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69 页/共 111 页

“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般的跟着白香山那么个老头子;那都算她们作冤呢?   安公子和金、玉姐妹都归了座,众丫头换上门面杯来,正要撤那个玛瑙杯。老爷道:“拿来。”因接在手里和公子道:“这件东西,竟成了一段佳话,不可无几句题跋,以志其盛。”   公子听了,乐得手舞足蹈,便道:“儿子空欢喜了会子,竟不曾想到。父亲吩咐,必应如此。”老爷说:“既这样,你就作几句铭来。章不限句,句不限字,却限你即席立成,要见识见识你们这班翰林,是怎么个通法?”公子此时,一团兴致,觉得这事倚马可待。那知一想,才觉长篇累牍,不合体裁;三言五语,包括不住,一时竟大为起难来。老爷道:“七步八叉,具有成例,古人击钵催诗,我要击钵了。”说着,便把筷子向灯盘儿上当的敲了一下。公子心里益发忙起来,好容易得了两句,默诵了默诵,觉得又象时文,又象试帖。无法,只得从实说道:“从来不曾弄过这个,敢是竟不容易。”老爷擎杯大笑道:“原来鼎甲的本领也只如此;还是我这个殿在三甲的榜下知县来替你献丑罢!”因笑道:“这一路笔墨,只眼前几句经书,用之不尽,还用这等搜索枯肠去想。”因口诵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公子连忙取了纸笔,恭楷写出来请老爷看,又讲给太太听,金、玉姐妹也凑过来看。他自己又重新捧在手里读了两遍。只见寥寥十六个字的成句,人也有了,物也有了;人将败而终底成功也有了;物未毁而且臻圆满也有了。他此时心里,早想等到消停了,必得找个好镌工,把这四句铭词镌在杯上,再镌上那个伴瓣主人的雅号。想到这里,正在得意,又听他母亲说道:“你爷儿们,今日这几句文儿,连我听着都懂得了。依我说,这个杯的名儿还不大好,玛瑙玛瑙的,怎么怪得把我们这个没   龙头的野马给惹恼了呢!摹如给它起个名儿,叫它合欢杯。我还有个主意,老爷和大姐儿亲家,白听听,好不好,可不是我竟偏着我的媳妇儿,如今把这件东西,竟赏了金凤媳妇儿。这两个人,一个有圆砚台,一个有张弓,她再有了这个合欢杯,可不三个人都有点故事儿了吗?”大家听了,都说:“想得好。”老爷也连叫:“通极通极。”他小夫妻的欢喜更不消说,当下三个人一齐谢过父母。再不想只安太太一句闲话,又把这《儿女英雄传》给穿插了个五花八门,面面都到。   读者,你道这个缘由从那里来?却从张太太吃白斋而来,才得圆成了这个合欢杯。联合上那两件雕弓宝砚,演出这过半的人情、天理、文章,未完的“儿女英雄公案” .读者不信,只把二十一回至三十七回这十七卷评话逐层想去,始信佛说:“寄语众生,慎勿造因!”那两句话,毕竟不是空谈。燕北闲人这部正法眼藏,五十三参,果然不着闲笔也。   那日,虽是个家庭小宴,老爷却喝得一片精神,十分兴会,题了那四句铭词之后,又捉住公子侍饮了几杯,才说道:“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我们大家吃饭罢!”一时撤酒添羹,围席饭罢,散坐闲谈了几句。张太太便告辞回家;安老夫妻又向她二位道了奉扰;舅太太也回了西院;他小夫妻三个伺候父母安置,才一同归房。   公子一进门来,便已瞧见了堂屋里那张八仙桌上,设着绝精致的一席果子,说道:“原来你姐妹今日还有这番盛设,只是酒多了,这便怎么?”金、玉姐妹方才把她两个今晚所以设这席酒的意思说出来。公子道:“既如此,倒不可辜负雅意。”   说着,便各各宽衣卸妆,洗盏更酌。何小姐先道:“我来了不差什么两年了,从没见过老爷子象今儿个这等高兴。”张姑娘道:“别说姐姐呀,妹妹比姐姐多来着一年,今日也是头一遭   儿见哪!”公子道:“别说妹妹呀!连哥哥比你两个多来着不差什么二十年,今日还是头一遭儿见呢!”张姑娘道:“这句话,和我说的起,和人家姐姐可说不起呀!没听见说过吗?姐姐从抓周儿那天,就见过公公了;人家比你还大着一岁呢!”   何小姐道:“谁叫人家探花了呢!哥哥就哥哥罢!如今只讲这席酒,原是为给爷贺喜接风,我们负荆请罪,请爷开酒而设的。   不想二位老人家,今日这等高兴!把我们俩这么出好戏,给先点了。如今酒是开了,可还用我们俩一个人背上根荆条棍儿,赔个不是不用呢?”她两个这话,不是闲话,不是玩话,真是乐得从心窝儿里掏出来的几句老实话。公子听了,倒有些不安,连道:“惶恐!惶恐!我安龙媒不有二卿,焉有今日?你不听见方才老人家代我作的那合欢杯上两句铭词,道是‘以志吾过,且旌善人’么?这话今后快休提起。”何小姐道:“既如此,把妹妹那个合欢杯拿来,你再喝那么一钟,就算领了我们的情了。”公子大喜,便说道:“既曰合欢,这酒没一个人喝的理,我三个人喝个传杯送盏何如?”说着,便用那合欢杯,斟了满满的一钟,他夫妻果然一酬一酢的饮干;便把那桌果子分给两个妈妈,以至本屋里丫头女人吃去。何小姐又拣了几样可吃的,叫人给长姐儿送去。他小夫妻三个,烟茶漱盥,一切事毕,便吩咐丫头,钩悬翠帐,屏掩华灯,一同就寝。   这正是:   深院好栽连枝树,重帷双护比人肩。   后事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八回   小学士俨为天下师老封翁蓦遇穷途客   上回书从安公子及第荣归一直交代到他回书房就寝。次日清晨,他夫妻三个还不曾出卧房,那长姐儿早打扮得花枝招展,过来叩谢二位奶奶昨晚赏的吃食。她进门不曾站住脚,便匆匆的到了东里间儿,见花铃儿、柳条儿才在南床上放梳妆匣儿,她便问:“二位奶奶都没起来么。”两个丫鬟,这个和她点点头儿,那个却又和她摇摇手儿。她正不解,便听何小姐在屋里咳嗽,叫了声:“来个人儿啊!”花铃儿答应一声,她忙去打起卧房帘子来;只见何小姐穿着件湖色短袖衫儿,一手扣着胸门儿纽子,一手理着鬓角儿,两个眼皮儿,还睡得楞楞儿。从卧房里出来,见了她,便低声儿和她笑道:“敢是你都打扮得这么梳光头,洗净脸儿的了!我们今儿可起晚了。”她见大奶奶低言悄语的说话,便知爷还不曾睡醒,一面谢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也俏说道:“奶奶别忙,早呢!老爷、太太都没起来呢!太太昨晚儿上就说了,说爷和二位奶奶,家里外头都累了这么一阵子,昨日又整整的忙了一天。太太还说,自己也乏了,今日要晚着些儿起来,为的是省了爷奶奶忙碌的慌,吩咐奴才叫辰初刻再请呢!”何小姐一面漱口,便叫人搬了张小杌子来,叫她坐下;她且不坐下,只在那里帮着花铃儿放漱口水,   揭刷牙粉盒儿,递手巾。恰好华妈妈从外头托进一蒲包儿玫瑰的在儿,她见了,从摘花簪儿里,拿起花簪儿来,就蹲在炕沿儿跟前,给大奶奶穿花儿。何小姐又叫柳条儿说:“把你奶奶的烟袋拿一根来,给你姑娘装袋烟。”她忙道:“你等等儿,让我先过去见见奶奶去。”说着,站起就往那屋里跑。何小姐忙道:“你回来吧!她一会儿横竖也到这儿来梳头,你在这儿等着见吧!”她一听,料是大爷在那屋里歇,便不好过去。   一时柳条儿装了烟来,她穿好了花儿,便坐在那小杌子儿上抽着烟儿,说起昨日老爷、太太怎么欢喜。又说:“这都是爷奶奶的孝心,奴才们的造化。”何小姐一面梳着头,也和她一问一答的谈着。看了看钟,便和柳条儿说:“你也该请起奶奶来梳头了。”才说着,便听得张姑娘低声儿叫人。她听了听那声音,好象也在这边卧房里。正待要问,果见柳条儿走到那个曲尺格子跟前,隔着帘儿说:“奶奶叫奴才呀?”只听张姑娘问道:“我这副腿带儿,怎么两根两样儿呀?你昨儿晚上困得糊里糊涂的,是怎么给拉岔了?”柳条儿道:“昨日晚上,是奶奶自己归着的,奴才没动啊!怎么会打岔了呢?不然,奴才先拿出一副来,奶奶先换上吧!”张姑娘还没及答应,何小姐这里听了,自己伸出小脚儿来,看了一眼,不禁笑道:“柳条儿呀!叫你们奶奶先那么将就着扎上,回来再说吧!我脚上这副,也是两样儿呀!”便听张姑娘在屋里嗤的笑了一声。不多的工夫,揉着双眼睛,也从这边卧房里出来,见了长姐儿说道:“哟!敢是你在这儿呢!亏得是你,你瞧”才说得“你瞧”两个字,也早明白了。长姐儿一面谢这位大奶奶昨日赏的吃食,一面说道:“本来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是多少事,上头应酬着几位老家儿,又得张罗爷,那里还能照应到这些零碎事儿呢!”二位大奶奶,不觉被她恭维得大乐。   何小姐一时梳完了头,转过身来要洗脸;长姐儿忙上去替挽袖子,却一眼看见大奶奶的汗衫儿袖子上头,蹭了块胭脂,她笑问道: :“哟!奶奶这袖子上,怎么了?回来换一件吧!   不然,看印在大衣裳上。”何小姐低头看了看说:“ 可不是,这又是我们花铃儿千的。我也不懂,叠衣裳,总爱叼在嘴里叠,怎么会不弄一袖子胭脂呢?瞧瞧我昨儿早起才换上的,这是什么工夫给弄上的?”花铃儿只不敢言语。张姑娘道:“姐姐别竟说她一个儿,我们柳条儿也是这么个毛病儿;不信瞧我这袖子,也给弄了那么一块。”说着,揪只汗衫儿袖子,翻来覆去找了半天,只找不着。自己嗯了一声,又瞧了瞧那袖子上沿的绦子,不禁笑着问何小姐:“姐姐!你老人家别是把我那件抓了去穿上了吧?”何小姐道:“这都是新样儿了,你穿得好好儿的衣裳,我怎么会抓了来穿上呢?”说着,又拉着自己穿的那件看了看,可不是人家那件吗?不由得嗤的一声道:“我说只觉着这领子怪掐得慌的呢!真个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闹得这么乱糟糟的!”说完,两个人只对瞅着笑。长姐儿听了这话,就排揎起花铃儿、柳条儿来了,说:“你们俩说吧,你们俩该抱怨姑姑的嘴碎!大凡主儿贴身儿的东西,全靠咱们当丫头的经心,都要象你们俩这么当差使,不用说了,明儿个各人把各人的主子认岔了还不知道呢!”一阵奚落,奚落得两个傻丫头只撅着个嘴。   正说着,公子也憋着一脑门子的困,趿着双鞋儿从卧房里出来,看见长姐儿在这里,笑道:“哦!这么早就有客来了。”   长姐儿见大爷出来,连忙站起来,把烟袋顺在身旁,只规规矩短的说了句:“爷起来了。”此外再没别的琐碎话,还带管着双眼皮儿,把个脸儿绷得连些裂纹也没有。这个当儿,张姑娘又让她说:“你只管坐下,咱们说话儿,不则”她便说道:   “请二位奶奶梳头吧!钟也待好打辰初了,奴才得过去了。”   说着,把手拿着的烟袋,递给柳条儿,还说:“你可给奶奶吹干净再装。”说罢,这才甩着双宽袖口儿,咯噔着两只小底托儿得意洋洋的去了。阅者,看了长姐儿这节事,才知圣人教诲无微不至。圣人曾有两句话说道是:“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长姐儿此来,虽不知她心里为着何来;只就面子上讲,昨晚二位奶奶,只不过分惠些吃食,今日便鸡鸣而起,到寝门来谢,君子亦曰知礼。不想她一片求全好意,忽然被个燕北闲人误打误撞的捉住了,借此斡旋了他的有余不尽的文章,倒显得长姐儿此来,似乎觉道:“未免有些不放心那个。”岂不就叫作不虞之誉,求全之毁?然则毁誉之来,毫无定评却叫人从那里自爱起,斯其故惟圣人知之。故诫人曰:“吉凶悔吝,生乎动。”   安公子自从点了翰林,丢下书本儿,出了书房,只这等撒和了一回,早有他那班世谊同年,见他翩翩丰度,蔼然可亲,都愿和他亲近起来了。今日这家来请宴会,明日那个请闲游,把个公子应酬得没些空闲。他看了看所谓外间这车马衣服、亭台宴饮的繁盛,其风味也不过如此,便想道:“自己眼下,虽然交过这个读书排场,说不得士不通经,不能致用;但是通经不能通史,也不过作一个朝廷不甚爱惜之官;便是通经通史,博古而不知今,究竟也于时无补。要只这等和他云游下去,将来自己到了吃紧关头,难道就靠写两副单子对联,作几句文章诗赋,便好去应世不成?”想到这里,自己便把家藏的那《廿   二史》、《古名臣奏疏》以至《本朝开国方略》、《大清会典》、   《律例统纂》、《三礼汇通》甚至漕运治河诸书,凡是眼睛里向来不曾经过的东西,都搬出来放在手内当作闲书,随时流览;偶然遇着个未曾经历无从索解的去处,有他家现供养着安老爷   那等一位不要修馔的老先生,可以请教。更兼这位老先生,天生又是无论什么疑难,每问必知,据知而答,无答不既详且尽,并且乐此不疲。因此他父子就把这桩事作了个乐叙天伦的日行工夫,倒也颇不寂寞。公子从此胸襟见识,日见扩充,益发留心庶务。   一日,他阖家正在无事闲谈,舅太太、张太太也在座,只见家人晋升,拿着一封信和一个手版进来回说:“邓九太爷从山东特遣人来,给老爷、太太贺喜;说还有点土物儿,后头走着呢!来人先来请安投信。”说着,便把那信和手版捧着递给公子,送上老爷去一看,只见手版上写着:“武生陆保安。”   便说道:“他家几个人,我都已见过,只不记得他们的姓名;这是那一个?怎的又是个武生呢?”公子道:“这个就是九公那个大徒弟,绰号叫个大铁锤的。”老爷一时也想起来,说:“莫不是我们在青云堡住着,九公把他找来演锤给我们看看,他一锤打碎了一块大石头的那人?”公子道:“正是。”老爷道:“这人也是好个身材相貌!”公子道:“听讲究起来,这人的本领大得很呢!除了他那把大锤之外,登山入水,无所不能;遇着件事,并且着实还有点把握,还不只专靠血气之勇。”   老爷点了点头。这个当儿,公子已经把那封信的外皮儿拆开。   老爷接过来,细看了看那笺子上写的“ 水心公祖老弟大人台启”一行字,说道:“大奇!这封信竟是老头儿亲写的,亏他怎的会有这个耐烦儿?”因拆开信看,只见里头写道是:   愚兄邓振彪顿首拜上   老弟大人安好,并问弟妇大人安好,大贤侄好,二位姑奶奶好,舅太太和二位张亲家都替问安。   敬启者:彼此至好,套言不叙,恭维   老弟大人,贵体纳福,阖府吉祥如意是荷。愚兄得见金榜题录,知大贤侄高点探花,独占鳌头,可喜可贺,愚兄不胜欣喜。此乃天从人愿,实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真乃可喜可贺之至。愚兄本当亲身造府贺喜;但因有小事,难以分身,望祈原谅。   今特遣小徒陆保安进京,代贺一切;不尽之言,一问可知。   再带去些微土物,千里送鹅毛,笑纳可也。小婿、小女、二姑娘都给阖府请安,外有他等给二妹子并众位捎去的东西,都有清单可凭。   再问二妹子,大内的上好胎产金丹九合香,求见赐,不拘多少,都要真的。千万千万,务必务必,都交小徒带回。顺请安好!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