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案 - 第 11 页/共 13 页

言未毕,林炯璧银顶、衣冠,摇曳而至,言:“监生无罪,见召何为?”余曰:“侧闻军师大名,欲一求教。”炯璧曰:“监生未尝有事也。”郑之秀曰:“假监耳!冒顶死名林廷捷,被告发提问,追札报改,礼房有案可查。”余曰:“真军师,不论是否假监,汝且言吴家事如何?”炯璧曰:“我从不识吴家何人。”云凤曰:“军师不必推托,今奇计弗行矣。”炯璧故不承,曰:“我实不知汝等何事?”云凤,阿万皆曰:“此事实军师所为,我等乡愚无知,惟军师之命是听耳。军师令我先送贽仪,我则三两五钱恭敬奉之。军师令我事毕之后,谢金一十二两,我则谨凛识之。今霸海横抽之计不行,军师当别有奇策,不可使众人受累。”   炯璧犹不承,而差役郑岗、林州以所获林炯璧案头状稿呈上。披阅之下,则吴云凤等词皆在焉。并有为萧、姚、林、赵数姓舞弄刀笔,及代人上省告诉之稿。又开列各当事款单,积成卷轴,余亦与焉。令林炯璧一一视之,皆点首无辞。惟款单不认,言诸人悉系亲戚,是以代劳,岂敢妄捏款单?且非长作词状者,亦无得财。惟吴家三两五钱是实。余曰:“款单亦无碍,止不宜悬空造作。汝且试条条议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不敢自怙过也。”   炯璧叩头力辩。余曰:“姑置之,但汝军师之称,始于何时?是汝自加此号以招徕讼客?抑众人推尊之也?”炯璧曰:“众人是如此说,犯生原不敢受。”郑之秀曰:“彼公然受之,今在大庭之上,吴姓呼出许多军师,彼不辞。”余曰:“林军师情罪重大,非此案所可完结。先将吴云风、吴阿万、吴阿添、吴永祥、吴云万各杖三十,追出所抢赃银、衣服被帐,及原连租谷,给还田主。仍枷号两月示众。羁林军师于狱,候究明包揽别案词讼,赃银确数,按律尽法创惩,以快一邑人心,永垂鉴戒,为移风易俗之一助。”   而余适因公奉檄赴省,院司列宪并拟荐调番禺。以首邑事繁,废弛已久,留我即日在番视事。余固辞不可,至腊月乃归。   而不知西谷获戾,遭意外不测之变,奉参去位。林军师遂扬扬出狱,以为从今莫敢侮予也。   译文竹山都的华阳、下垄一带都靠近大海。向西北望去,一马平川,沃野良田。东南方向则是汪洋千顷,烟波浩渺。居住在这一带的老百姓,过着半渔半耕的生活。   可是近三年来,潮州地面却连遭灾荒歉收。我刚刚上任的时候,每斗米价三百钱,当地产的番薯可代替谷米,一斤卖十二钱。佃户们纷纷抗租,接连不断。   幸亏赶上老天降福,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每斗米价仅四十钱,十斤番薯才卖四文。各处物产丰盈,环境安宁,百姓祥和快乐。山川水泽出现了不少祥瑞之兆,前溪生出白蛤蟆,后溪产出暗蚶苗,这都是数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奇异之事。千百只小船,朝集暮归。水面上热闹喧嚷,如同海市。有权势的家门大户,从中垄断,借口说是祖业,霸占湖泊港汉。我准备严厉禁止,不许豪门大户与百姓争利,但担心能不能杜绝这种现象。   有一天,下垄百姓吴云凤来告监生郑之凤、郑之秀霸占官溪。说凡是捕捉蚶苗的小船,每人必须向郑家交钱三十文,名为“花红”。吴云凤因为七月十八日交纳“花红”钱稍晚了点,郑之秀便率领仆人曾阿重等十余人,砸碎了他的小船,并把他捉到舱中私自上刑,实在是不合礼法。他还将总督严禁缙绅势豪冒称海主的告示,恭恭敬敬地呈上,恳请对郑之凤等按法律深究。吴阿万、吴兆华、吴兆备、吴云潮等人也各有呈状,众口一词。我想:郑家为潮阳一带有名的大户人家,兄弟俩都是监生,霸占溪流据为已有以获专利,这情形好像可信。况且说他砸烂百姓的船只,打架斗殴,想必不会是全无根据。   我便火速差人捉拿郑、吴双方审讯。郑之凤于这月十八日先来禀告说,吴阿万等恣意横行,抗拒交租,打伤田主郑之秀,并剥去衣服,抢去银钱。派冯县尉检验讯问,郑之秀头裂鼻破,重伤几处。而吴家拒不到案,并分别遣派亲人到总督巡抚、藩台、臬台、道台、知府各级衙门,告郑家霸占海面,横收捐税。我想:因拖欠租税而发生的口角不过是小事一桩,如果像郑之凤所说,吴家为什么这样紧迫难忍,两天之间,便有多人上省,告遍了总督、巡抚等各级衙门,又好像有大冤大苦,刻不容缓,需要立即昭雪。   我将原、被告双方集中在大堂之上开始审讯,原来抗租、追逐、斗殴是实,而横抽“花红”、砸毁船只全是造谣。我说:“噫!奇怪呀!乡长、保长、村民百姓都这样惧怕郑氏吗?”   约长林青云、保长卢绍先、乡长邱开发、百姓曾朝等,都指天发誓,替郑氏喊冤。并说八乡百姓,没有谁听说郑家霸占溪水海面之事。如果郑之秀果真曾横征“花红”、砸毁民船,他们都愿意替郑氏承担罪名。   我便对吴云凤说:“你们这些人因为连年歉收,今年刚获丰收,好几年积累拖欠的租税,怎能一下子还清?即使还有挂欠的田租,也属于寻常之事。田主不能体恤,用尽心思追缴,这不失了主佃之间休戚相关的情谊。郑氏兄弟身为监生,生长在巨族大户,养成强横之风。你们不肯甘心忍受,也可能抗拒过分,这些都是小事情。你们何必掩盖实情,妄加霸占溪海、横抽‘花红’的大罪呢?如果上司受理此案,必将追究到底,弄个水落石出,到时候自己落个骗人诬告的反坐罪名。这都是讼师害了你们啊。”   吴云凤说:“老爷真是明镜高悬。因为吴阿万、吴云潮、吴永祥等欠下旧租数石,田主到各家催取,粗暴凶狠,不讲道理。阿万让我们齐声叫骂,把他赶走。赶到下地乡时,田主跌倒在地,我挥起拳头,打伤他的口鼻,永祥用木棍击破他的头颅。当下为邱开发、曾潮等劝开,各自散去。”   我再问:“一同追逐殴打的共有几人?”他回答说:“有吴阿万、吴阿千、吴永祥、吴阿添、吴云万、吴阿桐、吴阿乐、吴阿二、吴阿凤和我,一共十个人。”我问:“是谁抢走了四两七钱银子?”他说:“是阿添和云万,我和永祥也分用了。”我又问:“是谁抢了衣服被帐?”他回答说:“大家都有。”再审问吴阿万、吴云万、吴阿添、吴永祥等人,说的都没什么不同。   我说:“噫!我得到实情了。但是,你们想不出说田主霸占溪海、横征‘花红’的妙计,你们中间也出不了上省遍告的高手。这些都是你们的讼师的主意,那他叫什么姓名?实话告我则罢;不然,就把你们夹起来!”吴云凤说:“是林军师。”   我问:“林军师是什么人?”吴云凤、吴阿万都说:“林军师是善于写状的人,当今第一厉害而且有名的人,县内县外谁不知道?”我说:“我就不知道。你说出他的名字、住处。”他们都说:“林军师就是监生林炯璧,家住在东门内,离这里不远。”   我就派遣差役火速拘捕林炯璧,并秘密告诉差人郑岗、林州,将他案头字纸,不管楷书、草书,大字小字,全都取来。   又问吴云凤说:“你们是怎么认识林军师的?”他回答说:“我叔叔有个女婿名叫萧见老,是县里的监生,是他替我引见的。”   我问:“你们是怎么谢他的?”他回答说:“先送了见面礼三两五钱银子,并答应他等事情办完后,再给谢金十二两银子。军师说:‘你们这罪很大,万不能告状免掉。我有妙计,先把欠租一事放到一边不提,反告田主霸占官溪,横征“花红”,虐待百姓。一边派人到府、到省向各级上司控告,以壮声势。县官听说你们已经向各上司控告,自然不敢擅自拘捕审问。到时奉上司之命开审此案,那么我们就是原告,占据上风了。如果不准此案,也已推迟了时间,欠租这种小事,时间一过,小事化了。这才是万全之策。’”   话还未完,只见林炯璧戴着银顶,衣冠整整,摇摇摆摆地来到跟前,说:“监生无罪,大人召我来有何公干?”我说:“听说军师大名,想当面求教。”林炯璧说:“监生我未尝有什么事。”郑之秀说:“他是个假监生!监生林廷捷死了,他冒名顶替,曾被告发提问,追补公文,报改除名,县衙礼房就有案可查。”我说:“真军师,不论他是否是假监生,你且把吴家的事说说如何?”林炯璧说:“我从不认识吴家什么人!”吴云凤说:“军师不必推托,现在妙计不灵了!”炯璧故意不承认,说:“我实在不知道你们的什么事。”吴云凤、吴阿万都说:“此事确实是军师所为,我等乡间愚民无知,一切都听军师的。军师让我先送见面礼,我就恭恭敬敬地送去银子三两五钱。军师让我事成之后再送谢金十二两银子,我谨记在心中。如今,霸海横抽之计不灵了,军师当别有良策,不要让大伙受连累了。”   林炯璧还不肯认罪,差役郑岗、林州将他们所查获的林炯璧桌上的状稿呈上。翻阅一看,吴云凤的状词都写在上面。此外还有他为萧、姚、林、赵数姓舞弄刀笔,及代人上省告状的状子底稿。并开列各当事人款单,积成卷轴,连我也在其中。   我让林炯璧观看。他点头承认,无言以对,只是不承认款单,说:“那些人全是亲戚,所以代劳,岂敢随意捏造款单?我又不是长作词状的,也没得到钱财。只有收了吴家三两五钱银子是实有其事。”我说:“有款单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不宜凭空造作。你且把这事一件件说清楚。至于说到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不敢自己坚持过错。”   林炯璧连连叩头,极力争辩。我说:“这些先放到一边。   你这个军师的称号,始于何时?是你自己给自己加封的称号,借以招徕打官司的人?还是大家推举尊称的?”林炯壁说:“大家都这么说,犯生原不敢接受。”郑之秀说:“他公然接受这个称号。今天在大堂之上,吴家很多人喊他军师,但他并未推辞。”我说:“林军师罪情重大,不是此案可以完结的。先将吴云凤、吴阿万、吴阿添、吴永祥、吴云万分别杖脊三十,追出所抢赃银、衣服、被帐,原来所欠租谷,还给田主。还要带上木枷,示众两个月。林军师先关在狱中,等待查明他包揽其它词讼及接受赃银确切数字后,按照法律惩处,以快全县人心,垂戒今后,有助于移风易俗。”   当时我适奉命因公到省里,省里各位大人打算将我推荐调至番禺,因为省里首县事情纷繁,很多事废弛已久,留我即日起在番禺视事。我虽坚决推辞,但未被允许,直到腊月才返回。   没料到因审理西谷那件案子而获罪,遭逢意外不测之变,被弹劾革职。此时,林军师洋洋得意地出了狱,因为他自认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揭他的老底了。 第二十一则 山门城   潮邑土风素梗,逋租抗粮,负隅拒捕,相沿成习,恬不知非。而洋乌、氵戎水等都,尤其甚者。余莅潮,法在必行,虽僻远、顽抗、极恶、难问之乡,不尽获行法不止。如贵山都之麒麟埔、径子乡,氵戎水都之果陇、交南寨,皆动人众捕禽之。元凶剧贼,累累就俘。然后奸匪廓清,令行而罔敢犯。   不谓洋鸟一都,尚有悍然抗法如山门城赵姓者。赵氏聚族千丁,衣冠之士,济济数十,左右乡村推巨擘焉。排户赵麟、赵偕、赵镐,自康熙六十一年以来,至雍正六年,积欠正供粮银一百六十九两,米六十八石有奇。图差刘科、张利、刘德催之不应,无可如何。二月间禀请添差,以陈科、林会、郑应协同拘比,亦无如何。   三月六日,陈科诸人,偕保正周理等,拘获户丁赵德迎一名。有监生赵佳璧者,闻之大怒,以为失世族体,攘臂奋呼,赵德汉,赵德鸾、赵阿雄等二三十人,制梃追之,击刘科头破裂,夺取赵德迎以去。   陈科、周理等未如之何,则又禀请添差。复以赵金、赵静,偕附近保正陈仪、周福、刘之严、陈淑禄、方东升、周象华等,协拘缉获赵佳璧、赵德鸾二名。又有赵阿武攘臂奋呼,赵德汉、赵阿状、赵阿俊、赵德风、赵阿维等三四十人追至丛殴。周理被伤破额,血涌如泉。诸保正大败逃归,差役皆负伤奔窜,佳璧、德鸾又被夺回以去。再禀拒捕殴差,验伤累累。   余犹未忍即通详律究也。一面申知郡太守胡公,一面移檄潮阳营,拨遣弁兵偕县尉冯君灏,亲诣其地,会同拿究。临行嘱曰:“佳璧等虽身厕衣冠,毕竟乡愚寡识。从前过恶,我不深究;但肯悔罪来归,率其二三顽户,将积逋粮米急公纳完,我则仍善视之。差役生事,亦不可知,总以此行粮米完欠,定其良匪顺逆。倘二三顽户,惧罪不敢造邑,则令佳璧代赍以来,统为输纳。国赋既完,即为良善。我又以此行佳璧来否,定其良匪顺逆也。”冯尉曰:“明公仁慈至此,敢不体谅?然则弁兵且迟之,先以单骑劝谕,传兹德意,可乎?”余曰:“善。”   冯尉至乡,监生赵佳璧、赵称侯,武生赵宣侯、赵廷佐等,济济皆在。与之言输将,称:“从前无此急迫,我等自祖宗以来,何曾一岁完清?积十数年,率皆逢赦。未闻县令衙役敢如此拿辱斯文。我等且欲控告上司,提彼衙蠹,尚望我纳粮哉?”冯尉曰:“粮米乃朝廷正供,非县令私为已有。五营军士待兹给发粮饷,刻不可缓!非故为急迫也。”佳璧等言:“前官俱缓,何独于今不可?我等亦待新官至,始完纳耳。”   尉再以好言劝之,不听。以祸患惕之,亦不听。邀佳璧一人与偕入邑,不听。请输完少许,以示急公未能,非有抗拒之意,亦不听。冯尉不得已,旋归。   越数日,以兵同往。佳璧等传呼闭门,遂将寨门紧闭,明示抗拒。冯尉躬至门前,理谕再三,佳璧等若为弗闻也者。寒内刀枪林立,锋芒闪闪,露出墙头上。高声言曰:“我等抗粮细故,殴差夺犯是实。任汝通详千万楮,寨门总是不开。谁敢环攻而人,与我等决一死战乎?”   冯尉见其顽凶已甚,无悔罪畏法之心,亦无如何,据情详报。余日:“噫!野哉。天下有如此生、监乎?再不申褫,不可得也。”因备叙前后情由,详通列宪、学使顾公,将赵宣侯、赵廷佐褫革武生。其监生赵佳璧,等侯会咨斥革惩治。督、抚、藩、臬,俱严檄饬拘,照依发遣黑龙江事例。   佳璧等尚不以为意也。日偕寨内人众,鸣鼓列阵,执戈扬盾以示必欲拒敌官兵,敢于死斗之状,冀县令闻而中止也。   余曰:“噫!如是益不可中止矣。”传令保正刘之严等十一人,各率乡兵,先驱示意,乃奋笔书朱,为檄谕曰:嗟!汝山门城士民,无罪无辜,必欲平空造孽,犯极恶不赦之条,可不为大哀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田有赋乃古今不易之常。汝等奄有田园,岁享租粒,名下应完粮米,欲令何人代为输将?故试为我言之。   天下王侯卿相,以至大小官吏,无敢一人逋负维正之供。独汝赵氏山门城,偏同化外,国计兵糈之谓,何可以任汝顽抗哉?屡催屡梗,未见输纳毫厘。殴差夺犯,至再至三。本县矜其愚懵,未忍通详律究,特委县尉亲临劝谕,仍敢冥顽弗率,如毛角之不可与言。及尉嫉同往,复敢闭门不纳,挟持枪械,口出不逊之言,如同叛逆之举,按律定罪,死有余辜。   本县虽欲隐忍姑息,而有所不能矣。然虽通详之后,犹望悔过来归,但将粮米纳完,亦可网开一面。不谓汝等凶顽愈肆,全无悔祸之心,日日鸣鼓列阵,执戈扬盾,意欲何为?果敢敌杀官兵,公然自居叛逆乎?揣汝等讼师之计,不过欲以激变乡民为叛之名,加之本县,冀本县怯懦中止。试思本县何事可以激变汝民?不过催粮纳米耳。催征乃本县之职,向来耗羡则减其半,棍蠹包收则拿行法,无一毫亏损汝民。汝等何所借口以至变叛?况叛之一字,凡属人类所不忍言,汝等身为朝廷赤子,敢于抗粮拒捕,挟制县官,自居为叛而不辞。本县宰制一方,不能定兹叛乱,何以上报朝廷?睦有檄发营兵,号召乡壮,一举扑灭已耳。汝等自度,强悍孰与台湾土寇?当年逆贼朱一贵倡乱,奄有台郡地方千余里,贼党三十万。然国家不费一粮,未折一矢,七日之间,诛锄净尽。况汝斗大山门城,老弱丁口不满一千,即使击鼓阵戈,亦等婴儿作戏,何足当本县剿擒乎?   本县不过欲汝完粮,原非有所苛求于汝,汝等舍命抗粮,诚不知是何意见。岂本县差役需索生事,汝等有所不甘,则此半年之久,何不来一控告?及今陈禀尚亦未迟。   本县断不庇护衙役,以辜汝等士民之望。汝士民以本县为父母,本县视汝士民为子。衙役,奔走仆隶,孰与父子之亲?此理甚明,汝等何所畏惮?而不试向本县一言耶?   岂以本县邻邑代庖,不过五日京兆,真无如汝顽抗何哉?本县一日未去,一日法在必行,矧此有伤国体之事,万不敢因循姑纵。即使新令下车,亦必视叛逆如仇,无养成抗拒,为他乡效尤之理。况新令至今尚无影响,欲使本县纵容叛逆,再迟一年半载,以俟新令,势亦有所不能。   今遣峡山黄垄,附近洋坞各保正刘之严、王振泽、陈仪、周理、周福、周象华、刘振山、杨光玉、陈淑禄、连仁、方东升等,共率乡兵三百人,以九月六日会于山门城下,环而守之,不许寨内一人逃出他村,樵苏、行汲,俱缚以来。   汝寨中有循理守法之生、监,已经完粮之良户,当念昆冈炎火,不免玉石俱焚,急须会同密议,各保身家。将为首顽梗之赵佳璧等一二十人,偕众擒缚,送出寨外,交各保正解赴本县,追粮审拟。庶几汝等善良得以免于祸难。   倘迟至三日不出,则县尉营弁大众至矣。本县已经移营,再委大弁,多带兵丁,县尉统领三班人役、丁壮二三百人,前往围搜擒捕。保正乡兵,奋勇先登,不知汝等何以待之?汝等敢出拒敌,直令官兵乡壮径行诛杀,本县援引罪人拒捕,格杀无论之条,以随其后。汝等肝脑涂地,如鸡豚狗彘之不若耳。倘汝等杀一兵役,则以叛逆定罪。   竿首亭街,祸及妻子。汝等早夜以思,其可抗拒否耶?   若汝止以闭寨不出为高,谓可负隅久延,则本县传令约保,唤出力作、农民以铁锄三百,掘倒寨墙,去汝保障,然后沿门搜捉,以次擒缚。汝等复能飞出九霄云外乎?   本县念汝寨内无辜之人,何苦以奉公守法之身家,为十数凶徒波累败灭,故不忍不谆谆告诫等。能听与否?则关系汝祖宗积累殃庆、门户兴衰,非本县所能代谋也。三日不决,乃汝自误,尚慎旃哉!   檄谕到乡之后,各保正扼守隘口,声言县尉营弁大众且至。赵姓有识者,皆惧累,密为缚献之谋。于是佳璧等知不能免,乃偕赵宣侯、赵廷佐、赵阿武、赵德望、赵德汉、德鸾、德迎、德风、阿状、阿俊、阿饭、阿雄、阿维、阿福、光茂、光庆等十七人诣县。   余曰:“噫!汝等既来,吾亦不忍杖杀也。升平世界,焉有颠倒谬戾之人,如汝等所为哉?吾恨不早缚汝曹,尽尸诸市。所以姑容至今,虑汝有冤情耳。今日有冤,宜即申说,并所以抗拒之故,一一为我言之。”   赵佳璧等皆叩首曰:“我等实无冤情,亦不敢抗拒,止乡愚无知,积习固然。其初视若儿戏,其后畏罪日深,莫敢向迩。是以迁延自误,至于此极。今已知罪当死,但悔不可追,望垂宽恩,留一生路。”   余曰:“汝等罪名大矣!酷虐吹求,我不忍;宽宥废法,我亦不能。今姑暂置之狱,俟将积逋粮米补纳全完,方行审拟。可乎?”   未几,余因公赴省,冬腊始回,遭意外解组。赵佳璧等延至明年三四月,积逋始清。署令从宽审拟,枷号一二人,余皆薄责。佳璧量罚赎锾,免革监生。制府孔公以佳璧罪魁戎首,不可不褫革儆众。他皆如所议焉。   译文潮阳一带民风素来强悍且顽固,逃租抗粮,依靠险要的地势顽抗拒捕,已经相沿成习,满不在乎,不以为错。洋乌、湖水各都的这种风习尤为严重。我到潮阳上任后,决心绳之以法,即使地处偏远、一向顽抗、极恶难管的乡村,也要推行法制,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如贵山都管辖的麒麟埔、径子乡,浊水都管辖的果陇、交南寨,都动用人力进行拘捕。元凶首犯,大盗巨贼,连连被俘。奸匪肃清,法令得以推行,无人敢于违犯。   不料洋乌都中还有人悍然抗拒法令,如山门城赵家就是一例。赵氏家族聚集着千余男丁,数十名士大夫、官绅,在左右邻近中,这个村可推逃粮抗租的头子。赵麟、赵伯、赵镐,从康熙六十一年以来,到雍正六年,累计欠法定的钱粮银子一百六十九两,米六十八石有余。图差刘科、张利、刘德等人去催,没有回应,无可奈何。二月间,他们禀请增加差役,我让陈科、林会、郑应协同拘捕、追缴,也无法办到。   三月六日,陈科等人偕同保长周理等,逮住户丁赵德迎一人。监生赵佳璧听说后极为生气,以为有损赵氏家族体面,振臂奋呼,赵德汉、赵德鸾、赵阿雄等二三十人群起响应,持棍追击,将刘科的头打破,夺回了赵德迎。   陈科、周理等没有办法,又禀请增加差役。我再派赵金、赵静,偕同附近保长陈仪、周福、刘之严、陈淑禄、方东升、周象华等人,一同去拘捕赵佳璧、赵德鸾两人。这时又有赵阿武振臂奋呼,赵德汉、赵阿状、赵阿俊、赵德风、赵阿维等三四十人追来,聚在一起打成一团。周理被打伤额头,血涌如泉。各保长抵挡不住,大败逃回,县里差役们全都负伤跑散。   佳璧、德鸾二人又被夺回赵家。保长、差役们再向我禀报赵家拒捕,殴打差役等经过。前去检验,果然许多人伤痕累累。   我仍未忍心对他们向上呈文通报按律追究,便一面申报府里胡知府,一面向潮阳兵营发去公文,请他们拨遣官兵协同县尉冯灏,亲赴其地,会同捉拿追究。临行嘱咐他们说:“赵佳璧等虽然身为士大夫,毕竟是乡下愚民,见识甚少。从前过错,我不深究;只要肯承认罪过,表示悔改,带领那两三个顽固的人家,把积欠的钱粮缴纳完毕,我仍然好好对待他们。差役生事,也不可知。总之,要根据这次钱粮交纳情况,来判定他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还是行为不端的叛逆。如果那两三户顽固的人家畏罪不敢来县,就让赵佳璧代替他们将所欠粮米带来,一起交纳。交完皇粮,即为良善百姓。我要根据赵佳璧是否前来,来判定他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还是行为不端的叛逆。”冯县尉说:“大人如此仁慈,敢不体谅吗?既然如此,官兵暂缓一步,我先单骑而往,传达您的仁德之心,劝说一番。不知是否可行?”我说:“好!”   冯县尉到了山门城,监生赵佳璧、赵称侯,武生赵宣候、赵廷佐等都在。和他们谈起送钱粮的事,他们说:“从前从没有如此急迫催缴。自祖宗以来,我等何曾有一年按时完清钱粮?等积欠十多年,就会全赦免了。设听说县令和衙役竟敢如此侮辱斯文。我等正想向上司控告,捉拿那些奸邪衙役呢!还指望我们交纳钱粮呀?”冯县尉说:“钱粮是朝廷法定的,并不是县令据为已有。五营军士等待给养,发粮饷刻不容缓。不是故意急迫催逼。”佳璧等人又说:“前任的县令俱都缓征,为什么今天独独不可?我等且等新官来到再交。”冯县尉再三好言相劝,他们就是不听。用抗拒将带来祸患提醒告诫他们,也不听。邀佳璧一人同来县里,更不听。劝他们先交纳少许以表示没有能力急国家之所需,并非有意抗拒纳粮,还是不听。冯县尉不得已,只好返回。   过了几天,冯县尉带兵同去。佳璧等传话闭门,遂将寨门紧闭,明确表示抗拒。冯县尉亲自来到门前,再三讲明道理,佳璧等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寨内刀枪林立,锋芒闪闪,露出墙头之上。他们高声喊道:“我等抗粮不过小事一桩,殴打差役、夺取犯人均是事实。任凭你上报呈文写上一千张一万张,寨门就是不开。谁有胆子围攻闯入,和我们决一死战吗?”   冯县尉见他们顽凶已极,毫无悔罪畏法之心,也没有办法,只好据实呈报。我说:“唉!太野蛮了!天下竟有这样的监生、秀才!如再不申报革除,就没法办了。”因此将前后情形呈文上报各级上司,以及顾学政,请求将赵宣侯、赵廷佐革去武生。监生赵佳璧,等侯会同商议斥革惩治。总督、巡抚、藩台、臬台俱都严词命令,将其拘捕,依照惯例遣送黑龙江。   赵佳璧等还是不当回事,每天和寨里面的人,击鼓列阵,扬枪举盾,摆出一定要抗拒官兵、决一死战的架子,幻想县令见到此情后屈服中止。   我说:“唉!越是这样就越不可中止了!”传令保长刘之严等十一人,各率乡兵,先行示意,同时用朱笔疾书,写出檄文,晓谕说:唉!你们这些山门城的士民,本来无罪无辜,偏偏要凭空造孽,犯下极恶不赦的律条,这难道不是太可悲了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种田纳粮,乃是古今如一的常理。你们拥有田园,年年都有收获,各人名下理应交纳钱粮,还想要叫什么人代为缴纳吗?姑且试着听我把道理说一下。天下王侯卿相,以至大小官吏,没有一个人敢拖欠正常的钱粮。唯独你们赵氏山门城是教化不到的野蛮之地?   关系到国计民生、军队粮饷之事,怎能任凭你们顽抗?再三催促,总是抗拒,不见送交毫厘。还殴打差役,夺取犯人,一而再,再而三。本县怜悯你们愚昧懵懂,不忍心通报追究,特委派县尉亲临劝说,你们仍然敢这样冥顽不化,如同披毛带角的兽类一样,没法说话。等到县尉带兵同去,你们竟敢闭门不纳,持械示威,出言不逊,大放厥词,如同造反一样。如按照法律定罪,你们将死有余辜。   本县虽想隐忍姑息,现在也办不到了。然而,虽然已经通报,但仍望你们能够悔改过来,只要将钱粮如数缴纳,还可网开一面。想不到你们凶顽更甚,全无悔改之心,天天鸣鼓布阵,执戈扬盾。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果真想杀害官兵,把自己摆到叛逆的位置上吗?揣摸你们的讼师的计谋,不过是想把激变乡民造反的罪名加在本县头上,使本县怯懦惧怕而中止。但请仔细想想,本县有什么事可以激怒你们百姓?不过是催促纳粮而已。而催征粮饷乃是本县的职责,过去为弥补损耗而在正额钱粮外都减免一半,无赖恶徒包揽征收,就对他绳之以法,未曾亏损你们丝毫。你们有什么借口以至于造反?况且,叛逆二字,那是良民百姓所不能容忍的,你等身为朝廷的子民,竟敢抗粮拒捕,要挟县官,以叛逆而自居。本县掌管一方,不能平定这次造反,何以上报朝廷?只有调拨管兵,号召乡壮,一举扑灭而已。   你们自己考虑考虑,你们比台湾土寇还要强悍吗?当年逆贼朱一贵造反,占有台湾地方千余里,贼党多达三十万。然国家不费一粒粮,未折一支箭,七天之内,就将他们诛除干净。更何况你斗大个山门城,老弱人丁不满一千,即使你等击鼓扬戈,也不过如同婴儿戏耍,哪够本县抄剿擒拿呢?   本县不过是让你们如数交纳钱粮,本来并没有对你们有所苛求,你等却舍命抗粮,不知是什么用心?莫非是本县差役滋生事端,你等于心不甘?然而此事已有半年之久,为何不来控告?就是到了今天,再来禀告也还不晚。   本县绝不袒护衙役,辜负你们士民的期望。你们士民把本县当作父母官,本县视你们为子民。衙役不过是跑腿的仆人,哪如父母官与子民关系亲密?这道理很明白,你们有什么可畏惧的?为什么不问本县一句?   难道你们以为本县不过是在邻县代理县令,如“五日京兆”一样,时间长不了?真不知你们为何这样顽固?本县一日不走,就要执法一天,何况像这样有伤国体的大事,万万不敢因循、姑息、纵容。即使新县令上任,也必然是视叛逆造反如仇敌,不会听其发展,成为他乡效尤的对象。   再说,新县令至今尚无消息,要让本县纵容叛逆行为,再这样推迟一年半载而等候新县令,恐怕此种情势也难以维持下去。   现在,我派遣峡山、黄垄附近洋坞等地各保长刘之严、王振泽、陈仪、周理、周福、周象华、刘振山、杨光玉、陈淑禄、连仁、方东升等,共率乡兵三百人,于九月六日会集于山门城下,包围起来,不许寨内一人逃往别的村子。即使砍柴割草、出外打水的的也将全部捆绑来。   你们寨中那些循理守法的监生、已经交完钱粮的良民,应当想一想火烧昆岗、难免玉石俱焚的后果,赶快集合起来秘密商量,保护各自身家。将为首顽固抗拒的赵佳璧等一二十人,一块擒拿捆绑,送出寨外,交各保长解赴本县,追缴钱粮,审讯判决。那样,你们良民或许能够免除祸难。   如果过了三天还不出来,县尉、营兵就都赶到了。本县已经行文兵营,再委派官吏,多带兵丁,县尉统领三班差役丁壮,共二三百人,前去围捕搜擒。保长乡兵奋勇先行,不知你们将怎样对付?你们如果敢于出寨抵抗,惹得官兵乡勇任意诛杀,本县将援引罪人拒捕,格杀勿论的律条。那时,你等虽肝脑涂地,也无处申诉,连鸡犬猪狗都不如了。倘若你等杀一兵役,就要以叛逆定罪,将你们头颅挂在长街示众,并且要祸及妻儿。你们好好想想,是否抗拒得了?   如果你们把闭寨不出作为上策,以为可以负隅顽抗,拖延时间,那么本县就传令各约长、保长,召集苦力、农民,用三百铁锄,掘倒寨墙,毁掉你们的保障,然后挨门挨户地搜查捉拿。你们还能飞出九霄云外去吗?   本县考虑到寨内无辜之人,不致使自己奉公守法的身家性命,被十几个凶徒连累而遭害,所以才进行这番谆谆告诫。听与不听,关系到你们祖宗积德殃庆,门户的兴衰祸福。但这不是本县所能代替你们谋划的。三天之内如仍不决断,乃是你们自己耽误。望慎重从事!   檄文公告送到山门城之后,各保长严密把守关口,声言县尉、营兵大队将要开来。赵家有头脑的人都害怕连累,偷偷地商量准备将顽抗的首领绑献县衙。在这种情况下,赵佳璧等知道难以逃脱,就和赵宣侯、赵廷佐、赵阿武、赵德望、赵德汉、赵德鸾、赵德迎、赵德风、赵阿状、赵阿俊、赵阿饭、赵阿雄、赵阿维、赵阿福、赵光茂、赵光庆等十七人来到县里。   我说:“唉!你等既然来了,我也不忍心用板子打死。升平世界,怎么还有像你们这样胡作非为、颠倒、荒谬、乖戾的人呢?我只恨没有早早下手,将你们捉拿,全部陈尸于市上。   之所以容忍至今,是怕你们有冤情啊。如若有冤,现在就说。   还有为什么抗拒的原因,一一为我说清楚。”   赵佳璧等人一齐叩头说:“我等确实没有冤情,也不敢抗拒,只因乡愚无知,养成习惯,从来如此。当初还觉得如同儿戏;后来畏罪之心越来越深,不敢接近,就这样拖延下来,自己耽误了自己,以至于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现在已经知罪,理应处死。但过去的事无法挽回,望大人宽恕恩典,留给一条生路。”   我说:“你们的罪名太大了!冷酷对待,吹毛求疵,我不忍心;但过分宽大原谅,违反法律,我也不能。现在将你们姑且暂时投入狱中,等你们将长期积累拖欠的钱粮补交完毕,再进行审理。可以吗?”   不久,我因公务到省里,直到冬尽腊残返回,却意外被革除官职。赵佳璧等拖延到第二年三四月,才将积累拖欠的钱粮还清。代理知县从宽审理,将其中一两人上刑,其余从轻处罚。   赵佳璧纳银赎罪,免于革去监生。但后来总督孔大人认为赵佳璧是罪魁祸首,必须革除监生以警告众人。其它都保持原定审理意见。 第二十二则 猪血有灵   举练都草湖乡,有讼师陈兴泰焉。穷凶极恶,终日唆讼为生。常创诡名,架虚词,赴道、府控告素不相善之家,或指海洋大盗,或称强寇劫掠。上司提解羁絷牢狱久之,以无原告对质,释宁营销。其人已皆磨累破家,不堪复问矣。而教唆命案,代告包诉,平地兴无风之波,尤兴泰长技也。   乡有蔡阿灶、阿辰、阿完、阿尾兄弟四人,无妻无室,共宿神庙。日或登山刈草,换米度活。倘遇天时阴雨,则盗彩园薯。沿门乞食,皆为常事。   一日,阿灶以瓦罐代锅,烹薯为食。火烈爆震罐破,灶两足被汤沃烂,不能出门乞食,饥寒抱病而死。   兴泰闻之喜甚,以为奇货可居也。呼阿辰、阿完、阿尾至其家,啖以粥食。谓之曰:“汝三人贫困,兄死无所殓,吾甚怜之。今有奇策,可得美棺衾,且弟兄皆免困穷,不愁乏食。”   三人请其故,教以移尸陈兴觐家中,则财可入手。三人犹豫未决,兴泰复以白米六升给之。皆欢喜过望,共舁兄尸,造陈兴觐门首,赖之。   兴觐大惊,呼天叫地,投明蔡姓房族蔡立兴、蔡立畅、蔡廷爵及陈姓族人陈孟皆、陈孟发等,齐集尸所,共斥其非。阿辰、阿完亦知理屈,羞惭无地,遂将兴泰所给之米,转给陈廷凤、陈曰功,托其舁尸瘗埋。兴泰大失所望,然此心愈不能已矣。复将陈阿尾诱养在家,希图索诈,代写状词,以打死抑埋来告,云兴觐买屋,侥价恨索,遣男陈阿添,将阿灶活活打死,布赂族恶蔡光辅、蔡滋茂缚尾弟兄拘禁,令陈曰功、陈廷凤抬尸强埋,保正郑悦可据。   余心疑之。时腊月十八日也,而陈兴觐已先一日以借尸移赖,埋后诈吓来禀。经准票差拘讯。合观两词,似命案全属子虚。但未讯明,不敢臆度,伤差一并拘审。候开印之日,详情起尸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