为贤。”班彪之处北匈奴,盖有得于先觉之道者矣,其所立稿草委曲明尽,可为后世代言者法。   班固曰:“和亲之论,发于刘敬,是时天下初定,新遭平城之难,故从其言,约结和亲,赂遗单于以救安边境。孝惠、高后时遵而不违,匈奴寇盗不为衰止,而单于反以加骄倨。逮至孝文与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而匈奴数背约束,边境屡被其害,是以文帝中年赫然发愤,遂躬戎服,亲御鞍马,从六郡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陈,聚天下精兵军于广武,顾问冯唐与论将帅,喟然叹息思古名臣,此则和亲无益已然之明效也。仲舒亲见四世之事,犹欲复守旧文,颇增其约,以为义动君子、利动贪人,如匈奴者非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厚利结之于天耳,故与之厚利以没其意,与盟于天以坚其约,质其爱子以累其心,匈奴虽欲辗转,奈失重利何,奈欺上天何,奈杀爱子何?夫赋敛行赂不足以当三军之费,城郭之固无以异于贞士之约,而使边城守境之民,父母缓带,稚子咽哺,胡马不窥于长城而羽檄不行于中国,不亦便于天下乎?察仲舒之论,考诸行事,乃知其未合于当时而有阙于后世也。当孝武时,虽征伐克复而士马物故亦略相当,虽开河南之野、建朔方之郡,亦弃造阳之北九百余里,匈奴人民每来降汉,单于亦辄拘留汉使以相报复,其桀骜尚如斯,安肯以爱子而为质哉?此不合当时之言也。若不置质,空约和亲,是袭孝文既往之悔而长匈奴无已之诈也。夫边境不选守境武略之臣,修障隧备御之具,厉长戟、劲弩之械,恃吾所以待边寇而务赋敛于民,远行货赂,割剥百姓以奉寇仇,信甘言守空约,而几胡马之不窥,不已过乎?夫规事建议,不图万世之利而俞恃一时之事者,未可以经远也。”   臣按:班固引董仲舒之言和亲,谓其不图万世之利而俞恃一时之事,断之曰仲舒之言漏。信乎其漏也,仲舒此言盖与贾生五饵之说略同,其言与之厚利和亲,后世亦有用之以饵祸息争者矣,然而无益焉。唐人之遣公主、宋人之纳岁币,徒费民财,损国威,其后效果何如也?后之人尚鉴之哉。   魏毋丘俭为安定太守,将之官,魏公操戒之曰:“羌胡欲与中国通,自当遣人来,慎勿遣人往,善人难得,必将教羌胡妄有所请求,因欲以自利,不从便为失异俗意,从之则无益事兴。”至,遣校尉范陵至羌中,陵果教羌使自请为属国都尉,公曰:“吾预知当尔,盖经事多耳。”   臣按:曹操谓羌欲与中国通,自当遣人来,慎勿遣人往。此诚练达事体之语也,盖中国之与外域疆域殊隔,无事时正不必屑屑相与通往来也,非甚不得已,决不可以通使,必不得已,须择其人,不得其人,宁受其责而不轻启其途,是何也?善人之难得也。彼不善之小人,昧于大体,惟顾目前,理之可行与否事之可继与否皆不暇计,往往顺适敌情以为身利,假上旨以许予,教敌人以请求,启其所未知,逄其所欲,为允其所不可必得,既而不副其意,因而启衅端、开边隙者,皆此辈为之也。然其中固有怵于利害,苟逭一时者,而亦有反假敌势以为身荣利,如范陵者。曹公为此言,自谓其经事多,岂不信哉?万一国家不得已与外国通使,须审择其人,必知礼义、有气节、通古今、识事体者,然后遣之,不可专用武弁而必兼之文士,不可专任边吏而必主之廷臣。   唐文宗太和五年,吐蕃维州副使悉怛谋请降,尽帅其众奔成都,李德裕遣兵据其城,具奏其状,事下尚书省集百官议,皆请如德裕策,牛僧孺曰:“吐蕃之境,四面各万里,失一维州未能损其势,比来修好,约罢戍兵,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彼若来责曰何事失信,养马蔚茹川,上平凉阪,万骑缀回中,怒气直辞,不三日至咸阳桥,此时西南数千里外得百维州,何所用之?徒弃诚信,有害无利,此匹夫所不为,况天子乎?”上以为然,诏德裕以其城及悉怛谋等悉归之吐蕃,吐蕃诛之于境上,极其惨酷。至武宗朝,德裕为相,言:“维州据高山绝顶,三面临江,在戎人平川之冲,是汉地入兵之路。初,河、陇尽没,惟此独存,吐蕃以计陷之,号曰无忧城,从此得以并力西边,凭陵近甸。韦皋欲经略河、湟,须此城为始,急攻数年,卒不可克。臣到西蜀,空壁来归,南蛮震慑,山西八国皆愿内属,可减八处镇兵,坐收千余里旧地,且维州未降前一年,吐蕃犹围鲁州,岂顾盟约?当时不与臣者,望风疾臣,诏臣执送悉怛谋等,令彼自戮,臣累表陈论,乞垂矜舍,答诏严切,竟令执还,将吏对臣无不陨涕,蕃帅即以此人戮于境上,绝忠款之路,快凶虐之情。乞追奖忠魂,各加褒赠。”诏赠悉怛谋右卫将军。   司马光曰:“论者多疑维州之取舍,不能决牛、李之是非。臣以为唐新与吐蕃修好而纳其维州,以利言之则维州小而信大,以害言之则维州缓而关中急,然则为唐计者,宜何先乎?悉怛谋在唐则为向化,在吐蕃不免为叛臣,其受诛也又何矜焉。且德裕所言者利也,僧孺所言者义也,匹夫徇利而忘义,人犹耻之,况天子乎?譬如邻人有牛逸而入于家,或劝其兄归之,或劝其弟攘之,劝归者曰‘攘之不义也,且致讼’,劝攘者曰‘彼尝攘吾羊矣,何义之拘。牛,大畜也,鬻之可以富家’,以是观之,牛、李之是非可见矣。”   胡寅曰:“司马公之言过矣,使维州本非唐地,既与之和,弃而不取,姑守信约可耳。本唐之地为吐蕃所侵,乃欲守区区之信,举险要而弃之,可乎?僧孺所谓三日至咸阳,特以大言怖文宗,非事实也。夫夺吾之地而约以盟,此正蒲人所以要孔子者,不可谓之信也。取我故地,乃义所当为,司马公不以义断之而以利害为言,又斥德裕为利、僧孺为义,是皆无所据矣。故以维州归吐蕃,弃祖宗土宇,缚送悉怛谋,沮归附之心,僧孺以小信妨大计也。下维州遣兵据之,洗数十年之耻,追奖悉怛谋,赠以官秩,德裕以大义谋国事也。此二人是非之辨也。”   臣按:维州悉怛谋之事,司马氏是僧孺,胡氏是德裕,其所论者牛、李二人已然之是非也,臣请就其未然者而为之处置焉。夫德裕初得悉怛谋之通款,即密以其事闻之,朝廷且致书宰执,俟报下而行焉,报可则行,不可则姑已之,以待机会之来,如此,则不失归附之心而贻之祸患,且亦不起边衅矣。不然,若其人既归其地,已为吾所据,业已如此,不待其请即明言告谕之,归其地而不予其人,则彼感吾恩信而归附之人亦不遭惨毒矣。由是观之,二人者皆有失也,德裕之失在于急功名,僧孺之失在于报私怨,就二人之中而言,则急功名者犹为彼善于此也。呜呼,假国家之事以行其私,其于私计得矣,如公义何?   范仲淹议和守攻备四策,其和策曰:“元昊未尝挫衄而辄求通顺,实图休息,所获者大利,所屈者虚称,然干请多端,奸谋未测,国家以生灵为念,不可不纳,如唐高祖、太宗应天顺人,百战百胜,犹屈于突厥,当彼主始亡为之举哀,废朝三日,遣百僚诣馆吊其来使,其屈礼之之甚也。又太宗驱六骑于渭上,见颉利与语,复亲与之盟,颉利既退,左右劝击之,太宗不从,此盛王之谋也。陛下如唐高祖、太宗隆礼谨信以盟好为权宜,选将厉兵以攻守为实事,彼不背盟我则抚纳无倦,彼将负德我则攻守皆宜,如此,结好之策未有失也。”   臣按:仲淹所谓隆礼谨信以盟好为权宜,选将厉兵以攻守为实事,后世不得已而与和亲者当以此言为权度。   以上征讨绥和之义。臣按:昔以谓战、守、和皆应敌之具而非制敌之本,制敌之本乃在夫可以战、可以守、可以和,何者?此实其腹心而运夫四肢之道也。盖尽吾所以治中国者则战之,中有守、有和,守之中有和、有战,和之中亦有战、有守,如环无端,迭相为用,其变不同则其所以应之者亦不一,要令制敌在我而其力常有余,欲战则为唐太宗,欲守则为汉光武,欲和则为汉文帝,如斯而已。苟惟先外而后内,执一而废二,以鏖兵为战,以画地为守,以解弛为和,则以战乃秦氏、隋氏之战,守乃朱梁之守,而其和乃石晋之和矣。由是观之,则知战、守、和之三言者,古今制驭外国之道不出乎此矣,汉人所谓治戎三策者皆在焉。然就其三者而言之,上策莫如守,守而彼侵轶要求不已,然后量彼己、审时势,或与之战、或与之和。所以战者以固吾守,非利其有而侵之;所以和者以安吾守,非畏其强而屈之。是故战而彼吾服,吾亦不忘战而一于守;和而彼吾孚,吾亦不忘战而一于守。战也、守也、和也,皆应敌之具,而所以用之以制敌者在因其势、随其机、应其变,可以战可以无战,可以和可以无和,其运用在吾之一心,然要其归止于守吾之封疆而已,是则三者之中则又以守为本焉。   卷一四八   ▲修攘制御之策(上)   《诗序》曰:文武以《天保》以上治内,《采薇》以下治外,始于忧勤,终于逸乐。   臣按:或处乎内,或居乎外,天造地设而以山川为之疆域,所以别生分类而使之毋相混淆、毋相侵越也。是以自古圣帝明王必严内外之辨,所以治内者必详必慎而无一事之不备,所以治外者必严必密而无一隙之可乘,此其所以忧勤于其始而逸乐于其终也欤。   又曰:《小雅》尽废则四夷交侵,中国微矣。   孙觉曰:“《小雅》,王道之序,凡其所言皆纪纲人伦,惠养万物,君臣相遇以诚而知群下之乐苦,遣使劳还,恩意愈笃,反复以自治为先,故能周道中兴,夷狄远迹。夫以夷狄之患虽盛,王所不能免,惟知自治者为能胜之。”   臣按:孟子谓“王者之迹熄而《诗》亡”,推而言之,可见王道盛时治迹昌炽,而《诗》之为《诗》,所以宣畅歌咏于朝廷燕飨之际、欢欣和悦以通群下之情、恭敬斋庄以发先王之德者,无非和平正大之音,内治既修而外治无不举。自《小雅》之诗废则内治不修矣,内治不修则纪纲废弛、政教乖乱,又何以治外哉?   又曰: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竟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   臣按:成康既没,周室渐微,八世而厉王胡暴虐,周人逐之出居于彘,俨狁内侵,逼近京邑。宣王即位,内修政事,外攘夷狄,遂使文、武、成、康之盛复其旧焉。夫以帝王为治,先内而后外,必内之政事既无不修,然后外之夷狄攘斥焉,是知内修者外攘之本也。   汉文帝时,太子家令晁错言:“臣闻用兵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兵法曰:丈五之沟,渐车之水,山林积石经川(常流之水),丘阜草木所在,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也,步兵十不当一;平陵相远,川谷居间,仰高临下,此弓弩之地也,短兵百不当一;两陈相近,平地浅草,可前可后,此长戟之地也,剑楯三不当一;萑(音完)苇竹萧(蒿也),草木蒙笼,枝叶茂接,此矛鋋延(铁把)之地也,长戟二不当一;曲道相伏,险厄相薄,此剑楯之地也,弓弩三不当一。士不选练,卒不服习,起居不精,动静不集,趋利弗及,避难不毕,前击后解,与金鼓之音相失,此不习勒卒之过也,百不当十;兵不完利与空手同,甲不坚密与袒裼同,弩不可以及远与短兵同,射不能中与亡矢同,中不能入与亡镞同,此将不省兵之祸也,五不当一。”   臣按:错此言地形各有所宜,与夫兵卒相当之数,而卒归其过于不习勒卒、将不省兵。夫将能省兵则器械无不利矣,卒能习勒则兵无不可用矣。   错又言曰:“臣闻小大异形,强弱异势,险易异备。夫卑身以事强,小国之形也;合小以攻大,敌国之形也;以蛮夷攻蛮夷,中国之形也。今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险道倾仄(古侧字),且驰且射,风雨罢劳,饥渴不困,此匈奴之长技也;若夫平原易地,轻车突骑,劲弩长戟,射疏及远,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材官驺(矢之善者)发,矢道同的(同一中的),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迫也),此中国之长技也。然兵,凶器;战,危事。以大为小,以疆为弱,在俯仰之间耳。夫以人之死争胜,跌而不振则悔之无及也。帝王之道出于万全,今降胡、义渠来归谊者,饮食、长技与匈奴同,可赐之坚甲絮衣、劲弓利矢,益以边帅之良骑,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以陛下之明约将之,即有险阻以此当之,平地通道则以轻车、材官制之,两军相为表里而各用其长技,衡(横也)加之以众,此万全之术也。”   臣按:错谓兵凶战危,以大为小,以强为弱,在俯仰之间。臣愚以为,用兵之变,岂但大小、强弱之间可易置而已哉?生死兴亡在呼吸顷耳,其蹉跌也不但不振而已,其为悔也何可及哉?是以帝王之道必出于万全,必先事而深思,不临事而后悔也。   宣帝元康三年,先零羌与诸羌解仇交质,上以问充国,对曰:“羌人所以易制者,以其种自有豪,数相攻击,势不一也。”   哀帝建平中,匈奴单于上书愿朝,哀帝以问公卿,亦以为虚费府帑,可且勿许。扬雄上书谏曰:“六经之治贵于未乱,兵家之胜贵于未战,二者不可不察也。匈奴本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以秦始皇之强、蒙恬之威,带甲四十余万,然不敢窥西河,乃筑长城以界之。会汉初兴,以高祖之威灵,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士或七日不食,时奇谲之士、石(大也,又坚固也)画(计策)之臣甚众,卒其所以脱者世莫得而言也。高后时,匈奴悖慢大臣,权书遗之,然后得解。及孝文时,匈奴侵暴北边,候骑至雍、甘泉,京师大骇,发三将军屯细柳、棘门、霸上以备之,数月乃罢。孝武即位,设马邑之权,欲诱匈奴,徒费财劳师,一虏不可得见,况单于之面乎?其后乃大兴师数十万,使卫青、霍去病操兵,前后十余年,于是浮西河、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穷极其地,追奔逐北,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以临瀚海,匈奴震怖,益求和亲,然而未肯称臣也。且夫前世岂乐倾无量之费,役无罪之人,快心于狼望(匈奴地名)之北哉?以为不一劳者不久佚,不暂费者不永宁,是以忍百万之师以摧饿虎之喙、运府库之财填卢山(匈奴中山)之壑而不悔也。至太始之初,匈奴有桀心,欲掠乌孙,侵公主,乃发五将之师十五万骑以击之,时鲜有所获,徒奋扬威武,明汉兵若风雷耳,虽空行空反,尚诛两将军,故北狄不服中国,不得高枕安寝也。至元康、神爵之间,匈奴内乱,五单于争立,日逐呼韩邪携国归死,扶伏(匍匐)称臣,然尚羁縻之,计不颛制。自此之后,欲朝者不拒,不欲者不强,何者?外国天性忿鸷,形容魁健,负力怙气,难化以善,易肄以恶,其强难诎,其和难得,故未服之时劳师远攻,倾国殚货,伏尸流血,破坚拔敌,如彼之难也,既服之后,慰荐抚循,交接赂遗,威仪俯仰,如此之备也。匈奴真中国之坚敌,前世重之滋甚,未易可轻也。今单于归义,怀款诚之心,欲离其庭,陈见于前,此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国家虽费不得已者也,奈何距以来厌之辞,疏以无日之期,消往昔之恩,开将来之隙,百年劳之,一日失之,费十而爱一,臣窃为国不安也。惟陛下少留意于未乱未战,以遏边萌之祸。”   臣按:扬雄此书,前汉所以处匈奴者备于此矣,但其所谓单于归义,陈见于前,以为乃上世之遗策,神灵之所想望,则过矣。夫荒服之外,礼教所不及者,圣王所不臣,必欲使冠带以列位、稽颡而来朝,以此为遗后之策,以此为足以慰神灵之想望,是乃秦皇、汉武夸大喜功之私心,非帝王大中至正之道也。   王莽时,匈奴入云中塞,诸将在边未敢出击,严尤谏曰:“匈奴为害所从来久矣,未闻上世有必征之者也,后世三家周、秦、汉征之,然皆未有得上策者也,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当周宣王时,狁内侵,至于泾阳,命将征之,尽境而还,其视匈奴之侵譬犹蚊虻之螫,驱之而已,故天下称明,是为中策。汉武选将练兵,约赍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以丧社稷,是为无策。”   刘贶曰:“严尤辨而未详,班固详而未尽,推其至当,周得上策,秦得其中,汉无策,何以言之?荒服之外,声教所不逮,其叛不为之劳师,其降不为之释备,严守御、险走集,使其欲为寇而不能,欲为臣而不得也,‘惠此中夏,以绥四方’,周之道也,故曰周得上策。《易》称‘王侯设险以守其国’,筑长城,守障塞,所以设险也,赵简子起长城,燕、秦亦筑长城,以限中外,秦兼天下,益理城堑,城全国灭,人归咎焉,后魏筑长城,议者以为人治一步,方三千里役三十万人,不旬朔而获久逸,故曰秦得中策。汉以宗女嫁匈奴,而高祖亦审鲁元不能止赵王之逆谋,谓能息匈奴之叛,非也,且冒顿手杀其亲而冀其不与外祖争强,岂不惑哉?然则知和亲非久安计而为之者,以天下初定,纾岁月之祸耳,武帝时中国?安,北寇益希疏而绝之,此其时也,方更縻耗华夏,连兵积年,故严尤以为下策。”   臣按:严尤谓后世征戎有三策,谓周得中策,汉得下策,秦无策焉,不知其所谓上策者,果何代有之乎?意者必如虞之无怠无荒而四夷来王,周之明王慎德而四夷咸宾,然后为上策乎。夫虞周之事,化之也非征之也,若夫命将征之之策,臣窃以为狁来侵,从而御之,驱之出境,不复穷追,周得上策矣。秦之筑长城,急于成功,轻用民力,内竭中国以丧社稷,固为无策,然使其能因近边之人,当农隙之时,以渐而修筑边墙以御戎马之冲突,刘贶谓之得中策,亦非也。汉武之穷兵黩武,兵连祸结三十余年,谓之下策也宜哉。虽然,汉人出塞之兵犹因其犯边而征之也,后世乃有彼本不犯边而出其不意以掩袭之者,岂非无策之甚哉?又出汉人之下矣。   顺帝永和五年,南匈奴吾斯车纽等反,寇西河,诏度辽将军马续招降之,大将军梁商移书续等曰:“中国安宁,忘战日久,良骑野合,交锋接矢,决胜当时,戎狄之所长而中国之所短也;强弩乘城、坚营守固以待其衰,中国之所长而戎狄之所短也。宜务先所长以观其变,设购开赏,宣示反悔,勿贪小功以乱大谋。”臣按:中国与外国各有所长,吾惟用吾之长,而于彼之所长也恒思有以避之,设法用计,随时趋势,使彼违所长而以吾所长乘而陵之,鲜不胜矣。   唐太宗贞观二年,北颉利政乱,薛延陀、回纥等叛之,颉利不能制,会大雪,羊马多死,民大饥,郑元璹使还,言于上曰:“戎狄兴衰皆以羊马为候,今突厥民饥畜瘦,将亡之兆也。”群臣多劝上乘间击之,上曰:“背盟不信,利灾不仁,乘危不武,纵其种落尽叛,六畜无余,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臣按:太宗此言得帝王之道,大哉王言,天地之心也。   贞观四年,西突厥种落散在伊吾,诏以李大亮为安抚大使,贮粮碛口以赈之,大亮言:“欲怀远者必先安近,中国如本根,四夷如枝叶,疲中国以奉四夷,犹拔本根以益枝叶也。今招至西突厥,但见劳费,未见有益,况西河州县萧条,不堪供亿,不如罢之,其或自立君长求内属者,羁縻受之,使居塞外为中国藩蔽,此乃施虚惠而收实利也。”上从之。   臣按:大亮此言既知所轻重,又知所内外,朝廷用若人以安抚外夷,岂徒外夷得其安哉,而中国亦将赖之也。   贞观十八年,突厥候利可汗北渡河,薛延陀恶之,数相攻,候利有众十万,不能抚御其众,悉南渡河,请处于胜夏之间,上许之。群臣皆曰:“陛下方远征辽左而置突厥于河南,距京师不远,岂得不为后虑?愿留镇洛阳,遣诸将东征。”上曰:“彼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如一家,且彼不北走薛延陀而南归我,其情可见矣。”候利既失众,轻骑入朝,上以为右武卫将军。   胡寅曰:“子贡问博施济众,尧舜其犹病诸,四海至广矣,施必极其博,济必周于众,圣人心所欲也,而势有所弗及尔。是故先王畿次中夏,外四夷,虽一视同仁,然必笃近而举远也,于是画为五服,要、荒在外,为之限禁,自尧、舜、三代皆不敢废。夫圣人之心与天地同,诚必不为猜忌也,而太宗所见特异乎此,是以二帝三王有所未尽耶?夫厚遇降人则于中国将薄矣,推诚异类则于可信者将疑矣,是以有征辽造舟之扰、绝昏仆碑之失,盖必然之理也。”   臣按:胡氏所言,非但为唐太宗也,万世人君皆当留念焉。   贞观二十一年,回纥诸部皆来朝请吏,诏以为六府七州各以其酋长为都督、刺史,各赐金缯遣之。诸酋长奏请以回纥以南、突厥以北开一道,谓之参天可汗道,置六十八驿,上许之,于是北荒悉平。   范祖禹曰:“舜曰‘而难任人,蛮夷率服’,又曰‘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盖柔远能迩,治内安外,而殊俗之民向风慕义,不以利诱、不以威胁而自至矣,故不劳民、不费财。至于后世之君,或仇疾而欲殄灭之,或爱悦而欲招来之,是二者皆非也,何则?彼亦人类也,王者于天地间无所不养,况人类而欲残之乎?残之固不可,况不能胜而自残其民乎?仁人之所不为也,为之者秦始皇是也。山川之所限,风气之所移,得其地不可居,得其民不可使列为州县,是崇虚名而受实弊也,且得之既以为功,则失之必以为耻,不在于己则在子孙,故有征伐之劳、馈饷之烦,民不堪命而继之以亡,隋炀帝是也。且国家地非不广也,民非不众也,曷若修德行政以惠养之,使男有余粟、女有余布,兵甲不试以致太平,不亦帝王之盛美乎。夫有求于外,如彼其难也,无求于外,如此其易也,然而人君常舍所易而行所难,何哉?忽近而喜远,厌故而谋新,虽或未至于亡而常与之同事,其累德岂细哉?太宗好大无穷,兼蓄夷夏,非所以遗后嗣、安中国之道,此当以为戒而不可慕也。”   臣按:范氏此论人主宜留心玩味,则知内外之所关系孰轻孰重、孰缓孰急、孰是孰非,了然于心目之间而为之去取从违,则内安而外靖,本固而末顺矣。   德宗时,陆贽上言曰:“陛下忿蕃丑之暴掠,惩边镇之空虚,缮甲益兵,庇人保境,此诚雄武之英志,覆育之仁心,刷愤耻而扬威声,海内咸望,有必攻之期矣。既而统师无律,制事失权,戍卒不隶于守臣,守臣不总于元帅,至有一城之将、一旅之兵各降中使监临,皆承别诏,委任分镇,亘千里之地,莫相率从,沿边列十万之师,不设谋主,每至敌人犯境方驰书奏取裁,行李往来,动输旬日,比蒙征发救援,寇已获胜罢归,小则蹂藉麦禾,大则驱掠人畜,是乃益甲兵而费财用,竟何补侵轶之患哉?夫将贵专谋,军尚气势,训齐由乎纪律,制胜在于机权,是以兵法有分阃之辞,有合拳之喻,有进退如一之令,有便宜从事之规,故能动作协、变通制,备垂永久,出则同力,居则同心,患难相交,急疾相赴,兵之奉将若四支之卫头目,将之守境若一家之保室庐,然后可以捍寇仇、护庶、蕃畜牧、辟田畴,天子惟务择人而任之则高枕无虞矣。吐蕃之比于中国,众寡不敌,工拙不侔,然而彼攻有余,我守不足,盖彼之号令在将而我之节制在朝,彼之兵众合并而我之部分离析,则纪律不一而气势不全,节制在朝则谋议多端而机权多失,臣故曰错置乖当,此之谓乎。”   臣按:贽谓吐蕃之比于中国,多寡不敌,工拙不侔,然而彼攻有余,我守不足,盖彼之号令在将,我之号令在朝,彼之兵众合并而我之部分离析,此非特当时蕃汉用兵之弊,而今世沿边将领所以守边而御敌,其实与之无异焉。善为国者,尚思其所以然而豫为之图,岂非边鄙生灵之幸哉。   贽又言曰:“戎狄为患,自古有之,其于制御之方、得失之论,备存史籍,可得而言。大抵尊即叙者曰非德无以化要荒,曾莫知威莫立则德不能驯也;乐武威者曰非兵无以服凶犷,曾莫知德不修则兵不可恃也;务和亲者曰要结可以睦邻好,曾莫知我结之而彼复解之也;美长城者曰设险可以固邦国而捍寇仇,曾莫知力不足而人不堪,则险之不能恃、城之不能有也;尚薄伐者曰驱遏可以禁侵暴而省征徭,曾莫知兵不锐、垒不完则遏之不能胜,驱之不能去也。议边之要略尽于斯,虽互相讥评,然各有偏驳。夫时势有盛衰,事机有利害,措置有安危,故无必定之规,亦无长胜之法。知其事而不度其时则败,附其时而不失其称则成,形变不同,胡可专一?夫以中国强盛而彼屈膝称臣,归心受制,拒之则阻其向化,灭之则类于杀降,安得不存而抚之、即而叙之也?又如中国强盛而彼弃信忤盟、蔑恩肆毒,谕之不变,责之不惩,安得不取乱推亡、息人固境也?其有遇中国丧乱之时,图之则彼衅未萌,御之则我立不足,安得不卑辞降礼、约好通和,啖之以利以引其欢心,结之以亲以纾其交祸,纵不必信且无大侵,盖时事亦有不得已而然也。傥或强弱适同,抚之不宁,威之不靖,力足以自保,势不足以出攻,安得不设险以固军、训师以待寇来,则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则攘斥而戒于远追,虽非安边之令图,盖势力亦不得已而然也。”   臣按:古今制御之方,不出贽所陈四者之策。但其所谓设险以固军、训师以待寇来,则薄伐以遏其深入,去则攘斥而戒于远追,以为非安边之令图,臣窃以为,中国帝王所以攘外安内之上策,无出于此,而贽以为非令图,然则图之令者,岂有过于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