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公大小红袍全传 - 第 19 页/共 27 页
且说万历天子一日登朝,百官朝贺已毕,班中闪出首相张居正奏道:“今有九关口操练人马日久,三边总制拜本来京,乞皇上恩典给粮,以劳兵士。”皇爷道:“既如此,传旨户部,给发钱粮八十万两,以赏边关兵将。”太师领旨谢恩。忽班中闪出大臣奏道:“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都察院有本奏上。”
内侍取本,摆在龙案之上。皇上举目一观,内中多是陈奏臣相专权误国、纳贿害贤等事。皇上沉吟半晌,道:“三卿本章且留下,候朕批发。但朕昨夜得了一梦,众卿为朕详解之。”未知所梦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圣天子感梦赐祭 陆探花抚几哭师
恤典遥颁祭老臣,谗言入耳总为真。
陆郎承旨驰驱去,椿正荣时八十春。
再说万历天子早朝,忽忆那夜得了一梦:“恍然如在御花园饮酒,瞥见文班中走出一人,身极长大,手拿弓箭对朕面上射来。朕见无人救驾,飞身跑走。却见前面一派汪洋大海,海中一只小船,船中一人,头带乌纱,身穿红袍,一阵狂风,吹到朕前。朕看那人满面瑞气,口称:‘万岁不必惊慌,有臣在此保驾。’忽然惊醒。不知长人弓箭是什么,红袍纱帽是什么人。众卿为朕解之。”那皇爷连问数声,两班寂然,无人答应。
皇爷不悦。
忽左班中闪出一人,俯伏金殿奏道:“臣吏科给事中孙成奏闻陛下:那长人手提弓箭者,乃是奸贼之姓,日后自知。只是大海有船,船中有一人,狂风吹到驾前,满面瑞气的臣子,据臣详解,一定姓海名瑞,字刚峰。先帝时曾拜御史,原任南直操江,乃是一个保驾忠臣。”皇爷闻奏,道:“太后曾对朕说,恩官海瑞是个忠臣,朕几忘了。”便道:“孙卿所奏甚是有理。即着行文司,宣召海瑞来京。”忽闪出一位大臣,俯伏金阶奏道:“臣大学士张居正奏闻我主:那海瑞三年前已经身死,不必宣召。”皇爷听奏道:“原来死了!可惜忠臣弃世。朕今着礼部员外郎陆元龙,赍诏前去祭奠,钦哉!”元龙领旨,捧了丹诏,离去京都,望广东一路而来。
一日海爷在家,心中想道:“老夫还乡以来,十有余载,不知朝中如何局面?今年已七十八岁,只为膝下无儿,惟与一二知己,日夕谈心。幸喜身体康健,夫妻偕老,这也不在话下。但闻得先帝去世,少主年幼,却被奸臣张居正把持朝纲,害国蠹民。老夫意欲上京奏主除奸,只是期缘未到,因此心志不遂。哎,张居正呵!我海瑞若有日朝天,断要把你治罪正法。”海爷正在思量,忽见夫人出来叫道:“相公,可叫人往城中买办小菜?”海爷道:“海洪你去买来。”
海洪提了篮儿,望城中而来。不期当头一个人,忙忙走来,把海洪撞了一交。海洪爬起,一把扭着那人喊叫道:“你这狗才,如何白昼抢夺?”惊动街坊人众,围着观看。众人道:“海大叔,这是何故?”海洪道:“是我拿银子往城中买些零星物件,这狗才把我推倒,要夺我的银子。”那人大叫道:“我是本县差人。本官差我到府报事的。”众人道:“什么事?”那人道:“朝廷差翰林院送御祭到海大人府中,我事急撞了此人,哪里是抢夺他银子!”众人道:“你这人敢是疯癫么?海老爷好好在家。”那人道:“那钦差的家人个个传说,只因朝廷得了一梦,吏科孙老爷详解,应在海老爷身上。朝廷要召海老爷进京,张太师奏海老爷已死三年,故此朝廷差官赍御祭来祭。本官特差,前来通报。”海洪道:“放你娘狗屁!今不用你去报,我系海爷紧邻,与你代报罢。”“如此却好,只是有劳大哥了。”差人辞别回去。
海洪买了杂物小菜,忙忙回家。海爷一见就骂道:“狗才,怎么去了半日?”海洪将遇差人之事,细细说知。海爷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张居正的鬼计。”便问道:“你可知御祭是几时来的?”海洪道:“明日就到。”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吗?”海洪道:“老爷未曾吃,如何叫小人等吃?”海爷道:“你们要吃御祭,必要准备孝堂,合家穿白。厅上排设灵位,用木牌写神位,把我名讳写在上面。”海洪道:“别的倒也容易,只是许多白衣白袍,那里制办得来?”海爷道:“这有何难?只须去乡中有孝人家借用便了。”海洪即去备办。
海爷入内与夫人说道:“夫人呵,只为张居正在万岁跟前说我死了,钦差派我门生陆元龙前来御祭。我已吩咐海洪预备孝堂木主,迎接差官。”夫人道:“如此岂非戏弄朝廷?诚恐得罪。”海爷道:“夫人,我正要上京去面奏朝廷,剪除奸相。”夫人道:“相公呵,八十年纪,为何还比得少年气概!”海爷道:“自古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夫人道:“只是相公好端端在此,叫妾身哭出什么?”海爷道:“夫人此言差了。若是我果然死了,你就哭天哭地,下官哪里听得见你?我未死,哭了几句,与我听一听。”夫人带笑哭将起来。海爷哈哈大笑道:“哭得好,哭得有趣!海洪你扮作孝子,海安接待宾客,海保记账,海重备茶听用。一家俱要穿白挂孝。”
到了次日,那礼部陆元龙捧了御祭,来到海府,心中想道:“恩师必未归天,断是奸贼要害恩师,妄奏朝廷,说御祭到了,不怕恩师不去自尽。张贼呵!我若有日得手,必把此仇来报。”
心中正在思想,已到海爷门首。县官排道进去,笙箫鼓乐,响沸连天,惊动邻里。
众人尽说道:“奇了,我等本处人,不知海爷去世,怎么京师倒晓得?”海安入内报道:“御祭到了。文武官员俱穿素衣,五彩龙亭供了圣旨,老爷快排香案出去迎接。”海爷道:“接了圣旨,就难以进京了。”海安道:“老爷如今八十年纪,还要进京做什么?”海爷道:“你不晓得。去请列位老爷到东厅少坐。”海安领命。海爷又叫海重道:“你可认得陆老爷么?”
海重道:“怎么不认得?”海爷道:“既认得,可对陆老爷说,夫人请老爷进来。”海重领命,忙到东厅说道:“陆老爷,夫人有请。”元龙道:“列位请了。”慌忙移步进内,只见孝堂上排着木主,心中想道:“难道恩师真个死了?”心中好不感伤,止不住两泪交流,含悲走上孝堂。元龙双手按定灵几,只见木主上写着:“南直操江海刚峰府君灵位”。陆老爷叫声:“呀呵!我的恩师果然死了!”双膝跪下,泪如泉涌,叫声:“恩师呵!门生日望相会,谁知今日断送,幽明永别。可恨那奸贼忌害忠良,此仇何日得报!”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海操江缴旨入京 周进士赋诗脱罪
传宣谕祭到林泉,衰朽如何惜暮年?
秣马脂车图报国,剔奸诛佞削职权。
话说海爷听见陆元龙哭拜,便对夫人说道:“这个门生哭得伤心,请他进来问个明白。”夫人即叫海重去请。海重领命,请元龙进见。
元龙见了海爷道:“呵!恩师,早知恩师在世,门下何必这等伤心?恩师上坐,容门生参见。”海爷答礼。元龙袖中取出白银一锭,双手送上道:“些微薄礼,望乞笑纳。”海爷收了,道:“多谢。请问尊夫人还是在家么,还是在京?有几位令郎了?”元龙道:“房下在京,生了两个儿子。”海爷道:“你在京可曾拜在张阁老门下么?”元龙忙忙打躬道:“门下遵师教训,岂肯作权门鹰犬?”海爷道:“好!这才是我的门生。”
元龙道:“朝内奸佞满朝,忠良十去八九。门下也曾几次告假,圣上不准,只得勉强供职。圣上要差人赍送御祭,门下特讨这个差来,见恩师、恩母。”海爷道:“请问贤契,你如何知我未死?”元龙道:“一则京师并无传言,二则是恩师是有胆量的,岂肯便死?故此特讨此差。再不想恩师这样排布,把门生唬得魂不附体。”
海爷道:“贤契,那张居正所行之事,必然尽知,可细细说与老夫知道。”元龙道:“恩师听禀:昔日先帝托孤居正,他抱着幼主登基,忽将小主放在旁边,他自己坐下龙亭,谁知百神扶助,把他跌下。他爬起来抱小主从新坐下,文武百官朝驾。
那四岁的幼主,知什么?任他传宣旨意,要升便升,要杀便杀,难以尽述。万历元年,镇东辽王骂他奸恶,他第二日着兵部提兵围住王府,将他一门千余口杀得罄空,又将他金银抄为己物。
又使人丈量峋屺山杨家将田亩,照亩加粮,人人痛恨。又将外国进贡宝物,叫巧匠连夜照样做个假的抽换。又常酒醉戏弄宫女,擅睡龙床,被太后娘娘撞见,立时逐出。如今皇帝长成了,他不便自行,乃哀求皇帝赐他长子状元。目下因皇上梦兆,要宣恩师到京授爵,他竟敢谎奏恩师已死。故此皇爷差门下资御祭到府,恩师当香案接旨。”海爷道:“不可开读,若接了,便进不得京了。”元龙道:“恩师要进京何事?”海爷道:“老夫进京,要扳倒张居正。”元龙道:“这个使不得。目下朝廷就是他做,倘被他暗害,如何是好?”海爷道:“贤契你不晓得。当初严嵩也是我扳倒,何况于他!”元龙道:“恩师既不开诏,叫门下怎么回京复旨?”海爷道:“不难。待我先赶到京,交还敕旨,你随后慢慢来京便是了。”元龙道:“既如此,门生也要假祭一番,掩人耳目。”海爷道:“悉听尊便。”
陆爷出厅,忙叫左右排下祭礼,换了素服假祭。各官依次祭奠已毕,纷纷辞出。
海爷便叫海洪、海安:“你二人快些收拾行李,同我进京。”
海洪道:“进京何事?”海爷道:“要做官。”海洪道:“小人有了年纪,身体多病,又兼肠胃不时泄泻,去不得的。海安跟去罢。”海安连忙说道:“小人近日脚硬,又兼每夜梦遗,去不得的。还是叫海洪去的是。”海爷道:“胡说!我与你二人是老伙计,总要齐去。”主仆三人相议已定,里面夫人、小姐闻知,再三相劝。海爷道:“下官与夫人做了一世夫妻,只生一女,我进京之后,可叫女儿时时来往。就是海洪、海安待我如同父母,我待他亦同子侄。他如今上京,他的妻子在家,夫人另眼看待她。”夫人、小姐含悲领命。
海爷又唤海洪、海安:“你二人速去端正盘费。”二人道:“老爷进京,如何要小人端正盘费?”海爷道:“我当初还乡之日,两袖清风,你难道不知?今要进京,不是你端正么?”
海洪道:“老爷说也好笑,老爷两袖‘清风’,难道奴才两袖不是‘明月’?”海爷道:“蠢才!那许多祭客送的许多纸锭,要来烧化,这岂不是盘费么?”二人道:“这锭只好阴间去用,阳间那里用得着?”海爷道:“狗才!为何这等不明白?拿到纸锭店中,怕不换十余两银子,就可做得盘费了?”二人说“是”,忙叫集家人,尽行挑入城中,换出花银二十余两。
次日,主仆三人正要起行,只见女婿吕端忙忙跑到,说道:“闻岳丈大人进京,小婿特来送行。”海爷嘱道:“我去后,贤婿宜常常来家看望岳母。”吕端含泪领命。海爷竟出家门,洋洋而去。
行不半日,两个家人叫道:“老爷,小的二人挑不得了。老爷家里说过,行李三人轮挑的。”海爷道:“如此你们先挑一程。”二人道:“小人出门挑过了。”海爷只得挑起,肩头疼痛,寸步难行,叫道:“海洪,我老爷挑不起了!”海洪道:“挑不起回去罢。”海爷道:“你去雇个牲口罢。”海洪即刻雇了牲口。
主仆一路行来,到了临青地界,渐渐红日沉山,晚烟四起,远望前面挂一盏灯,知是歇店之处。
海爷上前问道:“店家可有干净房子么?”主人答道:“没有了,只有一间柴房是空的,未曾打扫,不敢得罪老爷。”海爷心中想道:“天色已晚,无处可歇。”便应道:“就是柴房也罢,你去打扫起来。”店家道:“如此请进。”便走去打扫。
海洪搬进行李,主仆三人进店一看,只见客人纷纷,十分闹热。海爷也不管他,只在房中独坐。店家端正了一碗热菜,一盘牛肉,一壶酒。海爷自斟自酌,心内想道:“我这番进京,要扳倒张居正,本章也不用几句。只是面见他时,看他将什么话问我,我回他什么言语,只须一句不投,我动手便打,看他怎么样!”海爷心中暗算,手中便停了杯不饮。海洪看了,便说:“老爷怎么不饮酒饭?夜深了,请吃完睡罢。”海爷也不答应,只是心中暗想。
只听得楼上叹气声,将靴向楼板一蹬,板隙灰尘掉下来,落在海爷碗内,如下了胡椒一般。海洪就骂:“那楼上狗娘养的!不管楼下有人,只管蹬你娘的屁!”海爷说:“不要罗嗦。我已吃饱,不吃便了。”
主仆正在讲话,又听见楼上有人叫道:“小使把窗门开了。”
有人应道:“晓得。”呀的开窗门响。有人道:“呵呀!你看星月交辉,好青天也。我久未作对,今晚对此天气,不免作一对看看。”便朗吟:“星出天开面”海爷在楼下听见:“呀!楼上什么人作对,怎么只念一句便不念了?待我答他一句。”便叫道:“楼上人听着:‘云飞月脱衣’。”楼上人听了,暗想:“楼下人却也稀奇。我在这里做诗,谁要你多讲?但听他所对的诗句,却也有趣。待我再吟一句,看他怎么。”便吟道:“雪消山露骨。”海爷应口道:“冰融水剥皮。”楼上听了,又暗称:“楼下人的奇才,怎的如此敏捷?此人不但才高,而且胆大。他敢与老爷我作对,一定不晓我是进士,故敢在此放肆。待我再吟一首,与他暗谜,看他怎么意思。”便吟道:
小小青松三尺高,他人不识是蓬蒿。
一朝得地身长大,未许樵夫下砍刀。
海爷听了,想道:“那人好大话!我再和他一首。”便信口吟道:
我是苍松肯比蒿?经冬愈茂见贞操。
松高百尺为梁栋,蒿纵参差受折烧。
海爷吟罢,那人听了大怒道:“可恨那楼下匹夫,大言欺人,出口不逊,眼内无珠,我且去打他几掌。”忽又想道:“不可造次,凡事三思而行。待我再吟一首,将我前程安在诗意,看他如何。”便吟道:
十年窗下磨穿砚,烈火炉中走一遭。
碎骨粉身全不怕,留将清白示英豪。
海爷道:“他诗中意思,不过是两榜出身,有何稀奇?待我回他一首。”便吟道:
世上英豪谁敢敌,气冲斗牛鬼神惊。
虽言目下身褴褛,曾与君王佐太平。
楼上那人听了:“嗳唷,不好了!楼下那人口气不小,必是朝中一个大臣。我想前日得罪当朝宰相张居正,为此负罪在身,百计思维,终是无人解救,何不去会他一会?或者是个救星,也未可知。”叫家人:“你到楼下请那位答诗的老爷上楼相会。”
家人下楼来,见三个头上都带着毡帽,身穿布衣,十分褴褛,看不上眼,便大胆上前道:“老人家,老爷唤你上楼。”海洪听了这话,大怒喝道:“好大胆狗才!”赶上一掌打去。那家人正在洋洋得意,不提防被他打了一交,爬起来也不回言,忙跑上来。
那人见了便问:“那位老爷可肯上楼么?”家人道:“不肯。”那人道:“为何不肯?”家人道:“小的道我家老爷叫你上去,不想那旁边一个慌慌张张赶上前,把小的打了一掌。”那人道:“狗才该打!方才我叫你‘请’那位老爷上来,你怎么‘叫’他上来?快去请来。”家人不敢违命,只得下楼。
起先被他打怕了,远远站着说道:“老爷,家爷有请。”海爷道:“就去。”移步来到楼上,举目一看,只见那人身挂铁链,面色愁苦。海爷道:“你是什么人?”那人道:“晚生周元表,山西太原府人氏,新科进士,殿试二甲二十八名。因张居正要见面银子,每一名要一千二百两,晚生等三十四人,多是穷儒,哪里有银子与他?我等只得自家端正一本见驾。谁想圣上就着张居正批本。那奸贼就说我等初登仕籍,便目无国法,擅谈首相,律该斩首。幸亏万岁念我新进书生,开恩免死,发远边充军。”海老爷道:“你们问罪在哪里?”周爷道:“问在金山衙。”海爷道:“便叫解差过来。”
解差听了,忙上楼,两眼看着海爷,便问道:“老人家,你在此做什么?”海爷道:“你在此做什么?”解差道:“我奉刑部大人之命,押解这位到金山衙去的。”海爷道:“既然如此,可放了此位爷锁。”解差道:“老人家尊姓?”海爷道:“我的姓是说不得的。”解差道:“为什么呢?”海爷道:“我们若说出来,你们跪也来不及了。”解差道:“说也好笑,你且说来,待我们慢慢磕头。”
海爷道:“我这是百家姓所无的。”解差道:“莫非桑树里钻出来的?你是老人家,我不打,快快下去。若是个后生家,便奉承他几拳。”海爷道:“我实对你说,你不要骇怕。”解差道:“我是鼓楼上的雀,经风经浪过的,不怕,不怕!你说来。”
海爷大叫:“海洪!”海洪在楼下听见,忙上楼来道:“老爷叫小的何事?”海爷道:“你去取我的冠带过来。”
海洪取上冠带,海爷穿好。解差忙忙磕头道:“求老爷开恩。”海爷道:“你认识我吗?”解差道:“小人实不认得。”海爷道:“我乃南直操江海爷便是。”解差速又磕头:“小人有眼无珠,乞大人饶命。”周爷连忙也跪下道:“大人救晚生—命。”
海爷扶起道:“解差,你把周爷锁开了。”解差连忙解开。海爷道:“海洪,银子拿一两与店家,叫他备酒,快来与周爷压惊。”
海洪取银子与店家。二人在楼上吃酒,谈这张居正专权之事,直到半夜方止,各人安歇。
次日起来,海爷对周爷道:“贤契,你只在此等候,等老夫奏过圣上,自有旨意下来。”周爷再三致谢。
海爷主仆三人,即刻起身,忙去赶路,并无耽搁,不消半月,到了京城。海爷道:“海洪!已入京城了,你去寻个下处才好。”海洪道:“我们若下饭店,便要买饭吃,未免破费;不如寻个施食的所在,食了不用还钱,更妙。”海爷道:“胡说!
世间那有吃饭不用还钱之理!”海安道:“我想国子监祭酒杜元勋,是老爷的好友,我们竟到他家,谅他必不敢算钱。”海爷道:“这倒使得。”海安道:“虽然使得,但老爷将什么礼物送他?”海爷道:“不用礼物,只写个帖子拜望拜望就是。”
海安道:“既然如此,快些写来。”海爷持笔,正待要写,忽想:“且住!全要白吃他饭,正要奉承他才是。”便写了“原任南直操江海瑞拜”,付与海洪。
海洪拿帖来到杜元勋府门,管门的看了帖,辍转身如飞跑到里面道:“呵!不好了!”杜爷道:“有什么不好?”管门道:“大门外有鬼了。”杜爷道:“胡说!有什么鬼?”管门道:“就是南直操江海瑞老爷进来了!”杜爷听说,心中吃惊,忙叫家人速备祭礼焚化。家人领命,立刻排祭堂中,纸钱纷纷烧化。
杜爷跪在堂中,说道:“老师呵!门生虽然未曾孝敬,时常思念老师,望你快快投生去,不要在此出魂恐吓门生。”
这杜爷在堂中拜祝。海爷在门外等了一会不见出来。心中想道:“这老杜晓得我要打扰他,他故不敢出来。难道他不出来,我就不敢进去么?”说罢,竟自进了大门,直到堂下。只见杜元勋俯伏堂上,口内说道:“老师阴魂可曾进来么?若在门外,门生即当奉迎;如已进来,即请进来上坐,饮酒一杯,门生敬焚化纸钱,送老师归天。”海爷见了,方知是疑我已死,来此出魂,故不敢迎接。便大脚步踱上堂前,大叫道:“贤契,我来了!”杜爷听见,抬头一看,唬得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叩祝道:“请恩师阴魂上坐,酒肴纸锭,俱已端正。伏维尚享。”
海爷哈哈大笑道:“杜贤契,我不曾死,你不要骇怕。”杜爷听见,立起来,按定精神,仔细一看,叫一声“恩师”,海爷也叫一声“杜贤契”;杜爷又叫一声“海大人”,海爷也叫一声“杜朋友”。二人哈哈大笑,挽手移步,中堂坐下,吩咐家人把行李搬进来。
杜爷道:“自从恩师归乡,不觉十有余年。师母大人在家,谅必纳福。”海爷道:“多谢贤契。老夫在林,闻得张居正专权,但路途传闻,不知详细。乞贤契告我。”杜爷道:“恩师,目今朝廷隆重于他,他便作恶多端。”海爷道:“他因什么事,上本说我已死?”杜爷便将皇上做梦,要征召恩师入朝,他恐恩师入京与他为难,故此妄奏恩师已死。说了一遍。
海爷道:“原来是这个情由。杜贤契,你晓得我今日来京之意么?”杜爷道:“不知。”海爷道:“我今特来,要扳倒张居正。”杜爷道:“呀呵,这使不得!如今朝廷十分宠任,恐被他算计,反为不好。”海爷哈哈大笑道:“贤契,难道我不是他对手么?你不记得严嵩的事么?”杜爷道:“咳!恩师,一发一败,自古皆然。今恩师年纪已老,何苦结怨于人?”海爷道:“如此,你莫不是也拜他门下么?”杜爷道:“呀!门生遵恩师之训,怎敢拜他门下?”海爷道:“如此你不必劝我。”
二人饮了半日,席散。海爷叫:“海洪,你把本章拿来。”
海洪送上本稿,海爷付与杜爷道:“贤契,烦与我誊清,明日好去一上本。”杜爷即刻把本誊清,送还海爷。叫人打扫西厅书斋,安顿恩师主仆三人。到晚间,送些参汤出来,海洪接过,就收拾去睡。
方才二更时候,海爷床上就开口叫道:“海洪!海安!天明了,快些起来。”海洪道:“只有二更时候,起来何事?”海爷道:“不要管我,只要你起来。”二人无奈,只得爬起道:“老爷何事?”海爷道:“我要去见驾上本。”海洪道:“呀呵!老爷家中夫人、小姐再三相劝,杜老爷又劝,只是偏偏要去上本。
老爷,小人劝你不要去惹祸罢!”海爷道:“你们那里晓得我的心事!快取面水过来。”二人无奈,只得端来面汤、参汤。海爷用过,便开口说话。不知所说何话,下回分解。
第六回 张太师朝房受辱 孙司礼内廷阻君
声势凌人气象雄,目无君长傲三公。
朝房受辱知多少,依样葫芦恨未工。
话说海瑞将欲上朝,嘱咐海洪、海安道:“我与你做了一世伙计,如今大家老了。我今去见驾,若能扳倒张居正,主仆依旧完聚;如不能扳倒,只好来生与你相会。”二人听了,就哭起来,道:“老爷不要去罢!”海爷道:“怎么不去?你们把我这毡帽、布袍、包袱包了一个包儿,到天明在东门外伺候,我若出来,换了衣服好走;若是不出来,必然撞死金阶,你须当买了一口棺材,把尸骸带转家中,埋在祖冢之上。我在黄泉,感你大恩。”二人道:“呀口介老爷吓,使不得,回去罢!”海爷道:“你两人是晓得我性子的,你何必多言!取冠带过来。”二人无奈,取上冠带。
海爷穿了衣,戴了冠,左手拿御祭旨意,右手拿参劾奏章,叫道:“海洪!你手中照路灯笼,是国子监衔头,你把他扯落下来。”海洪道:“这是何故?”海爷道:“我若扳不倒张居正,岂不是连累了杜爷?”海洪将灯笼红字扯碎。海爷接了灯笼道:“你二人去睡。”二人道:“小人跟去。”海爷道:“不要你去!”二人含悲送出家主。
海爷大踏步,行了曲曲弯弯,来到东华门。果然早了,门尚未开。那门上有四个銮铃,海瑞动手将索上一扯,那铃就响,管门的就问何官。海爷暗想:“待我骗他一骗。”应道:“华盖殿张。”管门的就把门开了。海爷移步,向内就走。
后面又来几个官儿,灯笼十余个,照得如同白昼。海爷便把自己灯笼丢去。那后面的官儿向前面的官儿说道:“年兄,前面走的这老头,你可认得么?”内中有年老的道:“你低声些。此人是南直操江海瑞。”又一个道:“就是他,来做什么”
那年老的说:“想是张太师奏他身死,朝廷差官祭他,他必定发怒来京,与太师作对。”另一个说:“这等是一位老先生,我们应该上前奉承他。”那年老的道:“说不得,这人不是好惹的。”后面官儿三三两两议论,海瑞总不听他,只管向朝房而聚。
及到了房前,举目一看,呀呵!今日朝房比旧日大不相同。
我想严嵩在日,他也有些般排布。又见一副对联,二边写道:托孤寄命,调和鼎鼐,万民有福;赤心为国,燮理阴阳,今古无双。
海爷看罢,哈哈大笑:“好对!”待我也送一副与他。拿了笔,在墙上写道:张居正,正而不正。欺幼主,卧龙床,黑心宰相。
写完大叹道:“呵,我写了此对,不觉遍身爽快,待我再奉他一句。”又写道:张茂修,修而不修。仗父势,不读书,白眼状元。
海爷正在写字,忽听得人言道:“相爷来了!”海爷想道:“我这冤家,我若出去,撞他不好收煞。罢了,我且躲在屏风背后罢。”
那张居正入了朝房,抬头见海爷所写的字,勃然大怒道:“好大胆!谁敢在此动笔乱道!”各官听见太师在内发怒,俱各进见,个个下礼。张居正手也不动,只说一声“罢了”。海爷在屏风后看见,仔细想道:“这狗头好无礼,各官下礼,怎么动也不动,就像生疔疮一般!待我少停也做个贼腔与他看看。呀呵!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走罢。”别转头一溜,竟往外走。
太师一见,忙忙问道:“方才出去是何人?查班同了班役出去查来!”
查班官奉了太师之命,四下团团跟寻不见,来到六部朝房,见了一个白发官员,现在内面默默而坐,查班官叫道:“白发老头儿在此,我们快去拿他。”班役忙抬头一看,吃了一惊,暗道:这不是恩官海老爷?“小人陆茂叩头。”海爷听说,内心想道:“陆茂名熟得紧。”便说道:“陆茂,你这名字,我一时记不起来。”陆茂道:“老爷当初作云南清吏司时候,是小人伺候。”海爷道:“是呵!你起来。我与你久违了。一向好么”
陆茂道:“多谢老爷!太太在家纳福。”海爷道:“你如今在哪里?”陆茂道:“小人伺候张太师。”海爷道:“呀!陆茂,那老张叫你来拿我呀?”陆茂道:“不敢!小人奉太师之命,请老爷相见。”海爷道:“陆茂,你去对那张居正说,我老爷偶有足疾之病,走不动,叫他来见我。”陆茂应声“晓得”,回身去了。
查班官问道:“是什么人,不拿他?”陆茂道:“老爷,你说他是什么人?”查班官道:“我不认得他。”陆茂说道:“幸是老爷不认得他,若是认得他,也唬了半死。”查班官说道:“他是何人,这般厉害?”陆茂说:“这个人十分厉害古怪,我家太师做梦也是怕他。他是南直操江海瑞。”查班官说:“如此,怎生回复太师?”陆茂说:“莫慌,跟我来。”
二人回到朝房。太师问道:“那人是何人?”陆茂说:“太师爷,这人是拿不得的。”太师道:“胡说,他有几多大官儿,拿他不得的!”陆茂道:“他官儿虽然不甚大,名头却大得紧,故此不敢拿他。”太师道:“陆茂,他到底是何人?”陆茂禀道:“他是先帝同年操江海瑞。”居正听陆茂说是海操江大人,吃了一惊,道:“他几时来京的?”心中暗想:“我好好在京为官,不合奏他已死,钦差御祭,如今惹火烧身,这便怎么好?有了!”“陆茂,你去对他说,太师爷请他相见。”陆茂道:“小人已曾说过,他不肯来。”太师道:“他怎样说不肯来?”陆茂道:“海大人说他偶有足疾,不便行走,反要太师爷去见他。”
太师道:“罢了。当日是我惹事,如今不得不下气了。”遂移步慢慢踱去。
陆茂跟在后面,来到户部朝房。陆茂把眼望去,不见海爷,心中想道:“自古道:‘江山容易改,秉性最难移。’他当初诨名叫作‘海鬼头’,如今年老还是这样的。方才在这里,如今不知走在哪里去了。”便往各处朝房去寻找。
忽见海爷在工部朝房外蹲伏阶前抓痒,连忙禀复太师爷道:“海老爷在这里了!”那太师爷只得微微含笑,上前先作—揖,口中尊道:“刚峰老先生,久违了!”海爷也不立起,身手也不动。太师笑道:“刚老先生,老夫因你久不相会,所以与你打躬行礼,你怎么”刚老动也不动,海爷道:“老太师近来新朝例,凡受人打躬者,不许动手。”太师笑道:“那有此理”
海爷道:“既无此理,怎么我海瑞方才躲在屏风后,见那六部九卿四相行礼见太师,太师两手也不动了?”太师道:“呀!刚老先生,你在家多年,不知缘故。”海爷道:“怎么的?”太师道:“我老夫当年左手抱了当今天子登基,御赐我左手上绣一个五爪金龙;右手亲把御笔代天子判断批文,朝廷赐右手一个五爪金龙。若老夫的手动一动,各官立身不起了。”
海爷听了,哈哈大笑道:“老太师的手不动,海瑞知道了。我海瑞的手不动,老太师可知道么?”太师道:“怎么的?”
海爷道:“老太师,我海瑞当初,先帝拜我做同年,把我两手扯到金阶同步,论起来我的两只手也绣得两个金龙。我这两脚比你太师更是繁华。”太师道:“什么的?”海爷道:“我当初与严嵩作对,绑在法场。先帝闻知,奔到法场,亲身脱了龙袍,披我身上,抱着我头哭我,两个龙眼泪滴在我两脚之上。若依你这样说来,我这两个脚上也绣得两个五爪金龙。故此老太师叫我去见,我不敢去,反劳太师前来看我。老太师,我海瑞正是爱惜你。”太师道:“刚老先生,老夫为何要你爱惜起来?”
海爷道:“若我不爱你,动了一动手,你这奸贼就当不起了!”
太师道:“呀呵!刚老,老夫不得罪你,你为何出此言?太重了。”海爷道:“你还不得罪我么?我海瑞好好在家,你为何在圣上跟前说我死去?还不是得罪我么?”太师道:“刚老息怒!这是老夫不是了,但有个缘故。”海爷道:“是什么缘故?”太师道:“只因与刚老别后,时时想念,逢人便问,但恐你有什么病疾。一日问了一个夏布客人,他说刚老已死三年,老夫常常啼哭。这日圣上问我,我故实情奏上。皇爷特差御祭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