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海丹忠录 - 第 2 页/共 9 页
中国有叛将逃官,而金台失、白羊骨能死,是中国不如夷也。
第六回 振南出奇毒虏 芝冈力固全辽
将星炯炯明吴地,中有奇才崛然起。学书不成耻作儒,短衣挟剑三韩市。
千金结客岂言贫,肘后玄符泣鬼神。腹里山川轻聚米,时将兴废问苍。
醉来夜虎清河堡,虏骑纷纷秋叶扫。英雄直令夷夏闻,微官何惜供潦倒。
新来经略当道熊,双睛闪烁初日瞳。便从行伍拔豪杰,与君戮力成奇功。
丈夫埋没每如许,今日成虎昔为鼠。乘时且展爪牙威,用洒丹必献当宁。
从来豪杰无种,将才偏不在世禄之中。人道世将皆竟身亲战阵,黄石家传,不知习于富贵,意气易骄,又且重视身家,贪生怕死,不如草泽英雄,贫寒炼他骨骼,困厄发他心思,颠沛励他志气,没个依,没个傍,劈空跳出一个身来,自能为国家立功业。如韩信出在逃虏,武穆出在行伍,宝剑在匣,利锥处囊,何尝不露出锋颖,但是知者会得风尘识英雄,愚者直待岁寒知松柏。
当日辽左有事,人见将星照在杭州,所以要募浙兵,取浙将,不知这应将星的,早已在辽东了。自古道山西出将,这将官原也系籍山西。他祖姓毛,名玉,因做盐商,寄籍杭州府钱塘县。生子毛伟,是个监生,娶同乡沈氏,生有三子,长名文龙,九岁丧父,母亲抚他,为他娶妻,别号振南。年少也有志功名,博习百家,只是运蹇,这两句文字,屡试有司,不得进取。一日喟然叹道:“丈夫当取功名如拾芥,怎年纪三十,困于名场!”便抛却书卷,习骑射,也百发百中,又系书生,心极灵巧,理极透彻,所以武经将略,一览无遗,便有志边防。恰又母舅成进士,官拜耿方,他把寡母托与妻子,别了兄弟仲龙、云龙,持沈兵部书,驰入辽东。他平生胸怀倜傥,挥金如土,以此一至辽东,凡是知名文士,雄略武臣,无不与他交游,又时常备了粮糗,遍游河东西地方,山川形胜,无不历览。一日在寓所,偶然神思困倦,便伏几而睡,只见信步而行,忽然见一座宝塔:
瓦耀千鳞浅碧,栏摇一抹微红。琅琅铃铎响西风,宝顶青霄直耸。
这毛振南看了,道:“我在此许久,不曾见这塔,且随喜一随喜。”走到塔边,塔门正是洞开,毛振南抽身入去,旁边白玉坡级,振南便步将上去,不见一人。复上一层,见一官上坐,对振南道:“将军此来不易。”振南与相揖了,求看上边,这官也不阻。直至五层,见一官朱衣幞头。振南又与他揖了,与他在塔中观玩下边光景:
渺渺天连野,森森树接山。微青禾遍地,纤白水成湾。
振南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待又上去,那朱衣人道:“君且止此。”振南不从,复往上行,复往上行,过了第六级,至第七级,却是一个神人在上:
脸如蓝靛点微斑,两发朱涂喷火光。头顶金冠红映日,手持铁杵气难降。
大喝一声道:“哪里走!”竟舞手中铁杵来打振南。振南急用手格时,早为杵挺于壁间,死力要挣脱时,不觉惊醒,已在床上。振南自想道:“我的功名,应不能到绝顶了,却也不是以下之人。”以此自负。
后来在辽东做了个旗牌,因斩获西虏有功,曾任阳守备,至此时加都司衔,管辽东失骑营兵马,每日参谒熊经略。经略见他体貌伟梧,举止儒雅,常问他些事,对应颇是详明,问他守备地方形势,答应了了。经略知他是个有才干人,一日叫他近前道:“你曾任守备,久在辽东,我看你是个有心机,有胆量,有作为的人,你沿边地方形势,可也晓得么?”毛都司道:“沿边形势,小将也曾略知。”经略道:“这等奴酋入犯之处,你可料得来么?”毛都司道:“奴酋入犯,人必要水,马必要草。零星入掠,可不择地;其大举,必从多水草之地进发,这地方都可定得来。”经略又叫近前道:“我有一事差你,你敢去么?”毛都司道:“凡是国家公事,爷台军命,敢不竭力!”经略悄悄的道:“我想下策斗力,上策斗智,如今沈阳虽有柏世爵,虎皮驿一带虽有贺世贤,清抚一带有柴国柱、李光荣,但兵少且弱,不堪与虏对敌。我意欲遣你在沿边一带有水草之处,撒放毒约,倘他入寇,亦是不战而胜之策。闻你熟于地形,你须不避艰苦,为国立功!”毛都司叩了两个头道:“小将就去。”出了经略府,便差心腹人买了砒霜等毒,北自清河、抚顺,直至镇江,昼伏夜行,凡是有水有草处,都藏放毒药,以待奴酋兵至。到镇江时,适值朝鲜咨文与镇江游击戴光裕,道奴酋有意攻朝鲜,戴游击因与毛都司两个相度地形,道:“镇江是辽沈左臂,朝鲜登莱咽喉,金复海盖门户,须得添兵,与朝鲜犄角。”申文三院。毛都司已知镇江是个要地,也尽知镇江虚实。事毕回话,熊略重赏了毛都司。果然奴酋哨探零骑到边上的,都中了毒,说是水土不服,不敢大举深入,也是熊经略奇谋,也见毛都司勇于任事。经略曾在援将劳苦异常奏疏上荐他道:
管铁骑营加衔都司毛文龙,弃儒从戎,志期灭虏,设防宽,凡夷地山川险阻之形,靡不洞悉,兵家攻守奇正之法,无不精通,实武弁中之有心机,有识见,有胆量,有作为者,岂能多得,应与实授都司。
经略又因兵力不支,粮饷不继,从众议聚全力保守辽阳。看得代子河水可以引入城壕,还有支流筑坝壅水可以环流,经略督率兵士开筑,毛都司都首先效用。逡巡过了冬,经略因天色温和,兵饷略足,道:“向日开铁失陷,奴兵既去,我兵不往守,却被西虏占做牧地,如今沈阳只以些少兵守,恐不能做辽阳屏蔽。”复于沈阳增修城郭,挑浚池壕,壕外砍合抱大树多枝的,交互纠结三五层做鹿角,这番沈阳有可守之势。辽沈大势可守,使兵渐逼贼巢,示他一个要进兵的意思,贼还敢来。且又不时遗书札与道将,勉他忠义,叫他体恤兵士,整备器械,严固防守。又因标下左翼营游击陈伦不理军务,不恤军士,饮酒宿娼,戒谕不改,一日已将他嫖的娼妓田四儿驱逐出城,陈伦又私自出营去嫖,熊经略大恼,即锁娼与陈伦到院,又着人去搜他寓所。经略还无意杀他,只是在寓中搜出他克减兵粮银有五十二个半元宝,共计三千二百四十两,又看他家书,寄回银有五千多两,审是每月逃故空粮三百分,都是他收,又每哨逼下程,每月三百五十两所致,经略大怒,将来斩了示众。部下将官,哪一个敢不留心军务,还敢克扣军粮。
六月初四日,熊经略见辽沈大势已定,又巡视沿边城堡,以便增改。自奉集堡起身,次日到威宁海,一路都是山路,登岩度岭,过涧盘溪,军士下马步行,熊经略也步行,直至阳、宽奠。沿着鸭绿江一带,直至镇江城。复至险山旧边,渡夹河,登凤凰山,寻唐时莫利支、盖苏文屯兵去处,又往镇夷堡。早奴酋奸细报入虏营,李永芳计议道:“经略巡边,辽沈必虚。”竟在十二日带领精壮三万余人,自己打着黄伞、龙旗,一支从东州地方沙地冲出,直取奉集,牵制住贺总兵人马,使他不敢救沈阳;一支从抚顺关进兵,直犯沈阳,后边又有四万多鞑子,驮云梯钩竿前来。喜得沈阳新经熊经略修筑,城里又邢分守带领梁游击等守备,且是坚固。经略在镇夷堡闻报,即发令旗令箭,着贺、柴二总兵迎敌,黑夜驰马走一百余里,到镇东堡调度。这厢贺总兵差副将麻承宣领兵一支,回守沈阳,自己领兵赶至浑河沿,与寇沈阳贼兵大杀,夺获钩梯挨牌三千多副,斩获首级,夺获夷马,救回被掳人畜不计其数。柴总兵又领本部兵马,直至小尖山、榆条寨,抵住奴酋寇奉集人马,也斩获数多,奴兵只得退兵而去。经略到沈阳,重赏有功将士,将哨探不远抚顺游击捆打四十,靖夷坐营捆打四十,千总饶斩,捆打一百,责令立功。自己因病衄血,又因回镇东堡时驰马急行,从马上昏倒下地,半日始醒。十六日至辽阳,告病,圣旨不准,只得力疾视事,巡抚周永春又丁忧回籍,熊经略独力支撑。又亏得七月间新皇登极,特发帑银一百万两,解赴犒赏,军声大振。
八月中,经略打听得贼中饥馁,已吩咐副将尤世功,同川将周世禄、土司彭宗卿,在麦子山巡哨,自己往沈阳镇守,以便贺总兵可以出兵救援。复至奉集,二十一日,只听得传有炮声,报奴兵数万围住蒲河,经略便着薛守道看守奉集,自己披甲上马,督领副将李秉诚往救。正行之间,又报沈阳被围,复差川兵周世禄前往援救。到时恰值贼攻北门,城壕火炮齐发,经略中军朱副总兵,即便督率各将向前砍杀。经略已督兵杀散蒲河奴兵,又亲自领赵副将、罗参将各兵策应。奴兵退守灰山,经略又亲至山下,督兵攻打。奴兵不出,至二十三日黑夜,潜往石碑山、塔儿峪两处出境。经略知是山险,且奴惯用伏兵,因传令班师,因至沈阳,大赏将士,申饬以防再举。这战若非经略往来督战,哪一个肯竭力尽心!熊经略之在辽东,不惟心劳,力亦殚矣。
为念君恩重,何辞百战艰。直教胡马尽,不敢度阴山。
监工督战,为衙官裨将所不欲为,非实心体国,何以如此!若人也,如今那得来,那得来!
一味实心任事,乃蒙刚愎之名,尝读其奏疏书牍,令人泪落。
第七回 易经臣祸产亡辽 收降夷谋疏覆沈
疆宇烽烟息,庙廊议论生。父书名易起,遣矢谤谁明。
骑劫新持钺,昌平早退耕。却怜玄菟地,扰扰满山旌。
凡事从来有一个去担当的,叫任事;有一个谋议的,叫论事。这论事的极易,身子在局外,或凭着一人之见,或听了别人之言,可以信口说得。那任事极难,肩了一个前靠不得,后推不去担子,撞了一班左呼不应,右招不来时节,真是自痛自知,自结自解。若没些主持,凭着人走,莫说千人百议,不能尽从,便从了,这事有功,便道“是我代他筹画”;事若失手,偏又道“他不能尽依”,归罪于他,洗脱自己。若是一个持守得定,独行其是的,却又说他自矜愎谏,捉风捕影,诽谤着他,直要弄坏朝廷事,以博自家先见。
熊经略在辽东年余,虽不能大有斩获,且至时有损失,但当日来时,辽阳百姓还要逃亡,如今固住了沈阳;当日将官出战,望风先逃,道臣抚慰,洒泪不住,如今都有固志;当初以十余万精兵,败于奴手,如今今日在沈阳抵敌,明日在蒲河截杀,或守奉集堡,或守虎皮驿,或守清河抚顺,或守宽镇江,还也修城开壕,采青放马。况且常时巡历,以察军心,常时搜缉,以绝奸细,全辽也成一个光景了。奈是实心做事,自然没有情面,司道不肯任事的,自然要逼任事,将官不肯用心战守,用心体恤军士的,自然要他用心,不免加以严威。况且为索兵,累累上本,道他催迫不前,后部怨;为索饷,累累上本,道他转运不时,户部怨;索器械累累上本,道他器械不坚利,工部怨;马匹不肥膘,仆寺怨;斩逃将懦将,要逃的必定怕他怪他;斩贪将,贪婪要钱者必忌他谤他。仇口既多,传扬又容易失真。更有为国事紧的,反觉他似做事懈;为属望他重的,反觉他立功迟,不能无说。到一辩之后,又惹出他求胜心来,越发要搜求过失,一唱数和,必至不能安其身才止。故此当日熊经略,有人道他兵马不训练,将领不部署,人心不戢附,专事工作,独尚威严,废置群策群力,而独智独贤。熊经略自想历任以来,有功无过,所奏不实,如何心服,如何不辩。一辩之后,自然群起,又有道他八无谋三欺君的,又有道尚方之剑,仅供作威之具的,又有道以破坏辽囗推之后人,以为闻胡马骄嘶,心胆坠地的。熊经略囗已告病求去,至此竟缴了尚方剑,辞职。又求勘以明白自己心迹。先时圣上也慰留,到后边道是市虎成于三人,人言屡至,慈母也投抒,次后准他回籍,未后着勘明,以明功罪。
先时已升袁应太做辽东巡抚,如今又升他做经略,熊经略就将旗牌册卷尽行交与袁抚,又上一个本,说当日受代于杨经略,今日交代与袁经略,人民,城堡,兵马,钱粮,器械,西虏,奴贼,见事事皆经略大声疾呼争口斗气得来,皆经略废寝忘餐吐血呕肝办得,皆经略身亲脚到口筹手画所亲授。又道曾遗监军与诸将商议,今冬扬兵抚顺,明春移各路兵六七万,扎三大营,于抚顺城下,四面绕以战车,环以木城,对贼五六十里,彼此相持。别遣毛兵浙兵出宽,川兵土兵出清河捣剿,后竖招降旗,悬擒逆赏格,不出一两月,必有内应,一应军中棚帐锅口之类,已檄诸将秘办。是交代方略。又自比喻是人家有盗劫火烧者,垣墙屋壁、什物财帛、僮仆,焚掠罄尽,主人东丐而西乞,操劳攻苦,撑支成一家当,亦欲自己受用,无奈宅不安,人常生疾病,又官讼诬缠而陷之死,自不得不舍之而他适。又道年来庙堂议论,全不谙军中情实,第凭贼报缓急为战守。为新经臣虑,如台省言,再不可征调空诸边,再不可骚费空海内,辽必丧言者之手;如户兵工部仍前咨讨不理,辽必丧各部之手。为新经臣虑,征调,兵部但以一咨出门了己事,省镇但推老弱出境了己事,虽再添十八万兵,亦无用。为新经臣虑,地方事,当听地主官为之,处凶地,肩重担,自能区处停妥,干办紧急,何用拾括帖语乱人意而一不听,辄愤人参人;至违制偾师,大将之事;零碎损掠,有无隐匿,道将之事,俱以罪经略,议论不省,文墨不宽。为新经臣虑,为经臣止以为封疆虑,为国家虑也。经过北京,具本谢恩,回籍听勘。
望重疑原重,功多谗自多。顿半经济手,弃掷归山阿。
这厢袁经略莅事,也大振作一番,抚顺用总兵贺世贤、李秉诚、张良策、尤世功、朱万策、童仲揆六员,监军副使张慎言、高出二员,兵五万防守;清河用总兵侯世禄、梁仲善、姜弼三员,监军副使牛维曜,兵三万防守;宽,总兵刘光祚,监军胡加栋,兵二万防守;辽阳,总兵刘孔胤部兵一万防守。其余沈阳、蒲河,各屯兵一万,奉集堡屯兵七千,以总兵祁秉忠管理。联络照应,极其详密;人马器械,极其精强。奴酋因探知熊经略去任,袁经略新来,忽然发兵数万,突攻奉集堡,被高监军督兵将火器流水打去,虽不曾打伤得奴酋精锐人马,但是奴酋驱迫来新降辽民充作前队的,已打死数百。又得朱总兵带兵从奴酋后面冲杀,开原道崔副使又领兵来援,一路尘头障日,奴酋遂退兵回去。
只是当先熊经略严厉,凡有降夷,都分配各军,不使一处,又着将官潜行缉访,若有可疑,是奸细即行处斩,做事甚密,人不知他杀降,也并没一个做得奸细。到了袁经略,秉性仁慈,他道夷人以穷来投我,若杀之,是阻了后来之心。贺总兵又道:“降夷中尽多猛勇堪战的,不若收他为用,以夷攻夷。”以此来的都收,也不行分方安插,就留在辽阳、沈阳城中。又要得他的心,他在城中奸淫强夺,也不甚钤制他,民心甚是不悦,却已内中藏有奸细了。
到了二月十一,只见奴酋带领各王子、佟养性、李永芳,人马约有五六万,带有云梯钩竿,十一日夜半渡了浑河,十二日直抵沈阳。各墩台都放号炮、举烟,经略知得,一面吩咐奉集将士固守本堡,一面督陈策、童仲揆二将前往救应。此时沈阳是熊经略先时料理,周围有两重城壕,引着水围绕,壕内密摆炮车,贺总兵与尤总兵听得贼至,把兵沿壕摆列,吩咐贼到百步方放火炮,城上也发铳炮。奴酋兵马早已备御,都把五六寸厚的大板做捱牌似拦抵在前边,挡着铳炮,后边一层排着弓箭手,后边把车子载着泥土,要填沟堑,车后是铁骑,正如宋时金兵用的铁浮图,人马都挂铁甲,只剩两眼,枪箭急切不能透入,只待木板当过了火炮,乘我兵装放火药,他就发箭乱射我兵马,使不得拒他,这番就把泥填壕,一填就纵铁骑过来冲杀,随带云梯钩竿攻城。喜是两个总兵督率兵士,城上城下,火炮分番打放,奴兵不得近城,彼此都伤了些人。
这边经略差侯总兵去捣巢,要惊他内顾,却缓不及事。朱总兵,姜总兵带了二万兵,离城十来里下了寨,不敢前来。游击周敦吉要领兵渡河,与沈阳里应外合,夹攻奴酋,陈、童两总兵又不肯。沈阳没救兵。先时张御史铨巡按沈阳,见城里降夷多得紧,防有奸细,吩咐奴兵临城,毕竟分发这干出城,不可留在城内,此时贺总兵道:“隔他城里,还声息不闻;若放在城外,容易走漏军机。仍留着,只是差兵巡察,可以无患。”
苦守十多日,奴兵见无救兵,分兵急攻。可怪火药鸟嘴佛郎机,因连放热了,反炸开,不打奴兵,倒打了自己,不免惊乱,奴兵趁这个衅隙,把土填壕,直向东门。贺、尤两总兵还吩咐将士在城下堵杀,不料外边虏兵呐喊,里边降夷也一齐呐喊起来,数处火起,兵士便无心恋战。一起奴兵他是赤身持刀,只带一顶盔的,极其猛勇,乘乱飞身跳上城来,乱砍守城兵马,下面降夷已砍开东门,奴兵大进。贺、尤两总料已不济事,领了些败残人马,从西门杀出,不知下落。可惜熊经略任劳任怨筑就一个城子,辛辛苦苦聚集得一城人民,只十余日里便送与奴酋,奴酋又反得了许多钱粮军火器械,来攻奉集堡并辽阳城,岂不更是可恨!正是:
援绝孤城叹不支,几多膏血饱胡儿。却思当日经营者,拮据浑忘寝食时。
读熊经略交代一疏,一片直言,许多心血,叙一己之经营,券他人之失陷,了如指掌,乃卒使其言验,何耶?而尤可恨者,牵制其身而失河东,究又虚拟其身而失河西耳。
刘庶常曰:“今之人,眼眶甚小,唇舌极多,事至束手无策,事平议论风生,议论生而祸乱生矣,正驱熊用袁之事也。
第八回 侍御骂贼殉节 两贤杀身成仁
野风惊,胡日惨,阵云愁。听夜深,羌管悠悠。孤城缭绕,举头一望满戈矛。为问援师,何处也?鼓冷边头。
怒难平,眉半斗,肠九折,泪双流。拼此身,碎首毡裘。还悲还恨,三韩失陷,倩谁收?身亡城覆,向九原,犹自贻羞。《金人捧露盘》
语有云:“封疆之臣,当死封疆。”只因朝廷把这个地方托我抚,托我守,托我巡,或托我镇守,托我守备,把一完全地方交与我,自当把一个完全地方还朝廷,故存则俱存,亡则俱亡,不可苟且贪生,上负朝廷付托,下负一己名节,方叫奇男子,烈丈夫。况我朝廷又待死节之臣不薄,即如辽东死事的,清抚死节总兵张承胤,赐谥,祭三坛,立祠,赠额“旌忠”;四路出师死事刘挺,赠左都督、少保;王宣,赠左都督、少保,荫一子本卫指挥佥事,世袭,赐谥,立祠,加祭葬;杜松,赠少保、左都督,荫一子本卫正千户,立祠,赐祭葬;赵梦麟,马林,复原职,赠二级,袭升二级,从祠附祭;潘宗贤,赠光禄正卿,荫一子锦衣卫百户,世袭,赐谥,立祠;董尔励、张文炳,赠按察司佥事,荫一子入监读书,从祠附祭。其余死的,俱赠官升荫。朝廷优礼死者,更足激励生者,岂有不死于王事,反因循逃遁,死于王法之理!
沈阳陷没,军民逃散。报至,周游击大怒道:“我等不能杀贼,救全沈阳,朝廷何用养我们,我们三年在此做什么!”众将俱各愤怒,石土官秦邦屏道:“贼兵前次攻陷开、铁,都沉醉而去。今得沈阳,毕竟也如此。我们何不杀击他惰归!”便率本部渡浑河前行,周游击也挥兵并进,只剩总兵戚金、张名世两个,屯营河南做后援。众兵才渡得河,不期奴酋这番竟与前不同,只留老弱守着沈阳,其余精兵,都带了沈阳抢获火器,向辽阳杀至,两边迎着。秦土司、周游击两个,奋勇砍杀,无不一当百,首先杀死了他三千多人,奴兵退而复进者三次。怎奈奴酋兵多,分番来杀,南兵大战竟日,不免饥疲,被他驱率铁骑蹂躏。秦土司、周游击虽又拼死砍杀他数多,终久寡不敌众。还有一个张神武,他势已败,不肯退步,与周游击道:“莫负熊经略识拔我你的心!”率麾下八千人死战,与吴文杰四个都遭杀害,死在沙场。
侠骨委荒阡,身残名自全。临危犹抱恨,未尽扫腥膻。
各将部下,张神武兵士八千余,愿与张神武同死,不肯渡河。其余残兵,溃围逃入浙江营。张总兵便侍提兵在浑河口击他半渡,那奴兵已风雨似渡河来了。戚总兵在寨,吩咐莫乱动,将火器打去。寨我地宽,打去时,奴兵却走散了,他驾着沈阳炮车来打时,寨中反不能避。彼此交打了几阵,南兵火器又尽,寨已打坏,戚总兵道:“厮杀罢!”张总兵便督了众军,舞动团牌长枪狼筅,一齐狠杀,也杀够四个时辰,挡不得他的火器,全营覆没。
经略得知,忙传令箭,撤奉集兵,分屯城下,以防攻辽阳城。果然奴酋领了兵马,漫山塞野而来,到了四里铺。袁经略忙督侯、李、梁、姜、朱五个总兵,分头迎敌,自己就宿在城外营中,留张御史督兵守城。十九、二十,两边大杀,互有胜负。不料二十一日,奴兵竟自驾着炮车,在东山安下营寨,经略就列阵在东城外,点放火器打他,打死的却又是奴酋驱来各村堡百姓,虽费了许多火器,疲了许多精力。不曾伤着奴兵一些。他又分兵一支,直攻小西门,经略怕城中有失救应,忙退入城,五个总兵反隔在城外,不能助守。经略只得着各监军出城,催这几个将官分一半攻打虏营,使他内顾,不得全力攻城,一半向城下拒他攻城兵马。先是监军牛副使杀出,到得小南门,奴兵隔河放箭,中了一箭,跌落水中,从兵扶得上马走出,竟催不来兵。东西二门已是摆满鞑子,云梯已傍了城下,将火器打时,火药已渐不够用。经略看了,对张御史道:“应泰不才,叨为经略,不能为国恢复寸土,反失国家两镇,何面目见圣上!惟有与城相存亡而已。独按臣无阃外之责,尚可收拾余烬,退守河西,泰死且不朽!”张御史道:“亡则俱亡,岂有独存之理!且自固守,以待外援。”仍与守道何廷魁、监军崔儒秀分城拒守。到得酉时,小西门忽然火起,奴酋蜂拥上城,城里边奸细与一干怕死的,又开门迎降,袁经略便奔上东楼,拔刀自刎。
节钺叨天宠,无谋愧折冲。敢辞身一死,聊以劝臣忠。
张御史他自矢必死,缓步下城,早被贼兵簇拥上马,为见奴酋。张御史了无惧色,向奴酋道:“奴尊!我天朝御史,断无降理,何不速杀我!”便愤骂不住。奴酋道:“好汉子!且送他回察院。”叫佟、李两个劝他投降。张御史责二人不忠背国,复大骂求死,竟为奴酋所害,至死骂犹不绝。
抉齿羡睢阳,心坚百炼钢。从今青史上,千载共名芳。
何守道见城已破,飞马跑入私衙,见了两个爱妾与两个女儿,道:“城已破了,不可偷生,污于奴酋之手!”两个妾道:“妾已决一死,断不辱身!”竟奔花园一口大井,四个相继跳入井中。何守道也阙拜了四拜,往井中一跳。
未伸杀妾志,早蓄屈平心。岂是景阳井,贻羞直到今。
监军崔副使闻得袁经略已死,叹道:“同有城守之责,岂可独生!”走入都司,四顾无人,解下丝鸾绦,自缢在都司堂上。
嗟无术系匈奴颈,猛把长缨了此生。臣节君恩两无负,三韩犹自颂芳名。
外边这些各总兵与各监军,见城中火起,知道城陷了,不能救援,各自散去。只是熊经略令旗招回、平日抚集百姓商贾数十万,与兵部力争道:“纸上有兵,辽东无兵,主客兵十三万,起废释罪,南檄北取将材数百员,旧存新收,与圣上奏讨户部征催百姓膏血饷银八十九万六千,内库咨讨开局打造二百斤炮数百位,百斤、七八十斤炮三千余位,百子炮千数个,三眼铳、乌嘴铳七千余个,盔甲四万五千有零,战车四千二百,刀枪二万四千,弓五千,箭四十一万,锹九千,钢轮火人火马火锥十万,钉镢牌盾无数,都入奴酋之手。
那奴酋却叫佟养性招抚西兵,每名与他安家银三两,着他剃子头,发在沈阳六王子部下从征。又着李永芳向城搜刮百姓衣服金帛,在场中分与随他攻辽阳的西虏。二十五六日,怕城中人多生变,吩咐原系村堡百姓避在辽阳的,各归村屯;原住辽阳的,每家有五个男子,听拣选三名,三个男子,听拣选二名,随营征进。凡是客商,道他毕竟是无妻室要逃回的,都将来杀死,也不下四五万人。过一日,又在城中拣人生相瑰玮,或是官吏生员不肯从军的,叫他回南去,着一个头目,坐在西门外,逐名点出,将来杀死。
此时有王秀才,是辽阳人,是极有胆、极有膂力的人,有六个儿子,都有些本事。父子计议道:“左右是死,不如杀出门去,杀不出,再死未迟!难道我父子七人,逃不出一个?”父子们都带了刀,走近门边,拔刀便砍。那头目措手不及,先被砍倒,其余部下,被他儿子砍得飞走。王秀才大叫道:“要归中国的,都随我来!”一时百姓聚上五七百,夺门而出。奴兵知道赶来,赶了十余里,渐渐赶着。王秀才道:“他马我步,料走不脱,不如杀他一阵,死里逃生!”叫众人扎住呐喊,他父子与一班不怕死的,竟在沙场上拾了些刀枪,一涌赶回,不管人马乱砍乱搠。奴兵料他复回,必是拼死相杀,倒都拨马走回,反被王秀才追了一阵,然后与这些百姓,渐渐走入河西地方。
凡附近辽阳城堡,都怕奴酋差兵剿杀,都剃了头愿降,只有东山一起矿兵不肯投降,金复海盖四卫,都为朝廷坚守。奴儿哈赤差一个投降的运粮通判黄衣,赐了他一件蟒衣,剃了头,带了三个家丁,都与他马骑着,着他招降四卫与河西地方。被监军道王化贞竟着人拿来,数他不忠,将来砍了,并他三个家相,都枭首通衢示众,河西人才有固志。那奴酋却又得陇望蜀,差他儿了来探三岔河水深浅,待乘势图取河西。但不知河西文武,能留得这块地方也不。
周敦吉、张名世、张神武,皆熊芝冈疏请出之羁囚,以为国用者,卒能慷慨赴敌,杀身成仁,非英雄能识英雄乎!至于文臣中如张侍御,辽阳陷后,辽阳犹庙祠之,其忠节直动蛮夷,而何之一门死义,崔之临难不避,大足愧苟全首领喁喁儿女态之人。
第九回 款西夷牵东虏 抚南卫固西河
绝塞满胡笳,将军远建牙。海涛连鼓壮,林影逐旗斜。
智胜何嫌寡,心坚可碎瑕。从兹玄菟地,长剑殪妖蛇。
兵法有正有奇,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全军直往,此为正兵;若一旅之兵,捣虚扼吭,或偏驻以缀其师,或轻骑以截其前后,此为奇兵。辽阳一失,将士逃亡,河西一块地,止靠得三岔河一条水。但这水阔不过七十步,沿河有一百六十里,若说守,得多少兵马守它。况联船渡河处所,有个西平堡,还有些兵,至于柳河、黄泥洼两个浅处,要防奴酋进兵的,都无兵马。守且不足,还说甚正兵讨贼!只靠得两支奇兵,可以牵制,一支是西虏炒花等二十四营鞑子,向在广宁边外,他若归顺,似北关常发兵相助,可作广宁羽翼,使奴酋不敢正视广宁。但夷性不常,和他毕竟要金帛,就与他金帛,他又明说顺我,暗里又与奴酋结连;纵是不与奴酋结连,却坐观成败,或虚出兵马应名,也没奈他何。只是款得他不来侵犯,分我兵力,使我分头支持,也是一策。一支是金复海盖四卫。奴酋陷了辽阳,附近都已剃头归顺,独有东山矿兵推韩宗功为首。九连城谬指挥与四个兄弟,各发家财万两,招兵买马,要议复辽阳。金复海盖四卫各婴城固守,不容剃头的降民入境,俱不肯从奴,与奴攻杀,都是忠臣义士。后来矿兵遭李永芳率兵掩杀,虽是一铅子打坏了李永芳左臂,却已被他擒斩万余,砍头剖腹,折足断腿,极其惨毒,其余从韩宗功逃入朝鲜。谬指挥奴酋累次招降不从,被他起全辽兵马剿尽。只剩四卫,人心还未归顺,但只隔了个三岔河,声息不闻,须得联络,可为我用。监军高出曾具揭要将广宁委于西虏,我兵得以全力驻山海关。东虏若还无心广宁,且以西虏为外蔽;若要取广宁,必与虏相争,两虏相争,我可乘其敝。但不战把朝廷数千里地,平白送与人,也为哈赤笑,惟是离间他,使不为哈赤用,为我尽力,是人要着。所以广宁监军王化贞创款虏一论,投揭各衙门,还求庙堂之上急于应辽,缓于虑家,锐于力行,宽于持论。
此时朝廷先因朱给事勘熊经略功罪,已觉熊经略有功于辽,着俟起用。随着辽沈换陷,就起他以兵部尚书,仍旧经略,限五十日赴京。还未至,就先升监军做个巡抚,料理河东事务,着他款西虏。西虏是虎墩兔憨三十六营,炒花把兔等二十四营。这些鞑子,先前也随哈赤取辽阳,但为破城时只与得他金帛三车,他道不足,有了衅隙,要来报效。王抚就差通官万里侯前往说他,道西虏没紧随着奴酋,夺得地方,他却收去,得些金帛,早已没了许多人马,如今恶了朝廷,绝了抚赏,是因小失大。炒花推道:“助奴酋的,是十思亥,与我无干。我是受朝廷累年赏赐,正要为朝廷出力。”万里侯回覆王抚。议在年赏外加他赏三千六百两,与他在边上钻刀立誓,道:“再不与奴酋通好,奴酋若来寇广宁,他还助兵相杀。”虎墩兔憨差大头目脑毛大的儿子桑阿思寨来,说要共杀奴酋,王抚着通官对他说:“你便是北关女婿,当日朝廷怜北关死事,曾拿二千银子赏你妻子。你如今若尽心为国,替国家杀了奴酋,不惟为中国,也为你妻家报仇,中国还有厚赏。”他应承率兵一万来助阵,王抚赏他银二千两,做干粮之费。炒花知道,也领了自己五大营,说来助阵,也与他干粮一万两。小歹青也着人来领干粮银二千两。都约奴酋兵一渡河,便来策应,若天兵征剿奴酋,都领本部来从征。王抚只万数两银子,买住了各虏,就是不得力,也免得他来骚扰,且还可虚张声势,使奴酋不敢深入,早已款了西虏。
独守西河羽翼凋,凭将金缯款天骄。精忱会见蛮夷服,一望狼烟万里消。
又乘间拿住李永芳侄不杀,与他书一封,叫他图奴酋,事成,把辽阳封他。送他过河,被奴酋巡逻拿住,永芳再三辩明。后来因见永芳阻他进犯,不肯滥杀辽人,积疑,几至杀害。叛将郎万言在奴中用事,故访他侄子郎敢,去说万言,相约害奴酋,着他为助。事泄,奴酋杀了郎敢,废了万言。杨于渭在盖州,助虏暴虐,因他同本卫各官纳款,王抚独以谕帖与他,众官怀愤,事泄,奴酋拿于渭回辽阳不用。这都是离他腹心处。
还又想四卫这些义士,都忘身忘家,不肯从虏,似这等心肠,这等力量,毕竟为国家做得些事。虽是杀的杀了,逃的逃了,还有未杀未逃的,或团聚在村堡,或躲避在海岛山林。正当激他以忠义,使他接连四卫,唇齿相依,彼此相顾,守住了沿海一带地方。待中国兵力足了,发兵渡河,直取辽阳,他却出兵宽,去捣奴酋老寨,或是助兵攻打辽阳,这也是支奇兵。若中国兵力不足,只可守得广宁,奴酋若妄想河西,兴兵渡河,毕竟怕四卫出兵恢复辽沈,又怕他轻兵在后掩杀,是个犄角。就不然,岂有这干人不忘朝廷,朝廷却忘了他,使他为奴酋收罗!但只是看这些文武中,都是畏刀避剑贪生怕死人物,有些谋略的,他却利害的念头忒明了,便没胆气,有些胆力的,又失之粗疏,怕不会临机应变。正在迟疑,恰好毛振南升在他标下做游击管兵,因事进见,王抚看了一看,道:“这人正是熊芝冈荐他,有机谋,有胆量,有作为的。”吩咐留下毛游击有话讲。果然诸将都出,独留下一个毛游击伺候。
铲彩理光二十年,梦中空想勒燕然。今朝得遇孙阳识,万里云霄任远骞。
那王抚叫到身边,屏去左右,道:“我想如今朝议与我主意,都是三方并进。但广宁只要渡河,直取辽阳,天津须由海道,直取旅顺进兵,登莱须由海道,直走镇江,连接朝鲜,捣他巢穴。这两处都用船只,倘使奴酋得了沿海地方,就不便登陆,就登陆,战胜可以长驱,不胜便无住脚处所。据我的意思,待要收复四卫,做一个广宁的辅车,登莱、天津的驻足。熊爷曾荐你防宽海,习知夷地山川形势,你试度这事做得来么?”毛游击道:“奴酋攻克辽沈,纵部下奸淫杀掠,惨毒异常,天人共愤。所以豪杰之士宁死不从,矿兵逃入朝鲜,南四卫婴城自守,屡败屡起,不肯降贼。便是降贼,或是迫于兵威,勉强相从,未免没有乘机逃回,乘势内应的思想。急须收拾,彼此联结,在辽阳之南做一劲敌,为广宁之羽翼,登津的先锋。若迟,恐佟、李二贼,把兵威去迫胁,四卫一失,河东皆属奴酋,大事去矣!”王抚道:“正是。我急欲招抚,但虏骑纵横,无人敢去,你肯为国家出这力么?”毛游击道:“文龙每从行阵,拟一死报国。若都爷见委,便当拼一死入虎穴龙潭,招集逃亡,结连忠义,据守四卫。就是目下奴酋军中降将,尽有与文龙知交的,文龙还能招他来,使奴酋腹心内溃。”王抚听了大喜,道:“这是奇着,成来便是奇功。你若能做来,他日封侯列土,朝廷断断不爽。但不知你要多少兵马钱粮?”毛游击道:“这事为之须密,岂可用多人!昔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文龙部下,自有二百敢死之士,内中也有长于谋略,娴于应对的,用此足矣。兵粮亦不必多,多亦为累。但朝鲜与四卫相近,近日朝廷差梁监军前往宣谕,倘他不为虏用,还求都爷发一咨文,着他助兵,与南卫犄角。至于鼓舞英雄,收奖豪杰,更得都爷空头札付数百,听文龙便宜行事。”王抚一一应承,写一纸差往南卫公干的牌,并咨文札付,又取行粮犒赏与毛游击,着他起身。临行时吩咐道:“恢复河东,在此一举。务必小心,倘有可乘机会,即行关报。”毛游击道:“仰仗朝廷威灵,都爷严令,此行必竟联合四卫,招回叛逆,断不辱命!”辞了王抚,就带了部下二百死士东行,是:
守备:苏其民、丁文礼;
千总:张盘、陈忠、王甫、张继善、向学礼;
把总:张元祉、许悌、王承鸾、尤景和、毛承禄、王镐、吕一学、张魁;
家丁:刘继祖、官养栋、章得化、杨春、定有功、洪文贵等。
离了广宁,一路来人民逃散,看不了凄凉景色,也受了些水宿风餐辛苦。沿着高平驿,过了沙岭,五月十一日来到西平堡,见了守堡都司王表,说奉差南卫公干。王都司道:“闻得盖州游击杨于渭已降奴酋,排门点兵,驱送辽阳,又差兵把守沿海,不许百姓逃入海岛,此去恐多艰阻。”毛游击道:“下官此去,自能相机行事,断无中止之理。”王都司便着人去寻船,两日捉得四只民船。下了船,才行得到天妃娘娘宫前,忽然狂风大作,白浪掀天,毛游击只得停了船,步上宫中闲玩。只见宫殿颓坍,像貌剥落,毛游击向前瞻礼,道:“文龙奉差招抚各岛,图建奇功。倘此去叨神庇,名遂功成,愿更为娘娘立庙,永永奉祀!”瞻礼而出。十六日风静便行,去沿海招抚地方,但不知此去吉凶何如。
乘风直入骊龙穴,要使明珠入掌来。
款虏一策,行于无挟时易,行于有挟时难。况西虏亦明而熟于计,以金缯易一死,亦所不为,其不为用,宁待寇广宁见知。即抚民,亦是不得已之局。救败局不得不在不然或然间下手,此佥以为一片热心人也。
凡事气足夺之自成。以二百人任招抚之事,气足夺之也,固宜其能自竖于海岛。
第十回 遍巡岛屿扶穷民 夜战镇江擒叛将
涛声夜半鸣如鼓,梦破篷窗惊起舞。鲰生壮志在澄清,热血满腔今欲吐。
山河触眼恨依依,忍令胡尘处处飞。穷岛遗黎悲夜雨,荒郊侠骨映残晖。
殷勤执手好相对,世食君恩莫轻背。官军日下出榆关,指顾腥膻成粉碎。
父老闻言眉暂扬,似欣似戚情复伤。衰年自分殒兵革,何意重瞻日月光。
呼儿莫惜从军死,拟把微生报天子。净扫胡尘复白狼,也应含笑重泉里。
忠义之心,人皆有之。但一时力竭,为他兵威所劫,不能自拔,岂没个报主之恩!故一成一旅,终兴了夏国,但须得一个人收拾他,联合他,才能为国家用。毛游击带了这二百人,驾了四只船,来到连云岛,打听守盖州是降将杨游击,复州单游击,金州刘守备把守,毛游击都差人送书与他,劝他归顺道:
河西巡抚王 标下游击毛文龙谨致书某官麾下:奴酋犯顺,神人共愤,献首阙下,知有日矣。麾下世食国恩,忠勇自负,岂肯为奴用!特声息隔绝,无能自拔耳。幕府新承简命,出兵广宁,熊经略复为后继,恢复辽阳。凡属旧臣,各宜洗心竭力,共图犄角,灭奴报主,以成伟勋。如其迁延观望,不惟忠节有亏,亦非所以全身也。 惟 高明裁之!
一边又到别处去,相机招抚。争奈海涛汹涌,民船又小,风又大,不能前去。要到四卫,恐军少为各地方守将所害,不敢遽然登岸,船中渐渐乏食。打到一个地方,船户认得是猪岛。上去看时,房屋都已烧毁,并没一个人,只得二十余只牛,便分给众人充食。
于路行止,约已半月,是七月初一日,开出外洋,撞着一只海船。为首的名叫李景先,带领水手二十余人驾着,听知毛游击是招抚官,就情愿跟随效用。毛游击收了,与他一张千总札付,问知他是广鹿岛人,就着他做向导,到广鹿岛中。
行了三日到岸,着李景先探听。去了一会,只见慌慌张张来报:奴酋差一个胡国宾,封他做岛官,正在里边搜索牛马米粮、闺女寡妇,要百姓剃头投顺,不可前进。毛游击道:“不妨。百姓不从,他也是势孤的。”领了守备苏其民、百余个军丁,赶将进去,出其不意,把胡国宾绑了,又把米粮牛马妇女都给还岛民。一岛尽皆欢喜,一百六十余家,约有七百余丁,都愿为国守岛。
已嗟投水火,何幸出涂泥。愿秉忠贞志,藩屏矢不移。
毛游击安抚了,随即开船。到给店岛,也拿了一个岛官任光,安抚了岛中王玉等二百多人。初九到石城岛,远远一船迎来,问时,是本岛住民王兴祖,报奴酋差一个岛官何国用,带领鞑贼二十余、自己家丁二十余,搜刮米粮妇女,先行奸宿,目下正要解去,来求救。毛游击急引千总张盘、守备苏其民,先赶到岛口,抢了他两只夷船,四位铜炮,四位铁炮,刀枪弓箭,收下五十余妇女并米粮,然后杀入岛中。何国用与鞑兵要去时,没了船,要战时,没了器械,勉强使些棍棒来敌时,早被官兵砍死了三个鞑子,其余都被捉下,救了一岛。
云霓方切望,时雨得王师。枯槁皆生色,欢呼瀚海涯。
正在安抚,忽报又有船到。毛游击令各兵出战,却是辽东左卫秀才王一宁,为陷了辽阳,特往朝鲜上书朝鲜国王,要借兵恢复河东,国王怜他忠,赐宴,着人护送,随进香船到朝中,恰好相会。毛游击就聘他做了参谋。安抚本岛吴承福百多人,就回在广鹿岛驻扎。又分差部下,收复长山岛,招了李二等二百多名,小长山岛郭承儒等六百多人,色利岛张四等一百七十多人,獐子岛李应节等八十多人,海洋岛刘时节等八十多人,王家岛郭乾等五十多人,共招有二千多人,九个岛子。又招抚双山屯百姓,里面拣有善驾船只有膂力的,都给他千总扎付,以壮军威。
一日,对王秀才道:“我前闻得复州单游击、金州刘守备,却有向顺的心,却不答我的信。只为奴酋势大,又逼近四卫,我孤军济不事来。我欲干一件奇功,服他们的心。”因留着同来参将王绍勋守住广鹿岛,自己与王一宁带军丁四百名,到朝鲜投递王抚原与他请兵的咨文。朝鲜因见中国无兵,他怎敢出兵惹祸,不就回咨文。毛游击只得又到弥川堡那厢候回咨,意待结连原东山逃来的矿徒。只听得镇江逃来的百姓说,镇江游击佟养真,倚是佟养性兄弟,在镇江作恶,奸淫人妇女,索诈人财物,民不聊生,部下也是离心的。
毛游击闻知,就叫这干人,重赏了他,叫他去对大户军官说,说我现领兵万数,在广鹿各岛,来复镇江。如今又来朝鲜借兵,许我五干,刻下要到镇江。若城中有愿降的,可早早翻城应我,与他官做,不要待我兵来,玉石俱焚。这干人欣然去了。部下守备丁文礼向前道:“这人去,不知做得事来么?我有一个契兄陈良策,原在城中做千总,不若我示勾引得他来,也是个内应。不然,也得一个真消息回复。”毛游吩咐小心,也去了。
到了次日,先是一个徐六来见,道是镇江千总徐景柏兄弟。景柏在此领兵,原非素心,天兵到此,愿为内应。目今佟游击拨精兵三百,抄杀黄嘴奴山归正人,城中空虚,可以攻打。毛游击疑是诱他,却是丁文礼又回,说陈良策正做中军,愿为内应。毛游击听了大喜,对王一宁道:“镇江精锐去捣屯民,城中所存不过老弱,况有内应,不若乘他不备,袭取镇江,事在必济。”就吩咐苏其民,领兵百名、屯民百名,前去截住剿黄嘴奴山贼兵归路;陈忠领兵百名,自领兵百名,直到镇江。离城二十里上岸,又着丁文礼去约会陈中军,又吩咐各兵身边各带墨煤少许,战时涂在脸上,自相别识,免致混杀。分拨已定,一齐进发。
到城已是鸡鸣了,千总张元祉、尤景和、毛承禄、王镐、王应鸾持枪先登,众人随进,一上城,便一齐呐喊杀入。果然陈良策同弟陈良汉,也呐喊相应,直奔佟养真衙内。佟养真梦中惊醒,不知甚缘故。忙与子佟丰年率兵迎敌时,被各家丁章得化、杨春一齐砍杀,一棍早打中佟养真额上,养真跌倒在地。丰年来救时,众家丁齐上拿住,丰年并家丁七十余人,都被砍杀。南兵因有别识,皆不致伤。剿黄嘴奴山贼兵,时已得胜回来,又遇苏其民、张盘邀击,杀死一半,生擒了领兵镇江守堡佟二、云任守堡高守官。天明收军,查点乱军死了两个好汉洪文贵、定有功,伤了赵文法等六名。出榜安抚百姓。当得兵马四百余名,马匹衣甲器械千余,百姓数万。传令不许掳掠,有犯必斩,百姓莫不欢悦。
江城烽火彻天红,惊有神兵出地中。一战欢呼擒大敌,太常应自铭奇功。
中军陈良策进见,就札授他做镇江游击,徐景柏做中军,镇守镇江。又移文各村堡招抚,那各村百姓,都逼着守堡来归顺,守堡的略不从,便被百姓绑捆献来。城外纷纷的,今日报冯沾堡百姓擒守堡贼将陈九阶来献,明日是险山乡兵擒拿守堡贼将李世科来降。还有个盐税游击缪以贞来到双山收税,被住民傅登瀛拿献。各守堡都各惊惶,长奠守堡王可礼、中军毕可佑,都亲身到镇江投降,宽奠参将赵一霍,也差人送款。数百里之间,守堡贼将,非逃即降,不降不逃,必遭擒捉,声势大振。
毛游击自揣,实是孤军,一面催王参将挑选岛兵,同守镇江。王参将怕奴酋兵来,只是不动。毛游击只得将佟养真等二十二人,连斩获的首级七十二枚,差人押解到广宁,并请发救兵数万,粮饷数十万,接济镇江,可以为恢复根本。不然恐奴兵必行报仇,孤军难敌。
王抚即便具题,奉圣旨:
朕览文书,见辽东巡抚王化贞本,见毛文龙领兵恢复镇江,当阵擒获叛党,解来,南四卫亦俱望风响应。化贞指授有方,将士用命,辽事渐有次第。但王师贵在万全,机宜难缓顷刻,尔部即便移文天津巡抚毕自严、登莱巡抚陶朗先,着原设将校、援辽水兵,星夜督发,从海道前进策应。其化贞调度广宁兵马,相机征剿。一面咨经略熊廷弼,严勒兵将,控扼山海,三方协力,务收全胜。该部速将兵马钱粮甲杖等项,移催接济,毋缓事机。又旨:辽左恢复,但兵寡势孤,昨旨传与抚镇道将各官,同心殚力,互相应援,务保前功,以图进取。梁之垣着领敕宣谕朝鲜,分兵犄角。措发钱粮,及升赏毛文龙等,催解马匹车辆,俱如议行。