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68 页/共 111 页

你们快换碗姜汤来罢!”仆妇连忙换上姜汤来。那等热天,他会把碗滚开的姜汤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还把那块姜捞起来搁在嘴里,嚼了嚼才噗的一口唾在当地。旁边一个婆儿连忙来检着了,看不好下手,便从袖口儿里掏了张手纸,叠了四折儿,把那块姜捏出去。安老爷这才和他彼此畅谈。只这一谈,师老爷一阵大说大笑。长姐儿又留神瞧见他那一嘴零落不合的牙了;敢则是一层黄牙板子,按着牙缝儿,还渍着许多深蓝浅绿的东西,倒仿佛含着一嘴的镀金点翠。长姐儿和梁材家的皱着眉道:“梁孀儿,你回来可好歹好歹把那个茶碗拿开罢!这可不是件事。”说着,只恶心得她回过头去,向旯旯儿里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这个当儿,又听老爷叫取师老爷的烟袋荷包去。当下两三个仆妇答应一声,便叫那个小小子儿麻花儿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着。一时麻花儿取进来,众人一看那个蓝布口袋,先恶心了一阵。且不必问他是怎的个式样,就讲那上头的油泥,假如给了剃头的,便是使熟了的绝好一条杠刀布;却又和他那根安着猴儿头烟袋锅儿,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象牙烟袋嘴儿,颤巍巍的毛竹烟管,两下里拿着。这件东西,作书的也不费些考据、注疏工夫解出来,读者可就更听不明白了。请问这烟袋锅儿,怎么叫作猴儿头呢?读者,你只看那猴儿,无论行止坐卧,它总把个脑袋扎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儿扛起来。然则这又与师老爷的烟袋锅儿何干?原来凡是师老爷吃烟,不大懂得从烟袋荷包里望外装,都是从那个口袋里捏出一撮子来,塞在烟袋锅儿里;及至点着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儿,顺着手儿,把那个袋锅儿往地下一墩,那锅儿里的烟灰,墩的干净也是这一墩,墩不干净也是这一墩。假如墩不干净,回来再装,那半锅儿烟灰,可就絮在生烟底下了,越絮越   厚。莫讲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盖棺论定,也休想把他那烟袋锅儿挖一挖。为甚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请教一个烟袋锅儿有多大力量,照这等墩来墩去,有个不把脑袋墩得伛偻,回来成了猴儿头模样儿的吗?此他那个烟袋锅儿所以名为猴儿头也。那个象牙烟袋嘴儿,又怎么是黄白加黑冰裂纹儿的呢?这就晓得驯象是庞然一物的那个大象了。   象这种畜生,它那张嘴,除了吃水、谷、草三样之外,不进别的脏东西,所以象牙最喜沽。只要着点恶气味,它就裂了;沾点臭汗水儿,它就黄了;怎禁得起师老爷那张嘴,时刻价的把它叼在嘴里呢?何况遇着赴席喝着酒,还要吃袋烟,嘴里再偶然有些倒不过来的东西,渍在牙床子、嘴唇子的两夹间儿,不论鱼肉菜蔬干鲜乳蜜,都要借重这个象牙烟袋嘴儿去掏它。及至掏出来,放在眼底看看,依然还要放在嘴嚼嚼,咽下去。那个雪白的象牙和他那嘴牙,是两个先天,怎的会不弄到半截子焦黄,裂成个十字八道?此又他那个象牙烟袋嘴儿之所以成了黄白加黑的冰裂纹儿也。然则那烟袋杆儿,又怎的会颤巍巍呢?   大凡毛竹,都是一头儿粗,一头儿细。师老爷那棍烟袋,足够营造尺五尺余长,一个粗粗细细尾的竹管,那头儿再赘上一个渍满了烟灰的猴头儿,有个不发颤的么?此又颤巍巍之所以然也。   当下众人看了这两件东西,一个个龇牙裂嘴,掩鼻攒眉,谁也不肯给他装那袋烟。便叫麻花儿装好了,拿进香火去,请他自己点。师老爷吃上这袋姻,越发谈得高兴了,道是今年的会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当行出色。他的同乡怎的中了两个,一个正是他的同案,一个又是他的表兄。只顾这阵谈,可把烟袋耽搁灭了!灭了他竟自不知,还在那里闭着嘴,只管从嗓子里使劲儿紧抽。这个当儿,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唾味了。   老爷见师老爷的烟灭了,将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个麻花儿一时不在跟前;一回头,正看见长姐儿站在那边。安老爷是一生忠厚待人,从不晓得甚么叫作闹脾气,嫌人脏,笑人怯,便叫长姐儿道:“你过来把师老爷的烟点点。”这一下子可要了她的小命儿了,登时急得她脸皮儿火热,手尖儿冰凉,料想没地缝儿可钻,只得拿过香盘子来,还想闪展腾挪,闹个捂着耳朵放炮,仗胆撒手儿去点。怎当得师老爷手里的烟袋也颤,她手里盘香也颤,两下里颤儿哆嗦,再也弄不到一块儿。老爷看了说道:“你不会吃烟也罢了,怎的你给人点烟都不在行呢?   你把那只手拿住烟袋,就好点了哇!”老爷如此一指点,她这才粪缸里掷骰子,没跑了。万分无奈,只得鼻子里闭着气,嘴里吹着气,只用两个指头捏着那烟袋杆儿去点;偏生那油丝子烟又潮,师老爷还腾出嘴来,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唾沫。良久良久,才点着了。她此时便象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松了那烟袋,把身子一扭,一掀帘子出了门儿,丢下香盘子,一溜烟往后就跑。舅太太还从玻璃里指着她暗笑,她也不曾留心,梗着个脖子,如飞而去。   这里师老爷吃完了那袋烟,才戴上帽子要走。安老爷主人情重,见师老爷那根帽袢儿实在脱落得不象了。想着衣冠不整,也是朋友之过。便说:“大哥莫忙,把帽袢儿扣好了。”他从谏如流,连忙伸了一把渍满了泥的长指甲,也想把那扣儿扭上去。只是汗湿透了的东西,又轻易不活动,他那回扣扣儿,怎得还能上下自如?些微使了点劲儿,变成两截儿了。安老爷着实不安,他倒坦然无事的,一只手扶了帽子,一只手揪着那根折帽袢儿,嘴里还说道:“寝,寝!寝!”才告辞而去。这个当儿,偏偏儿的安老爷养的那只小哈吧狗儿,从后院儿里跑过来,见了师老爷,是前蹿后跑扑着他咬。当下安老爷叫人,依   然开了屏风,亲自送到腰房才回。又叫公子跟到书房,给师傅谢步。   里头的女人们,即便赶紧锯末子扫地。丫头们又拿了个手炉,烧了块炭,抓了一把奄吧香烧着。梁材家的早把那个茶碗拿去洗了又洗,供在后院儿里花棵儿底下。正忙着,安老爷进来问道:“怎么客走了,忽然倒扫地焚香起来?”安太太只得含糊道:“亲家和大姐姐回来,咱们的地方儿作主人,难道也不给人家打扫打扫地面么?”安老爷倒也信以为实。舅太太笑不住,早嚷起来说道:“姑老爷,要说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个脑袋和他那身打扮儿的恶心来,我就再不信了。”安老爷道:“啊!怎的这等娃娃气呢!陶面削瓜,伊躯植鳍,姬手反掌,孔顶若盂,究竟何伤盛德?”舅太太道:“是呀!难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补子也该那么跳着格磴儿钉的吗?”安老爷道:“我倒请教,怎的叫作个士志于道?你们那里晓得他那个人诚笃长厚的可敬!”一面说着,一面摘帽子,脱褂子。安太太便叫长姐儿来收衣裳。那知长姐儿此时的慌,如何顾得到此。你道她在那里作甚么?原来她从方才点了那袋烟,跑到后头去,屋子也不曾进,就蹲在那台阶儿上,扎煞着两只手,叫小丫头子舀了盆凉水来,先给她左一和,右一和,往上浇。浇了半日,才换了热水来,自己舀了又舀,洗了又洗,搓了阵香肥皂、香豆面子,使了些桂花胰子、玫瑰胰了。心病难医,自己洗一回,又叫人闻一回,总疑心手上还有那股子气息,她自己却又不肯闻。直洗到太太打发人叫她,才忙忙的撩干了手上来,绷着个脸儿,只道这件事,屋里不曾留神。不想才一进门儿,舅太太便呕她道:“长姐儿呀!好漂亮差使啊!”太太也不禁笑道:“该那都是她素日干净,拐抓出来的。”舅太太又道:“只恨我方才出外去,我要在跟前,必撺掇你们老爷,叫他那袋烟抽   着了,再递给她。”这一呕,把个长姐儿羞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便催着她给老爷收衣裳帽子去了。安老爷道:“你大家此等见解,尤其可笑!夫所谓西子蒙不洁者,非以其蓬头垢面也;是责备她既受越王重托,便该终身报越;既受吴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吴?到头来既为恶已甚,为善不终,却又辜负了两家,转暗地里随了她苎萝初会的那个大夫范蠡,同泛五湖去了。这等的秽德彰闻,焉得不人皆掩鼻!   所以下文便说:‘虽有恶人,斋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合起来讲,这章书的大旨,讲的是凡人外质虽美,内视自惭,终不免于恶。多端作恶,一念自修,便可与为善。那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饰,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过之起来?”舅太太听了这话,真耐不得了,站起来问着安老爷道:“姑老爷,你这么着,你这会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进来,你就当着我们大家伙儿,拿起他那根烟袋来,亲自给他装袋烟,我就服了你了。”   安老爷听了没得说,只摇着头,笑向公子道:“是故恶夫佞者。”   读者,读这段书,且莫怪那燕北闲人,也且莫笑那程老夫子这班朋友。其实君子未有不如此,并且还不于此。他一样有眼根,却从来不解五色文章,何为好看,何为不好看?一样有耳根,却从来不解五声六律,孰为好听,孰为不好听?鼻之于味也,除了吃一口腥鱼汤,他叫作透鲜,其余香臭膻臊,皆所未经的活泼之地。口之味也,除了包一团酸馅子,他自鸣得意,其余甜咸苦辣,皆未所凿的混沌之天。至于心,却是动辄守着至诚,须臾不离圣道,所以世上推这等人为得天独厚也!惟这等人为受福无穷。只是这位程师老爷,看他从前到吏部,给安老爷打听公事,以至近日公子考场那天,他在书房陪安老爷下棋,一切举动言谈,也还不到得这等腐败。何以今日一朝动则,   变则化,就变化到如此?语不云乎:“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又云:“砧刀各用。”盖上房为燕居之所,师爷乃函丈之尊;师爷在二门以外,自安老爷以至公子,是臭味与之俱化;师爷到了二门以内,自安太太以至媪婢,是耳目为之一新。何况师爷之为师爷,又未免有些迁乎其地,而弗能为良,怎的会不弄到如此?这是个至理,不足为怪;不然,七十二候,纵说万类不齐,那礼家记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断为雀入大水为蛤哉!   此格物之所以难也。   安公子自进门起,不曾得闲,直至此时,诸事完毕,才得回到自己房中,歇息了片刻。因惦着晚饭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给父母贺喜。他夫妻三个也不及长谈,便各各脱去礼服,换上衣裳,仍到上房来伺候。舅太太见她姐妹两个过来,笑道:“二位姑奶奶来得正好。今日请客,咱们娘儿们是借人家的地方儿,就趁早儿张罗起来罢!”安老爷早拦道:“怎的认真反客为主起来?”舅太太道:“喂!今儿个咱们得分清楚了你们爷儿三个是客,我们娘儿四个是东家;你们带着你们儿子吃着,我们各人带着我们各人的女孩儿张罗我们的,不用姑老爷管。   回来还是让你们爷儿三个上坐,我们娘儿四个陪着。我们就是怎么个糙礼儿,老爷不管依不依。不,你就别吃,还跟了你那程大哥吃去。”安老爷那里肯依,还只管谦让。安太太说道:“老爷,我看咱们竟由着大姐姐和亲家怎么说,怎么好罢!你和她让会子,也是搅不过她。”安老爷道:“我倒不曾见宾之初筵是这等的温温其恭,无法竟没奈她何?”舅太太也不来再让,早同张太太带金、玉姐妹,调停座位来。便在那上房堂屋里对面放了两张桌子;中间留一个放菜的地方。把安老爷夫妻坐位安在东席面西;她同张太太在西席面东相陪;公子和金、玉姐妹两个分两席打横侍座;当下摆上果子,大家让座。张太   太和舅太太道:“ 咱俩到底也要给他老公母俩斟个钟儿哪!”   舅太太道:“你老那小酱王瓜儿似的两把指头真个甚还要闹个   双双手儿捧玉钟吗?依我说,这个礼儿,倒脱了俗罢。”安太太也拦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说:今日这席酒,你二位都是为玉格费心,竟罚他斟罢!”舅太太也道:“有理。”当下公子擎杯,金、玉姐妹执壶,按座送了酒,他三个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儿子是已经登第成名,媳妇又善于持家理纪,家里更有这等乐亲戚情话的一位舅太太,讲耕织农桑的一双亲家,时常破闷帮忙,好不畅快。一面喝着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论了些将来。安老爷这里只管酒到杯干,却见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处作陪饮。老爷便吩咐道:“家庭欢聚,不必这等矜持,你只管照常喝。”公子答应着,拿起酒来,唇边抿了抿,却又放下了。安老爷问道:“想是酒凉了。”只见公子欠身回说:“酒倒不凉,近来总没大喝酒了。”老爷道:“为甚么?   你的酒量也还喝得,再者我向来又准你喝酒,为甚么忽然不喝了?”公子见问无法,只得推说:“因一向在书房里读书,怕耽搁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领了三杯琼林酒,其余各处会宴也不曾喝。”老爷大笑道:“ 我只晓得个发愤忘食,倒不曾见你这发愤忘饮。并不是我自己爱吃两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儿子吃酒。岂不见乡党一章,我夫子讲到食品,便有许多不食的道理。逢着酒场,则曰:‘惟酒无量。’夫无量者,一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谓也,只不过不及乱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学不厌、教不倦的工夫,比你这区区取科第何如,又何曾听得他几时戒过酒。况且今日舅母和你岳母这一席,正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显亲继志而设。正是你菽水承欢之日,非伛偻听命之日也。”因回头道:“太太,叫人取过大杯来,你我今日,就借二位亲家这席,给他开酒。”   金、玉姐妹两个,自从前年赏菊小宴那天,为了闺房一席闲话,惹得公子赌了个中举、中进士的誓,要摔那玛瑙杯,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却从那日起滴酒不闻,两个心里正有些过意不去。不想今日之下,竟被他说到那里,应到那里,一年半的工夫,果然乡试连捷,并且探花及第,衣锦荣归了。两个十分过意不去之中,又加了一层喜出望外。此时觉得盼人家开酒的心,比当日劝人家戒酒的心,还加几倍。因此从前几日姐妹两个便私下商量定了,要等他回家的第一晚,便在自己屋里备个小酌,给这位新探花郎贺喜开酒。却也未尝不虑到人家的气长,自己的嘴短,得受人家几句俏皮话儿,一番讨人嫌的神情儿。恰巧今日舅太太先凑了这等一席庆成宴,料着他一定兴会淋漓的快饮几杯,这场官司,可就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打过去了。晚间洗盏更酌,便省却无穷的婉转。不想公子从此时起,便推托不饮,倒惹得老人家追问起来,正愁他不好对答。   忽然听得公婆要给他开酒,两个大喜,答应一声,便连忙站起来,过去觅盏寻冠,想要凑这个趣儿。只见公子向她姐妹说道:“你两个叫人把我书阁儿上那个玛瑙杯取来。”她两个一听公子指名要那个玛瑙杯,心里早料着他必有些作用。便想到当日开菊宴那天的情节,虽是夫妻的一片至性真情,只是自己词气之间,也未免觉得欠些圆通,失之盂浪。倘然他一时高兴,在公婆面前尽情说出来,倒不当稳便,却又不好拦他,只得叫人去取那个杯子。两个人四只眼睛,却不住的瞧瞧夫婿,又看看公婆。那知安公子毫无成见,倒是燕北闲人在那里打算,要归结他第三十回开菊宴,双美激新郎的那篇文章呢?   一时取了那个玛瑙杯来,安太太看见说道:“你瞧瞧,不喝就不喝,喝起来就得使这么个大钟子,我只说你还是爱喝酒。”公子陪笑道:“今日使这个钟子却不为喝酒,有个原故   在里头,且回明白了父母这个原故,再领这杯酒。”他这个话;不但张太太摸不着,舅太太猜不透,便是安太太也不知他究竟有个甚么原故,大家只呆着颊儿,听他说。只见安老爷侧着头,捻着须,向他问道:“却是怎的个原故?”便听他回道:“今日所以要用这个大杯。一因是父母吩咐开酒;二因当日戒酒,是向这个杯上戒的,所以今日开酒,还向这个杯上开;三则当日戒酒的原故,也不专为着用功而起。”老爷道:“又为着何来呢?”公子道:“说起来原是儿子媳妇们三个人一时的孩子气;不想凑到今日这个机会,觉得这桩事,暗中竟有个道理在里头。”安孝爷此时喝得十分高兴,听了这话,便和太太说道:“太太你听,原来他们作探花的喝杯酒,都有如许大的讲究。”   太太听老爷这等说,更是欢喜,便笑道:“你快说罢,不用文诌诌的尽着呕腻人了。”公子这才把他前年给他岳父母开斋那天,怎的除备饭之外,又备了席酒;怎的见岳父母不用,自己便一时高兴,要同了两个媳妇赏菊小饮;始而金凤媳妇怎的拦他吃酒;后来玉凤媳妇怎的酿成他吃酒,却又借着行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各下了一篇规劝;他怎的一时性起,便和两个媳妇赌誓,要摔这个玛瑙酒杯,落后怎的不曾摔得;便从那日戒了酒,一直到今日不曾喝。一层层不瞒一字,回了父母一遍。安太太听了,先道:“我的话再不错不是?老爷可记得,老爷给他定功课的那天,我说这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这股子横劲来了?也不知是两媳妇儿把个懒驴子逼得上了磨了?听听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不是?”老爷道:“且慢,他这话还不曾讲得明白。”因问着公子道:“就便如此,如今你举人也中了,进士也中了,翰林也点了,清秘堂也进了;并且玉堂金马,巍巍乎一甲三名的探花及第,也就尽是了;何以方才还不肯喝那杯酒?然则你这杯酒,要直戒到几时才开?”   公子将要回答,脸上却又有些酸酸儿的,这句话却不敢说。   老爷道:“忽然怎的又有个不敢起来?”公子原觉他要说的那句话,有些不好开口。无如他此时是满怀的遂心快意,满面的吐气扬眉,话挤话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意思直要等两个媳妇作了夫人,那时叫她两个双手接过那轴五花官诰去,才算行完了她两个那名花、旨酒、美人的令。那时请教她两个,我这酒究竟喝得起喝不起?再开这杯酒。”安太太不等老爷说话,便啐了一口道:“呸!不害臊!这还不亏了人家两个媳妇儿呀!   还有那反将和人家赌气呢?就狂狂的你怎么着?别扯他娘的臊了。”安太太这话,才叫作打是疼,骂是爱。早见老爷一副正经面孔说道:“住着,太太这话,也欠些平允。这不是舅太太、亲家太太、儿子媳妇,以至丫头女人们都在此,听我从公评断。   他夫妻三个,这段情节,就面子上听去,小子自然要算忍性上欠些把持,媳妇自然要算用情上欠些婉转,似乎都有些不是;然而不然。”说到这里,便举起右手来,伸着两个指头,望空画着圈儿,说道:“我以为皆是也。人生在世,第一桩事,便是伦常。伦常之间,没两件事,只问情性。这其间君臣父子兄弟朋友都好处,惟有夫妻一伦,最不好处。若止就君礼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以至朋友先施的大道理讲起来,凡有血气者,都该晓得的;又何以见得夫妇一伦的难处呢?   殊不知君臣以义合,君有过,不可无廷诤之臣;诤而不听,合则留,不合则去,此吾夫子所以接淅而行,不脱冕而行也。父子为天亲,亲有过,不可无婉谏之子;谏之不从又敬以违,劳而不怨,此大舜之道,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也。兄弟谊在交勉,本于同气,所以说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已垂涕泣而道之。朋友道在责善,可以择交,所以说朋友数,斯疏矣。至于夫妻之间,以情合不以义合,系人道不系天道,嫁娶多在二十后,不比兄   弟相聚一生;起居同在咫尺间,不比朋友相违两地,性情过深,期望未免过切。偶见夫妻有些差处,就不免有一番箴规劝勉;只这箴规劝勉上,又得自己讲得出来,又得夫子听得进去,这是桩性情相感的勾当,只此已就大不容易处了。不料我家两个媳妇,竟认得准玉格的性情,预存‘沈潜刚克’一片深心,果然激成个夫荣妻贵;玉格又解得出她两个的性情,不失‘高明柔克’,一番定力,果然作得个水到渠成;这才不愧是我安水心老夫妻的佳儿佳妇。至于玉格方才说:‘因两个媳妇说了那句美人可得作夫人的令,便一定要等她作成个夫人,然后再开这杯酒。’那便叫作意气用事,不是性情相关,其中便有些嫌隙了。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过犹不及,非孔门心法也,切切不可!来!来!来!两个媳妇,你两个便在我二老面前,亲执壶盏,敬你夫婿一杯,算下些气。然后玉格再公酬两个媳妇一杯,算取个和。这不但算你三人闺阁中一段快谈,还要算我家庭间一桩盛事。语有云:‘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大家看这场酒公案,只我这等一个被参开复的候补老县令,判得何如?”   说罢,哈哈大笑。   当下安太太听了,先乐得连声赞好说:“到底是老爷说的明白。”舅太太那边也接口道:“要都象后半截这几句话,谁还敢不服!可见不用请出孔夫子来,事儿也弄清楚了。”张太太也道:“说的是啥呢?”这边金、玉姐妹听了公婆这番吩咐,好不欢欣鼓舞。当下她姐妹便随着公子先奉了父母的酒,又斟了舅太太、张太太的酒,然后二人才一个擎着那个大玛瑙杯,一个执壶,满满斟了一杯,送到公子跟前。公子大马金刀儿坐着,受了那杯酒,然后才站起来,陪着父母一饮而尽。那个长姐儿早上来接过杯去,用温水过了,拿来放在二位奶奶面前;公子顺着父亲的话,执壶过去,给她姐妹斟了一杯,她两个倒   恭恭敬敬的,也学婆波那个样儿,站在一旁,摸着燕尾儿,行了个旗礼。你道怪不怪?只这么个两不对帐的礼儿,竟会被她两个行了个满得样儿。把个舅太太乐的笑说:“叫人瞧看好舒服,你们来给我换钟热的;今儿就醉了,也是受用的。”公子听了,忙亲自过去给舅母、岳母又斟了一巡,自己又用小杯,陪了一杯;重新归座,便让金、玉姐妹干那杯酒。二人只在那里笑容满面的对瞅着为难。太太探头瞧了瞧,才看见公子给她两个斟的那杯酒,原来斟了个流天澈地,只差不曾淋出个尖儿,扎出个圈儿来。便望着公子道:“瞧瞧,你这孩子儿,她们俩那儿喝得了这些呀?你替她们喝一半儿罢!”公子笑嘻嘻的道:“母亲吩咐,不敢不遵;只是她两个这钟酒,似乎不好求人代饮。”安太太是天生的疼媳妇儿的,便道:“惹气,这就算人家求着你了。不用你,我有了主意了,我们这儿有个绍兴坛子呢。”说着,便叫:“我的长姐儿呢?你来拿个大些儿的钟儿来,替你两位大奶奶喝一半儿去。”那个长姐儿看着两位奶奶和大爷这番觥筹交错,心里明知神仙不是凡人作,却又不能没个“梦到神仙梦也甜。”的非非想。正在十分艳羡,忽听太太这一吩咐,乐得她从丹田里提着小官调的嗓子,答应一声“啧”,连忙去找钟子。太太道:“不用去找了,你就等着,拣你两位大奶奶个福底儿罢。”当下金、玉姐妹每人喝了约莫也有一小钟酒;那杯里还有大半杯在里头,便递给长姐儿。她拿起来一口气就喝了,酒干无滴,还向着太太照了照杯;乐得给太太磕了个头,又给二位奶奶请了个安。太太和公子道:“我们也干了,也值得你那么拿糠作醋的。”公子此时,倒没得说。长姐脸上那番得意,她直觉得不但月里的嫦娥,海上的麻姑没梦见过这么个乐儿,就连个虞姬跟着黑锅底似的霸王,貂婵跟着一篓油似的董卓,以至小蛮、樊素两个空风雅了会子,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