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案 - 第 10 页/共 13 页
有密自白于官,将捕治,皆以负固不可得,搏差抗提,视为无足重轻。前后任潮邑,摄潮篆者十令,拘之三十有四年不能获。或没法笼络之,彭令君以五都钱粮委之征收。仍攘窃如故,且侵欺科派,无所底止。及支令君赫然振怒,移檄守将,借兵四百,亲诣仙村擒捕之。仕镇命三寨皆闭门,拒守于垣墉上,施火炮直向支令君攻击。营弁恐杀伤,启大衅,急命班师。
支令君愤恨不能已,而上官左右皆马氏腹心,且反于支令君督过,不得不涣然冰释。自是仕镇威震惠、潮,莫敢有萌擒捕之想者。魏令君以西南地方委之看守,号曰总约长。仕镇益骄横,无所畏。时或至邑治,无敢问及,而攘窃渐行于城中。布帛货铺,择肥而食。街坊奸宄、世家大族子弟,且有阴为党羽、坐地分赃者矣。
有监生陈开发者,贾人也,居积布帛颇饶。仕镇侦知之。
时有华桥人胡其畅,为峡山、和平一方巨贼。然亦依仕镇门户,听指挥。仕镇遂命胡其畅率马阿一、刘阿信、黄阿尾、蔡阿乙等,以轻舟直抵隆津。乘黄昏进城,三更破壁入陈开发铺中,恣意搜刮,大获所利而去。时署令白公仙游,开发以其事告县尉,分差访缉。而贼舟扬扬得意,摇曳以归。过林八渡,为水保方东升所获。连舟擒捉以去,胡其畅等皆就缚。惟刘阿信入水逃生,奔报马仕镇。仕镇亲诣林八渡,见方东升。则东升巳将布帛、绒线各赃物,尽起而藏诸家,阴使保正李茂开入县首报矣。仕镇饵以利,胁以威。东升亦恐,还其大布四百丈,并胡其畅等皆释之。
未几,捕役至,通胡其畅将归华桥,遂为所获。方东升以所余布帛、绒线交县尉。尉招讯供,始知马仕镇所为,遂据情详报郡太守。而余方奉檄摄潮篆,未知其事。但素闻马仕镇为一方大盗,经十令捕缉三十四年,弗能获,思欲为地方一除民害。十月十七日,将之潮,舟过仙村,见三寨鼎足,人烟稠密,寨内大楼巍然雄壮,诚非可以力获者。夜踌躇不能寐,访知仕镇有甥林承,为潮邑马快役。喜曰:在斯人矣。
十八日抵潮莅任,密呼林承至内室,谓之曰:“汝欲生乎?
欲死乎?欲全汝妻子乎?灭汝门户乎?”林承骇愕,叩头流血,不知所为。余曰:“汝舅马仕镇也,汝能致之来,则生;不来则死,囚汝妻子,灭汝门户。”林承泣曰:“此事甚难,非强力兵威所能济。容徐图之。”余曰:“宜速不宜迟,彼未知吾三尺,汝尚可以诱致,退则不敢出矣。吾遣林光、翁馗等五人与汝偕,汝先为调虎离山之计,然后相机而行可也。”
林承令林光等且候,而自以他事往仙村,见仕镇问安否,若为弗经意也者。乘间言曰:“舅专制一方,为总约长。今彼官莅任,得毋往谒见乎?”仕镇曰:“吾方思之。”林承曰:“何以思为,去则去,不则不耳,谁抑勒吾舅者?但莅止方新,有过堂应卯之例。可因此觇其能否?其可畏耶,则后此稍避之;其可狎也,直儿戏藐之耳。”仕镇曰:“我闻此人似可畏。”林承曰:“虽极可畏,初至茫然无知也。乘未知而一出,为邑人所观瞻,以后即裹足不前,人不敢以抗拒目我。”仕镇曰:“然。”即令人操舟诣县。林承又佯以他事辞去。
仕镇入邑,则林光等笑语迎之行。余方坐堂上,按十三都约保名籍,吏唱马鸣山不到,余不答。有顷,问:“今日不到者几人?”吏日:“十一人。”余佯怒曰:“无礼哉!此不到者皆贼也,当捕治。”遥见林光拊一人背,若趣之前者。其人尚瞻顾犹豫,林光跽下代禀曰:“马监生到。”仕镇不得已而前。
余曰:“汝监生马鸣山乎?”仕镇曰:“然也。”余曰:“善!汝少待,有言相商。”命林光款之。
须臾,堂事毕。有报鹾司渡江者,将出迎,乃置仕镇于狱。
及暮,自郭旋,吏赍府檄,请审陈开发盗案。鞠讯之,方东升言之历历,胡其畅亦不置辩。惟仕镇昂首簧论,不肯一实言。
余怒,将刑之。仕镇曰:“监生也。”余曰:“汝三十余年老贼,拒捕久,害人多,今日天使汝遇我,是天欲亡汝也。汝尚不觉悟乎?我今讯贼,不讯监生。治盗贼而不加刑,天地间无是理矣。”仕镇犹不服命,拷其足三十,捶仆诸地。曰:“汝不实言,吾今毙汝!”仕镇度不免,始将行窃陈开发情形,及方东升盘获始末,直言不讳。且云勾引行窃者为姚阿馥、林阿顺,同党往窃者为胡其畅、马阿一、黄阿尾、刘阿信、蔡阿乙等。
与胡其畅供词,丝毫不差。问平日窃劫几何家?仕镇曰:“难以记忆!但被害无一人敢告我,则是无其事也。”余曰:“汝积威至此极乎!今即无一人敢告汝,汝亦未必有生理!”因遣役分缉诸党类。而仕镇之羽翼,已是夜飞报其家。马氏族人恐大兵旦至,乘夜遣楼中群贼,四散逃生,急离潮阳,尽归海、揭、饶平,入深山以去。
黎明,捕役至,无所得。惟马阿一被获,与姚阿馥、林阿顺等质供,皆如马仕镇、胡其畅所言。余乃将群盗锢狱,详报列宪,请咨部革去监生,以凭尽法研讯。而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之人,尚恐仕镇不得死,出为反害。而仕镇妻子及马氏族人,沿乡索助食费,莫敢不潜输之,且亦莫敢出一言。
余道经贵屿,唤田间老人问之,皆云:“仕镇一日不死,乡民一日畏惧。即暗受科派,亦不敢一开口也。”
余恚甚,欲重创之,终以监生未革,不得加严刑,复捶其足数十。而上官文移驳诘,上下往返经一年又逾两月,仍未咨革监生。而余以奉参离任,其网漏吞舟与否?则俟后之君子矣。
吾友旷鲁之恨余不将马仕镇扑杀,而拘牵文义效俗吏之所为,受人掣肘,空劳笔墨。若使巨奸逸罚,则贵山都百里内外,遭其殃害,无有已时。不知谁之过也?余亦悔之!
译文潮阳有个大盗,人称马仕镇,还是个太学生哩!其实,他名字叫鸣山,仕镇是他的字。他所居住的村庄叫仙村,座落在贵屿南面六七里的地方,属举练都管辖。这里沃野平坦,四望无际,溪河交错,水清树绿。月色溶溶之夜,渔舟在芦花间穿梭往来,橹声噜咿,渔歌高吭,此起彼伏,风景不亚于江南苏州、松江一带,的确为岭东之胜景。
从前人们给这里起名仙村,如今这仙村则成了贼窝。马家是这里的大户,有两千多男子,分为三个寨子居住。周围乡村,不敢窥伺。马仕镇豪雄、粗犷、剽悍,尤为马家之首。他彷佛生来爱偷盗,只要看到别人的财物,心里就不能平静,非偷取不可。纵使至亲好友,有了财富,也一定对他深藏隐蔽,不敢让他发现。
马仕镇仰慕柳下跖、宋江的为人,成天招邀盗匪,往来融洽,四方无赖之辈都归附于他。在他居住的房舍旁有座大楼,雄伟高峻,坚固深邃,群盗前来,皆在楼中款待。大抵是以小偷为主,能飞檐走壁、钻墙穿洞的为上客。在水中驾船,运私盐、抢劫客货的次之。怀中揣石,袖里藏椎,徘徊道旁,拦劫过客而抢夺财物的又次之。大楼里住着百余人,他们出出进进,露着膀子,瞪着眼睛,骄横之极,无所顾忌。老百姓有敢冒犯他们的,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这时,必须立即谢罪,稍微慢了一点,他们就会连夜闯进你的家中,把你家中抢劫扫荡得一干二净。若有谁家耕牛跑进村里,追牛的人还在门外,屋里的人就把牛杀了,把皮肉当门悬挂而卖,牛主连看也不敢再看,只好离开。乡里人畏之如虎,不敢斥责,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楼公”,或叫“楼鳖子公”。称他“鳖子”,这是潮阳人最为贱恶的名号。
马仕镇靠偷盗起家,逐渐富饶起来。康熙四十三年,捐资做了个太学生,从此俨然入了士林一样。群盗不再喊他“大哥”,齐称他为“马老爹”了。马老爹这个名字,声震潮郡,巡抚、藩台衙门的差人,道台、知府衙门的役隶,都暗地与他来往。凡是上边官员派到此地出访查巡的人,十人有九人住在他家。因为这个缘故,潮阳地面上的绅士、县吏、捕役,无不对他奉承,和他结交,因为心里捏着一把汗,唯恐哪一点惹他不高兴。这样一来,弄得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等地,家家不得安宁,百里之内,人们敢怒而不敢言。
曾有人偷偷告官,准备将他逮捕治罪,但都因为他顽固抗拒而办不到。他对殴打差官,对抗捉拿,看得无足轻重。前前后后在潮阳任职或代理的十任县令,拘缉三十四年,没能将他抓获。有的官员设法笼络他,如彭县令就曾委托他征收五都钱粮,但他仍然偷盗如故,而且侵占欺诈,强行摊派,没有休止。
支县令因此勃然动怒,向守将发出文书,借兵四百,亲自到仙村捕他。马仕镇命令三寨紧闭大门,拒守于边墙之上,施放火炮,轰击支县令。守军兵弁恐杀伤人命,挑起大祸,急命班师退兵。支县令愤恨难平,但各位上司左右都是马仕镇的心腹,反而斥责县令,于是不得不冰释了事。从此,马仕镇威震惠、潮二州,再也没有人敢生擒捕他的念头了。
魏令君把西南地方委托马仕镇看守,号称总约长。马仕镇更加骄横,无所畏惧。他有时到潮阳县城,没有人敢管。这样,偷盗之凤渐渐波及城中。不论是布匹还是百货,他们都拣好的偷抢。市面上犯法作乱之人、以至世家大族子弟中,都有人暗中充当他的党羽,坐地分赃。
有一位监生名叫陈开发,是个买卖人,积蓄了很多布匹。
马仕镇侦知此情。当时华桥有个叫胡其畅的人,是峡山、和平一带的巨贼,然而也依附马仕镇门户,听他指挥。马仕镇就命令胡其畅,率领马阿一、刘阿信、黄阿尾、蔡阿乙等,以轻舟直抵隆津。趁黄昏进城,三更时分,穿墙破壁进入陈开发铺中,恣意搜刮,大获所得而去。
当时,代理知县白公去世,陈开发将被盗之事告诉县尉。
县尉分派差役缉拿。而盗贼的船却扬长摇曳归返了。他们经过林八渡时,被水保方东升捕获,连舟带人都擒捉了。胡其畅等都被抓,唯有刘阿信跳水逃生,奔报马仕镇。仕镇亲自到林八渡,会见方东升。这时,东升早将盗船上的布匹、绒线等赃物,全取走藏在家,暗中派保长李茂开入县告发了。马仕镇软硬兼施,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东升也感到恐惧,归还布匹四百丈,将胡其畅等人统统释放。
不久,捕役到林八渡,在通往华桥的路上遇到胡其畅,将其抓获。方东升把所剩布匹、绒线交给县尉。县尉审讯,才知道是马仕镇所作所为。就根据实情呈文报告知府大人。这时我刚奉命兼任潮阳知县,不知道这件事,只是一向听说马仕镇是一方大盗,经十任县令缉捕三十四年,未能抓获。我很想为地方百姓除去这一大害。十月十七日,将赴潮阳,船经过仙村,见马家三寨鼎足而立,人烟稠密,寨内大楼巍然雄壮,看来确实不可以力破获。为了此事,夜间踌躇,不能入睡。后来打听出马仕镇有个外甥林承,在潮阳县衙当马快。我一时计上心来,内心高兴地说:“希望就在这人身上了。”
十八日,我到达潮阳上任,秘传林承到内室,对他说:“你是要活?还是要死?想保全老婆孩子?还是想灭绝门户?”
林承听我这样说,惊骇不止,叩头流血,不知我要做什么。我说:“你舅舅马仕镇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你如能把他弄来,就给你一条活路;若弄不来,就是死路一条,关起你的老婆孩子,灭绝你的门户。”林承哭道:“这事很难,不是靠强力兵威能办到的。让我慢慢考虑考虑吧。”我说:“这事宜快不宜慢,当他还不知道我的法令时,你还可以将他引诱而来;晚了,他就不敢再出来了。我派林光、翁馗等五人和你协同配合。你先用调虎离山之计,然后相机而行就可以了。”
林承让林光等暂且等候,自己借口有事到仙村向马仕镇问安,好像毫不经意的样子。他乘机会对马仕镇说:“舅舅独霸一方,身为总约长。现在新官上任,难道不要去拜见吗?”马仕镇说:“我也正考虑这件事。”林承说:“何必为这事伤脑筋?
去就去,不去就不去,谁敢怎样舅舅您呢?但人家新来乍到,有过堂应卯的先例。可借此机会看看他是否有能力。如果他威严可畏,那么以后就回避些;如果他可以接近轻侮,那就对他戏耍藐视。”马仕镇说:“我听说此人好像挺可怕。”林承说:“就是他极为可怕,初来乍到也是茫然不知。乘他还不了解情况时前去拜见,故意让县中人们看看,以后就是再不前去拜见,人们也不敢说您故意抗拒了。”马仕镇说:“那好吧!”随即带人驾船去县城。林承又装作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辞别而去。
马仕镇进入县城,林光等走上前笑语相迎,陪他进衙。我正坐堂上,按照十三都约保名单点名,书吏叫马鸣山名字,但未应到。我也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我问:“今日有几人未到?”书吏回答说:“十一人。”我假装生气地说:“真是无礼!
那些没来的人都是盗贼,应当抓捕治罪。”这时远远看见林光拍打着一人的后背,好像催他快步向前。那人还在观望犹豫,林光跪下代为禀报道:“马监生到。”马仕镇不得已而走上前。
我说:“你就是监生马鸣山吗?”仕镇说:“是啊!”我说:“好!你稍等候,有话相商。”命林光款待他。
一会儿,公堂事毕。有人报告盐使渡江,我将出迎,就将马仕镇放在监狱中。到了傍晚,我自城外返回来,书吏带来府里文书,请审理陈开发偷盗一案。审讯开始,方东升说得清清楚楚,胡其畅也不争辩,唯有马仕镇昂着头辩论,不肯说一句实话。我很生气,准备给他上刑。他说:“我是监生。”我说:“你是三十多年的老贼了,一贯拒捕,害人很多。今天是上天让你遇上我,是天意要灭你。你怎么还不觉悟呢?我今天是审讯盗贼,不是审讯监生。惩治盗贼而不上刑,天地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马仕镇还不服,我命令衙役在他腿上打了三十鞭子,将他打倒在地,然后对他说:“你再不说老实话,我今天就打死你!”仕镇看难以过关,才将行窃陈开发情形,及方东升查获经过,直言不讳供认出来。并交代出勾引行窃者为姚阿馥、林阿顺,同伙前去偷窃的有胡其畅、马阿一、黄阿尾、刘阿信、蔡阿一等。这同胡其畅的供词不差丝毫。问他平日偷窃抢劫过多少人家?马仕镇说:“难以记清。但所有被害的没有一人敢告发我,所以就等于没有那回事。”我说:“你作威作福达到极点了!今天即使没有一人敢告发你,你也未必有活下去的道理!”我于是派遣差役,分头缉拿他的同伙。但马仕镇的羽翼,早已星夜飞报其家。马氏族人恐怕大兵天亮就要来到,连夜遣散楼内群贼。他们四散逃生,急匆匆离开潮阳,全窜进海丰、揭阳、饶平一带深山去了。
黎明时分,捕役赶到仙村,只抓住了马阿一。和姚阿馥、林阿顺等对质,所供和马仕镇、胡其畅交代的一样。我便将群盗监禁于狱内,呈文禀报各位上司,请求上报部里,革除马仕镇监生身份,以便按法律追究审讯。贵山、峡山、洋乌、黄陇、举练等地的人们,担心马仕镇不死,出去更加为害,因此马仕镇的妻子及马氏族人沿乡索要饮食费用,没有人敢于拒绝的,只好偷偷地送给,不敢说个“不”字。我途经贵屿时,曾把田间老人叫来询问,他们都说:“只要马仕镇一天不死,乡民们就一天畏惧担心,即使暗中受他摊派勒索,也不敢开口反抗。”
我恼怒至极,想狠狠地惩治马仕镇;然而终因他的监生身份未被革除,无法上严刑,只好又鞭打数十了事。上官来文驳问此案,公文上下往返,经一年零两个月,仍未革去马仕镇的监生身份。这时,我因被弹劾离任,以后马仕镇是否受到法律的惩处,那只有靠后任的君子了。
我的朋友旷鲁之为我不能将马仕镇处死而遗憾,责我也像那些平庸俗吏那样受文书束缚,被人牵制,白白浪费精力。如若让巨奸大盗马仕镇逃逸惩处,仍然逍遥法外,那么,贵山都百里内外,遭受他的殃害,将没有穷尽之日。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我也陷入懊恼之中。
第十九则 尺五棍
有杜宗城者,以狂病失水来报。云其妾郭氏,名阿贵,染时役,病热昏狂,于此六月初十日,坠入鱼池,人莫知踪迹也。翼日尸浮水面,始觉淹殁,甚为悼惜。乡长杜若淮禀,亦如之。诘朝诣验,据宗城称:郭氏乃海阳人,年二十四矣。娶来一载,未有男女,亦无外家亲人往来。问:“嫡妻在否?”日:“林氏,年三十八,生二子二女。子阿遵、阿贤,皆十余岁。
幼女方在抱,长女阿端,年四五岁。郭氏因病落水,并无殴伤威逼诸事。”乡长杜若淮、左右邻杜立卫、杜宗炯,同居亲弟杜意梅,皆言不知何时落水,并未闻有斗殴情事。
余命仵作薛顺,倡宗城先往相视,当场唱报以凭亲验。呼其子女皆至,遍观之。阿遵稍长,不问。问阿贤,不以实告。
余屏诸人去,召稚女阿端至座侧,细询之。
阿端初不言,问之再三,尚以无人殴打为对。余曰:“阿端欺我,我已知阿贵为汝母捶死,但欲问汝事因耳。阿贵因何事得罪汝母?汝母因何事打阿贵?汝不实言,割汝舌矣。”拔小刀置案上。阿端恐不敢对。余曰:“无恐!止言阿贵何事见殴,便释汝。”阿端乃言曰:“偷糖耳。此初九日,吾母糖藏瓮中,不见,怒阿贵偷窃,故打之。及父回家,吾母又言,父亦以扇扑之两下。是晚阿贵不睡,坐至半夜。次晨不见造饭,始追寻,则无矣。”问:“汝母用何物殴之?”曰:“木棍也,有尺半长。”余曰:“棍今安在?”阿端曰:“在吾母房门后。”
余曰:“汝往取来。”阿端曰:“诺。”
是时,余低声密讯,阿端亦低声应答。杜姓莫有知防备者。
命差役郑可、郑应等,抱阿端直入其家,即于林氏门后,将小木棍携出。宗城母急趋欲夺之去,已无及。余视其木棍,果止尺五,封之以属吏。
验郭氏尸伤,两颊皆遭凶拳,手足被棍者四处。额角磕损,口鼻指甲泥沙,其为殴后投水无疑。
唤林氏讯之,坚不吐实。余以尺五棍示之,曰:“证据在此,虽欺何为?”林氏犹饰说冀掩盖。余曰:“凶棍起出,伤杖相符,汝事因吾已尽悉,即喙长三尺,亦无用也。但婢妾偷糖,有干家法,汝为主母,扑督教诲,亦是分所当然。且伤非致命,投河是实。汝直言无讳,吾即为汝断结,省汝拖累,不亦善乎?”林氏左支右吾,不以实告。余曰:“汝以我为欺乎?
妻但殴妾,律无威逼之条。汝一实言,便可结案。”林氏总以罔殴为辞。余曰:“非汝殴,则此案不得结矣。伤痕昭彰,伊谁抵赖?”林氏曰:“池中撞损耳。”余曰:“此妇太巧,尸上七伤,岂汝三寸长舌所能一尽掩盖?他日郭氏亲人来告命案,牵连林、杜两家;凶手加功,无所底止,果有别人殴伤,汝等累方大也。”
林氏故不承,因将案内诸人带至县堂复讯。临行谓其家曰:“林氏妒悍,杀妾罪甚重大。今阿端言是偷糖,则事可开释。
但林氏不肯招承,是以未得结案耳。阿端为一家恩人,我今交汝等善待之,并着左右邻家看守保护。如有一人敢楚挞阿端,或阿端偶有他故,我必将家、并两邻一同究治,汝等慎之。”
越翼日,既望。再行庭鞫,宗城自认扇击两伤。余笑曰:“扇焉能有伤?汝且言拳棍六伤者谁也?”宗城无以应。呼林氏讯之,林氏犹不承。余曰:“汝但言是何人殴伤,则释汝矣。”林氏利口乱辩,固言无伤。余曰:“此妇悍恶极矣!”命刑之。林神色不变,拶其指,不承,拷之二十,亦不承。余笑曰:“鬼也!汝言,实则无罪,我前言已尽矣。汝必欲固执无伤,彼死者安肯瞑目?且我已细加亲验,比对伤痕,凶杖处处相符。汝尚欲卖弄口舌,自招刑罚!此乃郭氏冤魂在旁教导,不使妒妇漏网。我观汝十指,甚是不善,凶气逼人。非得一番痛楚,无以惩世间狮吼之辈。善夫!善夫!”
宗城乃谓妻曰:“事已难欺,实言可也。”乡长、左右邻杜若淮、杜立卫、杜宗炯等,皆劝之曰:“娘子!举头三尺有神明,恐不由人抵赖。汝自作自当,不必妄思诿卸,徒自苦也。”
于是林氏乃据实直言:“因郭氏偷糖四五斤,我怒以掌连批其左右颊。郭氏犹强辩,乃以木棍击其左手、右臀、两脚腕。
彼是夜何时下水,我实不知。翼日见尸浮出,我亦悔之。”余曰:“汝棍即此乎?”曰:“然也。”“然则何为不实言?”曰:“畏罪不敢也。”再问宗城及乡邻:“果非因别故?无别人殴打乎?”皆曰:“并无别人殴打,林氏所言是实。”余曰:“噫!
鄙语云:‘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其林氏之谓乎?汝但勿为欺,何须刑罚?因妻殴妾,无威逼之条,故郭氏不肯甘心,使汝十指受累。今亦足矣!”断令杜宗城将郭氏厚葬,仍罚米十石,用作囚穆,以为呈首不实者之戒。
后四越月,而宗城仇家且谋出一郭汝赞者,告宗城好杀移尸,将杜立卫等八九人,一网诬陷。见案卷明晰,不得遂需索之愿,反逃云,不敢与宗城对质。家城夫妇乃喜惧交集也。
译文有个叫杜宗城的人来报案,说他的妾郭阿贵染上了流行病,发烧、昏迷、狂热,后来不慎落水而死。那天是六月初十,她掉进鱼池里,谁也不知道她的踪迹。次日,她的尸首浮出水面,才知道是淹死的。说话的时候甚为悲切惋惜。乡长杜若淮也来禀报,所说情形大体一样。
次日早晨去查验,据杜宗城称:郭氏是海阳人,二十四岁。娶来一年,未生儿女,也没有外家亲人来往。我听罢问他:“你的妻子在吗?”他说:“正妻林氏,三十八岁,生有二子二女。儿子阿遵、阿贤,都十多岁了。小女儿还在怀抱,长女阿端,四五岁光景。郭氏因病落水,并没有发生殴打、威逼等事。”乡长杜若淮,左右邻舍杜立卫、杜宗炯,同居亲弟杜意梅,都说不知何时落水,并且没听说有斗殴的事情。
我叫仵作薛顺和宗城一起先去验视,当场唱报,以凭亲验。我招呼杜宗城子女都到跟前,一个个看了看。阿遵居长,我没有去问。问阿贤,不讲实话。我让诸人退下,单叫小姑娘阿端到我座位旁,详细询问。
阿端开始不说,再三询问,还是说无人殴打。我说:“阿端骗我,我已经知道阿贵是被你母亲打死的,只是想问问你事情的因由罢了。阿贵为什么事得罪你母亲?你母亲为何事打阿贵?你不说实话,就割了你的舌头。”说着拔出小刀放到桌案上。阿端害怕,不敢回答。我说:“别怕!只要说出阿贵因什么事被打,便放开你。”阿端说:“因为偷糖。这月初九,我娘将糖放在瓮里,忽然不见了。知道是阿贵偷窃,我娘十分生气,所以打她。等我父亲回家,我娘又提此事,父亲也用扇子打了她两下。这天晚上,阿贵不肯睡觉,坐到半夜。次日清晨不见她做饭,才去追寻,就找不到了。”我问:“你母亲用什么东西打的她?”回答说:“木棍,有一尺半长。”我说:“木棍现在哪里?”阿端说:“在我娘住的房门后。”我说:“你去取来。”阿端答应说:“好吧!”
当时,我低声密问,阿端也低声应答,杜家没有人知道和防备。我命差役郑可、郑应等,抱阿端直进他们家,便从林氏的房门后,找出小木棍。杜宗城母亲急忙上前去夺,但已来不及。我看那根木棍,果然只有一尺五长,遂封好交给书吏。
再验郭阿贵尸伤,两颊都遭掌击,手足有四处挨棍。额角磕破,口、鼻、指甲里都是泥沙,这说明她是遭殴打后投水而死的。叫来林氏审讯,但她无论如何不吐实情。我将那根一尺五寸长的木棍拿给她看,说:“证据在此,你再说谎又有什么用呢?”林氏仍然编谎,花言巧语希望遮掩。我说:“凶棍起出,伤口和杖击相符,你做的事我已全部知道;即令你嘴长三尺,也是没有用的。但婢妾偷糖,有犯家法。你作为女主人,监督、责打、教诲,也是理所当然。况且伤未致命,是她自己投水而死。你若直言,不加隐讳,我就为你了结,省得你受拖累,不也很好吗?”林氏仍是支支吾吾,不实言相告。我说:“你以为我骗你吗?正妻仅仅殴打婢妾,法律上并无威逼的条款。你一说实话,便可结案。”林氏总以没有殴打为答。我说:“不是你殴打,那么此案就不能了结。伤痕明显,你又赖谁?”
林氏说:“那伤痕是在水池中撞破的。”我说:“你这妇人太奸滑了,尸体上那七处伤痕,岂是你三寸长舌所能全部掩盖的?
他日郭氏亲人来告命案,牵连林、杜两家,一旦打起来,凶手手下毫无控制,真有别人打伤,你们受的牵累才大呢!”
林氏仍然不承认,因此我将案内诸人带到县堂复审。临行对她家人说:“林氏悍妒,杀害婢妾,罪恶甚为重大。现在听阿端说是因为阿贵偷糖,林氏打她,这件事情本来可以开释。
但林氏不肯招承,所以未能结案。阿端说实话,实在是你一家的恩人,我现在把她交给你等,好好看待她,并托左右邻居监守保护。如有谁人敢打阿端,或者阿端偶有其它事故,我一定将你本家并左右邻舍一同追究惩治。你们可要小心。”
第二天是十月十六日,再在大堂进行审讯,杜宗城自己承认用扇子将阿贵击伤两处。我笑道:“扇子怎能有伤?你还是说一说那六七处拳头、棍棒之伤是谁打的吧?”宗城无话可答。
叫来林氏审讯,林氏仍然不承认。我说:“你只要说出是谁打伤阿贵,就放了你。”林氏乱辩,坚持说郭氏没伤。我说:“这女人真凶恶到极点了!”于是命令给她上刑,她神色不变。夹起她手指,她仍不承认;拷打二十,还是不招承。我冷笑道:“真是鬼迷了心窍!你如果自己说出实情,就没有什么罪,我前边已经把话说尽了。现在你一定要说无伤,那死者怎肯瞑目?况且我已经亲自详细检验,核对了伤痕,与凶杖处处相符。你还要卖弄口舌,自招刑罚!这乃是郭氏冤魂在一旁招引,不让妒妇逃脱法网。我看你十个指头,很是不善,凶气逼人。看来非得让你受一番痛楚,才能惩罚世间狮吼妒妇之辈。”
杜宗城就对妻子说:“事情已经难瞒,快说实话吧!”乡长、左右邻居杜若淮、杜立卫、杜宗炯等也都劝道:“娘子!
举头三尺有神明,恐怕由不得人抵赖。你自己敢作敢当,不必胡思乱想,推卸给他人,自找苦吃!”
这时,林氏才据实直言说:“因郭氏偷了糖四五斤,我非常生气,照她的左右脸颊连煽了好几个嘴巴。郭氏还强辩,我便用木棍打了她的左手、右臀、两个脚腕。她那夜何时投水,我确实不知道。次日见尸体浮出,我也后悔了。”我说:“你用的就是这根棍吗?”她说:“是的。”我问:“那么为什么不说实话呢?”她说:“畏罪不敢说。”再问杜宗城及乡邻:“果然不因别的缘故?没有别人殴打吗?”他们都说:“并无别人殴打,林氏所说属实。”我说:“噫!俗话说:‘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这莫非是说林氏的吗?如果她开始就招承,何须施加刑罚?正妻殴打婢妾,无因威逼治罪的法律条文,所以郭氏不肯甘心,使你十指受累予以报复,现在也算可以了!”我判决让杜宗城将郭氏厚葬,并且罚米十石,用作囚粮,作为对告状不实者的警戒。
过了四个月,杜宗城的仇家谋划推出一个叫郭汝赞的人,状告这事是杜宗城奸杀移尸,并将杜立卫等八九人网罗进去一起陷害。但见案卷写得明明白白,不能实现诬陷的愿望,反而逃走,不敢与杜宗城对质。杜宗城夫妇知道后,真是又喜又怕,庆幸案子具结,才免再遭祸害。
第二十则 林军师
竹山都华阳、下垄之间皆滨海。西北平原沃衍,一望良田。东南汪洋千顷,民之居其乡者,耕渔半焉。
潮地三年荒歉,余下车,斗米三百钱,地产番薯可代谷,一斤鬻钱十二。佃户抗租,踵相接也。
幸迓天休,风雨以时,岁登大有,斗米仅四十,薯十斤方获四文。万井盈宁,民生和乐。川泽献瑞,前溪生白蛤,后溪产蚶苗,皆数十年来未有之异。小舟千百,朝集暮归。水面喧嚣,如同海市。则有势家大豪,或出垄断,藉称祖业,霸踞泊汊。余方厉禁之,不许与小民争利,而恐其未尽绝也。
一日,有下垄民吴云凤呈监生郑之凤、郑之秀霸占官溪。
凡小艇捕蚶者,日纳郑氏钱三十文,名曰“花红”。云凤因七之凤月十八日纳钱稍缓,郑之秀率僮仆曾阿重等十余人,击碎小艇,仍擒云凤至舱私刑,甚属非礼。谨抄黏督宪严禁绅衿势豪冒称海主告示上呈,伏乞按律申究。而吴阿万、吴兆华、吴兆备、吴云潮等各有呈词,合口齐声。余思,郑为潮阳巨族之秀,兄弟监生,霸溪专利,情似可信。况其毁舟斗殴,必非全无根据者也。
飞差摄讯,则郑之凤先于是月十八日来禀:吴阿万等抗租恣横,杀伤田主郑之秀,抢剥衣服银钱。经檄发冯尉验讯,裂颅破鼻,重伤种种。而吴家抗不到案,且分遣亲人往督、抚、藩、臬、道、府各辕门,告郑氏霸海横抽。余思:欠租角口亦属细故,果如郑禀所云,吴家何以疾痛迫切,两日之间,多人上省遍呼制、抚各当道?又似有大冤大苦,不能顷刻缓者也。
集两造于庭,鞫讯之,则抗租逐殴是实,横抽毁船全属子虚。余曰:“噫!异哉!乡保里民皆畏郑氏至此乎?”约长林青云、保正卢绍先、乡长邱开发、里民曾朝等,皆指天誓日,代为郑氏称冤。且言,八乡人民,并无听见郑家有霸占溪海之事。如郑之凤、郑之秀果系横抽毁船,伊等皆愿代郑坐罪。
余谓吴云凤日:“汝等连年歉收,今岁初登大有,数载积逋,安能尽偿?即有挂欠田租,亦属寻常之事。田主不以情相恤,刻意取盈,已非主佃休戚相关之谊。而郑生生长巨族,强横成风,汝等不能甘受,或有拒之过当,此事甚小,汝何必掩讳实情,妄加以霸海横抽之大罪?若使上司允行,必将直穷到底,水落石出,自罹诬诳反坐。此讼师误汝也。”
云凤曰:“诚如明镜。因吴阿万、吴云潮、吴永祥等,有欠旧租数石,田主至家迫取,甚为暴戾。阿万令我等群詈逐之。追至下地乡,田主倾跌仆地,我挥拳伤其口鼻,永祥执木棍击其头颅。当为邱开发、曾朝等劝解,各自散去。”
问:“同追殴者几人?”曰:“吴阿万、吴阿千、吴永祥、吴阿添、吴云万、吴阿桐、吴阿乐、吴阿二、吴阿凤与我,共十人耳。”问:“抢银四两七钱者谁也?”曰:“阿添、云万也。
我与永祥亦分而用之。”问:“抢衣服被帐者谁也?”曰:“众人皆有之。”再讯吴阿万、云万、阿添、永祥等诸人,皆无异词。
余日:“噫!实情得矣!但霸溪横抽之妙计,往省遍控之高手,决非汝等所及。汝讼师是何姓名?以实言告我则已,不然,将夹汝矣。”云凤曰:“林军师也。”问:“林军师何人?”
云凤、阿万皆曰:“林军师乃善为词状者。当今第一利害有名之人,邑内外谁不知之?中余曰:“我不知也!汝且言其名字、住宅。”皆曰:“监生林炯璧也,家在东门内,离此不远。”
因遣役飞拘林炯璧,并密谕差人郑岗、林州,将其案头字楮,不论真草巨细,俱取以来。复问吴云凤曰:“汝等何以识林军师?”曰:“吾叔有婿萧见老,邑内监生也。引我见之。”
问:“何以为谢?”曰:“先送贽仪三两五钱,许事毕之后,谢金十二两。军师言:‘此罪甚大,万不可以诉免。我有奇计,竟置欠租勿道,反控田主霸占官溪,横抽虐民。一面遣人赴郡、赴省遍控上司,以壮声势。县官闻控列宪,自然不敢拘审。
他日奉宪准行,则我为原告,势居上风;使其不准,亦已迁延月日。欠租细故,时过事灰,此万全之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